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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心头血

    平乐公主是崇昭帝最疼爱的女儿,这一出事不打紧,半个太医院都快被搬过来了,原本谢皇后打算在春日宴上为太子充盈东宫的计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只能无奈搁置。


    她怀疑平乐装晕,却不得不赶紧将人送去华宜殿。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不“母仪”自己的庶女。


    崇昭帝更是健步如飞,心急如焚地赶过来,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爱的萧贵妃在嘤嘤啼哭,一室子混乱……


    崇昭帝气黑了脸,指着太医就怒训。


    “公主为何还没有苏醒?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平常你们一个个的,大谈岐黄之术,吹嘘医术高明。关键时候,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太医们浑身虚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磕头请罪。


    “公主许是气极攻心,情志过激引发肺气上逆,体内气血逆乱,经络阻滞,蒙蔽了清窍,以致心神被扰……这才,这才会陷入昏迷……”


    崇昭帝脸一转,便看向谢皇后。


    春日宴是谢皇后精心筹办的,他不用出声,只是厉目一扫,谢皇后已然从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里,看出了皇帝对她的责怪。


    皇后不好当。


    一个偏心眼皇帝的皇后更不好当。


    她疲倦地一笑:“妾身方才受了惊吓,身子也有些不爽快,先去外间歇息一下,再去长春阁安抚姑娘太太们,以免引来人心惶惶,内外不安……”


    朝皇帝欠了欠身,谢皇后便转身退出了内殿。


    华宜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长春阁里,命妇们也已经无心吃喝和赏花,一个个都在晒着太阳在等公主的消息,私下里,也议论纷纷。


    薛月沉携了薛绥的手坐下,小声吩咐。


    “你跟着母亲不要再乱跑,我去华宜殿探一探情况,若是公主无事还好,要是有事……”


    她停顿片刻,抿了抿嘴,担忧地看着薛绥。


    “我去求求王爷,看看如何是好。”


    “多谢王妃。”薛绥唇角的笑意很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还救了小郡主的性命,想来贵妃通情达理,只会感谢我,陛下更是明君,又哪会责罚我呢?”


    薛月沉看着她,欲言又止。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


    到底是乡野陋巷长大,不知宫中险恶。


    陛下是明君,可对待平乐公主的事,便只是一个宠女无度的父亲。


    他可以为了公主不讲理,连皇后和太子都得靠边,她薛六算得了什么?


    薛月沉怕薛六出事,也怕薛家受她牵连,又叮嘱她。


    “要是华宜殿质问下来,你便恭顺一些,等王爷来周全。”


    薛绥笑着嗯声,没有搭话。


    薛月娥坐在傅氏身侧,看大姐姐对薛六无微不至,而薛六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又是嫉妒又是窝火。


    “母亲,为何凡事扯到六姐姐,就会有人倒霉?”


    傅氏看她一眼,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


    薛绥唇角却翘了起来,侧目一笑。


    “那九姑娘可要小心些……”


    薛月娥哼声,扭开头去,挽住薛月满的手,小声咕哝。


    “她真是晦气!”


    -


    这时候,不远处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路过众夫人都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傅氏和薛月沉这边,朝薛月沉施礼请了安,目光便望向她身侧的薛绥。


    “薛六姑娘。”


    众人微怔,纷纷看过来。


    薛绥:“公公找我何事?”


    那公公慈眉善目,一脸笑意地躬身。


    “还请薛六姑娘移步华宜殿,贵妃娘娘有事相请。”


    众人神色古怪,都为她捏一把冷汗。


    薛绥笑了笑,面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有劳公公带路。”


    薛月沉心下很是不安宁,跟着起来,“我陪你同去。”


    薛绥和她对视一眼,笑了笑。


    那公公自然不会阻止端王妃去看婆母和小姑子,挂着笑容躬身在侧。


    “请!”


    -


    二人相携离去,越走越远。


    长春阁安静了片刻,便又响起窃窃私语。


    傅氏皱起眉头,脸上泛起一层不可言状的担忧。


    今日的事情实在蹊跷,她心内有不少的疑惑,也隐隐有答案浮上心头。


    她在薛府里跟薛六几个回合的交手下来,早认定她不是外表那么良善无能。


    这件事,八成脱不了薛六的干系。


    但她不明白太子李肇,在中间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薛月娥看主母脸色不悦,趁机挑拨:


    “母亲,大姐姐是不是被六姐姐使什么妖术迷惑了?大姐姐处处护着她,生怕不够麻烦似的……”


    “闭嘴!”傅氏小声斥责,嫌弃她不看场合胡说八道。


    “你大姐姐是心地良善……”


    看苏宛绣和赵端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头痛地抚了抚额际,又瞪一眼薛月满,松开紧皱的眉头,神色如常地道: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些,少惹是生非。”


    薛月娥应声低头,“女儿明白了。”


    薛月满嘴角微微一抿,“是。”


    长春阁里不时有宫人前来添茶续水,侍候筵席。


    但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哪里能安心。


    约莫盏茶的工夫,谢皇后才从华宜殿过来。


    “今日天公眷顾,晴朗宜人,百花争奇斗艳,竞相盛放,原是一桩大喜之事,奈何宫中突生变故,平乐公主身体抱恙,到底也不能圆满如意了。诸位也无须担忧,公主自有太医照料,你等继续畅快游乐,赏花斗草,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皇后语带笑音,大度温和。


    众人纷纷笑着谢恩。


    -


    薛绥去到宜华殿的时候,平乐公主尚未苏醒。


    萧贵妃双眼通红地坐在外殿,等着她。


    薛月沉率先屈膝问安,薛绥紧跟其后,福了福身,低着头,盯着打磨光洁的青砖石地面。


    “民女薛绥,请贵妃娘娘安。”


    萧贵妃下意识看一眼她的穿戴,染着丹蔻的纤纤细指端过丫头递上的茶碗,缓缓吹散热气,饮了一口方才放下,重重一叹。


    “坐下说话。”


    便有宫女过来替她引坐。


    薛月沉朝她深深看一眼,坐在贵妃下首,等薛绥规规矩矩坐下,她关切地询问。


    “母妃,平乐公主可康愈了?”


    萧贵妃摇了摇头,双眼微红,仿若随时都要垂泪。


    “尚未苏醒,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你父皇心急如焚,气得差点要了胡太医的脑袋……”


    相比谢皇后的温婉端庄,萧贵妃寻常在皇帝面前是一副无害且娇媚楚楚的模样,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与平乐相比,倒是不相上下。


    只不过她年岁大些,行事老道深沉,更为含蓄有度,不似平乐那么表相于外。


    薛月沉做了她十年的儿媳,很受了一些明里暗里的磋磨,深知她的为人秉性,哪怕句句和善,看似无害,也不敢掉以轻心,每说一句都要小心斟酌。


    她先是安慰萧贵妃,接着话锋一转。


    “今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煞,还是皇后娘娘没看好皇历。先是太子宿醉惹出事端,再是小郡主差点落水,然后把平乐也急出了毛病来……”


    这话里说得隐晦,但几重意思,萧贵妃都听明白了。


    她笑着看一眼薛月沉,然后再斜睨薛绥。


    “听说是薛六姑娘救了小郡主?这般大恩,待平乐醒来,本宫定要让她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谢……”


    薛绥微笑,“举手之劳,娘娘这么客气,要折煞民女了。”


    萧贵妃看她恭敬,瞥一眼薛月沉,语气更为柔和。


    “你大姐总说你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身世说来也是可怜,本宫便格外怜惜你几分,不待入府,便给了你孺人位分,说来你也是王府的人,只待时日和桓儿圆房……”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表情肃然地一叹。


    “也罢,那我便不同你见外。这时叫你过来,是想借你一点东西……”


    薛绥道:“娘娘请说,凡是民女有的,无不应允。”


    萧贵妃似是不好开口,对旁侧的丫头使个眼色。


    很快丫头出去,再进来时,后面便跟了一位太医模样的男子。


    萧贵妃道:“这位是太医院的胡太医。”


    又道:“胡太医,你来说。”


    胡太医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语气略带迟疑。


    “微臣以为,公主所患似是离魂之症,因情志大恸,伤及心神,脏腑受邪,气血难行,人便难以苏醒,非要寻得一味药引不可……”


    薛月沉问:“是何药引?”


    胡太医看一眼薛绥,拱了拱手。


    “据《灵枢异术》上记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心血别具灵性,蕴含天地间至阴之气。若有一剂阴女心头血,或可修复灵窍,令气血顺畅通行,公主便可苏醒如初……”


    薛月沉听得心惊肉跳。


    “那如何能行?取了心头血,人还能活吗?”


    胡太医结结巴巴地道:“这……取心头血倒也没那么可怕,无须深入内腑,只需在膻中穴处,以特制的金针刺入,使心血缓缓渗出,待取够分量即刻止血,创口浅且易于愈合,只是小伤,多养一些时日便大好了……”


    薛月沉也信那些神秘莫测的玄奇术数。


    可此时此刻听来,巧合得就好像是针对薛六一样。


    因为要抬薛六入王府,薛六的生辰八字,萧贵妃是一清二楚的。


    这时候胡太医这一番言论,是不是早做好的打算?


    心头血的说法,民间有传闻,可真正用于治病,却只在话本子里听过……


    薛月沉眉头微蹙,委婉地道:“母妃,这等荒谬的医术从未听人提过,此方似有不妥……”


    萧贵妃朝她轻轻一睨,嘴角凝着冷薄的笑意。


    “王妃认为胡太医的话不妥,可是有旁的什么法子可救公主?”


    薛月沉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薛绥突然开口:“王妃,薛六便是四柱纯阴之女。愿取心头血,为公主祛疾。”


    她答应得十分爽快,不仅薛月沉和胡太医,便是萧贵妃都有些意外。


    “薛六姑娘,你不怕?”


    薛绥笑道:“能救公主是薛六的福分,岂有推辞之理?”


    萧贵妃微微眯起双眼,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


    “倒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你且宽心,待公主痊愈,本宫定不会亏待了你。”


    薛绥随即起身,笑着颔首,在薛月沉惊惧的目光里,转身对胡太医道:


    “劳烦太医取来金针,我自己取。”


    太医是男子,取姑娘家的心头血,当然不便亲自动手。


    许是为免薛六使诈,他从宫里叫来一个医女,拿了金针和盛血的器皿,带着薛六一同去了华宜殿的内室。


    薛月沉心头震荡,“六妹妹,我陪你……”


    “不用。”薛绥微笑看她,“一桩小事,王妃不用担心。”


    薛月沉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心里头沉甸甸的。


    也不知为何,脑子里反复出现她小时候被吊在梨香院里被人殴打欺负的画面……


    比起薛六小时候的遭遇,就太医说的金针取血,确实算不得什么大的伤害。


    可她为何如此坦然,坦然到她都不忍卒睹。


    医女是亲眼看着薛绥取血的。


    她褪去外袍,轻拉中衣,将金针刺入膻中……


    医女睁大双眼,吓坏了。


    不仅因为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从容。


    更因她身上那些细微的伤疤……


    她看到了。


    鲜血从她的指尖缓缓淌出,滴入细釉的白瓷碗里,薛六姑娘嘴上带着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血流入碗里,眼底仿佛都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


    医女全然是呆怔的状态。


    薛绥却十分平静,淡淡相问。


    “这些血,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医女回过神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递上去,手指都在颤抖。


    “薛六姑娘按压住伤口,在这儿里多坐一会,我出去向娘娘复命……”


    她收拾起东西,仿佛逃命般快速离开了。


    医女一出门,小昭和如意两人便冲上前来。


    一左一右扶住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痛不痛?”


    如意急得双眼泛红,咬着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小昭这回倒是没再提“杀了吗”,帮薛绥整理好衣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黑灰色的药丸子,塞入薛绥的嘴里,又替她取来水。


    “好歹毒东西!必不得好死。”


    薛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慢慢地坐下来,用力按住膻中,神色淡然自若,仿若刚刚经历的羞辱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眼下,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不知姑娘说的是何人。


    直到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太子殿下驾到!”


    日头偏西,余晖洒落在宫道上,一片金红。


    李肇大步迈入宜华殿,昂首阔步,神情冷峻,衣袂飘动间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不知皇姐贵恙?孤特来探望。”


    萧贵妃知晓他没那么好心,却也不便阻止。


    何况,这时候皇帝就守在公主床前,太子便是想做什么歹事,也没有机会。


    “劳烦太子惦记,平乐眼下仍未苏醒,太医说是离魂之症……”


    李肇扫视一眼那个拿着白瓷碗的医女,见她要拿着东西离开,低喝一声。


    “慢着!”


    那医女手一抖,吓得差点跪下来。


    李肇指着她手上的碗,“这是怎么回事?”


    医女瞥萧贵妃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了原委,便躬身低头,浑身紧绷。


    李肇突然便笑了,“好新鲜的方子。”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胡太医扬了扬眉头,“如此别致的药引,孤很是好奇疗效。”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他带着几分戏谑与玩味,那笑容仿佛一头嗜血的狼,充满了恶意。


    “孤今日要看着皇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萧贵妃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太子素来如此,我行我素,算不得反常之举。


    胡太医脸色略变,低下头躬身作揖。


    “那微臣这便下去,配药方。”


    李肇瞥一眼来福,“你跟着胡太医去。”


    胡太医心下微微一震。


    心头血的说法,当然是假的。


    这平乐公主有无数收拾人的手段,这次为了羞辱薛六,给东宫一个下马威,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眼看一计不成,竹林雅阁没有困住太子和薛六,她居然自行服下迷魂安睡的药物,再让他来做这个唱双簧的“黑脸”,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蒙在鼓里。


    这些年,胡太医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在平乐的手底下苟活,没少捞好处,买房置宅,家财万贯,更没少帮平乐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


    可今日牵扯东宫,搅黄了谢皇后的春日宴,他心下也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尤其这一碗“药引”。


    平乐当然不愿意喝下去。


    谁没事喜欢喝人血?那不得犯恶心?


    但太子这么说了,还派人跟着……


    平乐公主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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