第107章
“确实有人在抓女孩,送进这座山,要不是我妻子守着,那些不足三四岁的孩子,恐怕都很难活下去。后来女孩不行,又换作了已婚妇女……那些有孩子的妈妈,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迎渡并不相信李铭书,皱着眉反驳道:“可是我姐到了十五六岁,都不许一个人出门!”李铭书哈哈笑道:“你家里这么对待珊珊,是因为你爷爷封建、迷信、不开化,没有接受新鲜事物,也活得没有道理。”“李铭书你——”林东方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批评起老朋友了,“你怎么帮着孩子说话?”李铭书只是笑着与迎渡讲:“他定然是算了一卦,算出珊珊路途坎坷,极易夭折,所以不敢放她到外面去。”“可他明知外面为什么危险,却不教给珊珊防范,也不去解决那些邪魔外道,只说‘天理命数,规矩如此,无可抗衡’。”“这般的父母许多许多,这般的长辈也是不少,他们怕女孩子出事,就不许女孩子出门,怕女孩子受伤,就不允许女孩子做想做的事。”“不教她们反抗,因为反抗会受伤,不教她们争取,因为争取会失败。做事做人前后害怕,将女孩子养得谨小慎微,处处忍让,将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盘算得巨细无遗,怨声载道,却不知道这般行径,不过是助长了无所束缚的恶。”“他们的爱带着枷锁,带着恐惧,导致这世间也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活在规矩里,不可越雷池。最终让无可让,退无可退,养成了脾气温顺,恪守规矩的祭品,还当成了莫大的荣耀。”他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一位女儿。比起林东方算出纪怜珊命薄运坎,他直接明白女儿属于这座山,活不过三十岁,仍要教女儿离开。让她去看世界,让她去体会爱。受了伤可以治好,撞了墙就去推倒。即便短暂又跌宕,走了一条并不新奇的老路,陷于囹圄,也是她灿烂至极无怨无悔的一生。“林迎,珊珊不会出事。”李铭书理解迎渡的全部怒火,做出了保证。“她是命运极强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妻子、司净的外婆喜欢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她,走丢的馨馨恐怕要夭折在山里,连我的女儿也没法回来。”“在这世上,许多女孩子选的路,大多安稳平坦,顺应时势。”“她不一样。”“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她不计自己能够得到的回报,她在这座吃了许多人的山里,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清晰记得自己的名字,走自己的路。”“我请她开路,是因为她就是《箱子》里的小玉。”李铭书的话语坦诚,娓娓讲述他寄予纪怜珊的期望。“一个女人,或者说汇聚了所有女人死前遗憾、仇恨、期盼的鬼魂,成为了镇守这座大山的守山玉,她重新出现在《箱子》里,不再是死去的祭品,只能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而是占据了司舞的位置,让死去的女人,重新活过来,创造新的规矩。”那是《箱子》里,小玉的故事。曾经的小玉,也许只是祭坛等死的祭品、红妆的新娘,但在荧幕上,她会成为舞师,为林荫开路,为天地招魂。她敲了男人才能敲的战鼓,她跳了男人才有资格跳的帗舞。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里,她坏了传承几千年献女嫁女的祭祀规矩,创造了新的祭祀规矩。“她很凶悍,也很厉害,所以她一定能够撼动山里铁石心肠的石头,也能叫醒迷失在山里怯懦胆小的孤魂。她就是《箱子》的小玉,可以无情的推着林荫,去直面自己的命运,为我们开出一条逃脱升天的路。”迎渡知道他在说什么。李司净为了拍摄《箱子》,改掉了这座山的祭祀。那些经过李铭书的手,篡改、修饰之后的祭祀大典,写着女舞欢庆、女舞盛世,也拦不住镇上花钱请来的舞者、花钱编出的祭祀,总是被男人的身影占据。因为祭祀就是这样,男人上得了台面,举得了花灯,唱得了祭文。而女人,不过是盛世欢腾之下的阴影,只能藏在灯火通明的光亮之下,涌动着尖锐声量喝彩罢了。然而,等《箱子》拍摄出来,成功上映,进入观众的梦,这座山就有了新的规矩——女人不再是祭品,而是舞师,承载着司天地、拜上神的重任。有钱有岗有规矩,是演在《箱子》里,定死了的。迎渡愣在当场,几乎要被李铭书简单几句话说得动摇。李铭书有着独特的魅力。哪怕是充满敌意和怀疑的迎渡,都感受到话语间强烈的生机。像是徘徊、茫然的孤魂野鬼,一直在祈求一条明路。只要纪怜珊开了路,那些孤魂野鬼就能轮回转世,离绝人间,再不回头。《箱子》拍摄至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怜珊为了饰演小玉,走的是什么路。从他的姐姐林珊变为纪怜珊、从纪怜珊登上荧幕拿下奖项、从纪怜珊一定要演这个冷血薄情的小玉,她的脚下就有了一条崎岖颠簸的路。前途昏暗、消磨灵魂的路,纪怜珊走得并不平坦,步步都带着血迹。可这路上有光。他们将要借光前行,去接独孤深这个胆小、懦弱的弟弟。复杂的情绪令迎渡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负罪感、欺骗感,还是对姐姐的羡慕?搅乱成一团,脑海里尽是小玉意气风发,冷笑讥嘲的模样。直到林东方和李铭书道别,顺便教了真正的老古董怎么发起视频通话,迎渡都没有作声。手机屏幕熄灭,没了慈祥的脸庞。李铭书顶着独孤深那张脸,摊开手,做出了跟独孤深一模一样的事。“手机。”迎渡又恨又气,愤愤不平的把手机还回去。不忘抱怨:“又不是你的手机。”“不管是谁的手机,你都不能在网上乱说话,年轻人。”他施施然收了手机,背着手,踱着步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迎渡盯着他背影,怨气无处发泄。怎么阿深不在了,他还是得不到一部自由的手机!第54章李司净彻底倒下了。幸好剧组里经验丰富的副导、摄影能够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无论是补拍祭祀的群演场景,还是收录一些夜晚的空镜头, 都不需要他额外担心。可他十分痛苦。久违的噩梦,已经无法简单的被周社驱除。像是他这副身体成为了梦魇的容器,一股一股弥漫出漆黑烂泥,鼻腔的气息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呕血,黏稠的污秽不断燃烧,他竟嗅到曾经熟悉的烟火气。那是外公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好些了吗?”声音模模糊糊,从耳畔传来。李司净感受到周社握紧了他的手掌,却再也没有办法遏制体内翻腾烧灼的苦痛。“嗯,好些了……”他努力出声,试图装作没事。依旧有气无力, 只能在周社的轻抚下, 缓解弥散肌肤与骨骼烧灼般的折磨。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发病的状态。挥之不去的幻觉, 吵杂嗡嗡的幻听, 大脑毫无逻辑、毫无预兆的闪过许多画面。那种痛苦涌上头顶,蔓延出难以遏制的眩晕。哪怕他闭着眼睛, 哪怕咬紧牙关的躺着,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现出影子, 耳朵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回荡在脑海。李司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觉。但他清楚的看到了交叠重复的两个场景。一个是远在山中的祭祀, 司仪与队列的人长发长袍, 脸带面具,烟火缭绕,吟诵着祭文,远比《箱子》拍摄的祭祀更为盛大。一个是周社坐在床边, 替他擦掉额边冷汗,神色担忧,气息轻柔询问他好些没有。耳畔声音交替炸响,又呼呼随风减弱,他听不清任何一边的话语。李司净像是烧纸的铜鼎,翻腾复去。感受到掌心温热发烫的体温,帮他抚开汗湿的额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烟熏火燎的画面,终于稍稍黯淡了些,周社终于清楚的出现在他面前。李司净抓住周社的手,挣扎着从幻觉里短暂醒来,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这是怎么回事?周社,这到底是什么?”他绝不相信这是疾病能够引发的病症。他只能相信周社。然而,周社神色担忧,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却不回答。“你如果骗我,我会恨死你。”李司净收紧手指,抓得自己骨节生疼。委屈得和他剧本下的林荫如出一辙,甚至在这一刻更能体会林荫面对真相时,无法排解的痛苦。“王八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挨骂的周社,终于出声:“它们是这座山驱散不了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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