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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翻身之难,两条恶犬

    “谁打的?”


    姜异声音不大,语调不高。


    贺老浑身子却一颤,像被火烫了,猛地偏过头,用肩膀挡住那半边红肿的脸。


    他努力想挤出往常那种混不吝的笑,嘴角咧得极大,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后,可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没谁!闹着玩的……异哥儿,真是闹着玩,不小心碰着了!不妨事,你别问了……别惹麻烦上身!”


    “贺哥。”姜异语气依旧平静,唯有眸底深处,那一丝《小煅元驭火诀》炼就的火性毫光,不受控制地跃动了一下,烁烁逼人。


    “我再问一次,谁、人、打、的、你?”


    杨执役说得没错,魔道法脉可不是温情脉脉,和气敦睦的同门一家亲。


    底层牛马尚能抱团,而非互害,那是因为并无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但往上多走几步,事端便容易落到门前。


    瞅瞅!


    自个儿才当上检役几天,麻烦就嗅着味寻来了?


    姜异耷拉着眼帘,掩盖住那缕腾腾跃动的火性毫光,看向只想息事宁人的贺老浑。


    贺老浑不见昨日吹嘘时的神气,腰佝偻得像只虾米,连连摆手:


    “真不妨事!异哥儿,你是不知道……我进牵机门前,全家都给一练气乡族当佃户。


    族里有个少爷,就爱看人扇自己耳光取乐……我爹为了一斗米,跪在田垄边,对着自己脸,‘啪’、‘啪’打了十几下……他当我没瞧见,回头还喜滋滋跟我说,老爷发善心,晚上能让咱家多吃顿饱饭。”


    他紧紧捏着手里两个早已不冒热气的窝窝头,低着头,不敢看姜异,声音絮絮叨叨:


    “后来我爹拼了老命,又多包了族里老爷几亩灵田,累得像头老黄牛,一分符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才硬是把我送进了城里道学。


    道学里七八十个童生,就我年纪最大,啥也不懂,先生也瞧不上眼。


    我想多认字,多看道书,就只能天天巴结城里那些少爷,替他们抄经书,换点纸墨……后院有个狗洞,记得有回,两个大族少爷打赌,一个说肯定没人能钻过去……”


    贺老浑语气里带着难堪,可脸上还强撑着笑:


    “我没出息……为了五十个符钱,我就弯了腰,趴在地上,费劲往里钻。


    刚钻过去,又听见有人说,我肯定钻不回来……我、我就又调头,从另一边爬了回来……一来一回,挣了一百个符钱。”


    灶房里寂静无声,贺老浑自顾自说着:


    “那两个少爷笑得前俯后仰,我就在那儿,灰头土脸,趴在地上一个个捡我的符钱……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爹当年跪在田埂上扇自己耳光时,心里是啥滋味……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刚来牵机门头两年,我跟异哥儿你一样,肯吃苦,肯卖力气!熬到第三年,好不容易下了次山,回了趟家乡……爹娘都没了,那几亩灵田还在,是我二舅在种。


    当年那个爱看人打耳光的少爷,已经成了乡族老爷,他夸我爹种地是一把好手,还问我啥时候工期满了,说族里现在田多,可以匀几亩给我种……”


    “我咬着牙回到山上,发誓死也不做仰人鼻息的佃农!我拼命攒钱,替人代工,就为了能凑够符钱,去内峰听一次课!


    我干得两眼发黑,就指望能学到一点真本事,能翻身,能挺直腰杆做个人……可太难了!


    异哥儿,咱们这种人想把腰杆挺直,怎么就这么难啊!”


    贺老浑声音越来越低,像被一点点抽干力气,手里捏着的窝窝头落在地上。


    姜异轻叹,却说不出什么宽慰话来。


    即便不用天书,他也能大概猜出前因后果。


    无非就是张三董四这两条豺狼,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又怕得罪淬火房执役杨峋,所以拿贺老浑这个软柿子撒气。


    “是我牵连你了,贺哥。”


    原本贺老浑的喉咙似被堵着,听着姜异这话,肩膀剧烈耸动,哽咽声从埋下的脑袋断断续续传出。。


    未过多久,许是那股积压几十年的酸楚顶上来了。


    贺老浑猛地抓住姜异的胳膊,嚎啕道:


    “异哥儿!我没出息啊!张超、董霸他俩逼我,让我给你使绊子……我不答应,他俩就叫我钻裤裆!”


    “异哥儿,我活这么多年,咋还是这般没出息!我也想修道,也想再也不钻狗洞,挺起腰杆子……可、可咋就这么难!”


    贺老浑胸膛起伏,像口破风箱,嗬嗬发出动静。


    他憋这么久最后大哭,却也不敢哭得太大声,只抓着姜异重复道:


    “异哥儿,我憋得慌!”


    姜异静静立在原地,那缕火性毫光似被压下去,悄然散去。


    他缓缓蹲下身,拾起沾灰的窝窝头,又吹了吹,塞回贺老浑手里。


    “往前几百年,北邙岭最厉害的大派道族,祖上也是从咱们这般处境熬过来的。


    贺哥,你且好好看着。这赤焰峰上,往后谁也找不了咱们的麻烦!”


    ……


    ……


    翌日一早,观澜峰的钟声未响,众多凡役就聚到务工院门外。


    比起往日上工的麻木蔫巴,今天倒是多出几分喜色,个个搓着手,好似期待着什么。


    原因无他。


    今儿发钱!


    累死累活操劳一月,终于能够见到符钱落袋,如何叫人不感到欢欣!


    等到钟声传荡群峰,务工院大门敞开,唇红齿白的小道童喊道:


    “排好队,莫要争抢,人人有份!”


    接着,三名小道童就让检役照签结钱。


    “郑大江,一百个时辰,一千二百符钱……贺老浑,一百二十个时辰……”


    姜异麻利清点,然后发钱,他刚当上检役,可做起翻账本算酬劳的事儿未有半点生疏,让旁边的小道童连连点头。


    反观张超、董霸那边,总免不了出现扯皮吵闹,听着叫人心烦。


    耗费足足一个时辰,可算把符钱发放完毕。


    姜异捏着一摞符钱,此物材质为符纸,依着面值大小分为三种。


    一钱为黄,十钱为紫,百钱为红。


    之所以将符纸作为货币,据说是南瞻洲灵机不丰的缘故。


    符纸便于携带,又因其被道统之认可,具备一丝灵性,能用于画符书写、炼器烧火,并不算毫无价值。


    种种因素加持下,广受法脉钟爱,堪称流通宽泛,处处可见。


    不过姜异也听说过,仙道治世的东胜洲,也有豪富修士直接拿灵石来用,手笔阔绰可见一斑。


    姜异收着符钱,揣进怀里,也没多瞧张超、董霸二人。


    “我说吧,姓姜的犯不着替贺老浑出头,平白惹上咱们!”


    见着姜异离去,未曾找茬,董霸得意说道。


    “还是要防一手,不咬人的狗才狠!”


    张超目光阴沉,交待道:


    “这几天你我别分开,免得让他找着机会!”


    董霸黑脸膛浮现凶恶,露着黄牙笑道:


    “我倒希望他不自量力,给爷泄泄火气!


    本来想分他一笔钱,却不识好歹!那个贺老浑也是贱骨头,非得巴着姓姜的,舔他腚沟子!”


    张超摇头道:


    “董老弟莫要小瞧人,听闻他已至练气二重,年岁又不大,还是别得罪死了。


    万一哪天走运,爬到练气五重去,可有咱们的苦头吃。”


    董霸嗤笑,他再过几年就期满,到时候下山回乡,逍遥快活。


    先把当年通缉自己的捕头全家杀了,再找个好地儿,继续占山当大王。


    活够七八十就嗝屁,不枉这辈子来人世一遭!


    “光脚不怕穿鞋,老子怕个卵!”


    董霸啐口唾沫,吐出一句乡野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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