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影绝杀》 第一章:林中暗战 1995年夏季,泰缅边境。 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丛林中,哪怕皎洁的月光再明亮,都只能从密不透风的枝叶中投射下缕缕的微光,给无尽的黑暗带来一丝的光明。 静谧的自然被一声引擎声所打破。 一辆开着只能照到车前两米距离的行车灯,与夜色相融的丰田海狮2y面包车,在黑暗中高速飞驰。起伏不平路面与低能见度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到这辆车的速度,可见其驾驶员的技术非同一般。 颠簸的车上有七个人,其中六个人从装扮上可以看出,是武装精良且高度默契的战术小组。 “鼯鼠”戴着宽边框的轻度近视眼镜,嘴上叼着根万宝路香烟,焦虑的眼神让旁边的乘车人很不舒坦。 副驾座那人叫“乌鸦”,是这次绑架行动的指挥者。作为同一个战术小组的同事,他能感觉到鼯鼠的情绪变化。鼯鼠向来谨小慎微,但现在大功告成,乌鸦不理解他为什么还忧心忡忡。 乌鸦打趣地说道:“别那么愁眉苦脸,任务这么顺利完成,高兴点吧。” 鼯鼠依然紧缩着眉头,焦虑说道:“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我才担心。往前走还有三十二公里才到边境线,指不定会有什么幺蛾子呢。” 乌鸦耸了耸肩,看似轻松的表情实际还是时刻盯着倒后镜,留意着身后的情况。 后车厢很长,有三排座椅,其余的四个队员依次的坐在后边,三个男的分别是独狼、大熊、水蛇,唯一的女队员是“喜鹊”。在颠簸的车厢内,他们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看向窗外,但每个人的手指均扣在了扳机上。 在车厢的最后一排,一个被麻绳绑着双手的倒霉蛋叫宇文生,外号“黑猫”,是边境上最大的军火走私贩,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不幸的是,今天他成了其余六个人的猎物。 知青下乡高潮的1969年。此前两年的十月,古巴的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游击队营地里被玻利维亚政府军枪杀,在官方媒体“解放全人类”、“输出革命”的热情号召下,参加过血淋淋武斗的上海知青宇文生激情澎湃,和战友们一起越过大江,加入缅共反政府军,参加轰轰烈烈的“世界革命”。茹毛饮血的游击生涯在奈温政府与中国重归于好后戛然而止。直到1989年缅共解体前,他们都盘踞在金三角,以毒养兵。 这三年,精明的宇文生离开种罂粟、制海洛因的队伍,独辟蹊径地做起军火生意。他知道,当年美国西部淘金热,淘金者风餐露宿,却没有几个人挣到大钱,但向淘金者提供服务的那些人,比如卖矿泉水的、卖牛仔裤的,却稳赚不赔。比起那些贩毒的老战友,他以心狠手辣的手段、算无遗策的谨慎,特别是趋利避害的经营模式,赢得所有人的敬畏。 当然,从今起那都是过往的事了。 两个小时前,“黑猫”在自己的地盘被乌鸦这帮年轻人捕获。那个叫“喜鹊”的姑娘伪装起来绝对是个媲美妲己的红颜祸水。正是在酒吧里那双媚眼迷惑住了他,阅女无数的黑猫,从来没见过喜鹊这样美貌、高雅的女子。虽然她面相冷峻,但只是对着黑猫微微一笑,就像阴风刮进了男人的骨髓,让人不寒而栗。意乱情迷之时,那个叫水蛇的瘦子把沾满乙醚的纱布捂住了他的嘴。 黑猫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酒吧后院。黑猫还记得这些人何等的野蛮粗暴,好像根本没把他当做有着血肉之躯的人类。那个短粗用右手切打了他后颈一掌,下手很快但不重。黑猫瞬间脖子往下的身体血液似乎凝固住了,整个人向地上瘫倒,却没有失去大脑意识,被那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一把抓住双肩,毫不费力地一甩,他就重重摔进面包车的第二排。他当然不知道,刚才独狼那一下击打,精确打到了他的“阻断神经”,如果拿捏不好分寸,用力过猛,会把他一掌打死 宇文生五短身材,脸色乌黑。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绑架者是什么来头,又因为什么绑架他。他全身战栗,双手被麻绳紧紧反绑着。在确认了绑架者说着中文后,开始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不停求饶。 乌鸦转回头笑着说:“别唧唧歪歪啦,你享受着被六名顶级特工抓捕的待遇呢!” 越是这么说他越害怕,开始哀嚎起来,直到被“独狼”一拳打晕,像一条死狗瘫倒在车厢后座。 再往前开几公里就到达边境线,一直假装轻松的乌鸦这才真正的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不时用瓶子往嘴里灌一口威士忌,喜不自禁地哼唱许冠杰的粤语流行歌。 任务带来的成就感令这几个年轻人欢欣鼓舞,那瓶日本“山崎”威士忌在他们手中传递着。 虽然离开了危险区,但任务并没有真正的完成。鼯鼠依旧皱着眉头,因为他并不认可现在这种提前开香槟的行为。面对乌鸦递过来的威士忌,鼯鼠正想拒绝时,突如其来的一连串的冲锋枪声在黑黢黢的密林响起,子弹都射向面包车的轮胎。 子弹的落点已经让车内等人明白,来者并非是为了灭口,而是为了救人。 于是鼯鼠猛踩油门,寻找着可以突围,或者可以就地反击的地势。所幸就在车子的左前胎被击穿前,鼯鼠找到了适合就地反击的地方。就在车子因为车胎击穿,将要侧翻时,鼯鼠关掉了行车灯,调整好了车子方向,一声闷响后,车子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停了下来。 灯光消失,引擎声消失,一切又都回归到了由黑暗掌管的世界。伏击者在确定目标的状况前,都不敢轻易的动弹。 鼯鼠与乌鸦同时从侧翻的车子里出来,乌鸦拍了拍鼯鼠的肩膀,十分满意刚才鼯鼠对于应急情况的处理。 此时其他的队员都十分默契的围绕着面包车,利用周围的地形形成默契的防守站位。寂静的黑暗中,连虫蛙都似乎害怕这肃杀的氛围而不敢鸣叫。 战术小组用的都是手持ak微声冲锋枪,穿着野战军服、高帮军用胶鞋,背着军用帆布挎包。挎包里装着指南针、电筒、几个弹匣和一把手枪,那是刚投入使用的92/5.8手枪,武装皮带上挂着步话机和91式匕首枪,这种匕首枪配有大威力7.62毫米手枪子弹,刀柄上安装着四根枪管,可以连发四次,发射时刀尖向敌,有效射程达到十米。 队员们的眼睛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彼此的身形。鼯鼠看到乌鸦对他向前摆了摆手,他默契地竖起拇指表示回应。 乌鸦在黑暗中发出了简单的命令:“备战。” 鼯鼠向汽车方向迅速跑了两步,同时向伏击者方向打出两枪,蹲伏在一块岩石背后。 伏击者见状,纷纷的发出喊叫,随即响起枪口调转的声音,朝着鼯鼠的掩体展开了覆盖式的射击。从射击的声音判断,敌方人数不多,但带有重火力武器,压制力强。 可惜伏击者实战经验很差,连续的射击与喊叫,将枪手的位置暴露无遗。 在时明时暗的火光中,黑猫透过车窗惊恐地看着这个场景,其他人端着的枪都指向伏击者,只有鼯鼠蹲在碎了的挡风玻璃前,平端着手枪指着他。 伏击者密集的子弹打在泥土、岩石、树木和面包车的底盘上。黑猫知道,一旦这一方在枪战中失利,鼯鼠会毫不犹豫地击杀他。但他不知道,鼯鼠是六人中唯一还没有杀过人的。其余五人藏在隐蔽物后一动不动,五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他们是老搭档,分工自然默契,顺着火舌吐出的方向,各自锁定了反击目标。 一轮的射击后,伏击者几乎同时打完了弹夹中的子弹,丛林里枪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森林里的回声。 趁着对方换弹夹的间隙,战术组的五支枪管同时冒出火光。还击精准而短促,几个点射后,五个吸毒的兵油子瞬间毙命。 乌鸦在挡风玻璃处蹲下身,用军用电筒照在车厢内宇文生蜷曲的身上。他从挎包里抽出手枪,两颗子弹连发,车窗爆碎。宇文生被近距离击中头部,军火贩子没有死于丛林革命,却糊里糊涂死在不明来历的年轻人手里。 乌鸦站起来说:“带着他是个累赘!”他用电筒对着五张目瞪口呆的脸照了一圈,镇静地说:“‘黑猫’已经用完了他的九条命。” 鼯鼠骂了一句:“疯子!” 第一卷 第二章:目标莽城 1996年四月,鼯鼠开着桑塔纳离开云庭,沿着国道、省道,穿过数十个黑黢黢的村镇,长途跋涉的来到了澜诏界。 进入澜诏、崖渡地界后,全程就都是山路的县道与乡道。鼯鼠这些年已经驾车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多遍了,可谓是轻车熟路。 平均每五六十米就遇到一个胳膊肘一样的急弯,这种弯道被山里人称为“肘子湾”,没有一定驾驶经验的司机经常冲下悬崖。 这一段路没有路灯,但桑塔纳的远光灯很可靠。他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把车开到时速60公里以上,就算在大白天,这速度也够亡命了。 鼯鼠心想:绝不能让普通人坐他驾驶的车子,他们担心葬身深谷的尖叫声能把人吓死。 之所以在夜间赶路,是因为鼯鼠计划在中午十点前能够赶到莽城,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洗个冷水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小时午觉。待养精蓄锐后,起来准备一些明晚干活的家伙。 尽管没有任何消息显示,鼯鼠也知道他正在赶往莽城的行程已经被一些本来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在他们的这个行业里,应该什么都是秘密。可偏偏越是如此,事情就越快变得人尽皆知。那没办法,秘密从它的发源地开始,就意味着你没办法对所有人隐瞒。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秘密,而这个秘密又恰好可以给他换来利益,就不要指望这个秘密不会被泄露出去。 只要对某人有利,他甚至可以忽略这个秘密的真假。 所以鼯鼠不可能像特工电影007那样,接了任务之后悠哉悠哉的出发。他必须在对方知道了秘密但还没有做好准备之前开始行动才能掌握主动,这叫做兵贵神速。 前方遇到一大段水泥路面的弯道,他就加速急转的一刹那,用右脚同时踩紧油门和刹车,单手猛打方向,完成“漂移转弯”。下坡的时候,这个动作尤其考人,一不小心,动作大一点,真的会冲到悬崖下粉身碎骨。 清晨的阳光从东面升起,开车的难度反而加大了。毕竟是云贵高原,紫外线特别的强。当眼睛适应了强烈的光线,车子突然转到一个阴影下的山坳里或者几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下,瞳孔还来不及放大适应,就会在刹那间像瞎了一样,这个时候如果遇到弯道,就只有急刹车,改成低档慢慢开,让眼睛适应过来。反过来,从阴影里开到阳光下会好一点,但是瞳孔变化的问题还是存在。 鼯鼠没有任何时间给他停留。 过了崖渡地区进入德泽境就是莽城。从明朝起,这里就被称为“莽城”,1934年,民国政府改称为芦西。但市民和外界还是认同莽城这个名称,直到2010年芦西才正式改为莽城。莽城是德泽州州府,有意思的是,它是个少有的用!城”作名的城市,全称“莽城市”。 鼯鼠按照自己的计划九点准时到达离城镇区还有一座山的山脚,他在那个给整个城区供水的水库旁停下车,下车点着一根烟。 他来这个县城足足有六年啦!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了,他想。 此时阳光灿烂,驱赶了他在黑暗中赶路后阴霾的心情。湖水在微风中泛起涟漪,梳理着翠绿山林的倒影。四月初的莽城气候宜人,加上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更显得春意盎然。 即使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也受不了这么强烈的紫外线。清晨垂钓的钓友们已经回家了,废弃钓竿和鱼线被抛弃在水库边。 鼯鼠以前钓过几次鱼,每次都空手而归。他早就放弃了对这个“爱好”的培养。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印着白色行书字体“上海”的黑人造革旅行包,把车子手刹松开,看着桑塔纳缓缓滑进水库。 他从旅行包里翻出一小包染发剂和一个暗黄色的牙套,把东西摆在地上。他点着一根烟,蹲在水边,开始染发。 在莽城市的另一头郊外,两台三菱越野车驶在前面开道,两台奔驰s20跟在后头,这是奔驰公司今年最新款的v12发动机,采用w140底盘,外表宽大的进气格栅和厚重的车身使这款车霸气十足,被民间尊称为“虎头奔”。这款车连牌照要一百二十万元,能买十台桑塔纳轿车。这么昂贵的两台奔驰驶在山道上显得有点突兀,也说明坐在车里的人物身份非同凡响。 奔驰车后面跟着十几辆摩托车,是清一色的走私铃木车。骑手穿着花哨,发型怪异,但驾车十分规矩,老老实实匀速跟在奔驰车后面。 在摩托车后面的还有一台丰田皮卡车,货车后箱装着卷成两捆的铁网。 车队开到半山腰,有顺序地停在一个平坝子上,坝子被群山环绕,坝子的一侧是开阔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山脚。 从轿车里陆续走出来的人都听到脚下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山崖下就是莽城市与缅甸的界河怒江干流,江水从不远处中山乡曼辛河处出境,海拔急剧下沉,河道突然向北急转进缅甸。 现在是午后,阳光从湛蓝的天空直射下来,萨罗人会说“太阳烤人呢。”但只要飘过一大片白云,或者人站在树荫下,就会感到清冷。 热带季候风吹过,山林呼啸,跟河水的咆哮声呼应,就像两把巨大的管弦乐器同时奏响,山谷就像天然的音乐厅,响彻着巨大、悠长的回音。 两个被绳子绑着的年轻人分别从两辆吉普车上被推下来。俩人都是面色晦暗、形销骨立,脸肿得像猪头一般,走路像踩着浮云一样轻飘飘的。两人遍体鳞伤,身上仅穿着一条内裤,几乎被人推着趔趄而行,可见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但熟悉边境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两个人是“毒虫”——老百姓对吸毒的瘾君子的称呼。 岩糯和六个来自省内各地区的毒枭分别从奔驰车下来。岩糯身穿浅黄色亚麻衬衣,黑色亚麻灯笼裤,径直走到草地上站住。其余毒枭跟上来围在他左右,两辆吉普车副驾座分别走下来的是岩糯的两个副手:军师刀老波和保安队长汝阿牙。 汝阿牙下车时,摩托车手们已经停车熄火。汝阿牙挥挥手,车手们一拥而上,把两个毒虫按倒在地上。 六个毒枭都受岩糯恩惠,把持着萨罗向内地各个方向的海洛因输出渠道。岩糯是边境上最早从事毒品交易的先驱,缅甸境内不同区域、派别的的毒枭都跟他有多年的友谊,相互之间有不可替代的信任关系。 他早已建立从缅甸东北部到德泽的毒品运输网络,是缅甸毒品在中国大陆销售的唯一代理。 整个八十年代,西南地区各地的毒品交易乱哄哄一片。是岩糯利用独家货源,从各地豪强中甄选出有实力、有头脑的毒贩加以扶持,帮助他们抢夺地盘,甚至不惜从肉体上消灭了竞争者。 在消灭了阻碍后,岩糯进一步划分每个毒枭的地盘和销售渠道,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他完善销售制度,保证价格统一,不会发生“窜货”行为。 由于分工明确,渠道畅顺,尤其贩运安全有保障,已经全面压制了南部从西双版纳向内地的毒品销售通路。甚至金三角地区出产的海洛因也在缅甸国内绕道,最终进入岩糯的贩毒路线。 毒枭们对岩糯的货品有不可缺的依赖性,加上他处事井井有条、公正严明,大家对他都心服口服。 第一卷 第三章:岩糯集团 岩糯选择要扶持的经销商是从地图上获得启发的,在交通不便的八十年代中期,大批量贩运毒品并不容易。既要选择相对便利的运输路线,又要避开密集和针对性强的缉毒行动。他以德泽为起点,按省内点对点、出省点对线的原则,建立起扇形辐射的贩毒网络。 只要经销商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复制他的“保护伞”模式,并在当地主动承担维持社会治安的责任,就能长久维持贩毒的“白金通道”。 除了谭小明,其余毒枭都是萨罗本土的山里人。同样,除了谭小明,他们都不算聪明人。粗野、鲁莽、野蛮是他们的共同特征。能混到现在的层次,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几条人命。 谭小明曾经问过自己:有没有可能取代岩糯。不用一分钟,他就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而深感惭愧。 除了岩糯构建多年的采购和交通网络,谭小明无法镇服这些野蛮人是另一个原因。在暴力和其它解决问题的方法上,他们从来不假思索地选择暴力。但只有岩糯的暴力行为才能让人产出梦魇般的体验。 谭小明是巴岷乐山人,圣地峨眉山和那座举世闻名的佛像并没有让他沾上一点佛性和仙气。他精于算计又下手狠辣,隐忍又暴戾。 尽管毒品在崖渡已经完成第一次分装,但离开崖渡后往东都要以省会云庭为中转站。他负责货物离开云庭到其他所有经销点的安全。他智勇双全,善于交际,深谙法制社会里那些潜规则。谭小明多年来苦心经营,编织了一个严密而巨大的关系网,这个工作非他莫属。 云庭向北的接货点是西昌,这个地势险峻的山城是凉山州首府。大字不识的翼族毒枭叫吉乃阿木,他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个人,因为他没有数字的概念。货物从西昌发往巴岷各地,一部分运到更远的陕西省。 萨罗东部设有两个经销点:诏通和合经,这两个点可不归谭小明管。 诏通的货由宜宾、泸州扩散到整个重庆地区,接着沿三峡水路进入湖北、河南这片中原大地。 合经紧挨着贵州,通过黔西和六盘水进入自古蛮夷之地,最远辐射到湖南、江西。这两个经销商都是汉人。 来自诏通的代理商被尊称为“王三哥”,比岩糯还大着几岁,他喜欢穿花色衬衫,留着小胡子,说话慢条斯理,看上去像个做装修的包工头。那可是诏通“扛把子”,跟巴蜀的袍哥们意气相投,为兄弟两肋插刀,对待敌手毫不留情,干过很多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口口相传的大事。 合经来的“黑皮”年纪最轻,他是子承父业的“毒二代”。黑皮的父亲人称陈二哥,原是支援大三线建设的知青,二十三岁从上海交通学院毕业后,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从大都市跑到贵州安顺的大山里修滇黔铁路。 1980年代初,铁路还没完工,劳民伤财、效率低下的大三线项目被终止。年过三十却一无所成,但雄心勃勃的陈二哥举家搬到合经,他相信“树挪死、人挪活”的真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没有户籍就是“黑人黑户”,枉他恃才傲物,一家子过了一年居无定所、甚至食不果腹的生活,被迫向西逃亡到边境。 在这里结交了刚刚踏入贩毒行业的岩糯,两人都精于谋略,毒品生意越做越大,算是多年至交。两年前一场中风把壮年毒枭彻底击垮,生活无法自理,陈二哥将躺在豪华的大床上流着口水度过余生。 接班的黑皮外表长得名如其人,肤色黝黑,身材壮实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家伙。事实上,在这个行当混,最不需要的是强壮的体魄,黑皮乐于用愚钝的外表掩饰住内心的精于算计。 短短两年,黑皮能够在合经帮会里获得不容置疑的权力,他毫不留情地铁腕清除元老们是最重要的原因。另外,他遗传了父亲知识分子的基因,以工程师般的严谨重整了下游销售渠道。 扇形经销网的南端是闻山,从闻山壮族地区进入广西百色,四分之一的毒品扩散到全自治区,余下的直接交到广东的毒枭手里。岩糯精心部署了直达港澳的南方大市场。 闻山来的毒枭是战斗力惊人的李汉,是麻栗坡土著汉人,家乡位于两国交战前沿,是个中越战争的老兵。就凭他这个幸存者的身份,还有脸上被子弹擦过的疤痕,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更何况他还是金三角毒枭坤沙的拜把子兄弟。 两年多前,坤沙公开宣布成立掸邦共和国自任总统。他还捐助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竞选”资金。他不苟言笑,但那道疤痕让人感觉他总是在诡异地笑着。 谭小明曾经开玩笑说过:“真正见过汉哥笑的人早就死光了吧?” 为了压制西南部由版纳过境的毒品,岩糯在版纳到广西的咽喉之地了——红河翼族自治州设了一个小经销点。因为与闻山靠得太近,红河看上去有点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在销售上辐射不开。 但岩糯对这个点的支持和援助力度最大,虽然这个点最小,但这个设定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等于截断了其他毒贩由金三角进入内陆的最南线。海洛因从版纳、普洱、临沧几个口岸入境后要运到云庭,红河是必经之地。其他组织的毒品在这个地区经常遇到黑吃黑的持枪抢劫,丢失一次货物就意味着血本无归。 跟吉乃阿木一样,翼族土司后代、杀人如麻的杀马威杂在红河州独当一面。杀马当家的时间最短,获得的供货也最少,但他做的是无本买卖,靠截留其他家族的过路毒品,短短两年已经囤积了大量海洛因。 岩糯将手下的六大干将招至此地,就着这场面,六个毒枭不用商量都知道岩糯要杀人立威,并且利用他们来参加年会的机会,带他们来观礼。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这么两个死不足惜的毒虫来祭旗,就邀来六大干将观礼,这到底是太过小题大做了,还是大题小做? 但是大家知道,毒品买卖于岩糯来说,只是一门生意。而且作为最大的毒枭,他深知海洛因甚至麻团(大麻)对身体和大脑的损害。他见过附近几个吸毒成风的地方,一个个村寨形同鬼蜮,城镇罪案横生,瘾君子成堆,像鬼魅一样飘荡在森林边缘。 他是农家子弟,尽管贩毒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岩糯多年来坚持把贩毒所得拿出来一部分,投入改善父老乡亲的生活。他捐建了公路、小学、医院。他出资建设的灌溉系统泽及万顷良田。 他宁愿自己是万恶之源。他造孽深重,从不祈祷佛祖护佑。如果一个人犯罪,能换来这块土地上其他人的健康和福报,他愿意选择下地狱。 但他不允许自己的罪孽祸及自己的家乡。 所以,在岩糯这门生意里有一条铁律,:在帮会里,吸毒者人人得以诛之! 毒虫是汝阿牙的手下,他们不仅吸毒,还向本地青少年兜售毒品,这绝对犯了岩糯的大忌。昔日的几个同伙把毒虫全身衣服连撕带剥,本来就弱不禁风的瘾君子不知是因为毒瘾发作,还是山风寒冷,抑或是惊吓,赤裸的身体伏在泥地上颤抖。 皮卡车司机把铁网拖过来,一帮人粗暴地用五公分网孔的铁丝网把裸体困卷成两团。车手们拿出两把钳子,用细铁丝用把铁网绞牢,毒虫的五官和皮肉被网孔挤压出来,发出沉闷的呻吟声。 汝阿牙手持短刀,对着毒虫被铁网挤压出来的皮肉横切下去,猩红色的血从裂开的毛细血管迸射出细细的血雾。两个毒虫发出动物般的“嗬嗬”叫声。汝阿牙全身溅满血污,他蹲在地上,顺手向一个毒虫张开的嘴巴浅浅扎了一刀。 谭小明感到有点恶心,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他问身边的刀老波:“这是什么特别的家法吗?为什么要用铁丝网捆起来?” 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面的刀老波淡定的解释道:“这种处刑有讲究的。怒江水从这条峡谷出境进入缅甸,那边叫它‘萨尔温江’,江面宽阔,水流变缓。一会儿汝阿牙在铁丝网上绑好泡沫箱。把他们俩扔下去。他们不会一下子淹死,顺着水流往下漂的时候,伤口的血腥味会引来百来公斤的巨鲶。还有,听说最近有人发现了三百公斤的黄貂鱼。这俩毒虫,一边漂在激流里,一边被大鱼一口口舔舐。谭老板,你想想那滋味就~” 刀老波停止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说话,做出一个打冷战的动作来表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酷。 谭小明笑着说:“岩老板执家法都与众不同啊。”他递给刀老波一根烟,问道:“铁丝网有什么讲究?” ”这是汝阿牙的发明。”刀老波露出佩服的神色,“铁丝网罩住他们,大鱼只能舔舔血,最多舔下几片皮肉。毒虫的尸体还裹在网里,尸体被江水泡上半天就会肿胀。铁丝像刀一样,把人肉从网孔一片片切下来。即使被人发现,谁都认不出这把烂骨头吧。” 谭小明和旁边几个毒枭听了,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他妈的才叫暴力美学! 第一卷 第四章:六大毒枭 岩糯点起烟斗,一直默默地看着远山,一言不发。 四个车手在泥土上滚动着鲜血淋漓的两个毒虫,未满20岁的毒虫知道厄运降至,嘴里依然发出“赫赫”的呼声。 果然如刀老波所说,几个人在铁丝网上扎了几个白色泡沫箱,包裹着毒虫的铁网在众人的轻呼声中,无声无息地坠入谷底的江流中。 皮卡车司机已经在平坦的草坪上摆了一张简易长桌,六张军用帆布椅放在桌子两侧,没人注意到岩糯早就离开围观处刑。 六大毒枭见状,纷纷围坐在桌边。 岩糯没有座椅,他腰杆挺得笔直坐在一块方正的麻石上,恰好处在主座的位置。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毒贩们也没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宴席。走私进口的香槟酒已经开好了,盛着酒的高脚酒杯放在每个座位面前,但桌面上摆着的却是十几款红酒,三个醒酒器盛着半满的红酒,蓝白相间的格子桌布铺在桌面。天然草坪的一面长着一排棕榈树,使得这个场景更加充满着热带风情。 不远处戴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还在忙乎着。也许岩糯受留学回来的女儿影响,桌面上的食物中西结合。这顿午餐采用西式分食制,七个人面前的食物都一样。烤箱烤制的整鸡、鱼放在刚打开的锡纸上,一看就不是本地的烤法,小黄牛肉被煎成黑椒牛扒放在雪白的托盘上,被旁边青绿的西兰花、鲜红的小番茄和黄洋葱点缀着,可谓色香味俱全。 唯一颇具本地特色的是糯米、鸡蛋和花生末调制的泼水粑粑,平铺在竹片做的箕子里,旁边放着香菜末和蘸料,各种切好的本地瓜果摆在两个巨大的果盘中。 这里四周被群山环抱,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与会者的身份,这里跟欧洲城市郊外休闲度假的人家没有什么两样。 两个花枝招展的泰族美女给大家倒上香槟。按照西南地区宴席的惯例,作为主人的岩糯拿起香槟酒杯,大家知道他要发表祝酒词。 虽然在座的毒枭们根本不喜欢喝这种甜腻的洋玩意儿,他们更喜欢牛饮国产茅台、五粮液白酒,但这里轮不到他们选择。每个人举起酒杯,准备庆祝岩老板完美实行私刑。 岩糯高挑瘦削,衣着讲究,举止很有节制,显得温和恬静。但谁都知道,如果违背了他的意志,他会像丛林里受刺激的野象般暴怒,即使在一帮恶魔中,他都是最令人生畏的那个。 按照西南地区喝酒的规矩,主人家要先发表一段祝酒词或者简短的演说。几个人都了解岩糯的习性,他从来不做表面文章,不讲无关痛痒的空话、大话,他举起酒杯,发言直奔主题:“这个行当里,即使流氓也要讲原则,讲道义,守规矩。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个高危行业,全世界都视我们为公敌,他们罗织各种罪名,出动最强大的警力,收买最懦弱贪婪的叛徒,派出最狡猾阴险的卧底,对我们置之死地而后快。” 岩糯的目光扫视着每个人,“这是一个杀机四伏的行业,外人怎么对付我们,各为其主而已,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挑战。但如果内部有人坏了规矩,所谓祸起萧墙,对咱们庞大网络的破坏就是致命伤害了。规矩、秩序、道义,都是多年来大家约定俗成的,挑战这些就是破坏我们共同的事业。你们以为我请你们远道而来就是看两个死不足惜的人渣喂鱼吗?” 话都说到这了,几个信息灵通的毒枭大致知道要发生什么了,特别是李汉,用那双鹰隼般的目光愤怒地盯着杀马威杂。 看气氛似乎已经烘托到了,岩糯用平稳的语气说道:“现在,出了个不守规矩的人,挑战规矩就是找死。谁都知道,窜货在任何行业都是大忌。”他停了下来,抽了一口烟,抬头看着杀马威杂。 春节后杀马越过李汉的辖区跟南宁人做生意,几个人早有所闻,原来这才是岩糯把他们召集到莽城的目的。窜货对市场造成毁灭性冲击,即便在正当行业,也是被严格禁止的。 这是瓮中捉鳖,看来杀马威杂没机会吃烤鸡了。他能听懂但几乎不讲汉话,不过他的下场已经注定,在岩糯的地盘上,不要说反抗,连辩解都多余。 刀老波挥挥手,汝阿牙已经带着两个手下闪到了杀马威杂的身后。汝阿牙手里拿着一根纤细的钢丝,只要钢丝箍到杀马的脖颈,恐怕他还没有被勒死,颈动脉就会破裂。 岩糯摇了摇头,示意刀老波过来。刀老波走到岩糯身边,岩糯对他耳语几句。 杀马威杂毕竟是个强悍的翼族好汉,他毫无惧色、一声不吭,死白的双眼注视着岩糯。自己的生死已经被人家所掌握,他不会乞求岩糯的怜悯,岩老大决定处刑人,从来没有活下来的。 刀老波使了个眼色,好像发出什么暗号,强壮的汝阿牙点点头,右手箍着杀马的脖子,当着众人的面把杀马拖倒。杀马发不出声音,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发出声音,像麻袋一样被拖到一颗树下。 这是一棵直径足有一米、近三十米高的名贵滇桐树,看起来快有两百年树龄了,充当杀人工具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杀马身体仰着,两个打手把他的双手用两副警用手铐拷在滇桐树根部长出的一个树干上。汝阿牙手中多了一根大拇指粗的铁链,他把铁链交叉捆绑在沙马的双脚上,然后看了看岩糯,岩糯点点头。 汝阿牙走向那台皮卡车,这时候谭小明才发现皮卡的前护杠上的绞盘,他知道岩糯要怎么处置杀马了。 被拷着的杀马没有挣扎,他看到皮卡慢慢驶向自己。 汝阿牙熄了火走下车,他拉出绞盘上的钢绳绞绳,用巨大的吊钩扣在杀马脚上的铁链上,转身走回驾驶室,等候岩糯下处决令。 杀马怒目圆睁看着一言不发的众人,谭小明喝了口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李汉喝着酒,那张似笑非笑的刀疤脸红光满面,恰如其分地显露出他现在心情非常好,有些得意的对杀马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岩老哥主动出手,你应该庆幸没有落在我的手上。岩老大的规矩是‘祸不及家人’,但在我这,就没有这规矩。” 杀马相信他没说大话,李汉干过不止一单灭门的事情,这么一想,他从内心里感激岩糯拿他祭旗。 杀马看向岩糯,二人四目相对。岩糯自然明白杀马的意思,坚定的对着他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承诺了他保证家人的安全。 岩糯仰头喝完杯中的香槟,说道:“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杀人,做这行久了,杀人已经杀累了,但很多麻烦不杀人就没法解决。就算你们说我这是杀鸡给猴看,或者是杀一儆百,起码以儆效尤,避免诸位再犯这种又蠢又坏的错误。” 他挥了挥手,示意汝阿牙开始行刑。 汝阿牙收紧了皮卡车的绞盘,绞盘开始发出“呲呲”声。马达的声音逐渐增大,发出刺耳的鸣叫声。众目睽睽之下,杀马的身体被抻直,直得越来越像一块木板,紧接着身体各部分连接的关节响起清脆的断裂声,皮肉被一片片扯碎。 杀马的鲜血溅在泥土上,内脏带着不堪入耳的声响被甩在尘土里。 岩糯举起酒杯,朝着杀马的尸体洒向地面,高声说:“没有一句求饶的话!这一杯,我敬你是一条好汉!” 第一卷 第五章:危机来临 杀马威杂死前硬汉的表现,获得了岩糯的一句夸赞。于是在岩糯的示意下,汝阿牙让手下给杀马收尸,这才不落得一个暴尸荒野的结局。 李汉看在眼里虽然有些不服,但目的也已经达到,自然不会蠢到去忤逆岩糯的决定,何况是为了一个死人去触碰逆鳞。 于是六大毒枭再次回到小桌子旁,等待岩糯下一步的安排。 岩糯重新拿起斟满酒的就被,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欢快的葫芦丝笛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那是本地的泰族丝竹音乐。 刀老波慌忙从怀里掏出响铃的爱立信手机,军师打开翻盖听了两句,把电话递给岩糯。 在萨罗的大山里,手机算是新鲜玩意,基站不多不说,就连买个号码就要两万,这个地点能接收到信号确实少有。 从岩糯面色凝重来看,显然是发生了大事。电话传来的语音断断续续,互相“喂”了好几声,终于语音清晰了,岩糯听到对方说道:“鼯鼠,鼯鼠去莽城啦,他的目标是你!” 听到电话传来的声音,岩糯瞬间感觉透体冰凉,想来镇定的他感到浑身发虚,但久经江湖的岩糯并没有表现出来,片刻间便收拾回心神,说道:“一小时候,我用家里座机给你回电话。” 岩糯,现在的汉族名字叫张汉章,但是平时在老家,每个人还是都叫他岩(ai)糯,他喜欢自己的泰族名字。 他女儿是玉温儿。军师刀老波其实比岩糯小十多岁,只是从小就长得老气横秋,泰族把老头儿都叫“老波头”,就有了这么一个称呼。 岩糯爬进奔驰车后座,匆匆忙忙驶离平坝,留下刀老波和汝阿牙安排其余毒枭回城。 一路上,坐在后排宽敞座位上的岩糯控制不住身体发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什么了,倒不是这个叫鼯鼠的家伙令他恐惧,事实上岩糯并不了解这个人和他的手段——如果他知悉细节,恐惧会放大一倍。 他有末日来临的感觉,因为鼯鼠来自一个以神秘、不择手段完成任务著称的部门,虽然岩糯知道这是国家安全部的一个独立部门,但跟其他职能明确、众所周知的部门不一样,这是连名称、构成和主管单位都没人知晓的部门。 最令人头疼的是,如果这个人来杀他,他为了自保必须反杀;但反杀成功,就要面临这个系统更多人的追杀。 到时候,道上的同行也会追杀他,这样才能减少来自官方的压力。 奔驰车驶进镇上,已经可以看到一座灰色高墙围着的城堡,那是岩糯建在城区的豪宅。车子径直驶进巨大的门洞,经过荷枪实弹的几个保镖,直达日式起居间门口。 岩糯松了口气,下车走进内院,直奔二楼。 岩糯站在落地窗前,整个庄园的防护系统一览无余,他不该相信那个人说的话。落地窗是双层防弹玻璃制作的,除了出动战机可能摧毁这个建筑,他想象不到这个鼯鼠能有什么作为。何况,站在碉楼顶层、俯瞰全镇的壮汉都是雇佣兵出身。外围防护更是滴水不漏,所有进城的道路都被会军警堵死。 他回身坐在那张巨大的意大利进口的老式实木办公台后面,暗绿色真皮座椅上铺着一块真的老虎皮。 他的左边,放着一只两米高的厚玻璃瓶,里面用酒浸泡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蟒蛇——蛇确实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塞进去的,进去的时候是那么的痛苦地扭来扭去,所以那双蛇眼里流露出挣扎和死不瞑目的神色。 他的右边,屹立着一只三米高的成年雄性北极熊标本,连毛发都蓬松得像活着一样。风水上说:左青龙,右白虎。 刀老波觉得,比起白虎,这只北极空运过来的白熊更有气势。 岩糯拿起桌面上的电话,拨通了北京的手机,毕竟是首都,基站远比萨罗完善,话音清晰,这回他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任何一个字。 岩糯觉得委屈、窝囊,十分不解地说道:“这是什么事嘛?分明是狗咬耗子,还派了个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过来。” 电话中的神秘人说道:“我也不懂这是什么套路,这个行动确实不合常理,你甚至没有受过任何犯罪指控。反正任务摆在那,他二话不说就主动请缨了。” 岩糯有些无奈说道:“不是说鼯鼠不喜欢杀人吗?” 神秘人想了一会说道:“我们都觉得奇怪,但听说他前不久杀过第一个人。这方面你有经验,杀人是不是会上瘾啦?” 对于神秘人这句话,岩糯深感无语,有没有瘾跟自己有啥关系,岩糯叹了口气说道:“有没有反击的可能?” 听到岩糯的话,神秘人深知岩糯的手段,连忙说道:“老大,你可不能有侥幸心理啊!你在明,他在暗。而且,鼯鼠这个人有耐心、坚定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他是情报分析员,精于算计。我不敢说凶多吉少,至少你把事情往最坏里考虑不是坏事。” 见事情似乎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岩糯决定问出更多的消息:“你觉得他会怎么袭击我?” 神秘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显然正在用自己的思维惯性来预测鼯鼠的行动。随后认真的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正在修房子,应该修得七七八八了吧?你的别墅就是城堡,戒备森严,固若金汤。放下这个电话,你肯定会在莽城周边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到来。鼯鼠带不进去重武器,如果是我,会千方百计把你引出你那个城堡。你也是老江湖啦,绑架你女儿,在你的院子放炸弹,用汽油在你院子外面点火,损招多的是。只要你一出来,他就有机会下手。” 岩糯同意神秘人的说法,说道:“照你这么说,只要我不出大门,加强防守,他岂不是没有任何机会?” 神秘人又一阵沉默,随后说道:“以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样。但他可以等待,你总不能永远躲着他不出门吧?” 自信似乎再次回到了岩糯身上,岩糯说道:“我不会给他时间的,而且我还占地主优势。莽城并不大,我24小时内翻开地皮都把他挖出来。我有的是人,还有那么多军警、特警。” 神秘人忙说道:“别指望你那些特警,他们对付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倒是绰绰有余。干我们这个行,比的是智取豪夺的手段。在鼯鼠眼里,那些特种兵就像莽城菩提寺的和尚一样善良。反正,这个人诡计很多,很善于伪装,最要命的是,他读得懂人心。唯一的缺点就是心慈手软---当然是指干我们这一行。” 岩糯追问道:“既然你通报了我鼯鼠过来莽城的消息,我想你不妨好事做到底,把他的照片哪怕发一张给我也行吧?” 听到岩糯的要求,神秘人苦笑道::“老糯,虽然我天天见到他,但你这个要求我真满足不了。” 岩糯并不想轻易的放弃这个反击的关键信息道:“这不是小事一桩吗?” 神秘人正色说道:“我们有无数条纪律。‘不在任何情况下留下自己的照片’几乎是最严格的一条。” 但随即想到自己已经与岩糯在一条船上,叹了口说道:“只有组织有权指定专人拍档案或证件照,包括做假证件的照片。而且,所有证件都由本人保管,我绝对搞不到。这样吧,我手绘一张他的头像,但我画工不怎么样,发传真给你做个参考。” 岩糯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自大让步,但涉及自己的性命安全,依旧不想就这么错过任何机会,锲而不舍的问道:“你能不能先说说鼯鼠有什么明显特征?” 神秘人听了,似乎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道:“嘿嘿,做我们这行,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没有明显特征。” 挂断电话后,岩糯喝了口陈年普洱,不多久,军师刀老波也急匆匆推门走进来。 见到军师,岩糯随口问道:“你猜不猜得到这次鼯鼠为什么回来呢?” 刀老波显然也获得消息,想都没想就回答:“根本没必要猜。他上回抓走了玉罕,这五年,除了您,边境上有地位的同行已经一个都不剩被他们这几个人搞垮了。他这次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实在搞不懂,咱们招他惹他什么啦,难道是为独狼报仇?” 岩糯摆了摆手说道:“嗤,他们这帮人眼里只有任务,哪有什么仇恨和爱这些情感?就算他们的组织,还不是死一个算一个,把他们这些特工前仆后继地往死地赶。” 刀老波有些惋惜,搓着大手说道:“确实,之前独狼来刺杀您未遂,这个汝阿牙只顾着蛮干,杀人前也不审问动机。” “可有大半年都没回来了?”岩糯自问自答。“上次没怎么费劲,他就把玉罕收拾了。如果不是你有意泄露了玉罕躲在那个寨子上,就凭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任务?我以为配合了他的行动,这就应该是双方的一个默契。”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盯着刀老波看,“我觉得奇怪啊,你泄露玉罕的藏身之地,居然没有见到他本人?” 刀老波被岩糯盯得发毛,马上实话实说:“您默许我泄露消息后,我就通过独狼告诉了他。这家伙特狡诈,他用传呼机通知我去城西一个废井取东西,在井沿一块砖头下放了一个洗衣机说明书编的密码本。我们靠这个联系,把玉罕的藏身地点告诉他。” 岩糯不是不怀疑刀老波,但更相信这符合鼯鼠的风格,说道:“真不会知恩图报。” 刀老波不想接这个话,收拾玉罕,两家是各有所得。 不要说之前没有口头上的任何一句承诺,鼯鼠根本可以把这个“帮忙”视而不见,就算是有,以鼯鼠的那么多重的身份,谁又知道他这次又代表哪一个? 而且,都是干这行的,谁不会出尔反尔,谁又敢说没有自食其言过?刀老波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觉得老大想多了的时候自己也想多了。他们这些人一辈子哪天不撒谎?他们的谎言可能比州里、县上那些官员也不遑多让。 就算面对这个自己死心塌地跟随的老大,他还不是经常打埋伏?撒谎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全部,起码是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一个必需的本领。只不过,每一行都有一些不成条文、心照不宣的规矩,在很多时候,为了能在这一行站稳,甚至只是为了活下去不要暴毙,盟友和伙伴之间的信用和义气还是要坚守的。 现在岩糯和刀老波都不去想这个鼯鼠为什么回来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他是来对付岩糯的,应该说是伤害岩糯的。至于什么人派他来或者请他来,也就来不及思考了——作为滇西靠近缅甸的头号毒枭,他们有太多的仇家,还有更多想消灭他们的所谓“朋友加伙伴”。他们只能开始考虑鼯鼠将会针对他们的打击力度,然后就是如何防范的问题了。 岩糯向来认为,无所畏惧绝对不等于鲁莽,而是源自对事物洞若观火。反过来也一样,人的恐惧来自对即将面对的人和事一无所知。 现在最令他们恐惧的是,以前听说过这个人就在德泽和缅甸边境两边活动,但是由于跟他们的“业务”没有交集和冲突,加上此人隐藏得太好,组织里居然没有人见过他。岩糯为自己的傲慢自大懊悔不已。 大难临头的感觉涌上岩糯的心头。 第一卷 第六章:毒品慈善家 如果是鼯鼠所在那个神秘兮兮的组织里别的人过来,他们兴许不会这么头疼。 但是据说鼯鼠这个人跟他的外号一样,外表上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自然界的鼯鼠还可以被人类驯化成为宠物。 但是他就像真正的鼯鼠,由于没有其它鸟类可以产生升力的器官,只能在树与树之间飞翔。为了生存,他和它都擅长于借助所有能借助的力量。同时,他们早有所闻,这个用鼯鼠假名字的人具有一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韧性。 他既可以漫不经心却随心所欲地晃到对手的面前,令人措手不及,又可以像一只真正的沟渠老鼠,无限期地、耐心地躲在黑暗、肮脏、没有人猜得到的角落,直到他自己认为时机成熟,才用尖利的牙齿咬啮对手。 就像这一回,如果不是北方那条内线匆忙相告,谁也想不到昨晚他会摸黑独自潜回莽城。最可怕的对手就是这种:你不知道他的目的,更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他不像很多人,喜欢大张旗鼓地宣示自己的行动,鼯鼠似乎特别享受在暗处等待的乐趣。 岩糯是靠出生入死的胆气和像数学家一样缜密的头脑走到今天的。他这辈子,从一个六岁前裤子都没穿过的泰族寨子里的娃,一直到到今天,成为金三角毒品从西边入境中国的唯一接货人,他还垄断了缅玉在莽城这个集散地的赌石市场。 外地买家如果赌输了,他会从过来的缅甸人或本地卖家的收入中抽取15%的保护费。如果外地人赌赢,他们就要按照玉石的当时行情,缴纳30%。 岩糯在边境另一头拥有500多个高配备武装人员,有防弹车、直升机和各种重型武器。必要的时候,缅甸那边的生意伙伴还能提供装备更好、战力更强的雇佣兵。 而在边境这边,那些公安、武警多年在他这领到的饷银比国家给他们的俸禄不知道多多少,简直就是他的私家军队,为了能够随时调动他们,班长级别以上的干部都配备每台过万元的摩托罗拉手机。 他不需要军警为他贩运那些以吨计算的海洛因,他有自己专门改装的各种贩运车辆,这也是岩糯极为自豪的事——所有车辆近乎完美的伪装机关都是他亲自设计的。毕竟,明目张胆贩运毒品已经够嚣张了,花点精力伪装一下也算给警官们些许面子。 车队的司机都配有武器,但从来没有发生过交火事件。他收买的官兵不仅让开大路放行,还要提供从边境开始一直到崖渡地界的保护,避免被不知死活的年轻毒贩截击。 这条不长的国道是毒品进入内陆的走廊,也是缉毒必守的地带,正是这些军警负责设路卡和暗哨截停毒品,本应是毒贩天敌的他们却成了岩糯最值得依赖和信任的护卫。 那些没有保护关系的小规模贩运会遭遇合法的武装歼灭,没收的海洛因作为缉毒的战利品上缴销毁,当官的每年还会受到嘉奖。 只要货物安全到达崖渡,就会被运进几个专门设置的“包装厂”,由专人分拆、过秤,装在花样百出的伪装物里,由几十台配有“职业运毒人”司机的车辆发往全国各地。 第二个阶段的运输严谨、周密很多。岩糯亲自“研发”了不少匪夷所思的的毒品外包装,伪装成咖啡粉、灌在农家血肠里,装在罐头、旧家电这些能被缉毒警一眼识穿的包装早就过时了。 汽车内胎和车厢夹层这些虽然有效,但满足不了大批量的需求。岩糯想到了生鲜产品,切开一端、挖空内心再填充毒品的水果品种很多,菠萝、石榴、山竹等当地盛产的水果被开发出新的使用价值。 如此大量的毒品带来的利益,岩糯当然不会独享,每个有雄才大略的人,都会利用这些利益来聚集起一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和合作者,并以此形成他的壁垒。 只有他能从金三角获得独家货源,毒品入境就以不薄的利润、统一的价格分销给省内其他实力雄厚的同行,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州市,但共同特点都是当地最为心狠手毒、残暴好斗的人。 所有毒品的交易地点就在莽城,其他人要把毒资全款用现金付给岩糯,然后在崖渡提货。结盟的最大好处是在全省形成一个巨大的联动保护网,每个盟友都与本地军警部门的腐化变节者再次结盟。对于不愿意或没资格加盟的毒贩,采用逐渐消灭的原则。 就是这么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联盟文化观念,让这么一群散沙似的贩毒人员,在利益所驱使的忠心下,对联盟的发起人和最高管理人岩糯,宣誓效忠。 联盟在六年前正式成立,经过慎重选择目标后,岩糯发起一场突如其来的无情暴力打击,清洗掉所有阻碍发展的障碍,从此这个行业居然鲜有暴力事件发生。 他缔造了秩序和制度的贩毒王国,现代企业管理制度被他独树一帜地应用到毒品的产业化运营中。 岩糯认为,依然把他看成毒贩是对他的轻视和不敬。他让那么多人一起发家致富,解决了产业链上近千人的就业,部分财富通过当地内循环,解决了穷人们的生计问题。 他是个有事业心的优秀商人,是企业家; 他捐建的道路、学校都获得乡亲们发自内心的感激,获得政府的高度赞赏,他是造福一方的慈善家; 他是个慈祥的父亲,是个好客的主人。 1980年代的后期,是最好的年代,诞生了很多相信实业兴家报国的企业家;也是最坏的年代,那些乡野里走不出去又雄心勃勃的人物,从最古老的犯罪行业中找到商机。 那是一个光明的年代,百废待兴,市场经济勃然而发,富裕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要蒙受投机倒把的耻辱和刑罚,已经成为能力超群的象征; 那是一个黑暗的年代,巧取豪夺的厚黑术成为罪犯的圣经,暴力获取利益是能力的体现。 第一卷 第七章:怀柔手段 每天晚上,岩糯家里都高朋满座。当地各种级别的领导,上至州里一二把手,下至对他的事业有用处的各部门小科长,在这里都可以称兄道弟。只不过大领导们在这里对小头目发出直接指令,要无条件满足岩糯的所有需求,并且一锤定音。 最重要的客人是那些校级军官。宴会上,军人们穿着得体的西服和地方官员混杂在一起,看到他们挺直的腰板,就能和坐没坐相、大腹便便的官员区别开来。在这里看不到军衔,如果想知道他们军衔的高低,只能大致由他们的年龄和相互说话的腔调来判断了。 晚宴的讲究和奢华程度在本省甚至全国都无人可比。他们一起品尝着缅甸那边私猎过来的穿山甲、熊掌、猴脑、蜥蜴和各种野鸟、蛇类。 岩糯从广东请来了五星级酒店粤菜大厨,用各种鸟、蛇和穿山甲,加上从巴岷藏区理塘采购的冬虫草,用八个小时炖成一锅。广东人把这种炖法叫做“龙虎凤”,厨师羡慕地说,这可比老广那些用鸡、蛇和猫做的龙虎凤高级多了。 据说这种炖法相当壮阳补肾。 配菜用的是萨罗盛产的当季各种营养丰富又养生的松茸和各种菌类。每年香格里拉的松茸一采集下来,当地朋友就挑选最好的菌子,通过支线航班空运过来,听说养生惜命的日本人每人一顿只能品尝一片,但在他这里是论盆刺身吃的。还有欧洲人的极品食材黑松露,在他这里可是全年都是必备品。 空气中混杂着古巴“cohiba”雪茄和各种高档卷烟、甚至水烟的味道,还有就是路易十三、红酒、啤酒和本地米酒的味道。男男女女们有时候会玩儿一种叫“深水炸弹”的拼酒游戏,就是把威士忌或者伏特加倒满一个小杯,放进装满红酒的大啤酒杯里,最后把这个已经混了两种不同酒的杯子放进一个装满啤酒的大啤酒扎里,斗酒输了的人或者官职小的抱起大扎一口灌下。不论酒量大小,一扎下去,肯定醉得不省人事。 他还派刀老波定期去乌克兰、俄罗斯以聘请工作为名,用包机空运回来白种人、水灵灵的姑娘,只在他自己用的最高级音响、装修豪华的房间陪唱、陪舞,最重要的是陪睡——他这大宅院有二十几间南亚风格的豪华客房。 有时候,官员或者军官们会带自己的情人参加狂欢。女人们都貌似不经意地戴着斑斓通透的缅玉饰品。有句话“乱世黄金盛世玉”,这些稀有的缅玉不管戴着什么艳俗的指头上,都把这个西南地区神秘的大院衬托得歌舞升平。 外面是炎热的雨林天气,室内的空调却开得很冷,男人们酒酣饭饱,自然不怕,贵妇们为了炫耀,大多在脖子上扎着一条青藏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藏羚羊毛编织的围巾。 以前,不大不小的军官们总是哭丧着脸,抱怨被分在这种边陲小镇,而且是工资很低的萨罗,家属两地分居,镇上又不像内陆城市有红灯区,性欲只能靠手淫来解决。自从结交了岩糯,校官们不仅收入大增,还经常说:骑洋马、开洋荤、喝洋酒、睡洋觉,就算上面给个将军,也不去当。 不是没有正直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有些刚从警校或司法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就不给他面子,他们的理想主义让他们满怀正义感,花很大力气甚至生命危险去调查岩糯的犯罪事实,正所谓未经世事又不谙世事。即便他们不遗余力的结果是一无所获,但是给岩糯良好的名声带去了疑点。很快,这些人就会被调去闲杂部门,有两个非常激进的人从此消失。 岩糯不需要任何人来谈公道,他本人就是公道。 岩糯花了一笔钱建了一个挺像样的马场,这是他专门为女儿玉温儿弄的。 他八年前就送玉温儿去英国读高中,虽然在这个国度混得如鱼得水,但他极度憎恨丑陋、不开化的国民性,他要让宝贝千金接受最文明的教育。令他稍不如意的是,姑娘读的是心理学这科不实用的专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相信环境造就人的心理,经历决定人的思维模式,哪里需要专门设一个学科? 玉温儿毕业后选择了回国,她执拗地认为大城市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远没有故乡的淳朴简单。她送给父亲一本中译本的《瓦尔登湖》,借以说服岩糯同意她回归田园生活。 姑娘在英国学会了骑马,看起来类似花样游泳一类的“盛装舞步”,这倒是岩糯认可的贵族运动,何况玉温儿的目标是参加国际马术赛事。男孩子穷养,女孩儿富养,岩糯派管家陪着玉温儿去荷兰购买了三匹血统马,在自己买下的山地上建了一个几十亩的马场。 现在,鼯鼠夜行昼伏地赶来,他知道好日子到头了,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沮丧和绝望。他真的想不通鼯鼠对付他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因为他的毒枭身份。鼯鼠过往那些身份,不仅没有责任去对付毒贩,甚至更多的时候,需要毒贩的帮助,融入到当地各种势力中。 “老大,咱们想想,他上回为什么要弄走玉罕?他向来的目标也不是针对我们啊?”这个时候,刀老波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我以前也想过这个事,后来想着只要他们不淌我们这条河,能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应该跟弄走玉罕的目的不一样。” “可是我们向来知道他们是一个神秘单位,那个到底是什么单位呢?连北方那条内线也从来不说。”刀老波狠狠吹了一口气水烟,又深深吸了一口,“他把玉罕搞走,肯定不是因为玉罕贩毒吧?” 岩糯知道他们是什么部门,他不想跟军师过多解释,点了一下手里的雪茄,说道:“这样吧,咱们做最坏的打算。他既然是开车过来,你打电话通知一下公安和武警那边,马上设卡,但是很可能拦不住他。从现在开始,所有带武器,包括刀具上街的全部连人带家伙扣下,锄头、铁铲都要扣,镇上的本地人咱们都控制得住,就是不能让外来人拿到任何家伙。我有他的画像,遇到鼯鼠,公安不用扣他,但要马上通知我们。” 刀老波点头,正要朝外走时突然回头问道:“需不需要调动雇佣兵?” 岩糯坚定地说道:“绝对不行,这个时候尤其不能向人示弱。另外,雇佣兵进来难免会流失武器。” 第一卷 第八章:伪装 莽城市遥远的一个郊外。 翼族小伙此吾每天一大早打开羊圈的破木门,把羊到山坡上。 虽说翼族有谚语:朝起红云不过午,夜起红云晒破土(朝霞不出屋,晚霞行千里),但翼族人世世代代住在山顶,所以勤劳的此吾现在赶着羊往山下去。 他走出寨子时,乡亲们还在老土屋的泥地上跟睡觉。 从他们的祖先开始,翼族人就把自己跟其他族群彻底隔绝,他们害怕、厌恶甚至仇视异族。山下延续几千年的战火很难烧到高山上,他们的祖先曾经下山跟汉人打过仗,铩羽而归后给汉人留下两千年的笑柄。 一个叫孟获的先人土司,仗着瘴雨蛮烟的气候和险峻莽苍的群山,不自量力地对抗中原最聪明的侵入者。那个叫诸葛亮的大官把孟获象猫捉耗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七擒七纵。 从此翼族土著从恼羞成怒变得心灰意冷,彻底回到深山,与世隔绝。他们没有宗教可信仰,只相信留着“天菩萨”长发的毕摩——比巫师高一些的祭司。只有在需要的时候,土司才命令土目带领黑翼下山抢财物,特别是抢人口回山里当娃子。 这群羊子是此吾家的所有财产,可从来不卖。每年火把节杀一只,全家饱吃一顿,剩下的就腌好留下吃一年。阿爹说他老了,家里要尽量多养羊,等他死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来参加葬礼,到那时才杀所有羊子请大伙吃。 翼族人死后有越多羊子请客,家里越有面子。 此吾全年只吃一顿肉,其余时间靠吃洋芋活着。虽然没上过学,但他知道自己是黑翼,很久以前,黑翼是贵族,是土司,至少是自由人,但现在过得日子比那些白翼娃子还差。 阿爹说过,他们祖上有房子有地,还有翼娃子做奴隶,几十年前房子和土地被翻身作主的娃子们分掉了。 阿爹死后的葬礼将连办三天,多数来客根本不认识,甚至没见过。他们走几天几夜山路,就是为了吃羊子。 在老土屋前干嚎几声后,满山遍野冒起袅袅炊烟,大伙儿点起一堆堆柴火,兴高采烈烤起一坨坨羊肉,从早到晚喝起一坛坛米酒,喝得男女老少都酩酊大醉,躺在山坡上昏头大睡,直到苏醒接着喝。 有几个脚步踉跄还要逞能的醉鬼会滚下山坡,如果不幸脑壳撞到岩石一命呜呼,就是另一场葬礼和吃羊大餐的开始。 所有葬礼的主人公——死者平生第一次睡在一张床板上,此前上溯到呱呱坠地那一刻,他都会在泥地上和家养的鸡、猪(如果有的话)睡在一起。 此吾是赶羊子的好手,五十只羊组成的羊群有一只头羊,他只要让它听从指令就行。他用几种不同的甩羊鞭声和洪亮的吆喝声传达不同的指令,头羊随着指令,气定神闲地带领羊群穿过丛林,来到相对空旷、平坦的山坡上吃草。 即使这个深山里长大的牧羊人爬山越岭如履平地,今天他也没发现,有一个人如影如随地跟着他,一双眼睛在密林里观察他很长时间。 近晌午的时候,此吾赶起羊群,穿过那条山路到另一边的草地。 山路上迎面站着一个人,在被一掌击中颈后昏倒前,此吾已经被那个人眼中的凶光吓呆了。 在通往莽城市市区的国道上,一名年轻的士兵已经有点架不住了,从凌晨2:00的紧急哨声响起,十五分钟后他就上了军用吉普车,一口水都没有来得及喝。 现在,他们已经在这个路口盘查到了十一点。按理说,目标可能在其它的进城道路上已经被发现了,但是没有人通知他们。 没吃早餐,他头就会晕,战友们说那是低血糖,他一个景颇族乡下出来的娃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毛病,应该不会死吧? 他手里那把冲锋枪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用过一次,平时训练打靶用的都是步枪。这回出外设岗第一次领到一盒实弹,他怕走火,装上弹匣后一直不敢打开保险。 另一个战士站在离他一百米的位置,荷枪实弹以防来人闯关。 即使是四月的早上,热浪还是一波接一波的冲过来,过几天泼水节就到了。他们这帮当兵的可以拿着塑料水枪冲出军营,向着老乡们一顿狂射。 老乡们不会生气,因为是泼水节,往人家身上泼洒的是吉祥。小兵开始期待这个日子了。 查了两台小货车、五台手扶拖拉机,司机和超载的乘客都是被热带紫外线晒得黑魆魆的当地农民。他们这个岗一共三个人,班长一手拿着一台摩托罗拉大哥大,那是岩糯为他们专门配的,但在这个山顶肯定没有信号。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份黑白复印的人像,那根本不是一张相片,而是手绘图,很像古时候官府张贴出来的“通缉令”上的人像。 图案中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班长接到的命令是只要看到这个人,甚至长得像他,立即格杀勿论。班长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样穷凶极恶的罪犯,值得他们整个营天没亮就爬起来。 他们三个人都是入伍后就来到莽城当兵。班长已经服役七年了,两个战士在这也有三年多了。 是不是本地人,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 山路传来羊群咩咩的叫声,拐弯处尘土飞扬,几只羊先冒出头,紧接着牧羊人赶着羊群、背着接近晌午的阳光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翼族人穿的“察尔瓦”,就像三十年没洗过,打满了补丁。 走近的时候,士兵举枪拦住了他。这人身上的臭气扑面而来,士兵敢打赌他这辈子没洗过一次澡。班长忍不住捂住鼻子,向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就不查了,把苦差留给他。 这个牧羊人是个瘸子,好像是小时候小儿麻痹的后遗症,那灰不溜秋粘结的白发让他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出头,细小的眼睛浑浊无神,脸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黝黑,士兵想起火塘上烤糊的洋芋。 他一口黄牙,满脸胡子拉碴,显然不是那个照片上的年轻人。牧羊人左边肩上挎着个红白相间的破旧编织袋,本地人都是用这种口袋装出门的用品,脏兮兮的口袋随着他一瘸一拐的步伐摆动。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树枝做的赶羊鞭,士兵用本地汉话叫他停下,瘸子咿呀咿呀飞速地说着翼语回应,甩了一响鞭子,那群羊听话地停了下来。 士兵问话的时候,瘸子卑微地用脏兮兮右手罩着右耳朵,凑到他面前,居然还是个聋子!他身上和嘴巴的恶臭味熏得士兵一阵恶心。 尽管可以肯定这个翼族牧羊人不是目标,士兵还是尽责地用手中的枪指了指那个编织袋,牧羊人警觉地把编织袋往身后藏。士兵友善地笑了一下,劈手抢过来。他不顾牧羊人嘟嘟囔囔的抗议,打开连拉链都坏了的破袋子,看到像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几件破衣服,最恶心的是衣服上面还堆着上百张一角、两角的纸币,从口袋喷出的臭味让士兵弯腰干呕了几下。 翼族同胞的陋习真是名不虚传。 牧羊人伸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包白纸盒包装的烟,当地人称为“白板烟”。他撕开封口,掏出两根没有过滤嘴的卷烟,用颤巍巍的左手递给士兵。士兵看到五只黑黢黢的指甲缝,连连摆手。 士兵求救似地看着班长,班长不耐烦地做了一个“让他滚!”的手势,士兵摆摆手示意牧羊人和他的那群羊快走。 野蛮的赃鬼感激涕零地说了句“卡沙沙”,就赶着羊群慢悠悠地走开了,士兵唯一听得懂的就是这句翼语:谢谢你。 第一卷 第九章:线人 肮脏的牧羊人赶着那群羊下了山,到了一个被竹林环抱的村庄边,眯着近视眼扫视那个还没睡醒的泰族寨子,甩了一下鞭子,四米多长的鞭头打在头羊肥硕的屁股上,羊群受了惊吓,一溜烟地跑进了山林里。 牧羊人从编织袋脏衣服底下拿出一副黑色塑料方框眼镜戴上。 他的破编织袋里装着要换的衣服,那是从北京出发前就准备好的,桑塔纳沉入湖底前被他拿了出来。还有一些能令士兵产生怀疑的东西,包括这副眼镜。但他不认为刚才是冒险,在走向哨卡前,他已经对哨兵的判断了然于胸。人往往被自己的眼睛欺骗,士兵和军官看到的确实是个没有威胁、臭气熏天、避之唯恐不及的牧羊人。 村口小河边停了一台小货车,牧羊人扫视一下周围,拉了下驾驶室的门把手,门没有锁。那依然是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通常只有镇政府才有这种车辆,是镇领导到下属村寨办事用车,有专门的驾驶员。 他闪进驾驶座,粗暴地把方向盘右侧车锁外面的护板用手扳开。露出一组6根线的线束,相同颜色为一对,分为3对,代表钥匙的三个位置:电瓶位、打火位、熄火位。他找到红色电瓶线和棕色打火线,用一件破衣服裹住右手,避免被接通的电流刺痛,短接那对电瓶线,这时车辆的仪表盘亮了。 他把两条打火线擦碰几下,迸出小小的火花,发动机轻声轰响。 车子驶进莽城东边最后一座山的泥巴公路上。 五分钟后,鼯鼠在一个斜坡上的路边停下车,一条小溪从山腰流到这里,散发着浓厚的清香气味。他把身上散发着多年臭味的牧羊人破衣裤脱了。他坐在车里,从随身带着那个破编织袋里,拿出一套半新的运动衣迅速穿上,又从编织袋里几个塑料袋抽出一个,把换下来的臭衣裤和“察尔瓦”塞进去,他不能在这里处理这些衣服。 他拿起那双发臭的胶鞋,把左脚鞋里的一把粗沙子倒出来,这些沙子使他装瘸的走路姿势更自然。之前穿过的运动鞋已经扔在被捆绑着的此吾身边。他下车走到山涧,把过岗哨前抹在脸上、手上的灰和黄泥洗干净,把胶鞋的臭味也用水洗掉。最后他穿上湿鞋,把手沾上水,在染了灰白色的头发上抹了抹。 他时快时慢地开着货车,眼睛不时扫一下两边的后视镜,看看后面有没有跟踪的车子。路上的汽车很少,但是摩托车不少。其中有一辆摩托,有段时间不疾不徐地跟在后边,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卖米线的小摊,走下来靠在车门上点着一根烟。 那台摩托倒是没有一点停顿,在他身边急速而过。他确认这车不是跟踪他的,转身坐在小桌子边的长条板凳上,叫了一大碗米线,倒上辣子吃起来。 通宵开车,虽然已经很饿,他还是不太能享受西南人爱吃的辣椒,吃得脑门上都流出大汗,肚子不抱,他也不敢再吃了。他问那个手脚麻利地做着米线的泰族农妇又要了两杯加冰的青柠水。 挨着小摊是家小卖部,一个中年人穿着白背心、打着哈欠拉开了卷闸门。 一个精瘦的男人开着摩托车飞驰而来,到了小卖部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下,卷起的泥泞溅到了鼯鼠身上。 鼯鼠等的人到了,他们事前约定以小卖部开门为接头时间。来人很可能在远处观望了很久。作为线人,鼯鼠不出现他不会冒险过来。 来人穿着本地最常见的蓝底、印着棕色椰树的花衬衫,看到小摊儿只有鼯鼠一个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停车的时候,鼯鼠用手擦掉脸上的泥点,等来人径直走来坐下。 这是岩糯身边的人,也是独狼的线人。他们把这类人称为“针”。鼯鼠之前就认得他,他也见过鼯鼠。 鼯鼠打量了一下线人,跟他之前了解的没有太大差别,面相凄苦、阴郁,有一丝乖戾,心思很重,举手投足都很节制,非常符合他的身份。 鼯鼠走到小卖部,问老板要了三瓶“澜沧江”啤酒,回到桌边放了一瓶在线人面前。线人早就渴了,用牙齿熟练地咬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 鼯鼠盯着线人的眼睛说道:“咱们以前见面的时候没说过话。” 线人同样盯着鼯鼠的眼睛说道:“嗯,我是独狼的线人。能让你见着已经不合规矩了。” 两人似乎都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鼯鼠问道:“岩糯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吧?” 线人先避开了鼯鼠的眼神,再次喝了一口啤酒说道:“之前不知道,但现在他手上有你的画像。”线人偷瞄了鼯鼠,想看到震惊的神情,但他失望了,随即又转移了眼神说道:“你知道谁给他的吗?” 鼯鼠也不再盯着线人的眼神,轻松的喝了一口啤酒说道:“这没有关系,本身就没有安全的秘密。我已经进城了,就算他有我的相片又有什么用?”鼯鼠话锋一转,接着问道:“我要的地形图呢?” “我以为你会亲自去踩点呢。”线人从t恤口袋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摊开有四开大,那是一份画的很精细的建筑物平面图,图纸比例相当准确,只是个别地方没标注尺寸。 “那种地方?能进去一次还活着出来就算是死里逃生了,哪敢踩什么点呢?”鼯鼠凭经验估算了一下图纸的大致误差,细细看这个岩糯的深宅大院,不时用手丈量一下尺寸。 线人也不搭理鼯鼠,侧过身看向来时的公路说道:“石头围墙包围的院子太大了,占地足有百亩。有三个侧门,一个十米宽的主门。围墙高有五米高,守卫轮值,每天三班,每班十六人”。 说到这,鼯鼠打断他,用手指了一下围墙四个角的小圆圈,“这四个是塔楼吗?” 线人摇头说:“准确说,是碉楼。” 他从口袋掏出半截铅笔,用素描手法在一个空白烟盒纸上边画边说道:“直径一米六,高度二十米,四面布满枪眼,每座碉楼设两个持枪警卫,外面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看到危险人物,两座碉楼的警卫会同时射击。你千万记住了,警卫开枪不会发出任何警告的。” 鼯鼠冷笑说;“岩老板果然是个人物。” 他打消了翻墙进去的念头。 第一卷 第十章:堡垒 鼯鼠与线人就坐在小卖部门口,马路的边上。鼯鼠依旧在认真的看着地形图肃考,而线人喝着啤酒,始终留意着马路过往的车辆。 线人留意到有三辆摩托车出现在马路的尽头,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莽城郊外,更何况是早上的这个时间段。 或许是岩糯设卡增添的人手。 线人起身,拿着啤酒就朝着草丛走去,背向马路的朝着草丛拉尿。 鼯鼠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并没有任何动作,依旧认真的看着手里的地形图。待摩托车从身旁经过,还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 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线人坐回到鼯鼠的对面,不由得夸赞道:“你倒是很镇定。” 鼯鼠没有回答,只是心想,要是两个人都离开桌子那才惹人注意。 鼯鼠指着地形图说道:“我从没想过从外面进去。我相信岩老板的安保防护措施。下面这些守卫应该全都要分散到围墙和门边吧?” “是这样,刚好把能进入的地方守得滴水不漏。”线人右手指绕着图纸上的高墙划了一圈,说;“连鸟都别想飞进去。” 鼯鼠心想,这就好,所有守卫都集中精力防备外敌侵入,院子内发生的事反而被忽视了。他喃喃自语地说:“鸟飞不进去,老鼠可以吧?” 线人有些惊讶鼯鼠的想法,说道:“你能干掉那些哨兵?” 鼯鼠摊了摊手说道:“不能,一个都干不掉,而且也没必要,他们不是我的目标。” 鼯鼠将目光转到大院的西边,这里一大半的面积画着三座占地很大的建筑物,问道:“这些标注是什么意思?” 线人马上说道:“这是这些还在建设中。” 鼯鼠皱了下眉头,这是无用信息,目光转向围墙外问道:“围墙外有人把守吗?” 线人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只要人进不去,主建筑外围没必要安排人。岩老板把这当成家里,不想搞得气氛太紧张。” 院子内部大部分还在建设中,有三分之二是空地。 线人继续说道:“四年前就开工了,专门请人从云庭过来设计的。大工都是巴岷人,小工是本地人。木工是澜诏剑川的白族人。工期拖得太长。” 鼯鼠很不客气地说:“既然我没办法从那几个门进去,说这些没用。” 线人有点好奇,“我一直以为你会在院子外面杀他呢。” 鼯鼠听到“杀”字,沉吟半晌,说道:“我这么张扬来,就差没敲锣打鼓了,他怎么可能出来?” “那为什么不悄悄地来呢?”线人有些埋怨地说道:“你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吗?我现在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还安全。” 鼯鼠抬起头看了线人一眼,那道寒气让线人不敢再问下去。 我当然知道了,鼯鼠心想。 鼯鼠的目光集中在已经建设成型的那些建筑物,“为什么这个主体好像是日式庭院?全屋都是石头做的?” 线人说:“岩老板偏好这种简洁的庭院,另外,用石材他心里踏实。” 鼯鼠仔细看着图纸,他能感觉到这个线人在绘图方面竟然是专业人士。 鼯鼠指向标注岩糯的房子旁边的标注问道:“岩糯房子左边这个两层怎么看起来像临建房?” 线人是在平面图上手写标注了“两层”,房子的造型不太规则。 线人解释道:“哦,那是他女儿玉温儿的房子,是竹子建的。” 线人画图确实用了心,不像是当地土著,比例掌握得确实好。 那是一个干栏式建筑。正方形竹楼在德泽地区是比较典型和普遍的建筑风格,主楼呈正方形,坐西朝东。 鼯鼠看出这是盎族的建筑物,竹楼分主楼和附房两部分。 主楼两层,一楼应该是玉温儿的起居室,二楼是卧室。一楼上二楼的楼梯也是木头和竹子搭建的,线人标注了:楼梯搭在屋外。 鼯鼠按照民族习惯和图纸估算了一下,这间竹楼两层加起来大约有400平米。 鼯鼠疑惑的问道:“竹楼?他女儿怎么会修个盎人的房子?” 线人解释道:“她妈妈,岩糯死去的老婆是盎族。” 鼯鼠点点头说道:“那我就明白了。看起来这个附房是她的奘房吧?” 盎族笃信佛教,每个寨子最好的一幢建筑物是供着佛像的奘房。 线人点点头,他想,这家伙对本地的各种风俗了解很深呢。 鼯鼠继续了解其中的细节,问道:“院子里种了不少竹子吧?” 线人解决答道:“不少,很多龙竹。” 鼯鼠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巴,他用食指点了点楼梯边上,问:“那这里有没有种竹子? 线人点点头。 鼯鼠思索了一会问道:“有濮竹吗? 线人愣了一下,龙竹是这边特有的植物,干粗梢长,直径一般在四、五寸以上,尤以镇康地区所产龙竹最负盛名,大者如柱,直径盈尺,是当地名特产,旧书里称之为“濮竹”。不知道这个鼯鼠怎么突然对竹子产生兴趣。 他仔细回忆,摇摇头说:应该没有。 鼯鼠低头看图纸,自言自语地嘟囔:“没有?龙竹也够了。” 然后指向一个方框位置问道:“这个院子正在挖游泳池,对吧?” 线人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 鼯鼠继续问道:“已经建好的房子这么大,外围要排雨水,应该至少有一条下水道。你有注意到吗?” 线人想了想,伸手在地形图上点了一个位置说道:“这是一个井盖。院子外面的入口我就不知道了。” 他现在明白鼯鼠打算怎么进去了。 “我可以找到。”鼯鼠又像是自言自语,然后看似随意的问道:“他起居生活有什么规律吗?” 对于岩糯的起居生活,线人太熟悉了,不假思索地就说道:“平时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基本上都是应酬,睡觉时间没谱。现在知道你来,肯定只躲在大殿里不出来。”他习惯了平时的称呼——把岩糯起居的主建筑称为“大殿”,确实很大,里面金碧辉煌、功能齐全,很豪气。 鼯鼠盯着线人的脸,似乎对于所收获的到的信息量还不满意。 线人思索了一会,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他有个习惯,只要在家,每天晚上十点整会去玉温儿的房间跟她道晚安。” 线人观察到了,鼯鼠的两个耳朵突然像狼耳一样立了起来。 鼯鼠问道:“去卧室吗?” 线人又是点头:“老板就这么个宝贝闺女,我们和那些守卫都不能靠近这个闺房。” 鼯鼠把刚才的信息在脑海里梳理一下,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时,线人才有了轻松感,看来鼯鼠已经得到了他满意的信息。心想:跟这种人打交道,真是有种莫名的压力。 鼯鼠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地形图,随口问道:“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当这个内应?” 线人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露出狡黠的笑容,“这个是我的事。” 线人对鼯鼠这种人太了解了,这种看似在认真做其他事突然发问的问题,才是关键。于是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吧?我十年前在云庭念完四年大学,你看我画的图标准不?我读建筑系,那一年,我是这个县城里唯一的民族大学生,我有自己的处世态度。” 他看到鼯鼠露出愈发不解的神情,“其实,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对不对?我肯定不会拿脑壳冒险干没好处的事。”他被盯得很不自在,“现在不是谈做事动机的时候吧?” 鼯鼠早就注意到,线人的左手总是半握着,原来那是在建筑工地砌砖养成的习惯动作。他问:“想扳倒岩糯的老百姓多不多?” 线人这次认真地说道:“一个都没有。不管岩老板对别人怎样,还是造福莽城一方百姓的。” 第一卷 第十一章:独狼之死 对于线人的回答,就在鼯鼠的意料之内。 然后又恢复到收拾地形图的状态,继而问道:“本地警方呢?” 线人欲言又止,鼯鼠知道他不想说下去。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他也不会追问了。 鼯鼠将地形图收好,喝了一口啤酒后问道:“独狼是怎么死的?” 线人摇了摇头道:“我没亲眼看到。岩糯知道他进莽城对付自己,叫警察去路上堵没堵住。他进城以后住进个小宾馆。岩糯想查他住在哪儿,没查到。” 鼯鼠很留意这个细节,说明当时没有任何人知道和泄露独狼的行踪。 鼯鼠不动神色继续问道:“那后来怎么找到他呢?” 线人狡黠地笑了:“其实老大几个月前就知道他是特工,所以早就知道他长什么样。” 对于这个回答,鼯鼠明显没有想到:“啊?” 线人似乎很喜欢鼯鼠的这个表情,很得意地说道:“老大有个兄弟,是楚雄人,做海洛因运输的。半年前,独狼这家伙为了接近人家,想了很多办法跟人做了朋友。那人已经很信任他了。不过有一天吃饭,那人试探他一下,给他碗里夹了块腊肉,他吃了。那人就知道他是卧底,事后就告诉老大啦。” 鼯鼠露出不解的神情:“腊肉?” 线人实在太喜欢鼯鼠的这种表情了,继续解释道:“唉,这叫智者千虑,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人是楚雄回族,独狼就说自己也是回族,再不虔诚的回民也不会吃猪肉吧?” 知道了原委的鼯鼠,恢复了原本的扑克脸说道:“明白了,岩糯这是守株待兔。不对,警察不是没堵住,岩糯这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有意放他进自己地盘干掉他。” 线人也收回了看向鼯鼠的眼神,说道:“他一到城里,以为没有人认识他,大摇大摆出来买烟。他不知道,老大早就把他的相片发遍全城。你看,我这还有一张。”线人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3r打印照片。鼯鼠看到,独狼跟一帮人在餐厅喝酒。 线人耸了耸肩说道:“反正,保安队长带了两个人进去宾馆把他杀了。” 鼯鼠没有接过线人拿出来的照片,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说道:“你看到他的尸体吗?” 线人将照片揣回兜里,说道:“没,是岩糯告诉我们的。” 鼯鼠点点头,叹气说:“岩糯说他死了自然就是死了。” 线人还想喝一口啤酒,发现已经喝完了,手指将铝罐一捏,随手就丢去一旁说道:“那叫独狼家伙也很厉害,死之前把那两个跟班先干掉了,那俩人的尸体我看见了,都是一击毙命。” 鼯鼠嘿嘿一笑,他当然了解独狼的手段,不过最终还是死在人家手里。他想起独狼两年前救过自己一命,不由有点伤感。他很难描述这是什么样的情感,是感念旧日情谊还是兔死狐悲?或是兼而有之? 鼯鼠将第三罐啤酒打开,递给线人说道:“岩糯的保安队长,应该还是汝阿牙吧?” 线人接过鼯鼠递过来的啤酒,佩服地连连点头,“汝阿牙也是盎族。” 鼯鼠顺着线人的话头说道:“哦,岩糯老婆的乡党。那么说,这个人武术很厉害喽?梅花拳吗?现在都用枪了,射弩、弹弓之类就没用了。” 线人答道:“他左拳打得好。”。 左拳是盎族的看家拳之一,拳路灵活多变,迎战对手时,最后都以左手出击的绝招取胜,故盎族有左手定乾坤之说。 鼯鼠轻蔑地说:“我猜也是。不过,这都没什么鸟用了。” 听到鼯鼠这话,刚送到嘴边的啤酒又拿开,线人劝说道:“你不可大意,他就是用拳脚制服了独狼,再杀了他。”他看到鼯鼠表情严肃起来,“他对老板是真的忠诚。” 这下鼯鼠笑了,线人是第一次看到他笑,而且笑的很灿烂。但线人很不喜欢他的这个表情。 鼯鼠不屑的说道:“忠诚?像你这么忠诚?汝阿牙那么残暴的人会忠诚?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忠诚,那是因为收买的人开价不够高罢了。” 听到鼯鼠的言语,线人连啤酒都顾不上喝了,连忙说道:“我有个忠告,汝阿牙确实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聪明,但他肯定比他自以为的更残忍。” 线人看着打扮得完全是本地人模样的鼯鼠,虽然戴着眼镜,年纪轻轻,瘦骨嶙峋的双肩套着宽大的运动服,显得空空荡荡,看上去也跟本地寒窗苦读的年轻人一样,木讷、敦厚,头发已经灰白,面相流露出贫穷人的愁苦。 但是只要他不加掩饰地盯你一眼,孤傲的目光就令人不寒而栗。 跟传真上那幅画像一点都不像。线人知道这都是他装出来的,真能装啊!装得如此形神具备,令线人不禁打心眼里钦佩。 鼯鼠沉默了一会儿,大约三分钟。 他在脑海里把上面对话的细节梳理了一遍,想着线人有没有撒谎,或者哪一句话撒谎。无论对方撒不撒谎,他都不相信语言。 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通过说话时的表情、瞳孔和声调变化,通过他问话时预先设定好的逻辑陷阱。 线人打破沉默说:“你有没有带武器来?” 鼯鼠苦笑一声:“能进到来就不错啦。” 这突然的坦白,让线人有些错愕。 线人说道:“你不会打算用刀子刺杀岩糯吧?我可以给你搞到枪。” 鼯鼠扫了他一眼,“你已经第二次提到我要‘杀’他,就算通风报信的人这么告诉岩糯,我也不一定真要杀他,特工又不是杀手。” 线人心想,对,但大部分时候还不如杀手呢。 “那你需要我给你什么帮助?”线人开始有些无法捉摸鼯鼠的目的,但职业的本能开始告诉自己,离鼯鼠还是远点为好。 “喝完这瓶啤酒,然后骑上摩托车。回你上班的地方去,干你平时该干的事。”鼯鼠成竹在胸地说:“当我需要你的帮助时,我会联系你。” 第一卷 第十二章:任务前奏 鼯鼠坐在凳子上,目送线人的本田摩托车疾驰而去。 他拿起线人打开的啤酒,甩着二郎腿说道:“这个刀老波,还真是谨慎呀。” 这个线人正式岩糯的军师,刀老波。 或许是出于谨慎,刀老波一口都没有喝鼯鼠给他打开的啤酒。但他喝了自己开的啤酒。 鼯鼠没有发现刀老波撒谎的痕迹,但这并不能代表自己可以相信他。 这绝对不正常。 他不相信谎言能逃脱他的双眼,但刀老波告诉他为什么做线人的理由不够充分。还有,说到独狼之死的时候,他的右手为什么攥紧啤酒瓶盖,直到手掌摊开时有个血红色的印痕? 鼯鼠一口将手中的啤酒喝光,然后上车离去。 鼯鼠找到镇上那家叫“卯喊”的旅馆,直接在门口停下货车。拿着那个破旧的编织袋走到前台。前台那个胖姑娘一看就是汉族人,无精打采地说了句“你好”,好像根本不想接这个生意。 这些乡下人,进城里讨活路,最终还不是把挣来的钱去买毒品?眼前这个人又瘦又黑,可能是个毒虫。 但进来了始终还是要接待,十分不情愿的说道:“带身份证了吗?” 鼯鼠伸手进裤子口袋摸索,什么都没摸出来,姑娘鄙夷地看着他,他露出一脸窘态——很多土著都没领身份证。 姑娘只能无奈的翻开登记簿,机械般地说道:“叫什么名字?住址?” 鼯鼠用汉话嘟囔着,把攥在手里的一张五角纸钞递过去。姑娘隐约听到发音,于是在登记簿上随便写了个名字,她盯着纸钞上歪歪扭扭写着“遮相分场五队”,这家伙不是土著,但是个如假包换的农场乡下汉人。 姑娘把登记簿举到鼯鼠面前:“在这按一下手印。” 鼯鼠拿着登记簿,用拇指在印台沾了一下,边按指印边迅速浏览了一下。打开的页面显示,这连续三天居然只有一个客人住过,他隐约记得这几天是泼水节,但每个地区的泼水节不在同一天,估计人都留在乡里过节。 卯喊宾馆属于国营,这类宾馆价格高,设施、服务极差。就算不是节日也没什么人住店。那些私人开的小旅社一半的价格,也不比这差。 鼯鼠唯唯诺诺地说他要二楼的房间,他知道二楼是后加的,有一个狭窄过道和五间房,每间房能住四个人。他付了四十块,告诉姑娘还有几个一起进城打工的老乡晚上到,要了二楼最靠里头的两间房。 房间是扁长型,过道建的很长很窄。 临街那边是一堵毛坯水泥墙,好像是为了保护过道里面的什么秘密,没有窗户,没开灯,白天过道也很暗,这正是他需要的环境。 他很熟练地摸到灯绳,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知道,当地所有二楼和楼梯拐角上的灯泡开关拉绳都莫名其妙地悬挂在楼上过道的中间。 他到了有两张上下架子床的房间,从编织袋里取出牧羊人的旧塑料袋,扔在地上,脱下运动服。再摸出一件从没佩戴过领章、褪了色的士兵军装、一条蓝色裤子、一对旧解放鞋放在床上。从编织袋最底下拿出两包没有画面的白纸盒香烟——西南一带比较流行这种包装的纸烟,通常农贸市场烟叶店能买到,烟盒是封着的。 他打开烟盒,把满盒香烟倒在床上。每盒烟只有三根烟卷是真烟,需要的时候可以递给人抽。其余十七根装满爆炸力很强的特制火药,他把六根真烟取出来了,然后把烟盒小心放在枕头下。 最后他掏出两根路上捡的软电线,这个编织袋就空空如也地完成了使命。 他进旅馆前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打给北京,“乌鸦”会把他进入莽城的消息告诉其他三个人。然后其中某个人会为了某种利益通知岩糯,这个秘密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他略有点忐忑不安地琢磨着,这个出卖他的人会是谁。 一小时后,鼯鼠走出房间,开动小货车直奔不远的一个小山坡。把车停在山坡背面,下车用手在松软的黄泥地上挖个浅坑,把装着破衣服的塑料袋埋好。 现在鼯鼠穿着两个兜的旧军装,一条卡其布做的、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蓝色旧裤子,一双旧胶鞋,和当地人差不多黑瘦的脸,带着一副地摊上买的近视眼镜,手指甲里塞满了黑黄色的泥土,谁看都知道是个来镇上打工的邋遢乡下人。走在莽城破旧的街头,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唯一的缺陷是他个头太高,他尽量微驼着后背,膝盖稍向前屈,这样看起来会矮五厘米。 他走回街道,确认没人跟踪后,闪进一家路边小文具店,买了一卷封箱胶、四盒大头针,特意问老板多要了两个小塑料袋。 他通过关卡前把带来的电子表放在桑塔纳上,一起滑进了水库——如果哨兵搜出旧军装,电子表肯定会露出破绽。现在看到文具店居然卖电子表,他花十五块钱买了一块号称防水的电子液晶表,往后的这些日子,他需要毫厘不差地计算时间。 他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晃了一会,终于找到家渔具店。在莽城的几个水库,很多人从早到晚坐在水库边钓鱼。他进去看了看,有遮阳草帽、口罩、防水手套,其它都是鱼饵和渔具。他拿起一根能伸缩的鱼竿,估量了一下,又把鱼竿放下。 他知道玉温儿住的那个两层竹楼周边种满龙竹。 鼯鼠把躺在竹椅上、穿着白背心打盹的胖老板推醒,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300个最大号的鱼钩和10卷各100米的钓鱼线。从来没有一个顾客买这么多东西,老板用计算器算完,鼯鼠先递上该付的三百块钱,又递过一张五十块纸币,说:“我多给点钱,麻烦你拿张纸,我画个图纸,你按我的想法帮忙捆好,我一会儿来取。” 胖老板看了看图纸,是鼯鼠用铅笔画的,两根30厘米长的木棍,用三种长度的鱼线把三百个鱼钩固定上去。他看不出这个穷鬼是干什么的,也看不出这个简陋的小装置有什么用。他看了看手里的票子,狐疑地看着客人,说道:“加工费十块钱足够了,不用那么多。” 鼯鼠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哎,这五十块钱不是加工费,是我给你的掩口费,你收了这钱,不能对任何人说见过我。”他向门外看了一眼,老板看到他眼中凶光毕露:“不要以貌取人,我这个装置的用处说出来吓死你。管不住嘴,对我不好,对你,更不好。” 老板弄明白了,这是个江洋大盗。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鼯鼠又饿了,萨罗的米线真的不管饱。 现在他在敌人的巢穴腹心,化妆得再好也不敢再招摇过市。他在杂货店买了点吃的,回到宾馆房间。胖姑娘在前台打电话,正聊得眉飞色舞,拿眼睛扫了他一眼,他谦卑地笑着闪进楼道。 他从白塑料袋掏出刚买的食物,把塑料袋装的快食面放进有点生锈的大搪瓷杯,拿起热水瓶冲进去,打开一小袋“涪陵榨菜”和一个瀛州罐头厂出的豆豉鲮鱼罐头,把两块钱一瓶的米酒灌进嘴巴。 这顿“午餐”简单可口,营养搭配平衡又充分。马上要干的事跟杀人越货没什么两样,搞不好还要负伤流血,他不敢不补充足够的能量。 第一卷 第十三章:既是苦衷也是借口 岩糯看着窗外宁静古老的镇子,阳光照在他猩红色的脸上,泛起中年人的油光。他喝了一口茶,这是乾隆年间宫廷御用普洱茶树上采下来的新茶,然后转过身,对着这个刚刚满三十岁的军师郑重其事地说:“老波,如果你认为鼯鼠不顾性命赶来我的地盘,只是想绑架我,证明你不是个称职的军师。你是有意不说心里话,还是你不敢?鼯鼠他是来杀我的。” 刀老波面无表情,这是谁都知道的现实,好像也没有人能阻挠鼯鼠,他只是不想说出来。 不等刀老波解释,岩糯继续说道:“象绑架玉罕那样绑架我,对他没有一点意义。我们的内线只告诉了我他会来莽城对付我。关于这个人,从来没有为钱做过任何事情,好像他自己认为是目的才是目的,可我们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的目的。” 岩糯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汝阿牙走进来,他负责管理组织里的武装护卫工作。 汝阿牙对岩糯说道:“老板,您说的那个人已经进了莽城。” 虽然是意料之中,岩糯还是不愿意相信地说道:“那帮武警没卡住他?那怎么知道他进来了?” 汝阿牙说道:“武警在各个进来的路上都设了明哨和暗哨,照理进来的所有人都要过两道眼皮,但就是没发现与画像相似的外地人。一个小兵在中午换岗前,按照规定去巡查了一下附近,就在没多远的土坑内发现一个被胶带粘住嘴巴和眼睛、捆住手脚的翼族牧羊人,翼娃子一丝不挂。经查证,在中午前的确有一个牧羊人通过了岗哨,所以现在他已经化装窜进来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好长时间,汝啊牙从没见过岩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个令边境两边都闻风丧胆、动辄杀戮的大人物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 最让岩糯胆寒的是,明明有了线报,明明动用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明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布下无懈可击的防护网,这个该死的鼯鼠竟然早就想到了,然后大大咧咧、若无其事地走过了这么多的眼睛。 而且走过去那么长时间才被发现,所有人还傻乎乎在守着,连应变的时间都没有。 事情才刚开头,就已经输一步棋了。 汝阿牙冷冷的说道:“整个镇子上都是自己人,我现在就带人去镇里搜,巴掌大点儿地方,还怕找不到他?”说完就走了。 等汝阿牙一关门,刀老波接着他的话自言自语:“找到肯定找得到,就怕晚了。他没准儿就是想咱们找到他。” 岩糯返回茶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并没有喝。他对刀老波说道:“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务必要记住,这些话比我一辈子说的都重要。” 刀老波这个时候马上站了起来,他知道这差不多就是遗嘱。 岩糯茗了口茶,说道:“我刚刚开始贩毒的时候,只是小打小闹,想着怎么改善一下穷日子。从来没有指望会做到今天这样。我也知道海洛因害人,但是,只有我们干了这个,我们的子孙后代才可能摆脱穷日子,不会再干这个。就为了做到这点,我还是很自豪的。哪怕我成为人人痛骂的毒枭,哪怕最终走投无路不得善终。” 岩糯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再喝了口茶深呼吸了一口。刀老波没有说话,他太熟悉岩糯了,此时只需要认真的倾听,然后烂在肚子里。 稍微稳定了心神的岩糯,再次娓娓道来:“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个边境上,我小的时候很穷,我的父母很穷,他们的父母更穷,穷得没有人看我们一眼,穷得饭都吃不上。有一次我三天没进一粒米,差不多饿死了,亲大伯去旁边建设兵团偷几个苞谷,被兵团保卫科干部抓了,逼他在脖子上挂着苞谷游街,敲着个破锣,喊着自己的名字,喊着自己是个小偷。放了以后,苞谷没拿回来,回家觉得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这个姓氏——他妈的,咱们泰族没有姓。最终,大伯拿根破麻绳把自己吊死了。” 岩糯的讲述停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说道:“你知道吗,那根麻绳是我爷爷当年养牛的绳子,牛早被公社没收了,绳子舍不得扔,留下给自己的儿子上吊用。我家妈妈得了病,连看门诊的钱都没有。我眼睁睁看着她捂着肝,痛的满地打滚,死在地上。” 岩糯哽咽着,刀老波识趣的递上香烟。岩糯直接用嘴接着,点上火抽了口烟。 看着飘荡在头顶的烟雾,岩糯双目无神地继续说道:“我们边境上讨生活,不贩毒还能干什么营生。老百姓表面上可以开个饭馆、当小贩养活自己,他们收入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我们往外面卖海洛因的钱。” 香烟的烟头已经烧出长长灰烬,但岩糯似乎并没有把它弹掉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从带货开始,看过那么多的人死在吸毒上,看过那么多同行被抓起来、关一辈子、判死刑。也亲手干掉了那么多的老大。钱是赚到能翻天。只是有钱了才知道,钱是王八蛋,赚钱的男人更是大王八蛋。” 长长的烟头灰烬似乎因为岩糯的激动而断裂,掉落在桌面上。精气神似乎又回到了岩糯的体内,带着刀锋的眼神看向刀老波说道:“钱这东西,刚开始不要命地挣,是为了活下去;挣着挣着,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证明自己的本事大,想活的更好,活成人上人;到最后,成个人物了,挣够了,想退,那些同行,那些当官的、当兵的,还有你们,跟了我这么久的人,能让我退吗?” 刀老波没敢迎向岩糯的眼神,只能用冲茶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岩糯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刀老波,继续说道:“不管我干什么,方圆百里的乡亲们心里都感激我。这些年,我出钱出力,修桥铺路,还捐了五所小学。我从云庭高薪聘来那么多优秀教师,给更多学校提高师资。你知道,有些小学原来在州里排名一百多,这两年都排到前十了。” 刀老波将新冲好的茶递给岩糯,点头感慨地说道:“老板为本地老百姓做的善事大家都记得呢。” 岩糯接过刀老波递来的茶,一口喝净,语气缓和地说道:“也不能说是我心善。一是因为我就是在这么穷困的土地上长大的,对老百姓的苦感同身受。还有嘛,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想做点好事,当作赎罪吧。” 手里的烟都要烧到烟屁股了,岩糯放到嘴边深深的洗了最后一口,然后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我从两年前,已经有了退意,不想再干这买卖啦。你知道的,这两年我们开始转了一部分钱和人去做边境两边的赌场。赌这东西,也能让人倾家荡产,可还是比让人变成鬼的海洛因好点,是不?加上这些年海洛因的市场越来越差,大麻、摇头丸、k粉这些东西越来越普及,听说有人已经研究出一种叫“冰毒”的新东西。人都嫌麻烦,越来越没兴趣搞“蚂蚁上树”、“开天窗”这些打针的玩意。那边政府除了派军队清剿咱们那些种罂粟、加工海洛因的朋友,还开始投入人力物力搞“替代种植”,让农民改种甘蔗、水稻、木薯。” 刀老波叹了口气说:“确实,原材料越来越难搞,市场也越来越差。可是,老大,咱们为什么不搞新型毒品呢?” 岩糯自己点起一根香烟,抽了一口说道:“一直以来,咱们只贩不制,这是我的原则。不需要土地种植,不开工厂加工。资产轻、体量小、基本上没有库存,做渠道的风险相对低很多。还有,咱们做这行的优势就是因为接近原产地,原货、普货都能搞。如果做新型的东西,哪里有地域优势?” 岩糯夹着香烟的手指向窗外,说道:“这几年我买了那么多山地、林地计划搞开发、搞建设。想通了,不打算一辈子走在黑道上。毒品,是黑的不能再黑的黑道,是死路。想活,有了钱,就得先往灰处靠,比如赌场;然后往白处靠,洗白了还要争取变红。唉,咱们这种人,生下来注定了不白,往上三辈子都不白。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发红发紫,不是他修来的,是他偷来抢来的的,不然就是他祖上偷来抢来的。这个道理古人就说过:大盗窃国,小盗窃锱铢。” 岩糯站了起来,凑到了刀老波面前,坚定且狠毒地说道:“我们现在干的就要让我们看不到的后人高高在上、发红发紫。今天,那个鼯鼠是来要我的命,我不躲,也躲不过,这就叫命中注定,只是不知道怎么死罢了。但他既然已经来了,那就跟我当年一无所有的穷小伙一样,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第一卷 第十四章:儿女未来? 夕阳前的阳光早入了房间,撒在刀老波的身上。但此时的刀老波确实一点都没有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温暖。他看着手里的茶水,心中非常的明白。 每一个与毒品相关的人,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粉饰自己的罪行。岩糯前边讲的话都是如此,不可能有一句是真话。 但当听到后边,岩糯居然不跑,他决定留在这里与鼯鼠死磕的理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刀老波就明白,双方最强的矛与盾将会在哪里产生撞击。 最终产生的最坏结果,可能比自己所预想的更坏。 真是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啊! 岩糯掐灭了香烟,靠着椅子上看着刀老波继续说道:“按泰族规矩,如果我被他干掉了,儿子肯定要报仇。玉温儿是个姑娘,仇可以不报。我根本不愿意把她卷进江湖恩怨,将来能不能嫁个好人现在说不准,起码要让她一辈子不掺和进这个行当。我花那么多钱给她买马,建马场,如果她能沉迷在她的马术里,还真是好事。” 刀老波将手里已经凉了的茶喝掉,希望以此来抚平一下内心的不安,漫不经心地搭话:“老大真是太费心了。” 这次是岩糯给刀老波空的茶杯里倒满,边倒边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偷偷藏着那个小儿子岩攀,才六岁,几乎没让人见过你嫂子。” 刀老波双指在桌面上敲了三下,表示对岩糯倒茶的敬意,说道:“二嫂我只见过一次。” 岩糯也拿起茶杯对刀老波说道:“咱们泰家人,都希望多几个儿子,虽然都是有名无姓。但我们跟汉人不一样,他们生孩子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家里多几个能干活的好劳力。我没本事,天天混在女人堆,只弄出一个伢子。所以,你一定不要告诉他今天是谁把我杀了。”他说的就像自己已经死了一样, 似乎不放心,还加重语气地说道:“这个仇没法报,不要报。” 刀老波知道岩糯的意思,双手拿起茶杯对岩糯停了停说道:“知道了,老大。” 说完,不管茶水多烫,一口喝下。 岩糯见状,也一口将杯中茶水喝下,接着唠叨:“很多行业都说要子承父业,只有咱这行不行。我爱自己的伢,绝对不能让他们干这行!” 刀老波没有回答。 于是,整个客厅里只有开水烧开的沸腾声。 最后岩糯说了一句话,令刀老波脑子像被人打了一拳。 “如果这个鼯鼠能是咱们自己人就好了。” 岩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刀老波觉得发懵。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而到现在,就是已经大敌当前、大难临头的时候才想起来。 事实上,间谍史上,从来不泛双重、甚至多重间谍。有一种人能够坦然地为几方尤其是敌对双方同时从事谍报工作的人,他只把间谍工作当作谋生手段,来获取多重利益,这种人从来没有国家、党派、意识形态方面的信仰,应该说是情商、智商都比较高的混蛋,他们是明码标价、可以收买的。 还有一种是有着对某一方全身心的忠诚,他之所以周旋于敌对方,甚至也会给敌对方提供有价值的情报,仅仅是掩饰了自己真正的服务对象后,最终给自己的信仰带来最大的价值,而给他貌似服务的那几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一旦遇到这种人,不能够把利益作为交易条件,必须从他对信仰的忠诚度和对自身、亲情安全考量上做文章。 也就是说,这两种人都还是可以从人性上找到弱点的。金钱、美女那是物质欲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只要以剥夺性命相威胁,让他意识到有可能失去这个享受物欲的躯体,然后再许予他足够的诱惑,他就会死心塌地地卖命。 后一种人也不可怕,有信仰本身就是致命弱点,有信仰证明有底线,而且,底线比常人高得多。信仰的程度是可以被量化、估值的。信仰不坚定人的容易被收买,有意思的是,那种不顾一切的信仰更容易被击破。 按照岩糯对人性的洞若观火的认识,他精辟地总结应对的战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威之以胁,最后对不顺从的人从肉体上彻底消灭。 他说,不能为我所用的,就不能留下被对手来用,不能养虎为患。 但是,有一种人最可怕。他把间谍工作当作一种证明自己智商和手段的游戏,一种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快乐游戏。这种人终生痴迷于这种残酷的游戏,此外无欲无求。天主教描述人性中的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在他们身上毫无踪迹。他可以风餐露宿于街头、荒野、丛林,也可以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混迹于奢华的赌场、豪华酒店。他可以很长时间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不善交际,甚至有些羞怯,但不神秘。却在另一些人物和场合面前,对文化、历史、时局高谈阔论,是令人着迷的交友对象。这些都无非是为了达到他赢取游戏的目的。在这种人身上,可能看起来浑身都是弱点,但永远没人看得到那个致命的弱点。 传说中的这个鼯鼠,据说就是最后这种。彼此都在一个地区谋生,互相之间多少有所听闻。大致知道他擅长绑架,对他没留下别的印象。 而绑架,在这一个处处杀机的边境上,在这个绞杀一切的利益链条上,几乎是最常用的手段,并不是什么狠角色才能干的。比起那几个看起来更优秀的同事,他确实不太起眼。 刀老波疑问地说道:“我们从没想过收买他,但是为什么现在又这么怕他呢?” 这次,岩糯没有说话。 而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对刀老波说道:“你走吧,我要打个电话。” 刀老波看了一眼北极熊的标本和酒瓶里的巨蟒,带着一肚子的震撼与疑问转身出去。 第一卷 第十五章:保安队长 边陲小城初夏的落日依然炽热,夕阳的金色光芒洒满大地。热带地区的人们习惯光着脚走路,古老街道上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烫脚。 老镇和农垦宿舍的三层楼房毗邻而立。 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时期,从江浙、广东到莽城的移民和文革后期的知青人数加起来超过十万。国有化工厂、橡胶农场的职工和家属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演变为村镇、生活区,并逐渐分割、包围了古老的建筑。新的城市雏形已现,依然把莽城当作一个镇显然不太合适了。 占据多数人口的外来移民影响了当地土语,甚至跟原有方言糅合形成新的本地方言。光听人们说话,很容易就区分开老边民和新边民。 鼯鼠近年来混迹市井勾栏中,经常能听到粤语“乡音”,使他对莽城多了很多亲切感。 一条水泥路串连起绕城的土路,当汽车和拖拉机这些机动车驶进土路时,扬起的尘土会被风吹进城中,在家家户户铺上厚厚的灰尘。。 鼯鼠听线人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汝阿牙是盎族。盎族是个境内不到两万人的、真正的的“少数”民族。 盎族习惯于按复属相制或排行给孩子取名,使用汉族的十二生肖。这人属马,盎发音是“牙”,汝是汉姓,也有姓李、姓张的。所有男子的属相前加个“阿”。 汝阿牙右脸上有道不太明显的刀疤,但是他颈部那道刀疤实在太长、太宽。鼯鼠曾经在照片中仔细端详过他,很好奇砍在颈动脉这刀怎么没砍死他。 汝阿牙生长在莽城下属的潞西县。盎族旧称“崩龙”,世代居住在高黎贡山和怒山山脉的广大山区。多数贫困大山里的孩子,人生不过是终生匍匐在泥土上的蠕动。外面大千世界被重重原始森林和险峻的高山彻底隔绝。汝阿牙身体里里流淌着的是躁动和不安分的血液,他没有念过一天书,从小就在寨子里好勇斗狠。 十五岁那年,在一次和邻寨为了水源的纠斗中,一刀捅死了另一个少年,彻底改变了他这一生。 汝阿牙有了这样的战绩,整个寨子的乡亲唯马首是瞻。但是就要面临跟邻寨的殴斗——那会死更多的人,还有死者家人的复仇。汝阿牙只能听从寨子里的意见,外出暂避风头,直到两寨头人谈好善后方案后在回来。。 汝阿牙内心早就决定冲出这重重群山。 离开大山,来到城镇里的汝阿牙不到一天就跟岩糯的手下短兵相接地打了一场一敌十二的战斗。 盎族好武,他们在竹桩上成长,练成梅花拳和左拳。他一个人追打十二人,敌方像潮水般的退却。他甚至把对方开“摩的”司机的头盔抢过来,往那人脸上狂揍。 好多年以后,这场一敌十二的战斗,依旧被莽城人津津乐道。 以少胜多的斗殴持续了十多分钟,被过江龙打的狼狈不堪的当地泰族小伙只好打电话求救于他们老大。 岩糯来了之后,递给他一根烟,冷静、和蔼地问了他的出身。 当听到他是盎族后,淡淡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地道盎族话说:“你很勇敢,也很能打。我老婆跟你同族,跟着我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他跟着这个尊重他的人走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人早以黑白通吃名震边境,完全可以就地取他的小命。 后来,他感激岩糯但心存敬畏,更加忠心耿耿。他天性凶残、多疑,这种性格在毒品交易中简直是天赋。 在冷血、果断清除了几个危及岩糯家族对头后,汝阿牙被岩糯任命为保安队长,就是头号打手。 现在,汝阿牙带着一百多号人,象撒网一样在镇上的每个角落搜索鼯鼠的下落。 他们开着十几辆摩托车和七辆破旧的“解放牌”货车,这些车很有年头了,绿色的车漆早就变成生锈的赭黄色,发动机的轰鸣声已经足够大到司机不用按喇叭。 驾驶室里能坐两个人,后车厢没有顶棚。车子十分笨重,但相当结实,车前的护杠用足了钢材,当地的土坯房经不住车的一下撞击。 如果配上枪,这就不是一个城镇上的混混团伙,简直就是一支军队了。 对方没有武器,所以不需要配枪,而且这毕竟是岩糯自己的家乡和地盘,还是要营造相对祥和的气氛,尽量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枪。 喽啰们都拿着明晃晃的泰刀、西瓜刀、砍刀站在卡车后厢。其中一个年轻的二愣子竟然操着一把关云长用的“大关刀”,脱了上衣,露出全身张牙舞爪的青龙刺青。 车队兵分七组,从城的东面网状散开,平行向西搜索。司机都是本地人,对道路了如指掌。大小车辆在纵横交错的城镇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阵尘埃。 街上的百姓都知道是岩糯的人在办事,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继续自己手头的的活计。很多人甚至没有抬起眼看一下。 但还是有不少人好奇,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才能使岩糯出动那么多人。在这个祥和宁静小城的过往,还没人见到过这么大场面。大家都知道岩糯跟警方的关系,没有人敢对他产生哪怕一丝威胁。 何况岩糯作为一个乐善好施的本地人,善良的民众只能看到他捐赠的漂亮学校,看到他捐赠给很多村落架起的太阳能路灯,走在他捐建的水泥路面。 怎么会有人丧尽天良、不自量力地跟岩糯老大为敌呢? 在主干道进入内街拐角处,有个卖甘蔗的小摊。小摊贩正用一把生了锈的镰刀麻利地给客人削蔗皮,戴着旧草帽的客人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这帮不可一世的混混。 在他心里,这些已经是废人。 搜索的队伍走走停停。 车队经过莽城广场上的时候,才看到陆续聚集的围观群众。这些人并不害怕岩糯,他们只是好奇。那里恰好是警务分局,有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也站在人群前抽烟,他们偶尔伸开双臂,让不知真相的群众往后退一步。 岩老大的事情,他们没有资格参与。岩老大也没提出求助的信号。这个城市,还有他搞不定的人吗? 从人群后方望去,广场上群众都像被提起脖子的鹅,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在群众后方,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满脸木讷,脖子也像鹅一样伸着,看着前面的车队。 第一卷 第十六章:威胁既是交易 刀老波出去后,岩糯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才打通北京那条内线的手机:“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我明白你想交易什么?”岩糯感觉到对方猛吸了一口烟,“但这一回他的任务由更大的官直接指令,我的权限不够。你如果让我报给你他的方位,自从他进入莽城,他的授权就已经超过了我——他不需要透露给我们任何一个人。” 岩糯沉默了片刻,用手不停地“哒、哒、哒”地打着一个zippo打火机,他觉得对方没说实话。 “那我可以花多少钱让他收手?”岩糯知道,这个问题愚蠢得像是事后诸葛亮,但是还是忍不住提出来。 对方冷笑了一下,“如果要买他,你几年前就该开始,是不是?” 岩糯冷漠地说道:“每个人都有价格,现在应该还不晚。我就不信他不爱钱。”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当然爱钱,但鼯鼠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太自信自己的本事了,只挣他想挣的钱。”又是一阵沉默,“这次他向组织主动提出执行任务,就算你摆座金山在前面,也没有人敢冒着被处决的危险叛变。” “那如果让他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会不会停手?” 这回没有冷笑,对方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我现在就在北京府右街灵境胡同,他的住处,也是安全屋,正帮你找他有没有相好在这里。” 岩糯没接话,他知道,这个行当的几个必杀技:金钱收买、威胁家人和当事人。 对方已经开始为自己做工作了。 电话那头继续说道:“结果呢,除了四合院一个出租房的一张炕,只有几本专业地图,还有一大堆书。这家伙的日子过得像个他妈的和尚,什么有用的都没有——我说的是,他家人的信息。” 对方似乎一边打电话,一边在翻箱倒柜,传来“嘭嘭”的声音。 “老糯,我这么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干这行的都非常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如果威胁他,那真没有用。还有,鼯鼠这个人,他觉得比你聪明,你吓唬不了他。”对方停顿一下,说:“你跟他斗勇还有机会,别指望斗智。” 岩糯听到对方翻书页弄出的的声音,电话那头骂道:“他妈的,这个该死的故意在三维地图上标着莽城,他想干什么?” 岩糯拿着电话,脑海里想象电话另一头那个用手机接听他的电话的人,正在鼯鼠住所翻找任何与鼯鼠有关的个人线索。 他明白,对方已经决定要置鼯鼠于死地。即使他不打这个电话,一旦发现有用的信息,对方也会过滤完通知他。 但岩糯不需要过滤过的信息,大敌当前,他等不及。 岩糯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怀疑,哪怕不能获得满意或者真实的答案:“告诉我,我身边有没有内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在思索后说道:“从来没人提过有还是没有。” 岩糯没有接话,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电话那头似乎经过一番斟酌后说道:“你知道,在我们这一行,语言是用来欺骗的,真相,往往隐藏在沉默中。从来没人提过的意思就是,很可能有。” 岩糯知道这个答案是真的,但确实是他最不想听到的。 “那好,现在提我的要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获得他的落脚点,然后第一时间告诉我。作为交换,”岩糯仔细权衡了一下将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我被杀死前,不会把你走私军火给佤邦的细节清单交给任何人。” 和岩糯预感的一样,对方愣了一下,也仅仅是一下。但已经足够令岩糯感觉到他惊讶和恐惧的情绪——虽然干这行的人都具备掩饰真实感受的能力。 岩糯希望对方懂得在这一瞬间做出明智决策。 没想到对方被戳到痛处,居然发起火来:“你只是一个毒枭,我打过交道的坏人多了去,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的意思是,你很清楚,咱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不对吗?” 沉默了片刻,对方瞬间权衡了利弊,回答不再拐弯抹角:“他在卯喊宾馆。” 这下轮到岩糯惊呆了:“他还打算住下来啊?那说明他并不急着下手嘛!” 对方很冷静:“岩老大,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有我在通风报信啊。”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既然他这么高调赶过来,我提醒你。在鼯鼠眼里,你任何最轻微的动作,或者你认为是最正常的防备手段,都可能是你的致命弱点。” 岩糯琢磨着这句话,没有吭声。 对方用抱怨的语气指责岩糯:“我在他进场前已经通报你。那是你的地盘,那么小的镇子,你都拦不住他。现在,你竟然还逼我暴露他。如果你还弄不死他,咱俩就自求多福吧。” 话音未落,对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岩糯只能对着忙音说一句:“佛祖会保佑我。” 放下电话,岩糯拨通保安队长汝阿牙的手机。 汝阿牙接完岩糯的电话,知道了鼯鼠的落脚点,马上从另一家旅馆赶过来。十多个杀气腾腾的混混跳下卡车,默契地散开在卯喊旅馆周围几百米的各个地方。 在等更多的援兵到来前,他们都把刀藏在身上的隐秘处,装得像是路人或者闲人一样晃荡,还有四个在旁边夜市的小摊站着吃烤串。 汝阿牙用手机打了电话给传呼台,向其余人的bb机发出统一到“卯喊”旅馆门口集中的信息。 然后给自己的老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放心了。 接到消息,岩糯并没有彻底放心,但总算松了一口气。毕竟,就算鼯鼠再怎么自信,这是他岩糯起家、发迹的地盘,是闭塞多年的少数民族村镇,鼯鼠真的比单身入虎穴还不明智。 那个前台的胖姑娘一看见他们,就猜到他们要找人麻烦,也猜到他们要找的是谁。这个客人确实像当地人——虽然说是个汉人,又黑又瘦。但他站的笔直,足有180公分以上——本地人很少见到这么高的。 虽然不知道岩老板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她可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肯定很糟。 她告诉那两个先找过来的汉子,那个人大约晚上六点回来,手里拿着一瓶本地最便宜的高度米酒,边往嘴里灌,边醉醺醺地上了楼,现在肯定躺在床上睡觉呢。 说完,胖姑娘就跑出门外,远远躲起来。 第一卷 第十七章:过往 北方的乌鸦,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把鼯鼠的大致行动时间告诉另外三个同组成员:负责情报收集的水蛇,负责后勤接应和随时替补的大熊,负责文书和部门协调的喜鹊,这是组里唯一的女性。 乌鸦要求在鼯鼠完成任务返回云庭以前,在72个小时里,他们四个必须全程在各自办公室待岗,随时准备配合。 三个人默契地点了点头,一言未发,各自离开。 其实他们几个人都清楚,执行这次任务的时间非常紧张,相隔太远,通讯不便,鼯鼠事前肯定对整个行动做过周密的准备,不需要他们配合。 他们都是行家,尽管每个人擅长不同,思维方式迥异,作业方式更是随机应变,但是总的来说,这不算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这几个长期战斗在一起的人里出现了叛徒。 乌鸦这时候松了口气,毕竟,这件事最困难的是,到底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城里,这一步鼯鼠成功了。 但是,从鼯鼠所说的武警设卡这个事来看,岩糯显然已经收到了情报。这个信息泄露的源头是哪里,泄露的程度有多少呢? 下一个关键是,岩糯那么多手下,又在他的地盘。怎么才能布好杀局,全身而退。这可不是能够事前计划的事。 乌鸦想,如果独狼在,这个任务就非他莫属了。因为独狼是负责行动的,不论是体能和战力都是组里最优秀的。 而鼯鼠的分工是情报分析。 情报分析员鼯鼠正如他的代号一样,脸部瘦削、四肢象猿猴一样细长,乍一看,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他的分工主要是对各方面采集到的信息整理、辨伪、筛选、归类,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对人和事走向的判断。这个职位被简单描述为“分析信息,共享结果,提出方案,共同执行。” 这要求他不仅要用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还要大胆运用直觉。 换句话说,就是情商和智商都要很高。 其他组员都不明白,鼯鼠为什么这次会主动请缨去接这个他最不擅长、又最危险的任务。 肯定不是他宣称的想早点退休。 问题是,独狼已经死了。 岩糯杀死了独狼。 每个晚上十点,岩糯都会准时去女儿二楼的闺房看一看,女儿如果不在家,一定要让他提前知道。 即使玉温儿待在家里,她也从来不喜欢去大厅里参加那些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晚宴。岩糯在女儿面前,永远是一副慈父的形象,脸上堆满憨厚、怜爱的笑容。 今年才四十五岁的岩糯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尤其看着曾经被怀抱在襁褓里的女婴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年轻时候那种枭雄般的煞气立刻荡然无存。 他知道,他内心并不像别人眼里的他那么强悍。 他的后代绝对不能像他一样以犯罪为生,这是他计划趁早转入正当生意的重要原因。他清楚,他向往的金盆洗手会遇到各方面的强烈反对,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面对人生最后一次,也是最狂暴的一次血雨腥风。 他那已经故去的前妻是在生产玉温儿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大出血死的。那时的莽城,只有一家能够叫医院的镇卫生院,平庸的医生大多在文革期间的赤脚医生洗脚上田,简陋和肮脏的诊室、手术室,暗示着进去的病人离死亡的距离。 说来也怪,岩糯从十六岁竟然成为这家卫生院的在职医生——牙医。 岩糯的午苏(爸爸)就会拔牙,对于乡人来说,牙疼并不是什么病,它只是满嘴的牙仙中的某一个在预示什么。 只有真正疼的生不如死,他们才承认,这位牙仙已经不想和其它仙们呆在这张嘴巴里了,他们就会捂着疼的变形的脸,去找镇上唯一的牙医岩糯。 而岩糯牙医只需要找到那个嫌命长的牙仙(不能找错了),然后精准的用拔牙钳子夹住,使出爆发力把它拔出来。 但是这个专职的牙齿医生并不在卫生院出诊,他的“诊所”,就设在镇上露天集市上。一张长条板凳上,放着一扇破烂门板,这就是岩糯医生的手术台。 门板上细致地摆放着几十颗最近刚拔下来、不同形状的烂牙,还有就是他的大小不一的拔牙钳子和镊子。 另外,手术台的中间,一堆烂牙呈圆形地围着一个长满牙齿的上下牙床,当然,这个是塑料做的,是云庭大医院牙科用旧了、被岩糯的午苏讨回来的。 这个长满牙齿的牙床模型昂然向全镇证明岩糯医生的权威性和专业性。 明天早上,当集市上那些鸡鸭鹅叫声响起,当那些被当场宰杀的猪恐惧绝望的哀嚎声响起,岩糯医生就会穿着自己唯一的那件发黄的旧白大褂信步走进集市。 就算是最拥挤的赶集日子,也没人敢去占住医生的一寸土地,谁没有牙疼的时候呢? 没有病人的时候,年轻的岩糯医生会拿着当天的报纸,站在地上,从头看到尾,一个字都不漏地看完,虽然家里没有电视机,但是每周日他都会把中缝的“下周电视预报”看完,即使只看到那些节目和电影的名字,都能令他浮想联翩。 病人哼唧唧走过来,他就马上放下没看完的报纸,把病人安排到唯一的板凳上,对着空洞的、散发着各种气味、张大的嘴巴,寻找那个不安分的牙仙。 有一天,他在午苏的一个破铁罐里,翻到一本十厘米见长的红皮书,《伟人选集》第一集,他把巴掌大的书揣怀里,花了一个月看,他特别陷入于那篇《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的思考方式。 他越看越是入迷,忍不住写起读书笔记。他坐在家里仅有的一把破竹椅上,微风透过竹屋的缝隙吹进来,昏暗的白炽灯光摇曳着他佝偻读书的身影。 他浮想联翩,如果生在那个年代,他会不惜粉身碎骨跟随伟人,不是因为建功立业的野心,也是为了彻底改变自己这卑微而苦不堪言的阶层。 那个时候,憨厚而好学的岩糯一定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想象中的未来,他可以去考一个中专,读个牙科。 一切都因为咩苏(妈妈)的病情而改变了,他岩糯和午苏多年微薄的积蓄已经填补不了卫生院的医疗费。 每天,他把医院可以镇痛的杜冷丁偷两管出来,一管留给咩苏,一管卖给需要的人。 需要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他把医院里的杜冷丁全部搞出来,时间长了,所有乡里人都知道了。 直到那个老院长也知道了。 老院长告诉他,这不是他该有的生活。过了边境,那就是金三角,那里的货,比这里纯,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第一卷 第十八章:风雨欲来 在老院子善意或者是蓄意的提醒下,现在岩糯回想起来觉得并不重要。 岩糯知道有几条小路可以穿过边境,路上基本不会有岗哨把守。 另外,还可以大白天爬上那些不太高的山岗,穿越密密的深林和齐腰高的树棵子,大摇大摆地到达边境另一边的缅甸。 他当时完全不会想到,一个老人的提醒会造就一个未来的毒枭。 当他第一次站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在褐色的罂粟花壳上用手挤出乳汁般的液体时,全身战栗。 往后那些年,他是怎么跟种植数万亩海洛因的毒枭打交道,怎么获得他们的全面信任并结成牢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这些从来无人得知。 所有惊心动魄、智取豪夺的经历早已深藏于他的记忆,造就了他今天杀伐决断的性格,把一个贫穷的牙医送上了西南毒王的宝座,获得了生杀予夺的权势。 他坚信,每个人只有一个命运。 此刻,这个6年前已经雄霸西南的岩糯需要去尽一个本分父亲的责任,雷打不动地看看自己20岁的女儿,跟玉温儿聊聊天。 尽管他知道,有一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叫做鼯鼠的年轻人正在谋划着杀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鼯鼠进入的时候随身没有带任何武器。 作为毒枭,他不能显现丝毫惊慌。至少,在捕获这只“鼠”之前,他足不出户,呆在这戒备森严的巢穴里是绝对安全的。 被暴露了藏身之所,鼯鼠可能已经被汝阿牙弄死了,岩糯想。 “独狼”的死讯是身在莽城线人的用传呼机发给上司的信息。 “查无此人”,上司萎靡不振地通告他们,几个人都知道这个暗号,代表独狼行动失败,并且连命都没保住。每个人都有自己专门的秘密线人,除了独狼和上司,余下的人都不知道谁是这个案子的线人,于是上司要求外勤组自行决定派一个人再次执行任务。 由于独狼的失手和死亡,谁都清楚行动的危险性远大于第一次: 首先,岩糯会提高戒备的等级,虽然大多数敌手会误以为外勤组不会这么快就前仆后继地行动,但任何人都知道“有备无患”才能万无一失。 其次,独狼在外勤组属于行动人员,攻击力在组里没人比得了。 最后,岩糯既然已经对独狼下了杀手,不论他是用什么方法,下一步杀人肯定是不择手段,格杀勿论。 别的成员包括乌鸦自己听到指令的时候都面面相觑,只有鼯鼠一点没有迟疑,主动请缨。 但他再一次提出那个条件:任务完成以后,退休。 他把这个挂在嘴上、写在书面报告上已经有一年了。 相比独狼,乌鸦更担心鼯鼠完不成任务主动放弃,反而不担心他会送掉性命。鼯鼠总是像一个懂得舍车保帅的棋手,表面看,他好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实际上,他事前一定会设定一条安全底线,把最坏的情况想好,然后就是应对措施。 至今为止,没见过他干过“用力过猛”的事。 有一次外勤组成员们喝酒,说起这一行的风险太大,他突然冒了一句:“聪明人都不打头阵。历史上,所有先驱都是先烈。” 不等大家发问,他就洋洋洒洒地发表了观点:“我总结一下中国的王朝更替。最早出来闹事的都没活到最后的胜利,很多还是被胜利者踩着自己的尸体上位。汉高祖建立汉朝,但起事的是陈胜吴广,后续是项羽家族,最终得天下的却是小混混刘邦。他刘家从西汉末年过渡到东汉,其实已经换了个王朝。王莽篡汉,引发天下大乱的是绿林赤眉农民军,刘秀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借势夺取了天下。魏蜀吴三国斗智斗勇斗狠,到最后司马一统江山。南北朝混战那么百来年,北周宇文氏几乎统一,杨坚是外戚权臣,硬是逼小皇帝禅让,坐收渔利。后来隋炀帝搞得天下反,不得好死,李渊还是他姨表兄弟。李渊虽然建立唐朝,看起来是始创者,被李世民这个太子都不是的儿子夺了权。再说赵匡胤看起来没那么凶险,黄袍加身,和平夺权,如果后周世宗不是英年早逝,他也不可能欺负得了孤儿寡母,鹊巢鸠占。诡异得是,他弟弟赵光义也不劳而获,烛影斧声之间,以后的皇子皇孙姓赵,可不是太祖的后人了。后世的元明清,都是这个规律,只不过有的在家族之内夺权,有的是异姓而已。再看近代,同盟会早期的那些元老,哪个享受过胜利后的成果,他们搞暗杀、爆破,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局座还在上海炒股、混黑社会呢。我党还没成立呢。” 说到这,他主动跟其他“战友”干杯,然后说:“这一行风险大,真是提着脑袋干,不过就是份收入高的工作而已,犯不着拿命去搏,对得起那份工资就完了,死了没人会记得你。我呢,保住小命最要紧,别他妈到到最后老婆给儿子找个继父,如果找个好的,也不是他亲生的。找个傻逼、坏蛋,儿子得受多大得罪,我想都不敢想。” 乌鸦笑话他说:“想多啦,你连老婆都没有,谈什么生儿子?” 鼯鼠尴尬地笑着说:“我只是举个例子。你有老婆孩子了,最该小心的是你。” 战术小组就像八仙过海,各有各的神通,鼯鼠并不是特别出彩。但五个人公认的是,他确实读书最多。 乌鸦想不通,为什么投机者这回会只身涉险。 晚上七点,鼯鼠从卯喊宾馆的房间走下楼。胖姑娘不在,他从前台俯身到柜台里,拿起那本牛皮纸包着的“入住登记本”,迅速扫了一眼最新的那页。 这个季节进城打工的人显然不多,整个二楼只登记了他那间房。这么晚不会再有人入住。 寂静的下午旅馆没有人,他戴上绝缘的橡胶手套,把房间床头柜搬到走廊,用两股电线把二楼走廊灯跟楼梯转角那个串联在一起,这样,不管拉哪根灯绳两个灯会同时亮。 他踮着脚把两个灯泡拧下来拿回房间,是螺口白炽灯,如果是卡口的会麻烦些。 他坐在床边,先把两个灯泡的金属螺口拧松。轻轻拔起连着钨丝的螺口,玻璃灯泡上方露出一个口。 他拿出一包烟,把塞着火药那十七根烟一根根搓松,把所有火药倒在烟盒里。左手拿着灯泡,右手拿着烟盒,小心把火药倒进灯泡胆。 所有火药都装进灯泡后,他把螺口重新按压上灯泡。另一个灯泡也被填上火药。 填完火药,他看着两个空瘪的烟盒突然想起件事,如果岩糯今晚不去探视玉温儿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留下一包火药呢? 那这边的火药肯定不够用了。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想,线人说的很肯定,但凡事都有意外,只有赌一把运气了。 第一卷 第十九章:潜入与暗杀 鼯鼠把白天买的四盒大头针分别倒进两个塑料袋里,返回过道。把螺口灯泡拧回到塑料灯座上,最后用封箱胶把塑料袋口牢牢捆在垂下的电线上。 这个机关布置好了,简陋但杀伤力强。 鼯鼠知道有一帮自以为是的猎手会自投罗网,成为他的猎物,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晚上八点,鼯鼠出现在岩糯大院子外面大概一百米的一个沙井盖前。 他脱掉全身的衣服,只剩下一条直筒内裤,然后把衣服卷成一团,藏在杂草丛中,这可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了。 他拿起一个结实的小布袋,里面装着按他要求捆好的鱼钩,他把布袋套进肩膀上。他犹豫着要不要脱下脚下的鞋子,他担心水底下有尖锐的玻璃,还是决定不脱了。 他双手一起用力,抬开铁盖,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 他蹲下攀着井沿,放开双手,慢慢把脚踩进水里。 刚开始,他的眼睛不能适应黑暗的下水道,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从前方一个洞口透进来黄昏的光线。湿冷的下水道里,沼气呛着他的口鼻和眼睛,他捂住嘴无声咳嗽着,右手扶着黏滑、阴冷的水泥壁,弯腰趟着没到胸口的脏水向前走去。 污水里不时飘过动物粪便,水里游着两只硕大的老鼠,眼睛骨碌碌扫着鼯鼠,好像在看另一只身体更大的同类。 鼯鼠最怕这种肮脏、行动迅速的啮齿类动物,想起自己的身体竟然跟它们浸泡在一起,鼯鼠强忍恶心,痛苦不堪使他的脸抽搐地扭曲着。 拱形石壁顶滴下来的脏水打湿他的头发,他不时用袖子擦把脸,踉踉跄跄地迈步。前方那道微弱的亮光仿佛是世界上离他最遥远的距离。 下水道地面是个向上的坡度,头顶高度不变,越往前走越矮。他不得不逐渐弯腰,最后脸都差不多要贴到污水上。 按照线人的地形图,他在污水里慢慢挪到了玉温儿竹楼外的下水道出口,用力举起铁栅栏井盖,爬了出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双眼极力去搜寻那排龙竹。 他隐约看到轻轻摇拽的萼杜鹃,高大而蓬松,他区分得了了玫瑰和夏菊、米兰花的幽香。他的眼睛逐渐适应过来,一排龙竹挺立在一个竹楼四周,竹楼的二层有一排白色护栏。 入夜已经很凉了,他瘦削的身体挂满了污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有十五分钟设下机关。 机关启动的时候,汝阿牙已经中了另一个机关,是岩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汝阿牙要几个人跑在自己前面,他居中,后面跟了其余的人,他突然感觉楼梯间非常狭窄,而且没有灯。 第一个冲上去的人摸索到二楼的开关灯绳,汝阿牙一瞬间突然有个感觉:他们已经掉在陷阱里。 开关的电流直通白炽灯,被动过手脚的电路串联着楼梯转角处另一只灯泡。灯根本没来得及亮,两只灯里的特制火药被电流点燃,发出沉闷的的爆炸声,裹在灯泡外面那层塑料袋里的大头针被爆炸冲开,有的大头针打在这帮年轻混混脸上。 汝阿牙看到灯泡黄色的火光时反应迅疾,他把脸转向墙身,背上感到一阵刺痛。 黑暗中,摔倒的人顺着楼梯滚下来,后面的人也跟着摔倒。 最后七八个人都堆在楼梯转角处,被另一个灯泡的爆炸和大头针击伤。楼道里的惨叫声让一楼的那个女服务员惊恐万分,跑出街道。 岩糯离开主楼,在院子里走了百来米到竹楼前,他还在想着处死杀马的事。他不是个残忍的人,但做了老大,仁慈可是灾难。 在竹楼下,他站了一会,抽了根烟,平缓了一下心情。 他扔掉烟头,从木制楼梯登上二楼飘台。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玉温儿从正门出来迎接。走到阳台上时,岩糯觉得不对劲,脚下的竹板突然下沉,他的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摔倒。 他听到上方竹叶哗哗响声,几根粗壮的龙竹向上回弹,被扣住的鱼钩同时松开,那股韧力带着近三百个鱼钩射出。 岩糯仿佛看到一片闪亮繁星扑面而来,锋利的鱼钩被设计成象蜘蛛网一样的装置,把他挂在半空,其中几个钩点搭在他的眼球上,两个眼球被扯了出去,脖子、大腿上的动脉血管被倒钩扯破,无数道细细的血流迸射而出。 他的身体随着龙竹的弹性上下摆动,依然扎进肉里的鱼钩反复拉扯,增加了他的痛苦。毒枭发出凄惨而愤怒的吼叫声,响彻在夜空中。 门口走出来的玉温儿惊恐地站在那里,还没等反应过来,几个鱼钩随着弹晃着的鱼丝线擦过了她白嫩、俊俏的脸上。 不远处,夏季里的一阵寒凉风吹拂过来,夜色下的竹林传来刷刷的轻响。 牛蛙和蛐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这两种动物都非常敏感,一旦察觉任何其它物种靠近它们,会即刻噤声。 牛蛙的叫声很像水牛,低沉而宏亮,因此得名。 蛐蛐声高亢如女中音。 但它们都没有察觉到一个人类在山野生芭蕉树林里一动不动地匍匐了很久,依然在引亢高歌, 黑暗中,鼯鼠拿着在街头买的老花镜片和干竹筒自制的望远镜,灯火通明的房间外正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岩糯的身体在空中晃动,听到他的吼叫声中夹杂着女人尖叫声。 他一个多小时前布置的这个陷阱机关生效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太好了,如果今晚岩糯恰好没去竹楼,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鼯鼠喜欢计划,但不喜欢有规律的行为模式。 尤其是干这一行,从自我保护的角度出发,规律是给敌人拱手相送的机会。反过来,敌方作为被攻击对象时,生活或者行动规律就是最好的可趁之机。 进入莽城前,他已经通过线人摸准了,岩糯每晚都会在玉温儿睡前进她房间聊天。玉温儿回房间走正门,一楼是她的客厅,她在这里看电视、喝酒和打游戏。 二楼一侧有一个专门为她设的上楼通道和小门,可能必要的时候也是逃生门,门外摆着两个灭火器,基本上只有岩糯和她几个闺蜜才从这扇门进来。 那个小门通往竹楼外部楼梯。 岩糯每天晚上跟女儿道晚安,他走侧门。 第一卷 第二十章:暴力的变故 鼯鼠设计的这个机关并不复杂,几百个鱼钩绑在长短不一的鱼线上,鱼线分成两捆,分别绑在那些围着竹楼生长的龙竹上端,然后把鱼钩固定在两边栏杆,压弯龙竹到楼梯一块踏板,用鱼丝固定,一旦岩糯的脚踢到踏板,龙竹的反弹力带动鱼线和鱼钩往一个方向甩,巨大的回弹力把岩糯吊挂起来。 机关粗糙、野蛮但有效,鼯鼠没有十足把握杀死岩糯,但肯定能把他下半生的行动能力废掉。 他固定的生活规律是他的致命弱点。 虽然是执行任务,他对杀死岩糯的命令并不认可。 即使没能杀死岩糯,鼯鼠也不会有一点自责,没有人会每次都交出完美答卷。 从尖叫声判断玉温儿被误伤了,因为那叫声中不仅有惊恐,还有身体受伤产生的痛楚。 行动中的间接伤害在所难免。 他曾经问过教官,如果误伤无辜怎么办? 教官不冷不热地回答:那能怎么办?你只能像个真正的杀人犯一样处理后事。 行动目的基本上达到,是全身而退的时候了。 他摸黑走下山坡,沿着主干道走了几百米,向右闪进内街的黑暗中。 街道上歪歪斜斜停着几辆自行车,他从口袋里掏出白天买的那把螺丝刀,用力插进一辆28寸自行车的弧形锁和包锁的钢片之间,别开钢片,左手拿着锁上的拉手,轻轻向上提,锁就开了。 他推了几步,轻盈地跳上车,自行车晃了几下上了主路,向着卯喊宾馆骑去。 离着宾馆几个路灯的位置,他把车斜靠在灯柱上,在昏暗的路灯下,拿出白酒瓶子,往嘴里灌了两大口,然后坐到墙角,跟这个小城镇上所有贫穷的酒鬼一样,双脚已经迈不动回家的路,索性瘫坐在街边。 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看上去酩酊大醉的人,眼睛正死死盯着卯喊宾馆那些不同程受伤、失去战斗力的混混们,他们垂头丧气地在宾馆外的街上呻吟、抱怨、破口大骂。 借着微弱的光线,鼯鼠仔细记下了每个人的脸。他被训练出对人脸过目不忘的能力,余生不期而遇的时候,这本事能救命。 令他意外的是,汝阿牙只是背部被弹射的大头针扎伤了,不像其他人都伤在脸部和头部。 他骑上车,再一次消失在夜色里,向约定的接头地点赶去。 一阵凉风从西边吹过来,带来了一道雨幕,风雨扫过路边的棕榈树,发出“沙沙”的响声,风越来越大,雨幕变成一片水帘。鼯鼠背向水帘,越骑越快。 雨季还没来,这阵雨没引起鼯鼠在意。 城东有一家小酒吧,这家城中少有的娱乐场所被大雨和夜色笼罩着,霓虹灯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来的图案和酒吧名字,剩下摇摇欲坠的几个灯管晃动在风雨中,发出混杂在一起的光线。 他把偷来的自行车架在门口的自行车堆里,走进酒吧。 昏暗的灯光下,当地的一个民族歌手正在声嘶力竭地吼着粤语流行曲,那是香港歌星林子祥的《千亿个夜晚》,鼯鼠觉得歌手的粤语比他强。 有意思的是这个歌手长得太像林子祥本人了! 瘦削的脸孔,留着一模一样标志性的小胡子,举手投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唱起歌也用真嗓子,尖利、高调、狂野,都酷似本真。 鼯鼠心中感叹:命运真会作弄人。这家伙年龄比鼯鼠大十岁左右,一定是早年有人说他长得很像林子祥,于是他放弃了其它营生手段,苦练粤语歌,以模仿为生,可能还引以为豪,最终度过模仿别人的一生。 嘿嘿,这就是人生,早就被命运贴好了价格的标签。鼯鼠能看到这个东施效颦的模仿者死那天的样子。 这是他跟当地线人约定的见面地点。他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 今晚的莽城被掀起血雨腥风,搜捕鼯鼠的人很难想象他有闲心而且有胆量到这种地方来。 尽管如此,进酒吧前,他还是在离着三百多米的街角暗处像个流浪汉一样蹲了一会儿,破帽子底下的眼睛一刻不放松,观察出入人员和周围有没有丝毫异常,以防备可能出现的埋伏。 不论是为了赏金还是被威胁拷打,背叛都是常有的事。 酒吧没有舞池,还是有几个年轻人坐在吧台的自制高椅子上,一看就知道嗑了药,拼了命一样随着音质低劣的旋律晃着脑袋,他们光着膀子,露出占了一面后背、各种画面的纹身,有龙、虎、豹子这类张牙舞爪的动物;有各种体态、姿势的西洋裸女,其中有一个纹的是切·格拉瓦。另一个是释迦牟尼佛,随着主人不停晃动的后背、肌肉的抽搐,格瓦拉原本刚毅的神色流露出被处死前的痛苦和狰狞,本来面目安详的佛祖挤眉弄眼。 空气混杂着酒精、烟草和燃烧过的海洛因气味,还有尿骚味和食物腐烂的臭味。 四周墙角随意丢满空酒瓶,员工吃剩的饭菜也被倒在那里,灯光下甚至可以看到它们发霉长出来的白毛。 他还看到几个用过的国产避孕套,这是一种低成本乳胶做的,很厚,舒适感很低但肯定不会破损,大概是从各乡卫生所的计生站免费拿的。 鼯鼠见过孩子们把它们当气球吹。 现在扔在这里算是好的,村民们饮用的河水里经常漂浮着用过的避孕套。 靠吧台出入口的地上堆着几块毛巾,本就肮脏不堪的白毛巾沾满新鲜血迹,透露出这里刚刚发生过流血冲突。 那个年头,人们不懂得法律,不相信警察,岩糯维持地方治安的威严都比警方强。但高高在上的岩糯不会管喝醉酒、口角、争抢女子这些破事,惹事上身又好勇斗狠的年轻人就用拳脚、泰刀甚至子弹解决鸡毛蒜皮大的恩恩怨怨。 鼯鼠戴着破帽子坐在靠里的墙角桌边,面向大门,进入酒吧的任何人都能被他看到。 他要了半箱缅甸的“tiger”啤酒,是330毫升装的,酒精度数有3。8度,比国产啤酒度数高。 这个牌子是新加坡最受欢迎的,近来刚刚在缅甸设厂酿造,边境上已经普及到大小超市和酒吧。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酗酒的程度。没办法,酒精是解压的灵丹妙药。何况今天做出这么大的事。 一瓶啤酒还没喝完,邻座就响起一阵喧哗声,歌手歇斯底里的吼声戛然而止,酒客们纷纷一声不响地跑出酒吧,老板惶恐地躲到吧台后面。 暴力事件再次发生,人们已经对看热闹没有兴趣,只是避之唯恐不及。他把遮阳帽抬了抬,向闹事那边看去。 邻座有六个人,一个姑娘和五个男人。 姑娘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一个大概30多岁的络腮胡子男人正在用拳头暴打她。姑娘抱着头,看不清楚面孔。 歌手已经停了尖锐的歌声,淡定地喝着瓶装啤酒,等着这边闹完接着唱。 男人打到姑娘身上、胳膊上的声音就像棍子急促击打着木头。姑娘不敢叫喊,只是低声求饶。 摆满啤酒瓶的玻璃茶几上散着一些白粉。 鼯鼠不想惹事,这个时候他自身难保,线人正在赶过来。他的职业要求他不能愤怒,爱恨情仇是很奢侈的情感,即便真的有,也要克制住。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自己的啤酒,听着那阵击打声一下下传到耳朵里,夹杂着他听不太懂的喝骂声、压抑的哭声、告饶声。 没有歌手和音乐,只剩下这些刺耳的声音,每一句都很清晰地传来。 这时候的鼯鼠,穿的像个乡下人,和酒吧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已经半醉,但还是听到少女求饶时反复嘟囔的“坤波”声,脑袋里控制不住地涌现出父亲暴打他的情景,父亲扭曲变形的脸,还有各种令他恐惧的擀面棍、鞋底、镇纸。 哭声和殴打依然持续,鼯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二话不说,大跨步冲了过去。 他天生爆发力就很强,但耐力不怎么样,借助这个冲跑的惯性,抓起起那个高大的男人,力度从脚、腿传递到腰和肩部,最后全部集中到胳膊和双手上,把男人斜斜地抛向半空,脸朝下狠狠摔在另一张玻璃茶几上。 男人爬起来,惊愕地看着他,玻璃渣刺伤了他的脸,愤怒而不解地用汉语叫起来:“她不和男人上床!” “他妈的你是不是叫她去卖?”鼯鼠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声音变了调,“她不卖,你就打她,是吧?” 鼯鼠再一次冲到那个趔趄站起的男人跟前,顺势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贴着墙,随手拿起一个啤酒瓶,一下接一下地砸到男人的头上。 “那是我女儿啊!”男人咆哮了一声。 鼯鼠愣了一瞬间,男人可以觉察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紧接由愤怒变得冷酷。 然后只听见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从鼯鼠口中传来:“那更该死!” 他娴熟地把啤酒瓶的瓶身敲到墙上,手里陡然握住了几把锋利、致命的尖刀,匕首把就是瓶颈。 他不再犹豫,对着男人的颈动脉猛插进去。 他转动着拔出瓶颈,男子心脏就像高压泵一样,每跳动一下,血就从伤口出来冲一次,血雾在闪烁的灯光下喷洒。 姑娘的尖叫声响彻在小酒吧里。 一把泰刀从后面刺进了鼯鼠的右腰。 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他知道已经被偷袭,那把刀还挂在后腰上,他转过身扑过去,抱着那个捅他的人滚倒在地上,用碎裂的啤酒瓶一顿雨点似猛扎。 直到那个人一动不动,他爬起来,趔趄地走向厕所,那是个臭气熏天的小厕所,还好墙上有块裂开的镜子。 他背对镜子,回头咬着牙从腰上拔出泰刀,伤口旁边那片肉跟着刀刃翻了出来。血流得不算多,没有伤到动脉和大静脉,也没伤到脏器。 他没有时间包扎伤口,必须尽快逃走。 他右手捂着后腰的伤口走出厕所,酒吧里空无一人,歌手、小姑娘和服务员早跑了,其他人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拿起吧台一瓶没开过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看了一眼地上两具尸体,趔趄地走出酒吧。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不该有的情绪 夜幕下,鼯鼠捂着后腰的伤口拐进小巷。 巷道很长很黑。 鼯鼠蹒跚而行的声音惊动了一家看门狗,它放声吠了起来。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现在整个巷子的狗都跟着高声吠叫,他最担心哪家没关好门狗子跑出来。 在一户掩着门的人家门口有张石凳,他忍痛扶着土墙坐下去。 他拧开杰克·丹尼威士忌的瓶盖,把威士忌瓶子对着嘴灌下几大口,慢慢脱下衬衣,弯腰把酒向后倒在伤口上。 他发出哇一声怪叫,嘴巴嘶着冷气,扯下衬衫的两个袖子结成一条“绷带”,绑住腰上的伤口。 他把没有袖子的衬衣穿上,衬衣已经溅了别人的血,染了自己后腰的一些血,现在被更多血染红了。 这时候他忽然担心起自己以后的性功能,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他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这几年,鼯鼠一到晚上手就会抖,一喝酒就没事,他认定自己得了“酒精依赖症”。 但现在的颤抖显然不因为酒瘾——他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啤酒,也不是害怕,是愤怒的情绪在延续。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今晚为什么会出现毒虫? 这是岩糯的地盘,岩糯作为一个保守和谨慎的毒枭,绝对不允许毒虫在莽城肆虐。 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 他对着酒瓶灌了几口,觉得自己多虑了,岩糯不可能管得到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事。 两年前,他用二百米小口径步枪杀过一个人,虽然第一次近距离杀死一个活人,不用望远镜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眼球迸出血来,他倒觉得跟打死一只斑鸠鸟差不多。 他是个优秀的狙击枪手,冷静、耐心,不仅命中率高,而且对各种枪械的性能有天然的感觉能力。 他不在乎击中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目标,即使是人类,杀人只是任务而已,没有任何情绪困扰。 但刚才竟然连续杀了两个人,特别是他带着愤怒和仇视的情绪,血近在咫尺地溅到身上。杀第二个捅他的家伙时,他甚至没有看到那张脸,是疼痛导致的攻击本能驱使他反扑上去,用最快的频率插死了这个年轻人。 他不害怕杀人,干这份工作,即便杀了人,他也不会有负罪感。 只不过,杀人这个事情对他没有吸引力,也就是说,他没有杀人的动力。 他向来很自信能完美地控制情绪,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之一。 但是,他刚才在酒吧里的行为更像是一个暴力狂,心理学上称为“被愤怒驱动的人”。他的心理学教官曾经专门举例,破解这种“最危险人格”。 “这种人平常看起来似乎很稳定、很正常,但是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他们随时处于防卫状态,心理学称其为“沉睡的愤怒”。” 教官突然说了一句:“我太太,你们的师母就是一个有代表性的患者,有时间我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经验。”学员们哄堂大笑。 “这种人潜意识中怀着对世界的恐惧,表现形式就是一旦稍有事情不能如他所愿,就会本能失控,发出暴力反击,”他顿了一下,“包括冷暴力。” “由于外在刺激直接作用到人的本能,而不是大脑,理智就不在反应链上,本能直接指挥行为。 其实,西方对罪犯的精神分析中,与“蓄意犯罪”相对应,“激情犯罪”是高概率存在的。” “最危险的是,有着这种人格特征的人,在从事着一些涉及公共安全的工作,比如飞行员、公交车司机。如果期间受到偶然发生的刺激,甚至是跟老婆吵架、子女考试不及格,情绪就会一落千丈,都可能造成公共安全危机。” 鼯鼠有点迷茫,这个不该管的闲事打乱了所有计划,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莽城,一下子两条人命不是小事。 鼯鼠觉得很荒诞,他精心设计了陷阱,重创了大毒枭,不会引起警方对他的追捕,因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 但发生在酒吧里的激情斗殴杀人案将面临当地警察对他的全城搜捕。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杀了跟任务无关的人,而且极其残暴。 他又点上一根烟,尽量控制住手的抖动,还是花了一会儿才点着。 抽着烟,再喝几口酒,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那股受刺激冲上大脑的怒气平息下来。鼯鼠相信,相比其他同事,他最能坦然接受意外的发生,没有意外的人生是不存在的。 路上处处是险境,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随时准备与变故不期而遇,提高应变能力。他把那些乐观憧憬未来的人看作是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是内心的恐惧和自卑令他们选择对前方的陷阱视而不见。 有些人作恶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比如一些毒贩,对待自己的亲人、老人会真心流露温情脉脉的一面,有些在外面为利益杀人,回到家是个慈祥的父亲、体贴的丈夫,也会为子女教育问题忧心忡忡。 人之初,性并不“本善”,当然也不像基督教说的那样,生来就有罪。 总之,人性是由数不清的成分组成的,善恶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一个躯壳里,善行和恶行并行不悖,哪一方面显现出来取决于对象和环境。 本地人把吸毒的瘾君子统称“四号客”。 毒虫——鼯鼠喜欢用这个词称呼他们,从第一次吸毒开始,善的人性就已经永别他们的躯体,只剩下极其丑恶、残暴的兽性。 就像刚才那个“坤波”,那个逼自己未成年女儿卖淫的野兽。 尽管会暴露行踪,他没有一丝悔意。刚才那几分钟,他已经不是以职业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惩罚者”的角色来施私刑了。 私刑,是不受组织许可和保护的,就是说,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犯罪的。组织上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事故,相反,他们会坐实他经常自作主张、不按规定行事。 “我们是纪律部队。”这是某些领导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鼯鼠对此不以为然。 坐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应该守纪律,他们的纪律就是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度日如年的熬到退休。 至于外勤,那绝对需要随机应变的超能力。 本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孜孜以求地读书才是他的本分,杀人甚至不是他敢想象的。 仅仅是为了谋生吗?卷进这个圈子,杀人成了他的必修课程,成了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还要面对随时被杀的可能,想来想去,总觉得命运的选择太荒诞。 他突然想起南·戈丁《蝇之王》结尾那句话,“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安全屋 鼯鼠知道,因为冲动行事,他已经不能按计划离开莽城,他没等到线人送过来的车,还暴露了自己。 也不知道岩糯死了没有,他必须等待回音。 在这个行当,任务失败就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鼯鼠缕了一下头发,一口气把瓶中酒喝完,径直走进对面黑暗中没关门的泰族院子。 本地人在炎热的天气下干了一天的活计,晚上没有娱乐活动,多数人家没有电视机,大多都早早熄灯睡了。 泰族院子的布置都一样,鼯鼠静悄悄闪进右边平房,那是生火做饭的地方。漆黑中他摸索着灶台,拿了一把菜刀。 有了“武器”在身的他,充满自信。就像一匹流落荒原的孤独的老狼,突然又长出了利齿。 他拿着刀,向莽城那个水库跑去。 鼯鼠在水库边上的“安全屋”是茂密山林里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木屋,典型的当地泰族风格,用连着树皮的木头搭成梁,新砍的毛竹围在四边和房顶,椰树皮盖人字形斜顶。 门口有一口水井,还有用篱笆搭成简陋的鸡舍,里头五只母鸡在晨曦下无精打采地打瞌睡。 这是泰族当地看林人都会搭建的临时“房子”,在外面看,这个丛林小屋恰到好处地安放在小平坝子上,一点不显得突兀。 晨光熹微的时候,鼯鼠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木屋。 门没有上锁,但经过日晒雨淋的木门已经变形,被用力扣在也变了形的门框里,鼯鼠用左臂肘撞开门。 小屋一看就是当地单身女子的住处,麻雀小,五脏全。 一张竹床铺着半旧竹席,两个坚硬的小木枕头磨得油光发亮。 硬泥地上随便摆着三张就地取材钉的竹板凳,板凳边上放着两双女式凉鞋和一双女拖鞋、一双男拖鞋。 小屋另一边有一个矮小的泥巴灶台,一个黑魆魆的炒锅集煮水、煮饭、炒菜功能于一身。一个简易的竹制“橱柜”挂在灶台左上方的墙上,两只陶碗和四只搪瓷盘搁在架子上,两瓶没开盖的米酒显眼地放在橱柜顶,橱柜下方堆放着三个纸箱2.8°的“澜沧江”啤酒,墙角乱七八糟堆放着各种杂牌酒的酒瓶子,这些瓶子都是鼯鼠留下的。 小屋里有一张从寨子里扛回来的旧桌子,木桌腿上的雕花显示有些年代了,桌上靠墙摆放着一尊观音像,这两个都是用泰语称为“埋色嘟”的名贵黑黄檀木做的,这种木头没有数百年不能成材,当地人用它做桥墩、房梁,数百年不朽不蛀虫。 阿美的父亲“说过”,这两个东西是祖传的,鼯鼠猜到他的祖上还是个财主呢。 但那个哑巴一定不知道,如果把这木桌和佛像卖给云庭几个识货的人,足够他再盖一间两层的大竹楼。 桌子除了破旧的塑料壳热水瓶、拉杆天线收音机,还放着四个时间指针不一样的电子小闹钟。桌上方“墙”上挂着阿美不知从哪搞回来两张年历,一张是鼯鼠叫不出名字的电影女明星照,女子浓眉大眼,体态丰满,符合时下的审美标准。 另一张印着的照片竟然是一款国内见不到的名牌跑车。 事实上,这间小木屋的每一个摆设都经过鼯鼠的精心设计。如果有不速之客偶然闯进来,他会看到鼯鼠希望房间展示出来的样子,也会对房间的主人产生鼯鼠希望给他的印象。 这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泰族村姑的棚舍,她的汉族情人会不定期来私会,他是个附近村镇里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嗜好烟酒,有意扔在泥地上的烟蒂和酒瓶暴露出他收入窘迫。 抽的过滤嘴香烟都不超过两块钱一包,每瓶500毫升装的米酒也就两块钱。房间通风透气倒是很好,没有什么异味,反而不时传来各种树木的清香味。 鼯鼠本来对烟酒没什么讲究,但为了掩饰身份,抽劣质烟、喝廉价酒,确实令他有苦难言。 在北京或者改换身份在缅甸的赌场,他喝的是蓝带马爹利,一瓶好酒的钱就能买这种便宜货七、八百瓶。 鼯鼠觉得自己要感冒了,看来是光膀子淋雨寒气入心,也可能是失血造成的抵抗力下降。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认为是命中注定,当然不排除是性格决定了命运。他想念远方的妻小,如果不是自己这样出生入死的话,他们将永远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孜孜不倦爱读书的文艺青年了,岁月改变了他,磨炼了他,现实让他无暇顾影自怜。 鼯鼠在受训期间,有专门的一个课程,学会辨识野外特别是萨罗边境植物的造型和功效,能够作为食物和药物的植物有近两百种。 如果在荒山里遇上断粮或需要疗伤的草药,他可以就地取材。 他先用菜刀砍下一截长在门口的仙人掌,又在橡胶树干上刮下一片薄树胶,然后回到木屋。一大块捡回来的旧镜子斜靠在墙上,镜子周边有一圈洗不掉的锈迹。 他用脚把竹椅踢到镜前,背对着镜子坐在椅子上。他把粘满血的衬衫解开,好在伤口不太深,血已经不流了。 可能因为他的本能反应太快了,刚感到刀尖的刺痛已经跳开并反击。 他削掉仙人掌外皮,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用毛巾裹住仙人掌,用刀背拍碎。最后忍着痛把树胶裹住“药泥”敷在伤口上,把毛巾扎在腰上。 鼯鼠从床底一个竹筐抽出一件黑色衬衣穿上,趔趄走出门,手挽着竹编背篓,慢慢爬上后山坡。 他在山上斜坡的岩石边找到细长、斜垂下来的灌木连翘枝,掰下豆荚状的干连翘,扔进背篓。在比较平整的坡地找到蒲公英,那些黄色的花朵已经在变成白色的花绒。 用那把尖利的单刃窄刀扣开周围泥土,尽量挖出多一点根,用力拔起,弹掉泥巴,也扔进背篓,走回茅屋。 从镇上集市带回来的姜蒜还够用一阵子。 他把连翘外壳捏开,蒲公英随便洗了一下,放进柴火炉子上那把破旧的水壶,把水桶里刚打回来的井水倒进水壶,在炉子里加上细柴火,然后拿刀把姜切成丝放进壶里。 他坐在火塘边上,打开一本旧书,那是他放在这里好几年的书,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一边看书,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剥蒜皮。 水开了,他往水碗里倒满,一边就着水酒咬着辛辣的蒜瓣,一边喝姜水。 这几年一旦感觉有感冒的前兆,他就用这个土办法。干这一行,总有缺医少药的时候,他不能病,感冒发烧都不行。 身体的虚弱会导致意志力的虚弱和判断力迟钝,更不用说行动力了。 他多次受伤,虽然每次都不严重,环境所迫,都是自己治疗。 有一次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被砍了一刀,伤口不深,但也是血流不止,他就自己用针线缝了五针。 没有缝好,本来应该垂直于裂开的伤口两边下针,但随手拿到的缝衣针太长了,两个指头间隙太窄,他只好缝成“x”的方式,拆针留下的疤痕压住了手上神经,至今中指还是没有感觉。 还有一次后肩胛骨被捅了一刀,他只好咬着牙,背对着镜子用订书机把伤口订上。 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鼯鼠努力地甩了甩头,让自己的理智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 如今的事情已经有点失控了,本来任务是除掉岩糯,现在连玉温儿都受了伤。 更崩溃的是,还没等到线人把车送到酒吧,就因为自己的路见不平出了意外。 导致现在怎么逃出去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偷车很可能被岩糯的人发现,不知道怎么能搞到交通工具。 思绪始终有些混乱,而且一阵阵热汗渗出来。 鼯鼠知道这是药效上来了,为了可以尽快地恢复体力,鼯鼠终于主动地放弃了思考,接受药效带来的困意,有气无力地爬上水曲柳木床,盖上棉被给自己发汗。 然后沉沉睡去。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阿美 鼯鼠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浑然不觉木屋外响起来的几道闪电和旱天雷。 半夜里,他五次从噩梦中惊醒,其中一次是他开着车,后座带了一条可爱的小黄狗,虽然现实中他从来没养过狗,甚至连小宠物狗都怕得不行,但梦中出现的这条小狗似乎理所当然地在车里玩耍。 他开车经过一个镇上的集市,赶集的人不是在路边,而是人山人海地挤在路中间,背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编织背篓。 车子被堵在那里,他心安理得地停在那里观赏着祥和的民俗。 这时候,一条黄色大狗穿过人群,张牙舞爪地向他冲过来。他突然惊恐万分地意识到,车上的小狗是大狗的崽子,而狂奔而来的也不是什么大狗,是一匹狼! 在没有退路的恐惧中,他选择了从噩梦中逃脱出来。 醒来的时候,浑身汗水淋漓,他慌慌张张拿起床底那瓶常备的高度玉米酒往嘴里猛灌。喝完他对自己说,当你还能做噩梦的时候,其实挺好,说明你还活着。 离开岩糯的大院子以后,他一直在后怕,能逃出来比活着更让他庆幸。 他记得受训的时候教官在黑板上写的那句话:在被抓住的时候,你会觉得死亡都很奢侈。 他躺在那张铬人的竹筒床上,试图用学过的心理学来分析这个怪诞的梦。 他认为助眠的好办法就是胡思乱想。 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他就灌进嘴巴里几口酒。 就像计划好一样,当这瓶廉价的土酒喝到瓶底的时候,他彻底睡死了,也没 力气做任何梦了。 从帆布窗帘的破洞投射到他脸上的阳光惊醒了他,阿美在门外从井里打水的声音提醒他身在何处。 他睁眼看看电子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他不能让阿美知道自己受了伤。 阿美已经回来一会儿了。 鼯鼠不告而来和他的不辞而别一样,她一点都不意外。 窗外的野竹林绿影婆娑,他躺在竹床上,眯着眼享受着窗外照进来交织的光影。 “哥,你又受伤啦?”阿美进门的时候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鼯鼠想起神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 泰家妹子阿美长得确实很美,身材小巧却是玲珑,眼窝很深,精致的鼻梁轻挺,脸庞轮廓鲜明,遗传了父亲的南亚血统。 因为母亲是世居德泽的汉族,她的皮肤不像热带人那么粗糙、黑黄,脸蛋白里透红。她目光深遂,鼯鼠觉得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一层迷雾,让他忍不住去探究那雾气后的神秘。 由于说不好汉话,有外人和鼯鼠讲话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含笑不语。 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也会笨拙地用汉话和鼯鼠聊几句,多数是鼯鼠滔滔不绝地说,都是她没听过更没见过大城市的事,她笑眯眯地听,偶尔插上一个天真的问题或是一个低声惊叹,更助长了鼯鼠的谈兴。 那一年,瀛州已经有了一栋63层的建筑,阿美听得目瞪口呆:我们这里的人建个两层还会塌呢。 鼯鼠呆在山上的时间长了,她就用那双细长的手帮他剪头发。 阿美平时照顾着家里那两亩蔗田,夏天田里就转种烟叶,家里承包的十几亩橡胶林也要她常常打理一下。 晚上就在镇里那个有旋转彩灯的的士高舞厅门口卖三块钱一张的门票,每个月工资有一百五十块钱。通常八点前卖完票就下班,鼯鼠从六点就坐在街边没人注意的小店喝啤酒抽烟,阿美一出售票的小门,就用“大白鲨”静悄悄地接上她回山里。 有一次,鼯鼠咳嗽半个月,直到咳出鲜血,阿美坚持送他去县医院。年轻大夫只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就确诊是肺炎。 他身上带的现金刚好花完了,住院治疗费要八百块钱,阿美没有吭声,去舞厅老板那里预支了六个月工资,把他送进病房。 阿美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能读下去。在这个边陲小镇,所有人一致认为读书没有任何前途,尤其是女孩,能写好自己的名字,知道怎么简单的算账已经足够她过完漫长的一生。美貌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徒增招惹,穷人家女孩子早早就嫁出去,除了为了那笔嫁妆外,更多是有了家、有个男人,断了游手好闲登徒子们的邪念。 但是阿美却没有像别的姑娘那么早早订婚,地里种那点东西根本养活不了家——一年两茬的收获不到两百元,还要交农业税。 阿美的父母前两年去云庭打工,带着她十岁的弟弟一起去的。孤身留下的阿美,要想着怎么养活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以为瘦削的身板就像丑小鸭一样不受欢迎。 但鼯鼠喜欢阿美的单纯,身在险境,他打内心排斥情感复杂的女人。 “鼠哥,明天是泼水节呢。”阿美几乎每句话的尾音都是长长的一个“呢”子,告诉你一件事时,那是一个平缓的长音,鼯鼠更喜欢听到她问话时那个“呢”,很像汉语的第三声。 鼯鼠愣了几秒,他知道阿美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起去泼水节玩的事情,那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一天。 当时,鼯鼠正在这里等一个重要的密约,他收到的通知是有个密使会在自身安全有保障的时候给他带来重要情报。 说重要吧,他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没等到来人。 干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常常处于不可知的等待中,等的那人是谁?等多久?是一天,还是一个礼拜、一个月? 这些都培养不了一个人的耐心,只能让他慢慢忘记等待的目的,甚至淡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在鼯鼠看来,这种漫长的等待就是服无期徒刑。 他开始还是处之泰然,天天抱着书到水库边的茅草凉亭里钓鱼,过了半个月,把那本柳鸣九译本的《加缪戏剧集》看完了,年轻人爱热闹的心理病就犯了,天天看着传呼机,无聊的时候开始背那本传呼机密码本,两天就能倒背如流,到了能到传呼台上班的程度。 百无聊赖中,发现阿美她爸以前收废品捡回来的纸堆里有几本家用电器使用指南,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来。 最后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牌子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的详细功能和操作办法。他又开始把三本使用指南编成三套简易摩斯密码本,一边在上面标注,一边用中指在门槛上敲击自己编出来的内容。 很快,这最后的玩性都腻了,他失落地想到,随着情报工作技术的进步,这种传统的信息传递方法已经过时了。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温柔乡 那天阿美告诉她泼水节到了,他双眼放光,决定违规进城里玩一天。反正跟信使约了先用传呼机发暗号,赶回山来得及。 其实也不能说是什么违规,他们恪守的规矩恰恰是不能有规矩。毕竟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环境,还有那些高深莫测但绝对是冷酷的敌手,循规蹈矩有时候反而是致命弱点。 鼯鼠高兴得象过年一样。 这是等待中的意外惊喜,他抱起阿美转了几圈。阿美挣脱下地,从背褡里拿出一坨用罂粟籽和盐巴腌制后烤出来火烧牛肉干巴,天天吃鸡吃怕了的鼯鼠喜出望外,阿美再到酒坛子里打了满满一壶酒。 那时候他在莽城先后已经四年,前几年都没赶上泼水节,说不上有什么兴趣。 这次终于赶上了,好奇和期盼让他依稀记起小学的一篇课文,是关于周总理来到西双版纳和少数民族群众过泼水节的故事,在他遥远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奔放、阳光、神奇、令他向往已久的节日。 他看了一下手表,明天是四月十六号,去年的十六号自己就在莽城,但没有过节。他有点不解,旋即想起这个民族节庆用的是泰历,也是东南亚地区的佛历。 虽然噩梦连连,鼯鼠感觉还是睡得不错。 他走到门口,阿美从井里打出盆水让他洗脸,自己走进木屋,还没等他洗完,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线。 米线汤是羊肉熬出来的,几片羊肉和着小米辣、香葱飘在碗面。 鼯鼠大声吃着米线,看着阿美,享受这热带雨林最和煦的季节风和阳光,在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和惊心动魄日子里,今天是最温暖、百感交集的日子,他甚至忘乎所以地觉得,就算是现在死了都值了。 他们骑着之前买回来的没牌照的二手“大白鲨”女装摩托车,刚到城边上的交通安全岛,戴红袖章的交通管理员挥挥红旗,摩托车按照指挥停下来,旁边一台拖拉机也停了下来。 他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前方,突然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东西带着水砸到他和阿美头上和身上,他立即把手伸到腰间,才想起没带枪。 拖拉机上传来比发动机更大声的欢笑,他才看到逆光下,几个人正往他们身上砸装满水的气球,笑声中满是善意。 鼯鼠和阿美就像两条刚从河里爬上岸的狗,在阳光下甩掉身上的水滴,快乐地大笑。 他们穿行街道,那天的泰族景颇族欢声笑语,全城化为泼水的战场,小店老板笑吟吟地端着盆水,不是为了欢迎主顾,而是给来者兜头泼上祝福的水,政府机关门口的保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卫处,拿着一个特制的粗竹管,每个上班的工作人员经过,都逃不过那个平日自卑的年轻人热情洋溢射出的那道细长的水柱。 走过一个小军营,突然从里头发出一阵喊声,一伙壮实的年轻军人身穿白背心、军裤,卷着半截裤腿,怀抱大号彩色玩具水枪,卷进这场泼水大战。 他们迎面向鼯鼠冲过来,但所有的水枪都对着阿美喷射水柱,惶急中,阿美跌下摩托车,磕了膝盖,蹲在地上哭起来,然后惊慌又无助地抬起头,抽泣着看着鼯鼠。 当兵的几个青年人吓得停下来,不知所措呆立着。鼯鼠跳下车半跪着安慰阿美,向尴尬的士兵们眨眼示意,小伙子们才静悄悄地离开。 鼯鼠干脆锁好车,到路边店里买了一大编织袋装满水的气球“水弹”,给自己和阿美各配备了一只军绿色的水枪,挎在脖子上,他提着编织袋,还真有点战士的造型,大步走向一家家路边店,加入“水战”的行列。 一个拿着枪过日子的人打水仗并不比普通人高明,但是这个下午,鼯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恐惧,他们俩像鸭子一样叫喊,经过两个小时嬉笑、奔跑下来,早已全身湿透。他们选了一条内街的饮品店小板凳坐下来,叫了冰爽的青柠檬水,大口灌着,还要一手持“枪”,随时准备反击路人的“冷枪”。 趁着阿美玩得高兴,他到一家士多买烟,给背着婴儿看电视的老板十块钱,先打电话到传呼台,用约定的密语询问信使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很快,发自北京那个办公室“职员”的传呼到了。 那个他苦苦等待一个多月的重要人物——信使,不会来了。 一个月前,也就是他开始等候那天,信使就被杀死了。 如果今天他不主动联系,没有人会想起通知他,他依然要等下去。他不能责怪那个坐在京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职员”,毕竟,外勤人员的任务只有直属上司知晓,这个姑娘只负责记录和传话,她甚至没见过鼯鼠,也不能把信息记在工作日志上。 他的情绪一下子降得比泼过来的水还冰冷,心中涌起一种被遗弃的伤感,茫然地看着街头打闹、纵情欢笑的人们,命运就是这么无常,生活充满了荒诞。 晚霞把山林染成金黄色,他们相拥回到小木屋。旧蚊帐被透进来的微风吹动,昏暗的灯光随风轻轻摇动,阿美的红扑扑的脸庞忽明忽暗。 阿美脱掉被水浸湿的衣裤,用粗糙的旧毛巾擦拭身体。 每当阿美出汗的时候,鼯鼠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清香,那是一种初春青草般的体香。 每当阿美躺在他怀里,都让他产生躺在绿茵上的幻觉。 鼯鼠痴迷于阿美年轻的身体,身材娇小但丰满匀称。他对她丝滑如绸缎般的皮肤情有独钟。 在床上,阿美没有一丝汉族同龄女孩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怯,热带地区少数民族少女蓬勃、奔放、勇敢的风情和激情令他终生难忘。 窗外传来蛙叫声和虫鸣声,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着从山林传出的风声,像轻音乐般柔和,幽蓝的天幕上繁星闪烁。时间仿佛回到创世纪之初,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鼯鼠知道如何满足女人的身体,虽然他的床技跟战术组的水蛇相比稍差——他们都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但他一点都不想在阿美身上使用那些招式,那些淫术只能用在邪恶的女人身上。 他知道教官给他们展示的那些毛片里男女都服过药,至少,年轻的阿美和他,不需要。面对阿美,他出自本真已经恰到好处。 跟他平生睡过的所有女人不同,阿美完全听从身体原始欲望的指引。自私又不成熟的蠢货只在乎宣泄自己的性欲,优质的性爱绝对源自双方共同的愉悦。他喜欢看到阿美一次接一次高潮,这令他自己的高潮也达到极致。 鼯鼠觉得自己爱上阿美了。至少到目前,除了阿美,他没有找到可以爱的人。 可惜,爱情,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感情。想到这,他摇摇头,不是奢侈,这简直是极度危险的感情。 仓皇、流离失所的岁月让他忘记了爱是什么。远方的妻子正在抚养幼小的儿子,对他执行的任务一无所知。 他早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爱的日子,即使面对阿美,难得被唤起的爱也只能昙花一现。身不由己的工作使他对感情望而却步,与日俱增的揣度他人的本领令他对人性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神秘感可言。 欺骗是他生活最重要的常态,就算嘴上不用撒谎,但是身份变化莫测,从里到外都深深投入到工作为自己设定的角色中。 他真的很“忘我”,按照心理学的标准,他早就具备了不下五六种的多重人格。这些截然不同、很不健全的人格,根据需要此起彼伏,从不互相交往。 而真正的他,好像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直到今天,那一息尚存的情感迎来一场回光返照。 抱着的这副娇小、美好、年轻的身体,鼯鼠知道她喜欢真正的自己。这个想法令他有点自卑,有点顾影自怜,为即将彻底逝去的自己悲伤不已。与其说他在床上使劲力气的表现,是为了取悦这副少女的身体,还不如说那个已经成为鼯鼠的人,对自己过去的身体恋恋不舍。 在那个星光熠熠的午夜,鼯鼠放开熟睡的姑娘,走出门外,用牙齿咬开米酒瓶盖,独自喝了起来。这些年的经历一个接一个片段式的在脑海涌现出来,令他觉得已经过了别人几辈子那么长。 以及那个除了埋藏在最高保密级别的档案室,就在自己脑海深处的名字,常轲。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本命常轲 鼯鼠本名叫:常轲。 1983年,他考上了瀛州市最好的中学,那时候,未来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光明,父母都是部队中层军官,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生活条件比多数同龄人强,学校升学率在省内首屈一指,为期不远的名牌大学招生在等待着他。 除了必修的学业,他常常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书里孜孜以求。 一年以后,按规定文理分科,从个人爱好出发,他本意是选择文科,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父亲强令他选择了理科班。 很久以后,他都坚持认为父亲过于迷信流行语给他的人生带来很糟糕的阴影。比如“棒打出孝子”,让那个爱打老婆孩子的东北籍军人找到了合理依据。 常轲在他的拳打脚踢下学业突飞猛进,不喜欢的理科也被他读得像模像样。 他和室友在夜间的宿舍里用超短波收音机收听时有时无的境外国际新闻,得知苏联领导人、前克格勃头子安德罗波夫去世,那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反应强烈,令他第一次知道有些貌似与己无关的国际事件会令同龄人这么关注。 其中发生了几件大事,美苏开始星球大战,冷战发展到顶峰; 英国和阿根廷展开马岛战争,英军完胜; 中越边境持续不断的局部战役; 中英多次关于香港回归谈判。 另外,有个没有太引起少年们注意的事情,就是国内出版了《邓伟人文选》。他每天放学就窜到图书馆,半懂不懂地读完了这本汇集了当代政治、社会、外交问题的著作,其中邓伟人接受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的采访一文让他大开眼界,明白了外交上含蓄的锋芒竟然可以这样精彩、智慧。 常轲高三那一年,对社会问题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这些想法的对错,就用辩论的方法观察别人的看法。 一次政治课,老师提出隔天到来的“学雷锋纪念日”大家应该做些什么。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一个“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社会,被老师认为是大逆不道,当了一回了大多数同学的众矢之的,其余的则陷入思索的沉默中。 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以后,他似乎就不知不觉地被贴上了另类、异端的标签。 高考将如期而至,他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日以继夜地准备,因为他已经沉迷于谈恋爱了,当时,有“谈”的机会已经实属难得。 他“爱”上了一个实习的物理老师,尚未大学毕业的女老师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短袖衬衫,在做实验课的时候,凸显出挺拔的胸部,令少年浮想联翩。 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向老师表述爱意,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 他的高考成绩在这一届学生里属中上,意外的是,他这个理科班学生竟然获得了当时全省唯一的作文满分成绩。 他下了决心,要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 毕竟是名校,国内各名牌大学都派来了招生老师。他主动找文科专业的老师沟通,最终被滨城大学的外语专业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当天,常广亮恼羞成怒,这个“逆子”敢于违抗,意味着刚刚步入成年就开始挑战权威,他再一次准备对常轲拳打脚踢。他的妈妈和妹妹一如既往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这场暴打的发生。 他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回头面对狂怒冲过来的中年男人——这是个一直令他恐惧战栗的男人。 常轲冷冷地说:“常广亮,你再这样我就还手了。” 那个擀面杖在离他脑袋十几公分处戛然而止。他看到父亲的眼神从愤怒转为震惊,最后是伤心和一丝恐惧。 他背上装满衣物的编织袋,背上装着几本旧书的书包,从举着擀面杖、呆立的父亲身边,从惊愕的妈妈妹妹身边,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走进夜色,走进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走就是十年。 他数过几年存下来的压岁钱,有一百二十块,加上离家出走后伤心的外婆给的三百块,足够办入学手续。 常轲是个喜欢在数字方面精打细算的人,剩下的钱足够三个月在校园里体面的生活费。从今以后,他必须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逃离了心惊胆战的日子,这个少年人觉得是逃离了监狱。 跟着这样的老爸十八年,这是什么罪,刑期够长的,他自我解嘲地想。 虽然没见过真的监狱,但他能想象,监狱也不比他的生活可怕。常轲没有一丝后悔,甚至因为获得解放之身而欣喜若狂。 他坐轮渡到主城区对面的鼓浪屿,夏季到了尾声,海风依然炙热,流出的汗水腥咸,眼镜不时从鼻梁上向下滑,他撕一小块纸巾贴在眼镜鼻托和鼻子间,滑稽但有效。常轲在路边小摊上,叫了两瓶啤酒,炒一碟海瓜子,一小份海虾和一盘青菜。 听着日间的海涛声,他憧憬着必将来临的黑暗。 他没有明确的信仰,没有生活上的导师。 教材仍然是十年如一日的陈词滥调,课外书籍极其匮乏,很多后来影响深远的经典还在翻译之中,而社会发展已经远远跑在教育前头。 个体户、万元户的地位开始高于知识分子和干部,比起公务员寒酸的、仅够养家糊口的微薄工资,那些因为失去受教育机会而提前走入社会的无产者一夜间腰缠万贯。 家长和学校还在苦口婆心地灌输诚实的宝贵,生活已经以狡黠、欺诈来较量成败,以成败论英雄。 他没有社会经验,不认识学校高墙以外哪怕一个人,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那个时代,社会治安及其糟糕、混乱,他的想象力根本不能接近将要面临的欺骗、暴力的人生,他能够估计到的黑暗中还仅仅是暗流涌动,还没有惊涛骇浪,更不能想象将经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但是,顽强的求生欲已经深深在他体内植根。 接下来两年,他平时过着平凡的大学生活,一到周末,他就开始在城里寻找一些价格差异大的物品倒腾。 在火车站附近,他发现一个百货店卖一种奇怪的粗大烟卷,盒子上注明叫“巴山雪茄”,很少人知道雪茄这种东西,他二毛七一盒买回来,一块钱卖给学校附近的小卖部,很快,每个月他就能卖100盒,有70多块的利润。 周末,他在校园里搬一张书桌,代接胶卷冲印,然后坐车去城中心冲印,这样每个月也有近百元的利润。 寒暑假别人回家,他去滨城海员俱乐部当兼职翻译。 当时这个单位是企业化经营,但办了一个特殊的部门叫接待科,摇身一变成事业单位,每年节省过百万的税收。 所有来滨城港口的外籍海员都要接待科的导引才能进城区游览消费。每天兼职工资才20块,但是每次上船常轲都油嘴滑舌地诱惑那些船长带着船员们去“旅游观光”。“sightseeing”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串通了一些专门宰客的店主,把三毛多的啤酒卖出三块,获取回扣。 为了能挣到这些不太体面的佣金,他不得不把城里几个景点的英语指南背得滚瓜烂熟。这样每个月他又多挣三百多块。 这段兼职工作持续时间不长,除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现金,足够他投资做点新买卖,他认为最大的收获是练就一口流利的口语。虽然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海员的口语都带着各种口音,但他们的对话往往持续整天,还要同时跟多人交流,投射进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以至于后来他从电话中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哪国人。 那个时候的大学开始实行英语考级制,他对那些轻松考到四级但从来开不了口的同学嗤之以鼻。 知识只有在被使用的时候才产生价值。 三个月以后,他就拿着两千块的存款,坐了一昼夜颠簸的渡海船回到瀛州,瀛州的高第街是名动全国的服装批发市场。 酷热的城市里,他挤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在南腔北调的讲价声浪中,发现他认为潮流时尚又有利可图的衣物。 回到滨城,他找到十几家刚刚开始摆夜市的店家谈合作,店家本小利薄,乐于有人先行铺货。 投机倒把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找几家小的成衣店,按照市场受欢迎的样品定制。 不到一年,他就已经存下来七万多的现金,比他父母一辈子的存款还要多。有了钱,他在买书的时候再也不吝啬。 不用上课,不做生意的时候,他就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直到关灯。 如果有高年级的各种讲座,一定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如饥似渴地旁听各种演讲、辩论,回来就查资料求证各方观点的来源出处。 他读了两块钱一本卢梭的《论不平等的起源》、阿奎那的神学著作,五卷毛选;读过尤金奥尼尔的剧本全集、柳鸣九译本的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加缪的所有剧本。 他尤其感兴趣布莱希特和斯坦尼斯拉夫的戏剧体系,细细品味表现派和体验派的区别。 他在校门口租了一个农村屋的小房间,只为了安心读书,不受同龄人的干扰,平时学校宿舍和村屋两头都住。 寒暑假别人回家,他买足每周的快食面、啤酒,不分昼夜地阅读那些大部头的哲学、心理学、文学书籍。 他在书本里的阅历与日俱增,行走过了很多国家,经历了很多历史事件,向拿破仑、伟人、叶卡琳娜沙皇、希特勒、丘吉尔取过经,和历代人物对过话。 他设身处地想象在同样的环境下自己会怎么做,他向基督山伯爵、考利昂甚至风清扬讨教,在浩瀚的书海里拜会了大仲马、福柯、叔本华甚至禅宗六祖。 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读书,他只知道,读了这么多未必有用,但是真有需要的那天到来,如果没读过书,自己一定会后悔。 而且,目前他除了读书,别无他选。 他幻想,自己将成为光明正大的成功商人、文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甚至艺术家。但是他没有基础,能够做什么艺术呢? 他可以做个摄影家,不需要艺术功底,对技术问题,他自信满满。 他要在这个有限的人生里,大肆张扬地活着。 大三那年的暑假过去,抛下刚刚读完萨特那本厚重的《存在与虚无》,看了一眼已经二十多万存款的存折,看了一眼满屋的书籍,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啤酒瓶和快食面口袋,常轲走出单身小屋。 刺眼的烈日高照,他感到天昏地暗,心中却一阵清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爽快。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将要什么时间开始,怎么开始。 就像后来常轲向人说起的:“古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会露出一丝得意,“我嘛,干什么都比别人早十年,二十就立好了,三十,就已经没什么疑惑的,四十岁,老子就知道什么都不过是天命。” 他认为常轲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但命运这玩意儿确实是个混蛋,它做出峰回路转的决定时,从来不容当事人质疑。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命运转变 校办主任梁振宁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如果不是今天对面这个穿着双排扣西装、扎着刺眼红领带的家伙告诉他,真的不相信自己管理的学校里,还有这么一号不动声色、离经叛道的学生。 为了维护师道尊严,他让秘书把常轲带进来办公室。 秘书离开以后,那个家伙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老主任眼中居然噙着泪水,这种事儿肯定要汇报校长,即便现在还没汇报,他也知道结果只会有一个,投机倒把跟男女关系一样可大可小,可以绳之以法,也可以处以校规了事。 他警觉地问道:“是你们想招募他吗?” 那个家伙摊了摊手说道:“他再被你们用下去,就废了。” 常轲恭恭敬敬地走进来,那个家伙面向窗外,没有回头看他。但他一看梁振宁老主任的神色,心中就开始有着不妙的预感。 老主任正在往钢笔里打墨水,眼睛故意不看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孩子,你被开除了。” 常轲的眼泪喷薄而出,念大学是这一代所有人的梦想,他感觉对未来失控的无助。 而且,从老主任的语气中,他可以确认自己之所以被开除不是老主任的本意。就是站在老主任旁边的那个家伙,是他举报了自己投机倒把的事情。 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常轲不是个擅长求情的人,震惊和悲伤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就稳定了情绪。对老主任鞠了一躬,最后表示自己的敬意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比起接受这是一次挫折,常轲更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否极泰来的良机。 下了教学楼,他头重脚轻,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准备滚蛋。 在二楼的窗口,又看到那颗紫荆花树下脸色苍白的人。 这个西装革履、扎着暗红色金利来领带的人一直保持沉默,就像《浮士德》里的撒旦。那个家伙也向上看着他,眼白比常人的大,眼珠漆黑,有一刻,常轲觉得会死在他眼神里。 那个人抽着烟,良久地两相注视,把烟头扔掉,走了。 第二天常轲已经收拾完自己的行李。 宿舍楼,弥漫着男生臭鞋子和劣质洗衣粉的臭味,他知道,明天,他就要永别这本来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躺在床上,其他人已经去上课了。手提录音机放着宿舍里只有他才听得懂的粤语歌,是许冠杰的《有酒今朝醉》。从今起,他的人生将被劈成两段,他将注定成为一个自己陌生的人。 有个舍友走进房间,把开除决定书递给他。 下来楼道,他又看到那个怪人,迎面站在五十米外的花坛边,嘴上叼着烟卷,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 常轲不由自主走向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但是步伐越来越有力。 他决定接受这场命运突变,这就是他的命运。如果说他能够选择的话,他选择了随机应变,即使那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谁又不会死呢? 他径直走到那个人面前,直视着这个长得像死神一样的人。 陌生人递给他一根烟,他摇了下头,从装满现金的腰包里拿出一根粗大的雪茄,划着火柴点上。 这个时候,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校园里,出现了一个叼着雪茄,满脸桀骜不驯、无视一切的青年。 多年以后,即便变成鼯鼠的常轲,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对话。 那个家伙面带微笑地说道:“居然没有行李?你的被子、衣服都不用带?以后怎么办?”常轲看着那个家伙危险,丝毫没有感受到一丝的友好。 常轲只背了一个大背包,就只装着一些内衣裤。 常轲困惑地看着他说道:“人都离开了,那些东西带着没用,送给同宿舍同学了。”拍拍腰包骄傲地说道:“钱,我从来不缺。” 那个家伙扬了扬手里的烟卷,抬眼看了眼宿舍说道:“应该还有不少书吧,也不要啦?” 常轲得意地拍拍脑袋说道:“书都装在里面了,嘿嘿。” 那个家伙笑了笑,将烟卷丢在地上踩灭后说道:“我是来招募你的。” 常轲双手抱胸,下颌稍微抬起地说道:“早看出你没怀好意,知道我刚刚被学校开除了吧?” 看着常轲这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那个家伙十分欣赏地说道:“知道,所以这是招募你的好时机。” 常轲对于那个家伙表现出来的欣赏眼神感到十分不适,皱眉地问道:“你们是什么公司?或者单位?” 那个家伙挺了挺胸,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常轲感觉面前的人似乎高了自己一头,那人说道:“我代表一个特殊的情报部门。” 常轲本能地对那个家伙有了一丝警惕,随口拒绝道:“我不是干这种工作的料子。” 似乎早就预料到常轲会如此说,那个家伙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干这种工作的料子吗?’” 常轲扭过头去,看向其他地方,随口地说道:“反正我觉着自己不像。” 那个家伙拿出烟盒,从里边拿出一支叼在嘴上说道:“在招募你这种人方面,我经验丰富,阅人无数。”边说还边把一支烟从烟盒里抽出一半,递到常轲面前继续说道:“老实说,即使你不被开除,我看你也不是那种甘心老老实实念完四年沉闷大学的料子,更不要说天天跟那些幼稚、为了父母愿望在这里混个文凭的孩子们为伍了。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结婚生子,在平凡的岗位上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不,这不是你。” 常轲看着那个家伙递在自己面前的香烟,没有说话。 那个家伙继续说道:“这个时代已经变了,传统的教育、价值观都在改变,人心、人性都在变化,而且会越变越快。你很清楚,所以你才离群索居地读那些别人看来充满异端思想的哲学书,你才冒着被开除、甚至被认为是投机倒把的风险,去做那些除了蝇头小利外没有任何社会价值的小买卖。” 常轲听得胆战心惊。 那个家伙没有理会常轲的心理变化,依旧继续说道:“我招募、训练出数不清的优秀人士,我识别这种人的眼光很独到。他们不仅能在工作岗位上建功立业,还能锻炼成一个具备各种知识、修养、技能、素质的精英,关键是,还能培养出坚强、坚定、坚韧、坚忍的强大意志力。” 常轲丢掉拿在手里的那跟雪茄,然后从那个家伙的烟盒里抽出那根香烟叼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打着。但没有给自己点上,而是送到了那个家伙叼着的香烟面前,坚定地说道:“在哪里上班?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家伙没有将嘴里的香烟递上去,而是抓着常轲的手移到常轲嘴里那跟香烟下,自己凑过去,让一簇火苗点燃两个香烟。 那个家伙吐出一口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带善意的,这个常轲切身的感受得出来。 这天中午,常轲告别了厦大,告别了自己红红火火的生意,平生第一次坐上飞机,跟着那个怪人来到京郊的密云。 他和另外四十四个人住在一个废弃监狱的高墙里,不过没有了瞭望岗上的哨兵。高墙大门也仅有一个门卫室,里头有个满口胡同腔的中年胖子。不允许访客,也没有信件收发。门口没挂招牌。 他们被称为“学员”,不得互相告知姓名、出身,只有各种动物名称的代号。 此外,有将近四十名“教官”。 每天早上,常轲从警铃中惊醒。一张50公分的床,床脚放着一个掉了漆的痰盂,一个军绿色的薄被子,一块方木头做的枕头。 床头有一条“巴山雪茄”,显然是被从行李里翻出来故意拿给他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意识到,在这里自己没有秘密。每天早上一睁眼,他就用长大的火柴,点燃雪茄。 还好,没有把他的随身装满现金的腰包拿走。 他没有亲人,没有父母,还在新旧两个世界里进退难舍,被带到这个地方,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这就是他的命运。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真假愧疚 当初和鼯鼠一起搭建这个林中小屋的哑巴就是阿美的爸爸,后来成了只有他和独狼知道的“安全屋”。 三年前,他经过精心观察和谋划,选定了这个山坡做落脚点。 那是个酷热、无风的下午,山脚下一个聋哑人躬背拖着板车,沿着山路去收拾自家的橡胶林,聋哑人和水库边钓鱼的鼯鼠“不期而遇”。 鼯鼠需要这样一个地点和身份:离城区不远,偏僻但能接收传呼机信号;跟一个普通当地人成为朋友,最好谈个恋爱——做一个本地人期待的倒插门女婿。 聋哑人很少遇到一个人能用手势交流,鼯鼠的意思他懂:他可以帮他照看橡胶园,而且不用付工钱。 鼯鼠懂一些简单的哑语,他指着一小块平地,比画着“说”想在这建一个小木屋,他上山坡砍树木和茅竹,不用花一分钱。 木屋归哑巴,他只是临时住在这里好落个脚。 聋哑人当然同意,哑巴懂得把话藏在心里,其实比能说会道的人聪明得多,过了几天,他就把平时照看林子的女儿带上山。 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已经用小块的岩石搭好了地基,笑眯眯地邀请阿美一起把竹屋搭起来。 鼯鼠有时候也会为自己的处心积虑感到内疚,但这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房子下半截用山上的碎石搭成一个基础,上边用两米高的木头竖立在地基的四个角上作梁,用细一点的木头横叠在梁间,厚厚的椰树皮搭在屋顶斜梁上,两层树皮间铺着一层油布。小屋冬暖夏凉,还能遮挡雨水。 如果遇到热带雷雨天,闪电偶然会像炸雷一样打在房门口,冒出丝丝火花。 山里人特别忌惮这个,每年都会有几个当地人在空旷的田里勤劳耕种的时候,或者在山顶放牛羊的时候,遭遇真正的飞来横祸,被雷公取走了性命,留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寡妇孤苦地度过余生,丧父的孩子用余生来修补悲惨的童年。 所以当地人雨天绝不上山。 可鼯鼠说,自己命硬,想死都死不成。他喜欢在雷雨天拿着酒瓶,坐在门口看着近在咫尺的电光劈到地上。 今晚暴雨将至。 鼯鼠告诉阿美,他今晚必须离开莽城,趁着雨夜,可以到镇子边上偷一辆车。阿美蹲在泥灶边,点燃柴火准备烧水。 鼯鼠受不了这种沉默,“阿美,你过来。” 阿美用炉钩拨了拨柴火,火苗窜起来,她把盛满水的炒锅放上土灶,才走过来坐在鼯鼠的身边。 父母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听到有人对她柔声说话,直到遇到这个鼠哥。她坐下的时候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鼯鼠点着烟,喝了一口水酒,下定决心似的说道:“阿美,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来莽城是干什么,对吧?” 阿美摇着头,她也从来没问过。 她记得他好像说过,他是搞玉石小买卖的,边境上刚刚开始流行“赌石”,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拿回过一块石头。 每次上来小木屋,就是抱着本书,吃了睡,睡了吃,不像是生意人。 有两次身上还带着伤,衣服上沾着血。阿美不笨,鼠哥一定不是他自称的那种人,并且一定是个危险无比的人。 想起这些,阿美开始有点害怕。 鼯鼠又喝了一口水酒,说道:“以前我在这里干的事就不说了。这回,我是来对付一个人的。” 阿美不敢看他,他来这里肯定不是做生意。 “岩糯。”鼯鼠低沉声音说道。 阿美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莽城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人,寨子里的人从来不敢说起他的名字,更不敢提起他干的事情。 老百姓在镇子上走路,看到那一溜黑色的汽车,都躲得远远的,生怕那些飞扬的尘土溅到身上,带来霉运。也怕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惹祸上身。 鼯鼠脸色平静,接着说:“你不用怕,他可能已经死了。” 阿美根本不关心岩糯的死活,十分担忧的看着鼯鼠说道:“鼠哥,如果他真死了,就会有很多人追杀你。你为什么不跑啊?” 鼯鼠把烟蒂用拇指和食指弹出门外,足足有十几米远,依然燃着的烟头划出一条直线,落在地上的时候,散成火花跳开。 待到那火花逐渐的熄灭,鼯鼠看向阿美轻松地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是真事儿。两年前,岩糯有一批货物从边境走过来,他在沿路上派了很多人来护着这批货,当时有个小姑娘,才十岁。正好下山,经过那条路。她的肩膀上,趴着一只小猴。小姑娘蹦蹦跳跳,唱着你爱唱的一首歌。 岩糯手下汝阿牙怕她看到了什么,拿着枪拦住她,“小卜哨,你是哪个乡的?” 姑娘说:“我是五岔路乡的。” 汝阿牙又问:“你是谁?” 姑娘不知道汝阿牙手里那把枪的厉害,看这个大胡子凶巴巴的,一点都没害怕,昂起头大声说:“我就是我,还能是谁?” 鼯鼠冷森森的打了个激灵,问阿美:“你知道怎么样了吗?” 没等阿美做出任何反应,鼯鼠突然地说道:“汝阿牙抬手就拿手枪打在姑娘的脸上。” 阿美的手本能地捂在了嘴上:“打?” 鼯鼠点头道:“是射在她脸上。” “杀个人比杀条狗还快。”鼯鼠本来想用的词是“草菅人命”,想起阿美不懂这么深奥的成语。 鼯鼠一时讲不下去了,阿美像个知情者一样点了点头,右手搭在他身上。 那股女性的温热气息让鼯鼠受不了,阿美穿着一条半截裤,直挺的小腿不经意地贴到他腿上。 鼯鼠长吁一口气,“我当时就在不远的橡胶树下,手里也有一把长枪。”鼯鼠一口喝掉茶杯里的酒,压住自己的情绪。 阿美天真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开枪救那个小卜哨?” 鼯鼠看着灶台窜起的火苗,没回答阿美这个问题。 当时那把小口径狙击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半个小时后,一个来自敌方的特工将从这里经过,这发子弹精确地从特工的脸部穿透了颅骨,他成为鼯鼠亲手击毙的第一个人。 鼯鼠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地答道:“姑娘倒在地下的时候,那个小猴子尖叫着跑了,跑到森林里头。我经常想,经过这事,猴子是怎么看我们人类呢?没准儿也学会了自相残杀?” 阿美温顺地把头靠在他膝上,轻轻徐来的风声中,她轻柔的呼吸在鼯鼠耳中和着风的节奏,“鼠哥,你是坏人也好,好人也好,我只知道,你对我真好。我想你跑,我怕你会死,我嘛,一点都不害怕。”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上身的白褂子,露出姣好的身体,“我的汉话不好,我只想你对自己要好,只跟你好。” 鼯鼠当然知道阿美不会担心被牵连,她是为他担惊受怕。他接着说:“可惜了,我今晚要对付的是岩糯,没机会对付这个汝阿牙。总有一天,我要跟他面对面干一场。” 鼯鼠又喝了一口白酒,他的手忍不住伸进阿美的胸部,少女的乳房不大但坚挺,他感觉到一阵滚烫,“我其实不想把岩糯杀掉,也可能没杀。”他有点自我安慰地喃喃自语。 他感到阿美的后腰硬了一下:“鼠哥,你不怕么?” 阿美这么一问,鼯鼠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马上就回答阿美:“我当然怕,怕得要死。” 阿美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杀岩糯,也搞不懂他的身份和工作,鼯鼠就不想再做解释,毕竟,以阿美的见识来说,这些问题太复杂。 他想了想该怎么把这个“怕不怕”的事情说清楚。他把手从敏感部位离开,又点着一根烟。 “阿美,有些事情,干起来费脑子,很辛苦,可能还很脏、很苦、很累,要受很多委屈。最难受的是,经常无缘无故地遇到想杀你的人,或者是你必须杀的人。”他想起昨天在下水道里摸黑前行,用无可奈何的口气接着说:“但是,总要有人去干。我就是那个人,我愿意干。” 阿美敞着怀,划着一根火柴,给他点上水烟,鼯鼠现在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身材,灯光下黑黢黢的肤色,蹲在地上吧嗒着竹筒水烟枪,时不时右手举起廉价的本地米酒瓶喝一口。如果他不开口说话,就算本地人见了也会认作是寨子里的村民。 阿美担忧道:“那你赶快跑啊,如果他们追上你怎么办?我们少数民族,哪有不报仇的?” “我还要见一个人。还有,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你是我的宝贝,怎么能让他们伤了你?”鼯鼠吧嗒着水烟筒,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阿美,你说我能不能留在这个大山里呢?” “你本来就不是这个大山里的人,留下了干什么呢?” 鼯鼠看着阿美忧心忡忡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紧蹙着眉头,像个孩子为大人操心,显得特别单纯可爱。 他忍不住又笑了:“阿美,你上床等我吧。” 看着阿美安静地爬上那张竹床,他忽然泛起一阵内疚和忧伤,他何尝不是利用阿美这个淳朴、单纯的村姑呢?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刺杀目的 鼯鼠眼睛盯着地上那种热带地区特有的又黑又壮的蚂蚁,正在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窜行,跟内地他见过的蚂蚁排成线、互相交头接耳的传递信息完全不一样。 他曾经好奇地做过一个测试,在蚂蚁的“一”字长阵中间用食指按死几个小东西,这个长阵左右两边第一个蚂蚁匆匆走到这个杀戮区,它会马上停住步伐,细细的触角伸出去试探区内同类的血气,显得有些惊愕,然后就立马掉头,向同样匆匆赶路的同伴用触角发出警示,同伴似乎也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马上掉头,它们俩就会分头向后面的蚂蚁示警。 鼯鼠发现,这个示警的接触传导只经过几次,后面那些没有接触过的蚂蚁很自然地调转方向,而且步伐比来的时候显得“慌乱”。 鼯鼠认为头几只示警的蚂蚁可能逐渐发出异常的气味,而这种体味蔓延出“危险”的信号,促使后来者回头“逃跑”。 再进一步,鼯鼠把回头的长阵另一头如法炮制弄死几只,经过同样短暂的一个传导,夹在中间的这只小队伍就会马上乱了阵脚,各自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可能再也回不去蚁巢。 鼯鼠得出结论,蚂蚁能自动完成身份转换,由原来搬食物的“行动人员”,变成“险情信息员”;获悉险情的蚂蚁会发出无形的危险信号,可能是一种表示恐惧的气味,但是依然不会导致群体的无序混乱,后面的蚂蚁会有序地沿原路“回撤”;直到两头都传来信号时,蚂蚁们才会陷入混乱,彻底崩溃。 蚂蚁作为群体性活动昆虫,这些行为特征跟人有很多相似点。 比如为了种群安全,即使平时不相干的人,都会承担基本的示警责任;如果没有足够大的恐慌,倒不会引发族群失控的混乱;如果恐怖信息来自多头,人类会彻底崩溃,失去判断力,反而加快了灭亡。 他有点惊奇的是,蚂蚁会恐惧死亡。 博尔赫斯在他的《永生》里说到:“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一切动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起码,蚂蚁知道死亡是什么,鼯鼠想。 他今天声东击西,汝阿牙带去卯喊宾馆的打手们分散了防守,又制造多头恐惧。这个策应性的小混乱可以扰乱对方的判断思路,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脱身时间。 这属于“战术性佯攻”,通常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展开行动,由于精确地把握时间,他一个人就完成了。 他进入莽城的时间非常短,岩糯根本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动手,防范大幅度降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 起风了,风吹进木屋,灯泡被吹得剧烈晃动,令他更加心绪不宁,他赶紧爬上床,从后面抱着阿美的身体。阿美呼吸急促,柔滑的肌肤上渗出一滴滴微小的汗珠,他知道这是阿美情热了。 温存过后,阿美睡不着,爬下床给他倒满一杯米酒。屋外晚风瑟瑟,山林发出轻啸声,反而令人感到更加黑暗和寂静。 屋内灯光昏暗,小屋简陋、清冷。 她在想,他走了,这个小木屋又剩下她自己。 “鼠哥,你能走就早点走呢,一个人在外面晃得太久,不容易呢。”她轻声说,自己都好像听不到自己说什么。 鼯鼠眼神变得很温和,夹杂着不舍和不舍带来的悲哀,这是他的职业不应该有的眼神。这就是泰家女孩跟汉族女孩不同的地方:明知道鼯鼠一走就会永不相见,但她只考虑情郎的安危,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假若有一天不小心怀上了鼯鼠的孩子,她也不会怪他,更不会吵着让他“承担责任”,相反,她会把孩子看作是弥勒佛的赐福。 如果换作汉族女人,负责任啊、睡过就要结婚啊,接下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对阿美更生怜惜之情,放下酒杯,用右手环抱着阿美。阿美淡黄色、稀疏的头发在白炽灯光下闪闪发亮,瘦削的肩膀略显单薄。她确实长得够娇小,但肌肉很硬实,这是常年劳作的结果。 他也像阿美一样自言自语,“我走了,谁来保护你啊?” 阿美轻笑了一下,说:“鼠哥啊,你就不愿意祝福我找到一个好人家吗?” 那阵青草的香味再一次泛起来,鼯鼠内心很纠结,说:“阿美啊,为了你,我可以去死。” 阿美仰起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胡须,说道:“为了我,你才要活下去啊!” 鼯鼠回到这个安全屋,等着线人传呼,然后到山脚下水库见面。但是直到现在,线人还没发消息,他开始焦虑不安。酒精正在发挥作用,能让他控制住情绪。 独狼已经死了,战术组里其他人不知道鼯鼠和线人见过面。鼯鼠要向线人确认岩糯的死活。 他还有一个目的——找出“内鬼”。 他决定去山路上看看。 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骑着那台“大白鲨”,冒着暴雨和雷电,慢慢向山下驶去。到了半山坡那个凉亭,还没停下车,他就看到倒卧在地上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体。 鼯鼠右手松开油门,拔出后腰上的刀,右脚踩着刹车,不敢熄火。他观察周围,确认没人埋伏,才架好“大白鲨”,警惕地走向凉亭。 刀老波提前到了水库边的凉亭,时间还早,他知道鼯鼠十分钟之后一定会到。他悠然自得地填上烟丝,点起烟斗,所有的事情今晚将告个段落。他的女儿,一定会去云庭读中学,到泰国念大学。 他生长在莽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不太识字的农场工,从他刚懂事起,上海支边来的知青母亲就不停告诉他一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后来他才知道还有下一句:书中自由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穿着一双那双新草鞋,来到了云庭那所大学。 1990年,他从云庭理工大建筑系毕业,分配回到莽城。在他的理想中,要利用自己所学,为家乡盖起省城那种五六层的高楼大厦。他没有去被分配的房产局报到,他要用聪明才智做一番大事。 他把城里中学毕业就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调动起来,又跟乡干部谈妥,不用乡里一分钱,乡里还占股份,成立一个戴着乡办企业“红帽子”的建筑队。 他赶上农村家家建新房的好时候。 他亲自设计,手把手教会没干过砖瓦活、没上过房顶的青年们盖起一栋栋两三层的村屋。他们在烈日骄阳下、在暴风骤雨中起早贪黑,安全事故时有发生。 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全部依靠人工,刚开始连手套都配不起,每个人的双手都伤痕累累,到最后都长出了坚硬凸起的骨节和厚厚的老茧。 他们拆掉老旧的泥巴和木头房,搭起地基牢固、舒适合理、有小庭院的新宅子。 生意红火的三年,除了给乡里分红和发工资,他挣了三百多万。他拿出其中一半分给同甘共苦的年轻人,他们回家买来新的材料,也为自家盖起新房。 刀老波现在常常感叹,他在高等学府里学业有成,但那里完全没有传授给他人性贪婪和险恶的学问。他最大的悔恨来自他分给乡里太多了,几个乡干部想独吃建筑队生意这块肥肉。 在别的事情上,他们从没有像巧取豪夺这件事这么团结一致过。 经过文化程度没过小学的干部们彻夜不眠地谋划,在充斥着呛鼻水烟味和浓烈苞谷酒味的乡公所里,把建筑队收归己有的计划产生了——没人讨论过抢回来后怎么经营。 镇税务所清查他的结论是严重偷税漏税,乡公所指证他违法侵占集体所得。派出所几个欺软怕硬的警察把他从漂亮新房的床上带走,留下刚生产完、茫然惊恐的婆娘和襁褓中的女儿。 多年以来,刀老波从没向人提过,甚至不敢回想他在镇派出所小黑屋里是怎么度过惨烈的二十九个日夜,但它们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最终的结果是他“自愿、主动”把建筑队的股份全部交出,把全部家产和现金用来赔缴税费和赔还集体,他身无分文地回到已被罚没的新房,带着婆娘和女儿回到老城里。 他捶胸顿足地臭骂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这些书里不仅没有颜如玉,没有黄金屋,连自己已经有的婆娘孩子都要住在这漏雨的破房子里,连已经挣到的房子钞票都被土豪劣绅霸占。“不对!”他又骂自己,“他们大字不识,怎么能算‘绅’呢?白读书,又用错词了!” 勤劳发家致富的路子被堵住了,依靠满腹诗书闯事业的理想破灭了。这个遵纪守法的知识青年主动上门,投奔货真价实的黑帮老大岩糯,成为他的军师和首席助理。 他需要钱,更需要力量,即使是犯罪的力量。 只有这两样兼备,才能获取他心目中的公平。他有的是智慧,有这个边陲穷乡僻壤的土著不具备的知识,他思维逻辑清晰,精于算计,深谋远虑。 在这几年岩糯的组织里算无遗策,本地人的身份使他获取了岩糯更多的信任。 但是,现在这个老大打算金盆洗手,有些人不同意。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刀老波 刀老波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他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能让他把女儿带离这块令他伤心欲绝的土地,这块让他成为大毒枭头号帮凶的土地。 有个神秘人物承诺要给他一大笔钱,多得足够他到泰国安享余生。他已经收到了定金,定金已经远远超过他当年盖房子挣到的钱。 半年前他在华欣(泰国王室避暑夏宫)物色了一个富商打算出售的老别墅,他把定金即刻打到富商的账户上,除了房子归他,还剩下足够的钱把环绕别墅周围的土地买下来。 他即将亲自担任设计师、监理师,扩建一栋高端度假酒店。这些来历不明的黑钱将被洗白,还能产生正当收入和丰厚的利润。 当然,他需要做一件值得别人付大价钱的事情,就是背叛岩糯。 这倒不需要智慧,只需要把道义抛诸脑后。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换取了知识和青春。他刀老波出卖魔鬼,换取巨额财富,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贼和贼是基于利益合作和翻脸的,讲道义的人不配当贼。 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如果失败,结果必然是被灭门。刀老波这点危机感还是有的,他见识过太多次岩糯睚眦必报的手段了。 幸好,来执行任务的鼯鼠有着冷静的头脑,计划得天衣无缝,还具备独闯虎穴的勇气。 刀老波把所有关键的细节提供给鼯鼠,他们是一见如故的拍档。但即便聪明如鼯鼠,也想象不到他隐瞒了一件事,一个惊天的阴谋。 他向岩糯告辞后,离开了大宅院。 刀老波当然想不到,岩糯现在只是受了重伤,鼯鼠没有杀他。这不重要,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至于鼯鼠,刀老波从不怀疑这几个人的专业水准,尤其是他们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职业操守。 凉亭外下起暴雨。 密集的雨点击穿了湖面,击打着大片山林,山谷里响彻着雨声和雷声。 凉亭下,一个黑影从水库里慢慢钻上水面,沿着凉亭下方十几米笔直的的石壁敏捷地向上攀。 雨点密集地击打在湖面,掩盖了攀爬发出的声音。 这个人跃上凉亭的时候,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大步走向刀老波。刀老波像见到鬼魅一样面对他的那刻,神情瞬间从惊愕转为恐惧。 “你、”,话音未落,刀尖已经刺穿了刀老波的心脏。 线人刀老波临死前最后看到的是闪电光照耀着他颈部喷出来的血线。 教官反复强调过:不要对任何线人的死亡有怜悯之心,从他们打算成为这个角色起,已经注定了不能善终的命运。区别只是他得到他希望的好处没有。 鼯鼠不用摸就看出刀老波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刀老波身上被刺的两刀都是致命伤。 那是一把长刃泰刀,刀手的刺点非常专业、狠辣。 刀刺进去身体,人摔倒前就被拔出来,速度非常快。他试着凌空比画了一下,先用左前臂反手向对方脸部打去,任何猎杀目标都会本能地两手向脸部遮挡,其实这是一个假动作。长刀趁机从右腹部向上穿透,可以避过肋骨,直接从下方刺入心脏。 看得出来,这致命的第一刀下去刀老波已经死了。 脖子上的伤口是从右侧刺去,穿过脖子,在左侧穿透,血从脖子两侧同时流出来,那个刀直接刺断他的右颈动脉,血还在噗噗地冒,看起来被杀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 闪电光照亮了刀老波扭曲的脸和半睁着的眼睛。 他见过“独狼”用这种刀法杀人,他们组只有独狼能留下这种速度的刀痕。但“独狼”已经死了。 莫非上面还派了另一个战术小组?想到这点,他感到不寒而栗。 刀老波只相信独狼和他,毕竟接触了一年。 每次见面,鼯鼠虽然不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刀老波总是在跟独狼窃窃私语的时候拿余光扫视他。 中午进城前的短暂接触帮了他大忙,刀老波绘出建筑师一样精确的地形图,使他找到了突破点。 丛林里跳出三只大猩猩,迅捷地相互追逐,最后在鼯鼠身边旁若无人地互相殴击、打斗,发出愤怒的“啾啾”声,估计是在争夺配偶。 他蹲在刀老波的尸体前,对身边的猩猩们无动于衷,事情变得越来越混乱。 以前只有他和独狼知道这里,今天下午他打过电话给北京,提及这个接头地点。显然北京那几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独狼已经死了。 想到独狼,他想起那个秘密:独狼有个孩子在崖渡。 三个月前,独狼把一个崖渡的女人送到小木屋,让阿美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就出去了。女人只呆了两个小时,吃了午饭,独狼回来把她带走了。 这个女人告诉阿美自己住在崖渡城里,在政府宾馆当服务员。 女人带着一个吃奶的男婴。孩子一定是独狼的,他才会把女人送到小木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安全屋。 独狼这是一个挺大的失误,鼯鼠想,他不应该把秘密随便泄露给阿美。 他没有告诉阿美,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毒虫,中毒很深的毒虫。 以独狼的工作性质,帮女人搞到足够的免费海洛因是举手之劳,但在鼯鼠看来,这只能把她往死亡之路送得更快。 事后一连串的事故证明鼯鼠当时的想法纯属自欺欺人,他以为:只要不影响执行任务,我才不管他的私事呢! “再完美的作战方案,战斗一打响,作废一半,”名将陈赓的说过,“另一半在随机应变中产生。” 局面很被动,困在敌方的老巢里,任务没彻底完成,线人就死了——显然鼯鼠并不在暗处。 转移战场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搞不到交通工具,整个城镇已经戒备森严,百姓跟岩糯家族同仇敌忾,他根本不能离开这个山林。 独狼的孩子在崖渡,鼯鼠决定把他带走。独狼救过他命,他要把人情还上。 鼯鼠垂头丧气地回到安全屋,心里极度烦躁,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不说话,阿美就不敢问他。 她拔开装着米酒的大瓶子木塞时,发出“嘣”的一声,鼯鼠的手一下就摸到自己腰间。这个动作被阿美看到了,两人都露出歉疚的笑容。 阿美给他倒上一杯米酒,他接过酒,拿杯子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阿美坐在地上,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鼠哥,你好烫,发烧了。” “哦,是吧?我身上很冷。”鼯鼠想起阿美借钱给他治病的事。 阿美知道,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鼠哥也害怕了。 她默默站起来,在门后捡起几块干木柴,蹲在火塘边点起柴火,她把一个旧陶罐放上去,烧好开水要让鼯鼠多喝点。 鼯鼠不是害怕,他知道抖是因为自己的焦虑症发作。 干这行时间长了,他有严重但间歇发作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刀老波死因是个谜,意味着有一头不知名的野兽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随时发起致命一击。 他强行镇定下来。他想坐在火塘边上熬个通宵,脑子里梳理一下线索。 思考的结论是:今晚发生的事找不到任何逻辑。 第一卷 第三十章:袭击到来 半夜,他还是扛不住了,蹑手蹑脚地摸到床上,钻进了早已被阿美温暖了的被窝。从后边抱着阿美,胸膛紧贴着阿美酥软的后背。 很暖和,鼯鼠几乎就是在闭眼的那一刻,就进入了梦乡。 可惜梦乡并不欢迎鼯鼠。每几分钟,他就做个梦,是噩梦。 他的左边升起一团黑暗,怪兽咬着他的左臂,他在梦中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又不敢发出声音。 紧接着,就被吓醒。 过一会,他的传呼机突然响起,他被猛然惊醒,发现只是外面的蛐蛐声。 阿美静静躺在他身边,黑暗中睁开的双眸温柔地看着面前抱着自己的男人,不舍地闭眼。 鼯鼠的每一次惊醒,他都吓得紧紧抱着阿美,阿美就蜷缩进他的怀里,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给鼯鼠带来安全感。 午夜,外边的天空已经雷鸣闪电。 莽城地处季风区,降雨集中,雨量充沛。 因地势低平,在6、7、8月常发洪涝,加上1976年发生过7,4级的地震,水土流失严重,很容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 这个木屋建在山腰上一块狭窄的坝子上,主要是为了照顾两侧山上的橡胶林,平时夏季阿美不会住在木屋里。 现在是四月底,刚进入晚春,没想到一场罕见的暴雨突如其来,仿佛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噩梦惊醒,鼯鼠索性爬起床。黑暗中摸索到床头的火柴盒,他用火柴点着烟,微弱的火光中看到火柴盒上印着“崖渡居然宾馆”。 身后阿美翻身揽住他腰,他回身用手抚摸她头发,困倦的阿美用迷离的眼睛催促他:应该走了。 少数民族的少女不会让即将离别的男人困守在梦乡到天亮。 他感觉到阿美体内有一种寒意,透过他们两人火热的身体,侵入到他骨头里,让原本被噩梦扰乱的大脑,唤醒了一丝理智。 他很快就会知道,阿美的这个无声的逐客令,即将让他死里逃生了一回。 他睁大眼睛,无法入睡。 滂沱大雨中一阵山风吹过,窗户没关,风吹鼓起布窗帘,雨点飘进洒到床上。 劳作一天的阿美不为所动,又打起了清鼾。 除了雨声,四周围很安静,安静的过于的诡异。 鼯鼠快速,轻盈的坐起身,他相信直觉,他十分肯定危险正在接近。 他猫着腰爬下床,摸黑穿上衣服。 此时伴随着闪电,一晃晃的手电筒光透过木头缝照射进来,他从电筒光晃动的频率看出来,不只是一路人马。 手电光照射到木屋的左、右、后方,自己正在被包围。唯一前门没有光照,但那里可能已经被设了埋伏。 鼯鼠的动作很轻盈,但依旧惊醒了阿美。漆黑中,阿美跳下床轻声急促地说了声:“快跑!”。 鼯鼠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头有大约三千块钱,他把所有现金拿出来放在床上。布包滚出出三粒小药丸,他把浅蓝色那丸吞下去,余下两粒装进一个小塑料袋裹好放进裤兜。他回头看了一眼阿美,这姑娘好像意识到将要有生命危险,瘦削的身体一丝不挂,但看向鼯鼠的眼神依旧是对鼯鼠的担忧,摆手让他快逃。 他一咬牙,俯下身迅捷地闪出前门。 滚滚雷声干扰了岩糯的手下的听觉,前门对着悬崖和下方的江水。出门后就地一滚,鼯鼠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还没有伏兵。 他在暗夜里浑身带着酒气,借着若隐若现的闪电光,手脚并用地摸索前行。 他窜进树丛,回头张望那个小木屋。 闪电中,他看到七八个人从左边弓着腰上来,这些便装人挎着冲锋枪,迅捷无声地交叉前进,显然那是边境另一边的职业雇佣兵。 右边拿着手枪的小队伍匍匐前进,那些人都穿着警察制服,显然要把他当做罪犯击毙。 小木屋的后方,汝阿牙带着无数人出现在木屋两侧,这些地痞没有重武器,但手持亮晃晃的泰刀。 鼯鼠不敢停留,继续跌跌撞撞地向斜侧的坡地跑去。 泥泞中,他摔了一跤,顺势趴在地上,双手抓住地上的杂草,忍不住回头再看山坡上的小木屋。 他看到小木屋四周的一阵阵枪火闪烁。 枪弹击打在木屋外闪出一阵阵火星。 暴雨夹杂着雷鸣,他甚至听不到枪声。 那个害羞的阿美,那个天天在蔗田里劳作的阿美,那个唱着歌割橡胶的阿美,那个只有十八岁的阿美,就在他的眼前没了! 鼯鼠的眼泪忍不住地和着雨水流淌出来。 几个人从正门蹿进木屋,显然除了血泊中的阿美外看不到他。 随后几十个人在汝阿牙的指挥下,呈扇形向这边搜索,强光手电筒密集照射着丛林,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木屋拼命。 但是,看着对方武器在闪电中的金属反光,还没失去理智的鼯鼠命令自己立即逃命。 有人发现了他,手枪和冲锋枪子弹在他身体四周溅起一片泥丸。 鼯鼠也不在隐藏,来不及爬起来,双手拼尽全力地向前推动自己的身体,在泥泞中顺着山坡向下滑落。 鼯鼠对木屋周边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身后十几米是悬崖。 悬崖落差三十米的下方是怒江。 致命的方向,同时也是他唯一存活的方向。 如果鼯鼠死在这里,一定会有很多人感到高兴。 他没杀掉的岩糯肯定会是第一个高兴的人,紧接着,汝阿牙也会高兴,除掉一个强敌。 潜藏在北京那边的内鬼会最高兴。 还有,他之前得罪过那么多人。 此时的鼯鼠不想死。 他不能接受别人为他的死亡频频举杯庆贺的场面。 这片山体的坡度有点大,幸好不是岩石地面,否则他会滚落下去。 湿漉漉的泥土上长着丰盛的野草,他滑到悬崖边上,这里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下方传来咆哮的江水声,感觉到腿部突然悬空。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但身体突然下坠的时候,他还是心头一紧。 虽然之前无数次都将生命交给老天爷,都比不上这一次交得这么彻底。 暴雨中,他被无穷尽的黑暗迅速吞噬,三十多米的坠落时间仅是一瞬,还没来得及害怕,身体已经沉落到河床上。 相比下坠的高度,河水并不深。 漆黑的水底,鼯鼠能感觉到全身被撞击的剧痛。 他挣扎着,顺着激流浮出水面,还没喘足一口气,洪流再次吞没了他。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求学之路(一) 在这所监狱里边,心理学教官是个五大三粗的女士。 她大摇大摆走进课室,嘴巴上叼着牙签,面无表情地对着底下四十四张天真的面庞说道:“我们这堂课是教大家学会恐惧。恐惧这种心理是有规律可循的,但是每个个体的规律是不一样的,他源自个体的经验和经历,当你不懂得恐惧的时候,在这一个行当一定死得很快。学会了恐惧,我们才能学会克服它,因为不克服恐惧,死的就更快。” 修辞的老师说道:所谓外交,讲的绝对不是针锋相对,外交有时候是两国政府之间的解决冲突的缓冲地带。所以话都不能说死,新闻媒体公布的时候,要为将来留有余地。 比如说: “坦率地交换意见”,平常人看起来是波澜不惊,其实可能是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对共同关心的问题达成一致”,说明双方达成交易; “将进一步交换看法”,意味着暂时搁置争论。 “谈判是技巧,但更需要智慧。凡是谈判,就要抱着妥协的心态,要客观评估双方手头的筹码。有些人不屑于谈判,以为折辱对方就是赢了,那只能算泼妇骂街。” 在这所监狱里边,几乎所有的教学内容都是没有教材的。特训老师把大量的案例像讲故事一样作为主要的教学手段,那些故事都是超乎想象,但是非常实用。 她讲到全世界特工的特点都了如指掌,其中对摩萨德的战绩情有独钟。 当然,每次她谈到摩萨德在挪威那场失误时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摩萨德这么厉害的组织居然摆了这么一道乌龙。” 鹰酱的中情局、大毛克格勃、约翰牛的军情六处、戴胜的摩萨德被称为全球谍海四强。 在这些主要情报机构中,人数最少的摩萨德最为诡秘、嗜血、激进,它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杀任何一个暗杀清单上的人。 除了统辖军事情报局、国内安全局、外交部调查局、警察情报局外,还有三个叫“基顿”的专职暗杀队。 “基顿”,希伯来语“刺刀”的意思。 一九七二年第二十届慕尼黑奥运会,巴巴羊极端组织“黑色九月”制造了劫持并杀害十一名戴胜代表团的惨案,举国悲愤。 戴胜下令成立“死神突击队”,代号“天诛行动”,以牙还牙,历时九年,采用枪击、下毒、爆炸等方式刺杀或处决了十一名圈定的暗杀目标,同时也误杀几十名平民,震惊世界。 教官用两天的课程详细剖解了暗杀这十一个人的方法,比如九号目标于一九七三年被炸死在汽车里。 炸弹安装在座椅底部,靠体重压力打开保险后,由遥控器引爆。 但是即便厉害如摩萨德,也不会算无遗策。被特训老师笑话的那场荒唐的意外发生在挪威。 一九七三年夏日,摩洛哥籍饭店服务员阿赫迈德和妻子看完电影,正在极昼的晚霞中浪漫地携着手回家。当两人经过公交车站时,几名佯装乘客的摩萨德特工突然拔出手枪,无辜的年轻人瞬间倒在血泊中。 这个可怜的人被摩萨德误认为是暗杀名单中的一号了! 随后包括四男二女的基顿优秀特工被抓获,五名被判杀人罪成立,被监禁。 在讲完边境上各国利益关系后,政治教官的一番话令学员们心事重重:“进入我们这一行,面对的只有无数的阴谋和背叛,你们将时时刻刻与谎言为伍,撒谎是生存的基本本领。 汉斯虎曾经说过:谎言重复一千次就成为真理。他没说错,天天满嘴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以为是真的,这才是合格的情报人员。” “跟你们打交道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你们的反击必须不择手段。这个行业里没有是非对错,道德没有立足之地。你们的绩效考核只有胜败输赢,结果只有生死存亡。” “各个国家和地区都有反政府军,无论我国跟这个国家结盟与否,他们的反政府军都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很显然,这种统战工作见不得光,你们就是完成统战任务的人。” 鼯鼠身边的学员嘟噜着:就是让我们去帮这些不要命的革命者反政府呗。 “很多时候,要学会跟赌场老板、大小毒贩、黑帮老大,甚至反政府军首领交上朋友,必要的时候,要懂得置换利益,结为盟友。” 那个同桌又嘟噜到:“什么很多时候,是所有时候吧?” “他们会多少猜到或者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在情报世界,各方都会给他人留下一点逼仄的空间,不会一下子赶尽杀绝,那是因为不起眼的情报往往可以换来更大的利益。你们所有人都将下边这句话刻进你们的骨髓里,这终归是一个杀机四伏的暴力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有慈悲,没有真正的友情,更不会感恩。当你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天,就是图穷匕见的那天。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成为最后的赢家,所以手段必须足够狠、心要足够黑。” 讲台下一片寂静,政治教官扫视着目瞪口呆,政治教官很满意,至少再也没有看见一张天真的面庞,清了清嗓子说道:“有时候,为了得到敌人的信任、合作,你要帮他消灭他的敌人。” 台下一阵交头接耳。 政治教官接着说:“也可能,伤害你们的同僚。” 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们之间所有人,不仅仅是在座的所有人,而是身处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将随时成为险恶的背叛者,也随时面临最意想不到的背叛。 常轲想起之前十几年,无论来自家庭、学校还是社会的种种教育。 “不准撒谎骗人!”这是父亲声色厉苒的警告。 “要做个老实人啊!”这是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忠告。 “诚为立身之本!”这是中学班主任写在黑板上的口号。 “如果今天还信这些,就是死路一条。” 常轲懂了。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求学之路(二) 逻辑学导师重复着他的中学语文课程一些知识,但是举实例的时候又让他感觉闻所未闻。关于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的关系,课程里就有多个案例应用于观察、分析,特别是做出结论前对这两个条件的量化分析方法。 常轲发现,基本逻辑的应用范围远远超过了过往所学。如果将来他从事别的什么行业,比如重拾旧业做生意,他的分析角度和能力都会与众不同。 战术课程令常轲这个文雅书生改变了一贯的看法。 教跟踪和反跟踪的教官是个貌不惊人,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他把随身带来的化妆盒展示给大家看,除了改变肤色的各种粉底,还有假胡子、假发、染发剂、隐形眼镜。 在大家好奇地翻看这些东西时,没人注意到他已经离开课室。 五分钟后,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瘸着腿走上讲台,学员们狐疑地看着这人,依稀认出他就是教官。 “跟踪者很可能没见过你本人,脸部识别主要依靠照片。你们的工作守则中有一条:除了组织要求建档,永远不能留存个人照片。另外,打过交道的跟踪者对目标的辨认除了相貌,就是形体动作。在后背垫个剪好的硬纸片,穿上外套,可以改变身形。鞋里放几颗碎石子,会改变走路方式。” “作为被跟踪者,要经常切换行走路线。把一切反光的物体作为镜子,要多利用橱窗这类玻璃反光物。路面积水、停靠的摩托车后视镜、手表,甚至马口铁垃圾桶、不锈钢门框都是发现跟踪者的镜子。” 有一个药品使用课程,出人意料的简单。 教官举起透明的小塑料盒,里面有三颗胶囊 “蓝色那颗,如果你想72小时像打了鸡血一样不睡觉,就吃这颗。能让你像吃饱睡足那么精神。”教官的语调有点悲哀,听起来这药的效果令人不适,“实验表明,正常人在被迫不能睡眠48小时后开始崩溃。不能睡觉是最痛苦的折磨。” “这个蓝色的我需要两颗。”常轲想。 “浅绿色那颗是假死药丸,这颗药很神奇,服用后两分钟内会产生濒死的身体痛苦,然后暂停呼吸和脉搏。‘死亡’将持续五分钟。当然,你不会真的就死了。”教官知道年轻人的顾虑,“就像交通灯的绿灯。我会安排专门的医师,每个人都要试服一次。” 学员们轮番试服药物。咬碎胶囊后,人马上剧烈抽搐,从嘴里吐出白沫和食物渣滓。持续五十秒后,抽搐开始减慢,再过十秒脉搏彻底停止,人进入深度昏迷状态。 观摩的学员用手触摸,“尸体”脉搏和呼吸完全停止。 “药物经过专家研制完成后,经过无数次···那个···‘临床实验’,绝对有效。再说一遍,你百分百会醒过来,除非,在这五分钟内,敌人用别的方法处死你。” 教官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最后一颗胶囊,氰化物,自杀用的。“这个不需要试服了。”教官看着学员们,“不过,真用上的时候,你会感激它的。 “还是那句话:一定不要被抓住!” 开锁是一个技巧课程,教官展示给他们看的是几十把形状各异的普通锁,唯一区别是这些锁外壳是透明的,锁芯被固定在有机塑料制成的模子里,以便他们立即看清锁的结构和开锁的详细过程。 他们很容易就掌握了用两根回形针开各种门锁的方法。接下来,又学到用手感破解密码锁的方法。 紧接着是定点爆破,教官强调:定点爆破这个词的重点不是爆破,是“定点”。用有限的炸药完成任务时,重点分析“定点”——建筑基础结构,才能计算出炸药爆破力的破坏程度。 因此他们要学习简洁有效的建筑结构课程,地基深度、混凝土质量和钢筋直径都对爆破效果有影响。 若干年后,美国“911”事件中飞机撞击的楼层经过事前精密运算,才会导致整栋大厦塌方。 下一堂课,教官会给他们灌输“短板概念”,标准化处理的产品虽然不能达到尽善尽美,但是它的短板一定不受人为的情绪影响。 教官用他们刚刚学过的暗房课举例:“同样用d-76冲洗黑白胶卷,人工冲印和机器冲印,哪个会更好?” 很多学员说当然是手工的好,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的专业摄影师还喜欢自己做暗房。 “你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很模糊,职业摄影师的照片跟我们的照片用途不一样,他们追求艺术效果,也就是个性化,人为的成分很大。我们的照片用于情报和取证,机器冲印已经能高效完成。” “这跟短板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已经知道短板效应的概念,我就不解释了。在冲印这个程序上,多数情况人工冲印可以对拍摄时候曝光之类的缺陷做人为甚至艺术性调整,这点机器做不到。但是,如果冲印人员因为别的事,比如跟老婆吵架情绪变坏,”老师看着恍然大悟的学员们,“那就会有弥补不了的人为失误,常常有人因为接电话或者中途要处理其他事,忘了时间——比如把药水成分配错,底片冲成白板,这些失误都可能把你拿命换来的底片毁了。冲印师傅的状态就是工序的短板。但是,机器不会。” “短板效应,是指盛水的木桶是由许多块木板构成的,盛水量也是由这些木板共同决定的。若其中一块木板很短,则这个木桶的盛水量就被短板所限制,短板就成了这个木桶盛水量的“限制因素”。 若要使此木桶盛水量增加,只有换掉短板或将短板加长才行。 做任何事情,首先要分析自己的弱项,要了解对手的强项。照片冲印这个例子说明,即便我们发现最弱那个点,很可能在意外情况或者看不到的地方产生更加不确定因素,出现更短的板。” “多数人思考问题都趋利避害,往好处想。你们的工作成绩可能难以评估,风险是可以也必须预估的,因为,那都是致命的。”教官最后强调说:“做情报分析工作,不需要考虑发生的好事,但切记要把最坏情况发生的预案准备好。” 常轲喜欢这种天马行空的教学方式,前一节课是逻辑学的平衡分析法,下一节就转入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心理学分析。逻辑课程讨论发散性思维,而文化课程变成理性叙述。特别是那些案例,让他能设身处地思考。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求学之路(三) 狙击课程,教官没有直接把学员带进打靶场,小小的教室里,幻灯机打出幻灯片,是十几张脸和头部被打烂的尸体的相片,引起几个胆小学员强烈的生理反应。 “这都是被狙击枪猎杀的。”教官十分淡然地解释。 幻灯片上打出二战以后著名狙击手的肖像照片,教官从面目表情上分析猎杀者外貌和心理的共同特征。 这时国内还很少有私人汽车,驾驶课程的要求严苛:无论之前会不会驾驶,第一天必须开车上公路。 第二天两个学员一组,目的地是500公里外的内蒙草原,跨越城区、乡镇、山地,限时十个小时。 四辆教官驾驶的车辆穿行在二十六辆学员车之间,学员们都是无证驾驶,出发前,教官对这些潜在的马路杀手低声说:“发生交通事故,甚至撞死人,法律责任自负;中途搁浅,这科零分,不得补考。” 傍晚,23台车到达目的地,但只有11辆限时内到达。一辆冲进了水库,另两辆撞到了山体。 没有人在乎失败者的结局,这六个学员只有卷铺盖走人了。 大部分学员都是警界精英中的精英,受条件所限,之前开车的机会不多。还有十几个人跟常轲一样,从来不会开车。但搭伙儿开,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很快就练出一手好车技。 精疲力尽的学员们在草原上露营一晚,接下来两天是全速骑马课程。 常轲自认没有体育天分,而且身体瘦削,但有赖于天生的身体平衡本领,没有在疾驰中被甩下来。 教官没有教授技法,只是让他们在初春黄色的草野上乱跑,两天过后,他的股沟血迹斑斑。 这种严酷的训练真是“赶鸭子上架”,能否过关不但依赖各人天生的潜力,还要靠运气,两天课程下来,又摔伤了三个学员,其中一人显然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驾驶回程走另一条更险峻、坎坷不平的乡道,苛刻的教官选择走夜路。道路崎岖,丰田面包车的灯光昏暗,常轲身边的副驾是水蛇,这是常轲见过的最为玩世不恭的人,还好两人有说有笑,但他发现水蛇看地图的时候能够准确到百米以内。 傍晚接近密云营地的时候,水蛇叼着根万宝路香烟,看了下手表,贼兮兮地问他:“吃过水库虹鳟鱼吧?” 常轲说:“我吃的次数肯定比你多,你想去哪一家?” 双方都是别有用心的漫不经意啊。 由于所有学员的智商都经过严格测试,教程都不拖泥带水,实用性强。领悟不领悟得到,就要看单科考试后的综合评分。 铁人三项是最残酷的训练,所有人都要经过意志力和耐力的考验。 给他们选的是25。75公里的短距离、冲刺训练:游泳750米,自行车20公里,跑步5公里。 说这个项目折磨人,是因为三项运动使用身体完全不同的肌肉。 游泳需要使用肩部、胸部和臂部肌肉。 自行车需要快速蹬腿、臀部摆动,同时腰部起到协调作用。 跑步需要腿部肌腱,伴以臂部以肩为轴的摆动。 在三项运动中,常轲虽然没有其他人强壮的体格,但他有一种超越身体极限的意志力,能取得中上的成绩。 每两天一次的铁人三项训练下来,学员们浑身肌肉酸痛,脸色煞白,个别人甚至昏迷过去。体能经过这种损耗,一些人精神崩溃,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种残酷的自我折磨使一半学员萌生退意,边训练边考虑怎么打报告退出。 有几个人直接就在中途趴在地上,宣布放弃这个科目,然后自觉回宿舍收拾行李走人。 常轲不能放弃,他知道自己没资格。 飞来横祸使他陡然失去学业,步入无法想象的迷茫人生。没有人能告诉他未来会成为什么人,该怎么活着,甚至能活多久。他要用肉体上的疼痛抵消、忘记对人生失去控制力的痛苦。 女学员喜鹊跑步的时候崴了脚,她向着常轲大喊了一声:“绅士!”常轲愣了一下,转头扶起她,把她的右手搭上自己肩头。 喜鹊笑着说:“果然有风度。” 跟在身后的越野皮卡上传来教官的呵斥:“你想干嘛!” 常轲手扶着嘴里“丝丝”抽冷气的喜鹊,“我们不是团队吗?” “谁告诉你是团队,管好自己的成绩。这里不培养团队精神!” 常轲放开瘦弱的喜鹊,任由她摔在地上,追赶跑在前面的学员。 散打和擒拿课程的教官来自一支已经被消除番号的特种部队,教官提醒学员们,由于集训时间相当有限,教学只能教授速成、实用的招式。 “这不是街头斗殴,不是武术竞技,你所面对的要一招致对手死地的敌人。目前世界各国军事、执法最有效的格斗术是以色列近身格斗术。”他在黑板上写上:马伽术kravmaga。然后放出马伽术实战的幻灯片。 这种格斗术相当实用,学员们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在对练课程时,常轲不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就是被摔得全身瘀伤,或者被拧脱关节。其他学员都有丰富的基层警察工作经验,体格强壮,都有跟罪犯搏斗的经验。 常轲不服气,每天晚上有空就在拳击房踢打沙袋、琢磨动作。 一个晚上,教官吃完饭专门来了拳击房,他知道这个项目上最弱、也是最瘦的学员经常在这独自练习。 在暗处看了很久,他大声说:“这么打没用,啥用都没有!” 常轲转过头,泄气地说:“那我怎么才能赢他们呢?” “你为啥要‘赢’他们呢?”教官走到明亮处,“那是敌人,你的目的不是赢,是杀了他。这个想法不改,再怎么练都是南辕北辙。” 常轲思量一下,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但是该怎么打还是很迷茫。教官走近他,“我说过,马伽术本来就不是竞技用的,发明它就是为了实战,就是没有任何规则。你的身体很瘦,在力气上已经输给很多人,再拼命练也是徒劳。如果不想把对手用致命招数打死,还一味考虑常规上的规则,就更用不上力气。” “既然目的是杀人,那就要往他最致命的部位打击。”教官边说边对着常轲的身体比画,“双耳、眼睛、人中、下颚,生殖器。” “部位清楚了,就要用身体发力,而不是单从拳脚上。肘部、膝部部、肩部都是攻击发力点。中国武术的说法是’一寸长,一寸强”,那是讲传统冷兵器,当然,你的手特别长,也是优势,但那是在防守的时候。”教练演示给常轲看,“其实格斗时手长不一定是有优势,离发力点远,你听过强弩之末吧?出拳距离尽量短,爆发力要强,速度要快。还有,学过物理学的冲量原理吧?打击时拳脚接触对手身体时间越短,击打强度越大。”教官对着沙袋打出十几个直拳,“出拳要快,收回来也要快。” “出拳要出平拳,你看你的拳头,虽然皮包骨头,但是拳骨坚硬,你在这里不应该只练力度,更要练速度,打出去要像一只铁榔头。” “脚要侧踢、踏地。从臀部、大腿部发力。” “隔天我放一些幻灯给你们看,吸取下泰拳的打法,多用肘和膝盖,用得好比拳头厉害。它把奔跑、跳起和落下时全身的力量打击对手,够狠!” “武侠小说里那些套路不能信,那都是文人凭空想出来的。港产片更不靠谱,都是特技、假的。民间武术大多是花拳绣腿,那些招式实战中没用场,个别流派理论上有参考价值,比如‘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讲的就是用身体的力量。” “针对你的身体情况,记住练好快、狠、准、巧是关键。除了拳脚,身边有什么能伤人的家伙捡起来就用。不打则已,打起来就要一招制敌甚至一招致命。” 常轲问:“您这些招式都是跟一两个人对阵,如果对手太多就没用了吧?” 教官老实点头表示赞同,“对手多,当然有多快就得跑多快。但是遇到跑不掉呢?遇到不能跑呢?要知道这人嘛,有时候就跟野狗差不多,你越背对他跑吧,他追得越狠,他知道你害怕。告诉你个以一敌多的窍门,他就算二十几个人,只要没怎么练过,你就对着领头的或者最狠的那个往死里打,其他人怎么拳脚招呼你都别管,这种时候打的不是招式,打的是气势。” 教官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想当年”的豪迈微笑,“我以前就一个人追着二十几个人打,他们跑得像潮水一样。什么叫‘好勇斗狠’啊?不管人多人少,狠总不会错。” 一个月后,常轲的格斗成绩名列前茅。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五重人格 参加课程的学员越来越少,很多人都在午夜被送出营地。剩下的人什么都没问,互相之间也不谈论,仿佛人生中就从没遇见过这些人,何况每个人只有一个动物名称作代号。 大部分人是被刷下来的,有几个是承受不了精神上或体能上的巨大压力自己要求离开的。 教官尤其鄙夷后者:“你们将要承受匪夷所思的压力,内心不够强大的人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铁人三项这个体能课程既是训练,也在考验每个人的意志力。相信我,意志力能够让你超越体能极限。” 他冷笑道:“至于走的那些人,留下来也是废物。” 给学员做心理评估的训练营医师拿着一叠材料来到总教官的办公室,“有件事我要直接向你汇报一下。”她是一个专门为这个特殊行业从事心理分析的资深医师,以前是301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博士。 当然,今天沦落到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跟她两年前在北京犯下的事有关——她通过心理诱导令一个娈童的官员入狱。她尽责地对教官说:“这期学员有一个很特殊的个案。” 总教官是边境上从事过多年情报工作的老将,各色人等都见识过、较量过。看到医师严肃的样子,他坐直身子,接过医师递过来的资料,但没有翻开看。 总教官看着医师说道:“特殊?你说来看看?我觉得能在这里受训的都很特殊。” 医师摇头说道:“不是那种,是天生的与众不同,很奇怪的那种。”医师拿过被总教官放在台面上的资料,翻开其中一页继续说道:“通过测试,他有两个特征是过往学员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第一个是,到目前为止,测试出他有五重人格。” 总教官吃了一惊,这才看着递过来的资料说道:“你说的是这个,鼯鼠?” 医师点头道:“是他,而且我说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有没有更多的人格在他身上,现在还没法发现。” 医师看得出总教官看不懂那些测试图表,将手里的资料合上丢在桌子上,开始就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表述:“双重人格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障碍。美国精神病大词典对于多重人格的定义是这样的:‘一个人具有两个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可以被认定为双重人格。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多重人格,就是多个不同的人格寄居在同一个人身上。” 精神分析学家认为双重人格的发生是心理分离作用的结果。 有的学者将表现为两种身份的称为双重人格,而将多重人格一词专指表现为三种或三种以上身份者。 双重人格的产生一般因为个体与所在和社会存在矛盾,是个体在社会生活和实践中生长发育起来的一种对周围环境“压力”的防御机制和调适机制,并具有文化上的“遗传”性和连续性。 它是一种人格的内在状态与外在状态的分裂。其分裂的程度受外在环境“压力”的大小及自我调适机制的情形的影响,随机地表现为不同的人格特征。 一般说来,外在环境的“压力”越大,自我调适机制的功能越差,则人格分裂的程度越大。 简单地说,就是有几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存在于一个“身体旅馆”内。 总教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能明白医师所说的,直接问出自己关心的重点:“这个我知道,你的测试方法和过程是你的专业,不用告诉我了。之前很多学员被你鉴定出双重人格,后来的表现也确实证明没错。但你这次居然说鼯鼠有五重人格?” 医师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说他是天生的不太准确,但是很可能是他在5岁前就形成了,但他五岁前的记忆完全是空白,所以他自己一点儿都意识不到。多重人格往往是社会压力造成的,也就是说他的成长环境非常复杂。很难想象,他遭遇过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他活得有多累。” 总教官对于鼯鼠的过往明显没有兴趣,更关心现在的状况:“那你说说他哪几个人格特征?” 医师闭上眼睛,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后睁开眼睛说道:“大致还好,有好几个是正面的。最常表现出来的那个就是你们所看到的,我把他称为主人格。文质彬彬、有幽默感,好学、聪明、隐忍、谦和、坚强,特别有同情心,情商高,善于社交。总之你们的鉴定书都描述了。你们应该做过同期学员互测吧?” 总教官回答道:“做过,对他的评价是友善、温和,善于与人相处。” 医师继续说道:“这是他内心最理想的人格,是在常态生活、没有任何压力时出现的。唯一的缺陷是,他太爱钱,还好色。” 总教官摊了摊手:“谁不贪财?谁不好色?这哪是缺陷?这是优点。” “第二重呢?”医师伸手又拿过那叠资料,指着其中一行说明道:“这个人格很重要,也很奇怪,通常人格分裂者的其他人格都比较接近本人的年龄或者比本人小,但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男人。他只在主人格独处的时候对话,很少出来见人。说他重要是他基本上代表了鼯鼠的世界观,这个老人非常博学,精通文史哲,他往往夜深人静出来教育主人格,让他反省自己一天的行为。他对另外三个人不屑一顾,从来没有交流。这是个洞察世事、善良的人。对他日后在复杂、险恶环境中工作保持正确的是非观和价值观很重要。” 没等总教官看完,医师又指向第二页说道:“这个是第三重,四十岁左右的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也比他的实际年龄大。有点武侠小说的味道,很仗义,无所畏惧,决不妥协,正义感很强。但过于感性,好冲动,偏执,做事不计后果。” “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多了吧?那不挺好的嘛?”教官不屑地说。 “那要看他什么时候出来,一直躲着也不行。”医师摇头说:他第一重人格太理性,老是压住这个感性的。” 翻页后医师指向一行字说道:“第四重嘛,”医师一边看资料一边说,“这个偏差也很大。这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少年,怯弱、胆小、羞涩,不善言语,喜欢独处,自信心不强,遇到点事就自卑自怜,多愁善感。” 教官差不多跳起来,“这他妈算什么?这几个人在一起怎么处?” 医师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我说这是人格分裂啊。正常人可能都有性格缺陷,但他这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特征,跟另外那几个格格不入。” 医师手指指向资料标红的一行说道:“最后这个,其实最危险。”医师放下资料,仔细斟酌用词,“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偏执、暴戾、阴沉、狡猾、残忍,可以说嗜血,有强烈虐待、暴力倾向。” 她停顿一下,加了一句:“他甚至常常想杀人——估计鼯鼠幼年受过非常严重的家暴。”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特工鼹鼠 听了医师的汇报,总教官点了一支烟,在烟雾中思考了一会说道:“其实这最后一个也没什么不好。我们的敌人都是罪犯,而且是各种类型、无恶不作的罪犯,有毒贩、杀人犯、亡命徒。这些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残暴、残忍、嗜血都是他们的本性。对付他们,只能以暴制暴、以牙还牙。 说实话,那些心慈手软的肯定干不了这行。老人家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谦让。” 总教官出生在五十年代末,语录信手拈来。 医师并不认同总教官的观点,从医学角度上说道:“按照过往的观察和研究,他的第三重人格,就是像侠客那个和最后这个会对抗和抵消,甚至同归于尽。如果是平常人,他这种严重的人格分裂就是精神疾病,需要医疗介入。” 总教官有点不信,嘲笑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被你们当作精神病啦?还要吃药?管用吗?” 医师不管教官的嘲弄,接着说:“目前医学界早已经把精神病当作生理性疾病来看待。已经广泛应用的方法是使用强力药物治疗。医生为了治愈患者的人格分裂,对他进行一种特殊的药物治疗,这种药物所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得患者脑海中的众多个人格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某个封闭空间,再分别利用每个人格的特点对其他人格进行牵制和消灭,最终只保留最佳的人格控制患者。就鼯鼠来说,就是让这个侠客和最后那个虐待狂相互厮杀,刚才我说了,同归于尽。” 总教官连忙制止:“别别别,我说过他这两个我都要用,好人有好人的用法,坏的也很有用。” 医师出于职业的素质,解释道:“其实人性谈不上“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人从出生就带着动物性。我个人观点,我们在道德层面说的“恶”是与生俱来的动物性使然,狮子、老虎、狼这些食肉动物杀戮是它们生存的本能,鹿、兔子、羚羊这些食草动物不杀戮也是它们的本能,是人类硬给前者加上凶残、恶的标签,去赞美善良温顺的梅花鹿、可爱的小兔子。就算是猩猩、猴子这些非肉食动物也为了争夺配偶、种群地位互相撕咬甚至杀戮。 所谓的善其实是人的社会属性形成的家庭、教育、社会这些后天因素才是导致一个人成为所谓好人、坏人的根本。善恶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存于一个人的本性中,只是社会唤醒了他的那一面。” 医师接着说:“我要提醒您,由于职业特殊性,未来巨大的压力极有可能催生出他更多的人格,这些人格不受他的身体和主观意志控制,是善是恶无从得知。随着战斗技能和经验的提高、丰富,组织上要充分和慎重考虑对他的可控性,必要的时候,可能要采取毁灭措施。” 教官咧咧嘴,“不但对他,我们对每个成员都有严密防范措施。”然后不耐烦地说:“你说他还有一个特征?” 医师将刚才的资料翻到最后一页,摆在总教官面前说道:“他的智商,158。” 总教官愣了一下,问道:“这个,你告诉他了吗?” 医师回答:“当然告诉了,这也是考核的指标嘛。他很得意,说了好几次‘怪不得我干什么都比其他人聪明。’” 总教官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道:“那你应该恭喜他一下。” 医师疑惑的道:“恭喜什么?” 总教官那满意的笑容配上狡诈的眼神说道:“恭喜他将要跟最邪恶的罪犯打交道。” 在平时不用训练的时候,常轲时常想起被开除前,瞒着学校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他的女朋友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已经向领导交过底,希望在正式工作前能解决现实问题 因此,常轲每个月有四天能够回到滨城过假期,过一下最后的温馨快乐的家庭生活。为了掩饰身份,组织上联系海员俱乐部,他居然分到一套房子。 但是海员俱乐部对这个编外人员没什么好感。 他住在没有电梯的七楼,儿子还小,每次抱着他回家上楼梯时,他就用力去踏地板,让那个声敏电阻控制的楼道灯泡若隐若现地亮起来,然后抱着儿子,蹲在每个楼梯转角跟女友玩惊吓游戏。 儿子总是呵呵大笑,蹬着胖胖的小腿,让他抱向下一个楼层接着玩。 房间很小,只有20多平米,厕所和厨房两家公用。 门和墙是他自己刷的油漆。他一回来就喜欢在两家公用厨房煲汤,有一次他端着盛满西洋菜猪骨汤的瓦锅破了,热汤全洒在右腿上。他马上把整瓶酱油泼在大腿处——酱油能够治烫伤。 他知道这种安逸的日子不多了。 有一天他在一家宾馆前台回复传呼,发现一本电话黄页。他不由自主伸手拿过来翻开。黄页的第一部分是个人名义登记的电话号码,他翻到“c”字头那页,找到“常”姓的时候就看到“常轲”的名字。 他有点惊讶,能装私人电话的家庭很少,不仅要花三千多块,还要走后门。这些有条件、有需要安装电话的人多数是生意人。 如果这个“常轲”就是他的话,他想不通家里为什么要以他的名义安装电话。 他拨通号码,几声“嘟”后,他听到常广亮的声音:“你找谁啊?” 声音比几年前苍老很多。 常轲沉默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抢夺电话的声音。他妈妈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来:“常轲,是你吗?我和你爸都很想你啊。” “保重,妈妈。”他把电话挂了。 他走出与澎湖岛隔海相望的这家宾馆,涨潮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他这个南方人熟悉的哗哗声。 大街上不知哪家店面传来《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流行曲。不远处的服装批发市场录音机里传来浓重石狮口音闽南语的叫卖声。 九个月大的时候,儿子会发“papa”的音了。这时候,收到指令,他必须走了。 常轲坐在那个小厅的廉价布艺沙发上,紧紧抱着儿子,录像机放着美国电影。他一直跟女友说是去北方一个港口城市工作。 他知道,这是剩下四年跟家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犹豫该不该把自己真实工作告诉未婚妻,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未婚妻一起到了街道办。 那个胖阿姨叫他们去旁边的拍张结婚照。 照相馆师傅快退休的了,例行公事地告诉他们后天来取,常轲拿出十张十元钞票。 一个小时后,他们俩拿着还没干透的黑白照片回到街道。 常轲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照片。 照相师傅细心地用红药水点在底片上,这样晒放出来的照片红点处不感光。他脸上光滑得跟美丽的妻子一样,脸上流露出朝气勃勃又有些羞涩的神情。 那副方框眼镜让他显得非常阳光和书生气。 “我现在是个有家庭的人啦!”常轲想到这有点激动。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丛林生存 暴雨中的怒江就是大山森林里一只最长最大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咆哮着肆虐。雨说停就停,但越往下游落差越大,洪水越来越猛。 月光照亮山峦和森林,月色下鼯鼠求生的欲望被湍急的恶浪一次次击碎,只能惊恐地看着一块块巨石扑面而来,又擦身而过。 鼯鼠在滔天的江水里不断躲避着一种边缘锋利的茅草,如果被这种草擦过,无异于一片利刃划过。 幸运的是,那些大家伙,那些从山上被冲下来的粗大的枯树,虽然坚定、不容阻挡地漂下来,但过大的躯体难免跟河岸碰撞而影响了速度,鼯鼠可以吸口气钻到水底或者侧身避过。 半天前,即使面对汝阿牙上百人的搜寻,他也没有感觉到这么接近死神。 他告诫自己:不要害怕,也不能害怕。 否则,他很可能在溺死前就被吓死。 被急浪一下子打进水底,或者被旋流卷进水底的时候,不知道多久才能浮出水面,他尽量憋着气; 一大块浮木从后面飘过来,他扑上去抓住木头; 长时间在水里,肠胃开始难受,他呕吐了几次。 快天亮的时候,他竟然看到水里几十条蛇缠在一起,蛇团绞动着从他身边冲过,他看到很多对惊恐、亮晶晶的蛇眼在水面闪烁。 最后他精疲力尽,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听天由命。他发誓,永远不再参加漂流甚至游泳这类水上运动。 鼯鼠在一个河道上凹进去的浅滩上苏醒过来,他被初升灼人的太阳晒醒,被林中凄厉的鸟叫声吵醒。 他趴在地上,嘴巴埋在淤泥里,被岩石和树枝划得遍体鳞伤,头晕眼花、浑身血污。他把嘴从泥水中挪开,闭上眼睛大口喘气,忍受着被人和大自然戳出来的伤口剧痛,等待着气力复苏。 他就这么趴了半个多小时才坐起来。 他现在可以说是衣衫褴褛,衬衫和长裤都被挂成一片,沾着不停渗透出来的血污。他撕下一条衬衫袖子,想绑在后腰的伤口上。 但他看到伤口因为浸泡已经浮肿成一团白色的肉,居然不再流血,反而是无数被刮伤擦伤、割伤的细小伤口一直在渗血。这些伤口令他全身感到被蚂蚁叮咬般疼痛,他抹了一下脸,手上也有血迹,看来破相了。 暴雨已经停了很久,河水逐渐安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流淌,像个漫不经心静静耍弄自己辫子的小姑娘。鼯鼠恨恨地斜着眼看着河水,想起之前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阿美已经死了,他终于想起这个无可挽回的悲剧了。他站了起来,向上游的群山望去,恨恨地骂道:“土鳖们,你们把他妈这事儿弄成个人恩怨了。” 现在他不仅浑身伤痛,而且手无寸铁。 他知道,追杀他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他葬身在江里。他唯一的选择是避开大路,穿越大山中的原始森林。 鼯鼠掬起江水洗干净脸上的沙土,把裤腿上的破布条绑紧,蹒跚着走进密林。 清晨的热带雨林,各种鸟鸣叫声仿若天籁之音,有悠扬高歌,有浅吟低唱,那是鸟儿们晨起吃饱了虫子、喝够了露水发出“酒足饭饱”的歌颂声。 霞光万丈,从密林里透过的阳光照射在这个孤独的人身上。如果鼯鼠不是落到这个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地步,他倒很想坐下来好好欣赏。 他观察了一下前方的密林,要穿越过去,需要指南针和一把大砍刀。这个季节各种野生动物出没,但刀不是用来自卫的——遇到那些野兽只能躲着,清除前方又高又密的杂草和盘根错节的山藤需要砍刀。 没有砍刀只能绕过这些障碍,那会走得很慢。 没有指南针,可以根据太阳辨识方向,尽量向东边的崖渡走。 当他在洪流里挣扎的时候,那块电子表已经报废了。 他脑海里开始像放幻灯一样放映一幅幅地图。虽然这里荒无人迹,但他凭借日照和植物大致可以判断出地形,萨罗的山势和海拔泾渭分明。在萨罗北部,可以一天经过四季,西南部海拔温差虽然不明显,但鼯鼠熟悉热带植物,他看到野生的云木香和黄连,大致估算自己在海拔1200米以上的地带。 还好接下来没有雨,阳光灿烂,他踽踽独行,身上的单衣裤很快就干了。到了上午已经骄阳似火,他偶尔拿根直树枝插在空地上,撅着屁股趴下去用两手食指对着树枝影子计算角度,估算时间和方向。 他知道,云贵高原变幻莫测的阳光有可能会把他带进歧路。 原始森林地势复杂,夜晚肯定不能走。白天,他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要走多久,强迫自己不能停下来休息,他需要阳光。翻过一座荆棘密布的山,前面又出现参天古木下的原始森林,有时候,参天的古树遮蔽了阳光,树林里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不时被灌木绊倒,被荆棘刮破褴褛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一旦走出密林,烈日当空,炙热的紫外线让他像蛇一样脱皮,他尽量躲在树荫下慢慢攀行。 夜晚的天空没有月亮,虽然繁星满天,但对跋涉者来说,星光下只能看到环绕四周的山林轮廓。有时候他感觉这个星球只有他一个人。 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堆砌在密林边缘。他好奇地走过去。 那是一条巨蟒的尸骨,蛇皮和蛇肉早已荡然无存。鼯鼠看出来,这么长的蟒蛇一定是缅甸蟒。六米多长的脊骨平直铺在地面,脊骨上连着一百多块巨大的肋骨。一眼看去,连着无数排骨刺的尸骸就像一条巨大的白色蜈蚣。蟒的头骨狰狞昂起,每颗尖刀般的牙都向后弯曲、形成整齐的两排倒钩,像是两排弯刀。鼯鼠在蟒蛇的腹部看到另一种四脚动物的尸骨,他觉得是麂子。 鼯鼠好奇地想象,这条蟒蛇用发达的肌肉绞杀并完整吞下了麂子,不堪一击的麂子被绞断的尖锐骨头恰好划穿蛇腹部的肌肉。受伤的蟒蛇再也爬不动了。在它奄奄一息还没死前,无数的蚂蚁、苍蝇还有其他小型食腐动物先后赶过来,各种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也开始腐蚀尸体,巨蟒和它的猎物麂子被迅速吞噬了皮肉。起初还弥漫出腐朽的臭味,不过数日,仅剩下累累白骨留给土壤和偶尔投进林子的阳光。 巨蟒杀死麂子的同时,也被麂子杀了自己。 它们都成了各种微不足道小动物的美味佳肴。 他想起岩糯,想起自己猎杀过那些人。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逃出生天 在苍茫的森林里,鼯鼠的身体本来就瘦弱,脂肪储备不多。即便是身处在热带的丛林里,只要一到清冷的夜晚,他就要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凹处,铺满干爽的落叶,才能哆嗦地躺下休息。 森林里的夜晚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树蟾和水洼里的青蛙在此起彼伏地哀嚎,还有微风中树叶发出沙哑的鸣叫声,他忍不住浑身发毛。 夜晚的寒冷可以驱赶恐惧,鼯鼠度过了少有的无梦夜晚。因为没有了酒精助眠,往往梦境刚刚开始,他就被冻醒。 除了无法让人入眠的寒冷,就是那种热带的花腿蚊子,每次难得入睡一会,这些嗜血的蚊子就会把他叮醒。 雨后这些蚊子特别多,蚊子吸血的“吸管”其实并不是日常用来喝水的吸管形状,而是由上唇、上颚、舌、下颚和下唇共六枚针状物组成,下唇就像剑鞘一样,包裹所有的针状物。 这些针状物组成了蚊子口腔的部分结构,所以它平时吸完血后会将“针束”口器拔出,但是口器会在叮咬的时候把唾液中含有的甲酸带进皮肤内,奇痒难耐和肿痛都是这些甲酸引起的。 到了早上起来,鼯鼠全身都是蚊子咬的包。 这些奇痒难耐的红包,再痒也不敢挠,一旦挠损表皮,就会引来白天的苍蝇,它们成群结队的,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就会趴在伤口处,苍蝇身上带的细菌就会使皮肤迅速感染溃烂。 鼯鼠受过比这里更恶劣的野外生存的训练,食物反而是不用愁的。 竹虫蛹就生长在山坡下方的竹子林里,热带地区盛产竹子,竹虫也特别多。 鼯鼠从地上捡起被人砍下的粗大竹子,掰开一片,在石头上磨出一把竹刀,在竹林中寻找到被竹虫钻蛀的竹子,顺着往上一节剖开,竹蛹就在其中。 有时一个竹节里可抓一小把,他就把手里的活虫子全倒在嘴里,口感自然无法形容。他只能靠脑中回忆起了家乡的各种美味刺身,来帮助下咽。 要说味道天然好的食材也有,鼯鼠在热带丛林中还可以吃一种个体很大、身体上有黄黑相间的花斑、结黄网的花蜘蛛,这种蜘蛛有拇指那样大。他用竹刀在一棵半腐的松木上挖了个洞,用一根筷子粗的小木棍和细山藤、干树叶钻燧生火。然后将捕到的花蜘蛛放在火上烤,蜕去一层皮后,味道比烤肉还香。 还有一些难以下咽,但不得不吃的食材。鼯鼠从地穴里挖一种景颇语称做“起柯”的“牛屎虫”的蛹。这种蛹个头大,有两三个拇指那样粗。鼯鼠从地穴挖出来白色的蛹,生吃起来很腥,但是这种蛹蛋白质含量很丰富,为了给身体补充足够的热量,鼯鼠强迫自己生吞下去。 蚂蚁蛋是鼯鼠这个野人之旅上的难得的美食,但需要付出些许的代价,他称之为“凉拌蚂蚁蛋”。他用大大的芭蕉叶做个盘子,盘中的一粒粒蚂蚁蛋足有豌豆大,味道很像汉人吃的猪腰子,阳光下蚁蛋白嫩,表面有一层薄膜,看着就有赏心悦目,放进口中一咬,蛋味鲜美无比。 蚂蚁蛋虽然好吃,但不易找到。食用的蚂蚁蛋,都是生长在树上的大黄蚂蚁所产的。爬上树去取蛋时,要承受蚂蚁叮咬之苦。 在泰族民间,就有“不是强者,休想吃到蚂蚁蛋”的说法。 这些其实都是当地山民的美食,平时鼯鼠在餐馆从来不敢吃,现在倒成了救命的食物。 山坡上的密林里,不断传来溪流的潺潺流水声。鼯鼠循声而去,双手掬起清凉的溪水喝下去,嘴里回味着水的甘甜味。 高原的日照不比平原,第二天,他已经没有能力估算时间,他必须要体力消耗殆尽前走出原始森林。 第三天的清晨,鼯鼠终于爬出了原始森林。 朝阳照耀着山岗上,晨露从树叶上滴落,各种热带鸟的鸣叫声欢快地响彻山林。 此时正是热带雨林里生命盎然的时节,鼯鼠精疲力尽、衣不蔽体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俯瞰着晨雾中的崖渡城。 这一路他不时查看着后腰的伤口,被水泡过的伤口现在居然幸运地自行愈合了,不过鼯鼠的身体自愈能力向来很强。 这里正是小时候读《三国演义》,诸葛亮七擒孟获的蛮夷之地。在没有指南针,也没有穿越低矮丛林必备的大砍刀,鼯鼠赤手空拳地穿过蛇虫横行的瘴气之地,有多凶险是不言而喻的,但如今都无所谓了。 鼯鼠凭借自己的经验与意志终于活着走了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摆脱了汝阿牙的追踪。 崖渡,萨罗最早开发的地区,有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是哀牢古国故地,哀牢国的都城“勐掌”,就建在今天的崖渡城区。 城区处于一个盆地,当地人称为“坝子”,四周被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南段包围,其中最高点是高黎贡山的一座峰。 现在,三大国际河流澜沧江、怒江、伊洛瓦底江尽收于鼯鼠眼底。 鼯鼠坐在山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他开始给自己制定进入崖渡后的战术计划。 此时的鼯鼠已经完成了任务,大可一走了之。 但,鼯鼠认为,有人必须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此刻开始,将是来自鼯鼠更可怕的私怨。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继承者 鼯鼠在小木屋被雇佣兵伏击前的下午四点,还没离开莽城的五个分销商被请到岩糯的府邸。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入这个神秘的大院。谁也说不上这个被高墙和碉楼环绕的院子是什么风格。 但无不感受到这座坐北朝南院子的巨大气场。 古代把南方当作至尊,“北”被视为失败的标志。所有王宫和庙宇都面向南边而建,尊贵的帝王坐在地位卑下的大臣南边。皇帝登基称为“南面称尊”,打了败仗叫做“败北”,小国屈服于强国叫做“北面称臣”。 如果回到古代,即便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为了不犯忌讳,都不敢按子午线的方向真正坐北朝南。但岩糯大院的设计师显然深谙风水又无所忌讳。 车子从南边如古城楼拱立的大门开进去,大院内的水泥路整齐地把院落切分成两个功能区,车子停在门内的停车场。 身穿亚麻色短袖衬衣的管家迎了上来,他双手合十,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是个泰国人,然后引导毒枭们沿水泥路向里步行。 管家说自己曾经在新加坡大学读酒店管理专业,为王室服务过十多年。毒枭们马上领会了他被岩糯雇请的原因——除了具备专业的服务经验,外国人出了这个院子就不认识任何人。 管家介绍说这三栋建成后分别做接待和办公、会议区,这更令毒枭们咋舌,他们想象不到什么规模的会议需要这么宏伟的空间。 道路右边是还在建设中的三座三层建筑,看不出占地多少。三栋建筑风格一致,底部地基是密不透风的岩石堆砌夯实,直径一米多、高十五米的巨木做梁,环绕地基一圈,巨梁被涂成贵气的皇家红色。外立面还没有围起来。屋顶的横梁用的缅甸名贵的柚木,经过名匠精致的雕工,已经是可以世代相传的艺术品。向上突起的屋檐像大鸟的嘴一样撅起,从四面向屋顶聚拢。 在这个边境的小城,工程实在过于浩大了。虽然岩糯已经出事,但工程还在继续。从手头的工具可以看出来工人的行当,木工、泥瓦工、花工、石匠还有各种小工正忙碌工作着,这些人都用手工作业。 一台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发出沉重的轰鸣声。 最令毒枭们惊叹的是大院子四角的圆柱形碉楼,灰黑色的混凝土外立面看起来更显坚固和森严。碉楼足有二十米高,巨大的探照灯安装在开敞的顶层,在楼顶的瞭望台上可以俯瞰整个莽城城区,周边动静尽收眼底。 从底下看不到哨兵,但楼体上的枪眼处肯定有一双双警觉的眼睛。 “真正的固若金汤啊!”当过兵的李汉由衷地叹服。 “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那个什么老鼠怎么进得来?”谭小明挠着头。 这五个大毒枭虽然都没读过几天书,但暴富后常年各地行走,结交的都是大人物,何曾见过如此宏伟气派的私家建筑。 定居云庭的谭小明是巴岷人,操着巴岷普通话评价道:“龟儿子想干嘛?搞得像承德避暑山庄一样。” 其他四人连连点头,这个比对很准确。 黑皮冷森森的说道:“一个人能钻进这么个虎穴一般的地方,没用任何武器就搞了岩老大,你我不觉得恐怖吗?” 李汉叹了一口气说:“很可能又是老兵干的吧?这么不公平的待遇惹着人家啦。” 不用管家介绍,毒枭们就看出来道路左侧是生活区,错落有致的几个小型建筑群应该是保安、工作人员的宿舍和生活区。 这里的建设风格有点像军营,一座完工的大食堂敞着大门,里面的桌椅可以坐一两百人。 最靠北、一直延续到山脚的是这个城堡中的城堡——一座被灰色石墙包围起来的日式建筑,管家说那就是岩糯的起居处。 日式建筑外有个已建成但尚未使用过的标准游泳池,还有一块延展开的绿色草坪,看起来像是没有完工的高尔夫球练习场。 西北处小城堡内有一座竹楼高耸出石墙,看得出来,竹楼精致小巧,被粗大的龙竹环绕着,跟整个城堡的风格很不一样。 管家把他们径直带往岩糯的主楼,进了朱红色的大门,先要穿过宽大、敞亮的更衣室,他们入乡随俗地脱掉皮鞋,换上舒适的木屐。 走出更衣室,毒枭们就进入日式庭院,庭院内侧是荷塘。几双木屐敲打在石板上,发出马蹄踏在硬地上的声音,是像在提醒主人来了几个访客。 进入这个西南地区最大毒枭的大殿,连这些见多识广的毒枭们都不禁心惊和后悔,单从地形而言,这更像是一个绞杀他们的陷阱。 殿内虽然开着灯,但灯光昏暗,从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的瞳孔瞬间失明,大殿像龙潭虎穴般。 不,应该说像岩糯一样深不可测。 他们不约而同停住脚步,木屐声整齐地停下来。从黑暗中传来那阵轻柔的女声听起来极其阴森:“几位叔叔来啦?请进来!” 十几秒后,眼睛逐渐适应了殿里的光线,毒枭们才打消了戒备心。他们往下方走了几步台阶,原来接待大厅是个巨大的半地下室,天花是穹形拱顶,灰色的水泥板没有丝毫点缀。 四个人看到两片靛蓝色的帏布从中分开,一个清秀的姑娘坐在一块硕大的紫檀木茶台后面。姑娘没有站起来迎宾,显得倨傲不羁。 茶台前摆着没有靠背的黄花梨长条凳,五个人有点不知所措,管家引领他们面向姑娘坐成一排。 坐下后,他们才看到姑娘身着靛蓝色连衣旗袍,不施粉黛,左右手腕都戴着玉环。姑娘身后的右手帏布后坐着一个男人,这人古铜色的皮肤,国字脸,中等身材,白衬衫的袖子卷了一半,浑身充满爆发力。 他翘着二郎腿,眼睛逐一扫视着五人,谭小明看了不寒而栗。男人抽着烟,一言不发看着五个人落座。 “各位叔伯,我是玉温儿。”姑娘肤色白净,不像是萨罗人,不施粉黛,但是脸上淡淡地敷着几道肉色的萨罗白药粉剂。 她开始认真泡茶,不时抬起眼看一下几人,几人都很自然露出“久仰大名”的表情。确实,岩糯从不掩饰对宝贝女儿的宠爱和自豪。即使面对各种官员,甚至邪恶的合作者,他都常常毫无顾忌地大谈玉温儿的成长轶事、趣事,谈她的学业、马术爱好,赞美她的美貌和智慧。 这其实是罪恶世界的大忌,他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如果敌人要害你,一定会从你最爱的人身上下手。”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买卖与道义 谭小明一直以为岩糯自恃实力雄厚,没人能伤害爱女。现在看来,在这场突发事件后,眼前的姑娘显然自控能力强,不易犯错,玉温儿能够即刻接手、上位,说不定那些炫耀都是铺垫呢。 玉温儿手上一边泡茶,一边冷冷地说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和前辈们就不绕圈子啦。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得特别快。大家都知道,家父昨晚遇到袭击。其实这是老人家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再严防死守,也意料不到来人出手这么刁钻和狠毒。” 几人没有回应她的话,这个行业伴随着杀人和被杀,都不是新鲜事,谁要是表现同情倒显得虚伪了。 只是玉温儿语调平和,像是在讲述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四个人在话音中听不出任何悲伤、沮丧和愤怒的情绪,想不到小姑娘对发生在眼前的杀戮如此镇定。 玉温儿说到这停了下来,专心泡茶。 几人长期混迹萨罗,喝茶都很讲究,看出来她的茶艺很不娴熟。几人的眼睛盯着她的双手,玉温儿露出抱歉的笑容:“我被送出国好多年了,咱本地女孩子该学的技艺都没学过。” 几人理解地点点头。她接着说:“一会儿喝起来几位就知道,这茶可是最好的茶叶。”几人看到那茶叶片金黄,边缘布满细细的绒毛,泡在公道杯里的茶水色泽油润,汤色红艳,室内香气高扬。 玉温儿从公道杯把茶水倒在五个小茶杯里,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常茶艺师会把茶杯送到客人面前,几人不知道她是茶艺不精担心拿不稳杯子,还是别有用心地显示矜持,只好各自伸手拿过一杯。 这是新下来的滇红茶,入口滋味浓郁,收敛性极好。 萨罗人是喝着普洱茶长大的,都长着品茶的味蕾,几人吧咂着嘴唇,用舌尖把吸进肚子的茶水先舔了个遍。几人中的翼族毒枭吉乃阿木最不懂茶,也现出陶醉的样子,知道喝到了极品。 谭小明是五人中唯一的会品茶,他吞下整杯茶水:“这是不是南糯山野生茶树的头春茶?” 玉温儿微微点头地说道:“谭叔叔果然在行,这就是那颗~” “难道是巴达大茶树?”谭小明两眼放光,脸色刹那涨红了。 玉温儿笑着点点头,又往公道杯冲进一壶水。 南糯山位于西双版纳勐海茶区,是澜沧江江外六大茶山之首。清朝时期雍正年起,六大茶山的「头春茶」被列为进贡宫廷的御用「贡茶」。 五十年代,茶叶专家在勐海巴达乡大黑山发现一颗郁郁葱葱,有着1700多年的野生大茶树,这棵巴达大茶树可以说是茶叶史的活化石。幸运的是,由于这棵茶树隐身在没有山路的深山里,没有在文革期间被毁坏。 五年前,中央办公厅从农业部负责人处听说了传奇般的“圣树”,几经周折再次找到它。据说现在由武警两个班轮流守护,秋季采茶后送到北京,成为头几号领导的“特供茶”。 由于产量极其有限,一般来说,好一点的古树都是秋季采茶,茶农不舍得采集春季的茶树芽,更别说这冠绝全国的一颗古茶树。 莽城的岩糯居然用这种世间仅存的名贵茶树的头春茶来招呼客人,这可是皇室的待遇。看到几人惊羡不已的样子,玉温儿嘴上说请他们再喝几杯,但已经停下了冲茶的手。她身体坐得笔直,话锋一转,回到开头的话题。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家父喜欢外国友人称他druglord,就是毒枭的意思,他向来不喜欢人家称他为‘毒贩’,英语是drugdealer。作为毒枭的女儿,那是我的命,天命难违。”她有点紧张,咽了一下口水,“西谚有句话:‘thepotmaychangehands,butitneverrealyleavesthetable。’,意思是‘打牌的时候,赌注可能会易手,但一定不会离开牌桌。’现在轮到我坐在牌桌前,而且我就是庄家。家父这个事情一发生,我必须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我现在全权代表父亲,处理公务和家务。把诸位叔叔请来,在我看是家务,家有家法。我要搞清一个问题,家父在遇此劫难前,做了充分的准备转入正行,昨天的会议情况我大致知道。虽然家父是个传统的生意人,会考虑诸位的长远利益,但我晓得,叔叔们不一定完全理解父亲的建议,甚至可能有人想反对,但又找不到足够理由。所以,”玉温儿又倒出几杯茶,依然笑吟吟地说,“诸位都不是善男信女,我有理由怀疑家父的遇害,在座诸位有没有参与。” 帷布后的男人像白日幽灵般闪到玉温儿身后。 虽然五个毒枭都是手头有过命案、也指使杀过不少人的凶徒,但男人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煞气,白衬衫被上身肌肉绷紧,骨子里透露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信号,像是随时动手杀人的样子。毕竟在别人的巢穴里,几人忍不住心里发怵。 除了谭小明,另外四人的汉话都不太利索,目前这种情形下,他觉得必须代表大家说几句话。他拿烟屁股接着点燃一支烟,说:“玉小姐,” 按照汉族的习惯,他觉得这个称呼挺别扭,岩糯姓“岩”,女儿怎么会姓“玉”呢? 他掩饰住尴尬,语调尽量温和,以消除对方的疑虑和敌意地说道:“既然能这么开诚布公说出您的疑虑,也算是对我们还保有一定的信任,我代表兄弟们感谢您。实话说,您没有这个年纪的冲动和鲁莽,说明您有极强的自控力,也具备大家期待的领导力。作为岩老板多年的经销商,从小打小闹能到今天这么成功,谁都知道我们完全仰仗他的信任和支持,我们的利益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当然,感情未必能换来忠诚,我们确实不是文明人。但岩老板出事,最担心断了财路的是谁?毫无疑问是我们。缅甸那边难道会换个人代理海洛因吗?不会!会直接供货给我们吗?不会!除了岩老板,有人能维持行业的秩序和规则吗?没有!有人能维护运输线上的军警关系、保证畅行无阻吗?更没有!岩老板一直的规矩是买家和卖家永远不可以认识,道路上的军警就是岩老板的私家军队,如果没有岩家主持大局,我们就是废物。在座都是精明的商人,出卖岩老板对我们有百害无一利。所以,我虽然跟他们四位没有直接生意来往,” 他左右看了看其他四人,见其他四人都不由点头,继续说道:“但屁股决定脑袋,我们坐同一条船上。我可以代表大家发誓:我们跟这事没有任何关系。” 他正视玉温儿的眼睛,“而且,只要玉小姐子承父业,担起大旗。我愿意提供一切帮助,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追杀这个凶徒,以儆效尤。” 第一卷 第四十章:收服旧部 不仅挨着他那四个人连连点头称是,连玉温儿都微笑点头认可他的说法。只有她身后那个男人,双眼一直盯着他们五人,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玉温儿赞许地点着头:“仇当然要报,但买卖第一,不是吗?” 黑皮冷冷说道:“不要因为报仇耽误了买卖。” 玉温儿说:“这位哥不需要担心这个,如果不报仇,更加会耽误买卖,不是吗?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泰家人啦?” 谭小明接着慷慨激昂地发表态度:“就算玉小姐你今天不召见我们,我们也不敢走、不想走。毒品买卖是我们唯一的生计,我们看得出来,现在是玉小姐坐庄,我们更愿意明确未来业务的方向。我略有所闻,袭击者来自一个非常特殊、非常强硬的部门,但这个部门并不负责缉毒,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插手一个不相干的行业。但是,尽管我们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我还是希望一如既往地延续和扩大业务范围,特别是产品的种类。我们也需要按照岩老板的方针,争取更长的运输线。这需要我们更加团结一致,互相猜疑会摧毁如日中天的事业,让团队四分五裂,甚至相互火拼。虽然我们干的事在别人眼里十恶不赦,但真正做起来还是需要两点:规则和公平。一直以来,岩老板都是规则的制定者,他用大家可以接受的各种手段保障了公平。现在,岩老板出了意外。我们作为长辈,有资格提出请求:请你担负起责任,对岩老板苦心筛选和经营多年的组织成员保持高度信任,继续岩老板的事业,也给我们往后安排好生存和发展之路。”他说话有条有理,语气越来越坚定。 所有人都听出来他话中有话,他请求一个涉世不深的姑娘担任地下世界的新主人,实际上在测探玉温儿的胆气。 他嘴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熊猫”香烟,完全不顾玉温儿被熏得不停咳嗽。这种烟有一半是过滤嘴,据说是特供给中央领导抽的,能大幅降低患癌症的风险。 那个男人站着说话了:“玉小姐刚才说过了,她当仁不让接受这个位置,咱们没必要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说说正事吧。岩老板昨天跟你们说的是逐步转入正行,一个目的是把毒资洗白,大伙儿从地下转入地面,把自己和家族带进文明社会,这都是大家期待多年的目标。另一方面,现在全国都提倡发展经济,邓伟人南巡时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甚至州政府大楼顶上的霓虹灯都用上这句话。就是说,现在遍地是机会,遍地是钞票。就算不做毒品,做别的也能发大财!大家已经从毒品买卖中积累了巨额财富,都是富甲一方的人,资金总得找去处。现在就算闭着眼投资,都能挣大钱。” 这回在座所有人都频频点头,觉得这人不仅有来头,还很有水平。 他接着说:“岩老板以身作则,探索走正行的路子,同时开会提醒大家回去做些尝试。即便是这样,岩老板也没有说过放弃毒品生意,毕竟这是诸位安身立命之本。现在有什么力量能撼动组织的行业地位?没有!一个行刺者就能改变我们在西南边境的布局?不可能!但是,我不得不说,时代变了,一些老的经营思路一定要转变了。” “在讨论下一步的业务前,我介绍一下这位大哥。”玉温儿站起来,五个毒枭也跟着站起身。“大哥是汉族,你们叫虎哥就好。虎哥是我的新拍档,文武双全,我百分百信任的哥哥。” 几个人恭敬地抱了一下拳,指望玉温儿能多透露点男人的身份信息。没想到玉温儿只说了句:“在咱们这个圈子里,能对付鼯鼠的只有虎哥了。”说完就再次坐下了。 谭小明问道:“现在咱们连这家伙躲在哪里都不知道,兴许,他早就逃出莽城地界了。” 虎哥摇着头,坚定地说:“不会,他在莽城还要见个人。我会查到他躲在哪里,我们一定杀了他。” 几个人清楚,这是玉温儿对鼯鼠刺杀岩糯的强烈回应。当然,如果要短期内慑服所有人,坐稳这个西南头号毒枭的位置,杀人立威是她唯一也是最佳的机会。 他们没想到的是玉温儿不动声色,已经寻得强大的外援,并且不需要他们的支持。毒枭们由衷佩服起这女孩儿杀伐决断的水平。 玉温儿接着泡茶,男人在她侧边坐下来,五个毒枭略显尴尬,也坐回原位。 新泡的茶给几个人斟满后,玉温儿说道:“我是个女娃娃,缺乏江湖经验,肯定要仰仗叔叔们扶上马、送一程。我们泰家人的传统是自己家的血仇一定要亲自报,我和虎哥负责杀掉鼯鼠,这个就不用大家操心了。此外,业务照常进行,大家依然按照老流程,在各自的地盘上各司其职。缅甸方面的叔伯们感念家父十几年来肝胆相照、守望相助,家父也早就为今天的不幸做好了预案,所以货源依然稳定,我保证质量和价格都不变。也希望你们不要担心,从缅甸一路到崖渡的运输不会受爸爸这事的任何影响。” 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虎哥,虎哥点头示意她继续,“我通报一下,父亲没有遇难,只是受了重伤。仇,一定要报,今晚我们就付诸行动。诸位不需要为我操心,只管回去各司其职,不要断了业务。现在,父亲要我给大家传一句话。” 面对目瞪口呆的毒枭们,玉温儿对着刚刚斟满茶的茶杯比了个请的手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照过去方针办。” 这句话是伟人1976年9月9日离世前留下的遗言。 玉温儿没有留下毒枭们用晚餐,大家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岩糯受了重伤,唯一的爱女心如刀割,能沉住气跟他们开了一下午的会议已经很难得。 她和虎哥把几个人送到停车场,互相行合十礼告别。看着豪华车辆驶出大门,看着固若金汤的城堡,她想着秘密养伤的岩糯。 父亲通过暴力和谋略获得了这些悍匪的尊重和敬畏,这是岩糯留给她的宝贵资源,但她不得不伤感地承认,为了这份尊重,父亲已经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内鬼 北京。 他突然收到了传呼,有些急促地走出办公区,扬手叫停楼下一台黄色的“面的”。上车后司机问他目的地,“你一直往西开,到地方我叫你停。” 还没一公里就到了复兴门,一路上他不停回头张望,确认没人跟踪。到了曲子胡同口,他看到胡同里有不少杂货店,就叫司机停下车,递过十块钱纸币。面的司机不解地看着他闪进胡同。 “矫情!这么近,还打车?真是钱烧的。”北京本地司机嘟囔着。 他走到胡同另一头出口的电话亭前,回头审视一下空荡荡的老街,确认没人跟踪。他拨通萨罗那个熟悉的号码,以为会有一段长时间的通话。 专门的监听部门没办法监听数量庞大的公用电话。 他不敢用手机。 昨天岩糯打完他的手机,事后他回到那座办公大楼心里很不踏实。他听说内务部门正在讨论是否开设一个专门的部门,启动对公民移动电话信息的搜集,以后要加倍谨慎。 他不容许自己出一点错,男人这辈子有可能被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毁掉一切,也可能因为几秒钟的误差丢掉性命。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他从不担心自己在方向和战略上的选择,但他同样重视细节。他生长在海边的渔村里,从来没见过不会游泳的孩童淹死在水里,相反,倒是见过几个水性超群的成年人葬身海底。 另一头跟他通话的是岩糯的女儿玉温儿,浓浓伦敦味的英语他只听懂了八成。他也用英语做简短的答复,挂上电话后,他颓废地在那个头盔状的电话亭蹲下来。 岩糯居然没死。 这个消息令他方寸大乱。他了解鼯鼠,以鼯鼠的手段和经验杀死岩糯绝对易如反掌,这是鼯鼠的任务。他不相信做事天衣无缝的鼯鼠会失手。以鼯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习性,就算不能对岩糯致命一击,肯定会发起新一轮更猛烈的攻势。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他完全想不到,鼯鼠不取岩糯性命的原因仅仅是不想杀人。 按照他事前推断,鼯鼠杀了岩糯后,绝对逃不出莽城。岩糯自家的地盘上武装打手众多,而且都不是善茬,岩糯暴怒的后继者会立即发出追杀令。重赏之下,缅甸的雇佣兵和职业杀手都会加入追捕。 毫无疑问,鼯鼠将插翅难飞,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但玉温儿平静地告诉他:鼯鼠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热带原始森林里。 玉温儿希望如果他得到鼯鼠的消息要立即通知她。 他和鼯鼠都以精于算计被部门佩服、被组织欣赏和信任。人家给他的另一个称号是“神算子”,这是《水浒传》里七十二位地煞星之首、军师朱武的外号,意思是“算无遗策的人”。 而鼯鼠被笑称为“算死草”——这是粤语的俚语,有点贬义,意思是能把生机勃勃的野草都算死,是心机很深、思路奇特、出其不意的人。 对事情失去判断力和控制力令他很迷茫,也感到愤怒和无助。 是的,现在没人能帮得了他,连商量的人都没有。 崖渡公安局坐落在一个山脚下,对面就是城里唯一的三星级宾馆,公安局在城区还开了一家“金盾宾馆”。 路霖刚刚跟老婆吵了一架,依然是为了外面某个女人的事。那个疯婆娘砸了家里能砸的几样东西,跟往常一样,她都挑便宜地砸。今天是一个玻璃杯、一个保温瓶。他扔下还在哭闹撒泼的烦心女人,开车把5岁的女儿送到崖渡幼儿园。 他一回到办公室,女警朱莉就走进来,报告一大早有个自称是杀人嫌犯的疯子跑来自首。 他点上水烟,漫不经心地听着。从江上游漂到这个小城的无名尸体太多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活人在江水暴虐的时节漂下来。特别是听到这个嫌疑犯竟然几乎赤裸着闯进警局,他有一点惊讶,“他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鼯鼠被带进了临时拘留室。拘留室面向所有正在办公的警员,是一字排开的三个狭窄的铁笼子,笼子门被铜锁锁着。 鼯鼠被关在中间空着那格,他左边的笼子关着一个形容枯苦的瘦老头,看起来年过七十岁了。他主动搭讪,问老头为什么被抓进来,老头无精打采地回答;“他们说我偷了几台自行车,其实真的不是我偷的,我是被冤枉的。” 鼯鼠笑了:“被抓进来的哪个不是被冤枉的?” 他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右边笼子里“狱友”,年轻人高大威猛,穿着无领海魂衫,脖子上吊着粗大的金项链。他笑着问道:“兄弟,你不是伤人就是抢劫被抓的吧?” 年轻人得意扬扬地仰着头,回答说:“两样都有,我就没被冤枉。飞车抢劫,那女的包里没几个钱,还抱着破包不撒手。我一拽把她拽倒了,脑袋磕在水泥地上。趟了一地血,也不知道摔死没有?” 鼯鼠看着他引以为荣的样子,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居然跟一个贼一个匪关在一起? 铁笼子长宽各一米,萨罗人普遍身高矮小,笼子高度只有一米七,另两个疑犯蹲坐在地上。鼯鼠个头太高,但他不愿意蹲下去,只好猫着腰、扶着铁栅栏站着。 应该不需要熬太久,他早做好打算,要启动特殊部门的程序,尽快让路霖确认自己的身份。 路霖强打精神走出来,隔着笼子面向这个人。眼前这人一点都没有逃命的样子,反而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他露面。 鼯鼠直截了当说道:“我知道你是路霖局长。这里是边境,你办公室一定有个跟北京那边安全部门联系的红色专线电话,抽屉里肯定锁着一个机密电话本。请你给我纸和笔,我写你那电话本上其中一个号码,还有几条信息。你报我这个外号,在问我话前,打个电话过去查查吧。” 路霖狐疑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浑身血痕的叫花子,也许是吸昏了头的毒虫,或者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药头? 但他的举止言行又不像,虽然衣不蔽体,胡子拉碴,但神色镇定,不像是一个妄人。 这家伙居然知道红色保密电话,而且提到北京,他拿着鼯鼠写给他的小纸片看了半天,“这个字怎么念?” “按偏旁念,就是‘wu’,鼯鼠,就是我。” 路霖转身回办公室,旁边两个“笼友”惊讶地看着鼯鼠。 十分钟后,他走出来,叫朱莉到市里的百货店,给鼯鼠买一套运动服。他问民警拿来一串钥匙,准备亲自打开笼子上的铜锁。他的右手搭上笼子时愣住了——锁不见了。 鼯鼠拿着已经打开的锁,贼兮兮地在笼子里笑着。 鼯鼠要求路霖带他进办公室,他要打个长途电话。 路霖接过锁,把他带进办公室,看着鼯鼠拿起电话。路霖准备在沙发上坐下,鼯鼠不客气地问他:“您能出去等我吗?您在这我怎么打嘛?” 路霖很不高兴,“就算你是了不起的人物,这是我的办公室,你用我的电话,就这么信不过我?” 鼯鼠微笑,尽量的礼貌说道:“路局长,我是瀛州人。我们那边的古惑仔,就是你们说的流氓混混有句话:‘差人信得过,猪乸都会上树。’话糙理不糙。在某些方面,警察的职业习惯就是不能太诚实。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刚刚认识,互相防着点没毛病吧?”路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走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鼯鼠等路霖关上门,他看着那台红色的电话,把手伸过去拿起话筒。好不容易获得通话的机会,他竟然不知道应该拨号给谁。 除了死去的阿美,这么多天没人说话,他真的希望找个人聊聊。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谨慎行动 他最想打通的是滨城的家人,想听那个四岁多男孩稚嫩的童声。但他不敢,路霖会通过去电找到他最忌讳的弱点。 他有领导,他很想向这个亦师亦友的长者请教自己为什么落到如此地步。他知道自己的证据还不足以判断是谁杀了刀老波,是谁泄露了小木屋。 但他执行的任务不允许他寻求外援。 他有四个同事,以前是五个,他们出生入死的时候都是携手进退,现在独狼已经死了。那四个人中出了一个叛徒。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毕竟,人命关天啊。 他在原始森林里绝境求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终于逃出生天,真的很想跟人沟通。其实,他希望的是有人能听一下他的倾诉,给他一点安慰,但现在竟然不知道找谁好。 他感到一阵心酸。 他居然没有了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了同事和上司。放眼望去,都是敌人、敌手。 对了,他可以打个电话给水蛇,这是个无所不通的家伙。如果说鼯鼠还能信任唯一的人,那就是情报搜集人水蛇了。 不过,鼯鼠找他倒不是为了倾诉,他想知道路霖的软肋是什么。 他坐在路霖的皮沙发上,把大班台上的“阿诗玛”香烟抽了两根,脑子里把水蛇提到崖渡路霖的信息梳理了一遍。他觉得没有必要打电话了,那些散乱的信息在情报分析员的大脑里逐渐转换成清晰的数据。 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放着瓶洋酒,他看到桌面上的订书机,打开看到排满了订书钉。他拿起订书机走到一面落地镜前,从镜子里看到后腰,泡过水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到裤腰上。他拿起马爹利灌了两口,右手拿着订书机对着后腰的刀伤钉下去。 每钉一下,他就疼得呲一下嘴,到最后,呲嘴变成无声的跳脚。他把剩下的马爹利全灌完了,喘着凉气,很想对着敞开的窗户外吼叫,但他不敢。 鼯鼠打开房门,路霖正坐在门外等着他,随手递过一套条纹睡服。鼯鼠接过衣服回办公室换上,睡服明显是路霖穿过的。他把那套已经被挂成布条的“衣服”随手扔在房间门口那块地毯上,然后迫切要求路霖请他吃饭。 路霖带着他到楼下。那里有家“民族饭店”,现在正是午饭时间。 走进餐厅的时候,饥肠辘辘的鼯鼠在门口玄关处故意走慢两步,眼光扫遍餐厅每一个角落。然后大步走到路霖前面,不由分说挑了餐厅最里头角落的餐桌,背靠墙面向大门坐下。 路霖在后面看见鼯鼠腰上渗到睡服上的血迹,“受伤了?” 鼯鼠没回头,“那是工伤。” 路霖叫老板上几个小炒。等着上菜的时候,他看到鼯鼠双腿在方桌下不安分地摆动。他说:“你的行为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警察,更像是一个罪犯。” 鼯鼠没回答他,脸上露出好奇和征询的神色。 路霖接着说:“我是警校毕业的。你一进来就观察每一个角落和每个人,任何警校都不会这么训练学员。警察是正义化身,只有犯罪分子才有这么多提防心。” 鼯鼠冷笑一声,轻声说:“那是因为你一直是兵,没有做过卧底,没有当过贼。” 女服务员把啤酒端上来了,路霖看到鼯鼠眼睛一亮。 他抢过啤酒打开盖子,递给鼯鼠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鼯鼠接过啤酒,闷了一口后向前倾下身子说道:“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人刚刚死在我面前,一个兄弟不久前被人杀了,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您有这样的经历吗?我为了他们,才吃了这么多苦头来到路局您的辖区。咱们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当差,我现在只需要你的帮助。” 菜陆续上来了,路霖没有胃口。 他的胃口早就被家里臭娘们破坏了,胖老板送上当地特有的红焖坛子鸡,一盆干腌菜红豆肉末汤,一木桶米饭。 路霖只能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大快朵颐。 鼯鼠在饭桌上没说话,他确实饿了,南方人一天没吃上米饭,就算是没吃过饭。他狼吞虎咽把一桶饭和菜吃个精光,然后问路霖要了根烟,喝了四瓶澜沧江啤酒。 路霖看着他一口灌一瓶,不用十分钟就喝完了。 鼯鼠接过朱莉给他买的新衣服,被带到崖渡金盾宾馆,这是当地公安局名义开办和经营的,除了对外营业,还用来招待来自全国各地交流、办案的同行。 九十年代初,恶劣的治安环境是许多平民的梦魇。 那时根本没人能想象未来全国遍地都会装上不留死角的“天眼”,尤其在西南边陲的小城,盗抢甚至杀人都常常发生在光天化日下。 在大城市,无良老板比比皆是,本来进城打工的外地人经常拿不到工资,做小摊贩又被城管驱逐,城市管理人手不足造成的混乱使得很多在原驻地犯案的人聚集在城市里,形成各种团伙。 被称为“飞车党”的抢劫活动是时代产物。两个人一伙,一个人开摩托车,坐在后面的人负责抢劫。目标很随机,上下班斜挎包的女人、骑着自行车拿着手包的男人,甚至等交通灯车子里伸出来、戴着表伸出窗外抽烟的胳膊。 去银行取工资、拿现金是危险工作。会计和出纳胆战心惊、如临大敌,老板一定要安排专车接送。 市场经济实际上已经取代了大部分的计划经济,一部分国营企业以股份制的形式被私有化,造就了很多一夜暴富的老板。 即便在边陲之地萨罗,甚至崖渡这种历史上穷山僻壤的地方,由于自然资源丰富,也涌来了无数趋之若鹜的外地投资商。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路霖局长 崖渡被称为“珠宝之都”,腾冲人是翡翠加工的鼻祖,600多年前的先民已经在这里开采玉矿,产生了大量优秀的工匠。 崖渡又是缅甸玉石进入内地的陆路必经之路,来自全国各地的玉石商人在腾冲自发组织商会,商户们把一条老街开发成“玉石一条街”。 除了石料加工成昂贵的翡翠,还有原石批发市场。 说是批发市场,实际上就是在临街老宅子门口铺上塑料布,上面摆满外行人看起来嶙峋奇怪、大小不一的石头。 80年代后期,全国都在改革开放,这里的边贸尤其活跃。边境另一边会说汉话的缅甸人用各种方法偷运过来原石。 从清朝就有记载,已经消失几十年的“赌石”活动死灰复燃。在瑞丽和腾冲这种混乱的翡翠交易市场,聚集了大量闻名而来的赌石玩家。 为这些逐利商人服务的白色(毒品)、黄色(妓女)、黑色(帮会)产业应运而生,而且迅速壮大。本地人和外来人口混居在一起,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不择手段地敛财。 文明程度并没有跟随财富与日俱增,相反,由于司法制度和警察队伍建设滞后,自古以来剽悍的民风助长了更多暴力犯罪。大部分的刑事案件是因为金钱,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毒品泛滥,司法不公导致千奇百怪的犯罪方式层出不穷。 有赌就有骗,绑架、伤害、凶杀案层出不穷。 金钱这个东西真的是万恶之源。有了钱,还会引发情杀、仇杀案件。即便被害人死状惨烈,办案警察也不会告诉哭哭啼啼的亲属,死者是无辜的。 犯罪分子全国各地流窜作案,警方办案范围也覆盖全国,互联网还没有被应用,所以各地都有专门的接待场所,既方便交流,又对外地办案人员格外保护。 下午两点,朱莉到金盾宾馆的房间敲门,露出来的是鼯鼠一张玩世不恭的嘴脸。鼯鼠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她买的运动服。她隔着门递给他一只人造革做的手提包,鼯鼠接过,抱歉地笑了一笑,没说话就关了门。不到一分钟,鼯鼠满脸笑容提着手包走出来。 朱莉把鼯鼠带到对面市公安局。也就是一个街口的路,鼯鼠一路上也不跟朱莉讲话,像个乡下人进城一样东张西望。朱莉搞不明白这个人是谁,惹得老大小心翼翼。 他一进办公室就热情跟路局长打招呼。以他的警衔,已经比这个地级公安局长高半级了。局长对当地的毒品问题早就无可奈何,所以对北京派鼯鼠这样的人下来办案毫不惊讶。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洗干净了,看着你像是另外一个人。呦,朱莉对你不错嘛,还是耐克运动鞋呢。”局长打着哈哈,他没有穿制服,穿了一套广东汕头产的黑西装,牌子是“大哥大”,尺码有点偏大。一条金利来皮带闪闪发亮。 鼯鼠摆了摆手说道:“假货,别说这个小地方,就算北京卖的耐克多数也是假货。” 路霖笑了笑表示认同,随即问道:“你从上游冲下来,看来在莽城干了件大事情。但那不是我的辖区,我管不着。” 鼯鼠又摆了摆,说道:“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岩糯从境外进来的毒品,不都是在您的辖区分装、散发的吗?” 路霖想不到他会说出岩糯这个名字,吃惊地看着他说道:“这种事你应该很清楚,这么大的一个西南,不是我一个派出所长能把控的。我有个宗旨,做什么生意都可以,只要不涉毒。” 鼯鼠毫不客气地说道:“但你不作为,放任不管,毒品才从这里流向全国啊。” 路霖叹了口气说道:“刚才我打给国安部的电话,反馈很清楚,你不是缉毒警察。听起来你好像要跟岩糯过不去?不要淌进这股脏水里啦,跟岩糯作对,就是跟整个西南黑白两道作对。我这里庙小,经不起什么折腾,真的别在崖渡给我惹麻烦。” 鼯鼠无所谓地说道:“我这个人活着就需要敌人,没有敌手我活不下去啊。” 路霖知道鼯鼠那句不是一路人的意思了,耸了耸肩说道:“既然话已经说到家,我不负责保证你在崖渡的安全。”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递给鼯鼠一根内供的“大重九”。 鼯鼠看着局长身后挂着的世界地图,笑了起来:“路局,你就管着这屁大点儿地方,干嘛放着一个世界地图啊?” 路霖对鼯鼠戏谑的态度有些不满地说道:“你这小子耍贫嘴,我可以马上叫民警把你关在看守所,你信不信?我们的看守所,随便死人,以前‘躲猫猫’、‘俯卧撑’都死过人。” “原来传闻是真的。” 鼯鼠不敢再说太多废话,他已经给北京打过电话,对这个局长有些了解。他相信局长没有说大话,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他可以假装不知情,命令几个小民警把“三无人员”鼯鼠抓起来,扔进看守所,再安排几个“狱霸”,神不知鬼不觉弄死自己。 鼯鼠收起了戏谑的语气说道:“路局,我不让你为难。但是你的存款信息从北边已经查出来了,一百多万。靠收人家的保护费?矿山的?卡拉ok的?赌场的?你的那23个情妇的资料我们都有。” 路霖不吭声,看着这个狡黠的年轻人。他知道,体制内是没有秘密的。 鼯鼠接着说:“这年头,您算是少有的百万富翁啦,虽然钱肯定来得不干净。” 路霖冷笑说:“这个世界上有干净的钱吗?” 这下轮到鼯鼠无言以对。 鼯鼠愣了一会,满脸坏笑地看着他,换了个话题。他吹起几个漂亮烟圈,“路局,其实我挺好奇的,以您这个年龄,再厉害也就三天搞一次吧?23个,不轮换,一年下来就是120次,平均每个女人一年不到六次。” 鼯鼠把烟灰弹到路霖面前那个水晶烟灰缸里,凑到桌前:“那些女人闲着的时候,你想想,她们在干什么?你以为她们是淑女吗?” 鼯鼠现在把路霖的底漏出来,无非是为了警告他不要对自己下黑手,令他投鼠忌器。在人家地盘,手上拿着筹码是求生唯一的法宝。 他看着路霖无言以对的表情,见目的已经达到了,继续说道:“算了吧,路局,我也只是开开玩笑,跟你套个近乎。我这两天可是死里逃生,想轻松一下。说真的,只有电影里才把好人和坏人分得那么清楚。警察也要生活,也想过好日子。这个世界,手太干净了什么都拿不到。‘食色,性也’,我能理解。” 路霖没有兴趣跟这个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谈下去,他烦心的事太多了。 路霖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个部门的人,我从来不相信,你们的名字都不是真的。” “局长,那是特权,”鼯鼠嬉皮笑脸地说,“你的名字是真的,所以你的材料才准确啊。” “你不让我多管闲事更好,反正你们那个部门也不会多发给我一份退休金。” “嘿嘿,局长,明说吧,就算发也没多少,还不够你包养一个姑娘。” 路霖深深的吸了口烟说道:“那我更不管了。你只管告诉我,你要什么?” 鼯鼠想了一下,“我要你给我枪和子弹。” 局长瞪着他说:“你真不知道我们现在凶杀案件的破案率不到百分之十啊?就这么点警力,民间私藏的枪支比警局的多几十倍,罪犯可能是警察的一百倍。你还想给我惹更大的麻烦吗?” 鼯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就是知道满大街都是杀人犯,才问你要枪的。主要是自卫用的。” 路霖一点都不相信鼯鼠说的话,随口说道:“要是我,早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了,留在这找死吗?” 鼯鼠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有别的任务。你就不要问了。” 路霖不依不饶:“你就是想杀人吧?” 鼯鼠不再解释:“废话!要不然我来这里干嘛?” 路霖不情愿地转身面向身后的书柜,那个书柜足有两米高。他轻轻向左边推开书柜。原来书柜底下装着滑轮,书柜后面有一道门。 他推开门,一个仿照宾馆客房装修的小房间呈现在鼯鼠的面前。房间不到15平米,进门右边是一个宽一米五的榻榻米,上面铺着标准床垫,一个小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如厕。鼯鼠冷笑了一下,跟着路局长走进去。 “这是你和23个情人幽会的地方吧?”鼯鼠啧啧称奇:“早说嘛,让我在这洗个舒服的大澡。”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假象 路局长没吭声,蹲到地上,把榻榻米下边同样用白桦饰面板做的抽屉打开,鼯鼠眼睛一亮。 那是个一米二宽、一米五长的大抽屉,抽屉里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间隔,整齐摆放着雷明顿一把、红星五四、六四手枪九把,还有一把拆分成配件的小口径狙击枪。 每把枪的弹匣都安静地躺在枪的右边,跟白色没有标志的纸盒在一起。根据鼯鼠的经验,每个纸盒都装着相配的子弹。 “路局,你是在组建一支私人军队么?”他眼睛扫了一下子弹盒,“这能打死几百号人呢。” 路霖冷冷地说道:“魔高一尺,道高怎么也要一丈。” 鼯鼠只挑了一把红星五四,拿子弹的时候,他停下手,迟疑了片刻。路霖假装漫不经心点上烟,眼睛却盯着他的动作。 最后,他没有拿整盒子弹,而是打开白纸盒盖子,取出六发笨拙的装进弹匣,把弹匣压进枪柄里。 他刚刚想把枪塞进朱莉给他新买的手包,路霖从他手里一把抢过去,把手动保险掣按下,生气地说:“到底会不会用?不知道会走火啊?” 鼯鼠笑着说道:“谢谢啦。” “我还有粉,”路局长站起来,“你也要吗?” 鼯鼠对于自己被当作毒虫感到非常气愤,他叹了一口气,在榻榻米上坐下来,点着一口烟说道:“路局,我知道,咱们在边境混饭吃都不容易。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正常,做生意也好,当个小官僚挣点黑心钱也好,都是养家糊口,生活就是应该这个样子。你跟各种人打交道,难免沾上他们的恶习,但你不应该把自己变成他们。” 他吹了一口烟到局长脸上,继续说道:“你是大哥,现在跟我同流合污的大哥。但我要告诉你,你们说毒品不上瘾,我不信。我连烟卷都戒不掉,你那些大麻,还有海洛因,怎么可能不上瘾?我还不想这么早死。” 鼯鼠把手搭在局长身上,用力搂了他一下,把散着酒气的嘴凑到他耳朵边:“路局,如果你把我渡到毒品上,我杀你全家。” 路霖不解地看着鼯鼠,他搞不懂这家伙的思维模式,“你明说吧,需要我提供什么保护吧?” 鼯鼠松开搂着路霖的手笑道:“我不需要你保护。如果地方警察能保护得了谁,我这几天也闹不出那么大动静。你打算安排几个便衣警员在金盾宾馆楼下盯着我?” 路霖不知道他说的“闹出那么大动静”指的是什么,只是在心里骂娘,这小子把他看穿了,所以开始目中无人了。 鼯鼠眼睛四周围打量着,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叫他们装成摩托车搭客仔。如果宾馆响起枪声,叫他们跑上各个楼层,让客人们不要出来看热闹,减少伤亡。还有,我刚才已经把你的桑塔纳钥匙拿了,车子借给我用。” 路霖赶忙摸了下皮带上的钥匙串,钥匙串居然还在,唯独没有了那把跟挂钩连着的车钥匙。 鼯鼠假客套的对路霖说道:“路局,你能不能借给我两万现金?” 路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拿钥匙打开枪柜旁边另一个五十公分的窄柜,他蹲下身体挡住鼯鼠的视线,在那二十捆百元钞票里抽出两捆。 还没有接过钞票,鼯鼠看着路霖身上的西装说道:“把你身上这套西装也送给我,还有手表。” 路霖脾气也上来了,带着怒意说道:“西装也就罢了,我这块表可是‘帝陀’。” 鼯鼠嘲弄地说道:“看来路局还去过香港。” 这时候的大陆还没有这个牌子的专卖店。 鼯鼠换回假客套的嘴脸说道:“用假身份去的吧?那说明你肯定不止一块名表,每次还得带给情妇。就别这么小器了,送给过我吧。” 鼯鼠最后翻了下路霖的这个“卧室”,挑了个旧军用帆布挎包,把装枪的手包放进去。看到地上有个长条黑口袋,问道:“里头装的是照相机三脚架吗?” 也不等路霖回答,他拉开口袋拉链,取出三脚架放在地上,把口袋叠好塞到挎包里,那叠现金也塞了进去。他走回办公室,把那套运动服脱了,换上路霖的西装,运动服被卷成一小团,硬塞进挎包。 鼯鼠走到门口,回头加了一句,“叫你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凭他们那点本事,根本不可能跟人家对抗,保住自己小命就行。”公安局楼下,只是一墙之隔的巷子里,有几个回族人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纸牌麻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穿着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留着长短不一的络腮胡子,眼神高度警惕。鼯鼠走向他们身边,除了巷道里散发着的羊膻味,还嗅到恐惧和死亡气味。 回族人见他走到巷子口停下脚步,也都停下打牌,警觉地打量他。 咋一看,鼯鼠不像是行家。 崖渡城并不大,这年头西装革履打扮的多数是满脑肥肠的地方干部,当然还有生意人。但是鼯鼠却长得瘦骨嶙峋,皮肤黢黑。又不像毒虫,他腰杆笔直,眼里露出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他更像个“水鸭子”——本地人对街头贩毒的小毒贩的称呼。 两相打量片刻,鼯鼠走过去。回族人没有跑,只是慢慢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他。 “我买货。”鼯鼠把烟头弹出去,咳嗽一声,吐了一口黄痰。其实他在掩饰内心的一丝紧张和说话声里的轻微颤抖。 “你们是巍山人吧?”鼯鼠见没人反应,就接着自己的话题自说自话,巍山是邻州澜诏南部的翼族回族自治县。 一听这个问题,那个年长的回族看出鼯鼠是真的买家,他也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用很艰涩的汉话问道:“你要哪种货?” “我要你们从化隆进的那种。”鼯鼠很认真地说:“要正货。我要到山上验枪,枪管质量要到位,还有膛线。”他这么强调,表明对于将要买的货很了解。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购买武器 1991年,青海一些国有机械厂倒闭,工厂的工件物料闲置,有人铤而走险“脱贫”造黑枪。这类仿制枪质量好的不亚于真枪,但也有粗制滥造的次品。 仿制枪难度最高的就是枪管,需要能承受巨大的热量,不是在自家院子支个高炉就能炼出来的,所以枪管多数是从别的地方买进,用的是特殊制式材料。 不合格的材料和工艺会削弱枪的精确度和杀伤力,甚至会有枪管爆裂的危险。 枪管来源解决了,机械厂原有的车床、铣床都可以打造各种磨具和小型生产线。 青海的“化隆造”就是高质量黑枪的代名词。据传说,化隆造枪的技术源自“青海王”马步芳的旧部。很多人知道的是“化隆牛肉拉面”,鼯鼠知道,在黑色世界,化隆枪的知名度也很高。 巍山是穆斯林集居县,有两万多回族人。同为伊斯兰教徒,从青海化隆购进黑枪属于近水楼台先得月。崖渡作为边贸重镇,鱼龙混杂,黑色市场交易兴旺。巍山人很容易就控制了黑枪市场。 在德泽地区,想找到这种卖家绝无可能。德泽除了汉人,以信仰佛教的泰族和盎族为主,伊斯兰教没有立锥之地。回族人根本进不去,更别说做生意了。 那个年长者挥了挥手,几个回回捡起纸牌,走到巷口。显然他们去望风。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从巷子另一端走过来。鼯鼠在缅甸见识过少年兵,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挎包。 男孩显得很成熟,仰着头用标准普通话说:“阿訇想知道你买得多不多?” 鼯鼠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贩卖枪支团伙的头目竟然是个“散班阿訇”。他一时手足无措,想不起该行个什么礼。 那个阿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用汉语说:“年轻人,我跟你说句话。我们回族人说‘信徒向真相走得越近,离魔鬼越近。’我已经是个老家伙啦,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坏人,但你即将去寻找魔鬼。去吧,那是一条你自己选择的路,去把作恶者送进火狱,代真主行使惩罚的权力,你必将因善行而进入真主的乐园。” 鼯鼠咬着下唇,对这句话好好琢磨了一会儿。 按照回族阿訇的安排,男孩带着鼯鼠去看货。他们走了有半个小时,来到一个荒野上。野芦苇丛生的野草地上,几块破旧的石棉瓦被随意甩在杂草地上。男孩掀起其中一块,一口枯井出现在鼯鼠面前。井不深,男孩瘦小灵活,扒着井沿,脚蹭着井壁,三两下就跐溜下去,然后一闪就不见了。鼯鼠用双手扳着井沿,也不知道深浅,撒开手,身子直坠到井底。 井下右边竟然是个足足两百平米的大空间,像战备防空洞一样,有三米五高,吊着两个篮球场灯。地上整齐地摆着二十张行军床,床上的军绿色被子被叠成方正的豆腐状,看得出团伙的头当过兵。鼯鼠很感慨,毒品贩卖竟然带动了军火这样的产业链。 早上在公安局办公室,鼯鼠故意要求路霖给他枪,然后又故意迟疑了一下,只拿了六发子弹。他给路霖造成一个错觉:他是文职人员出身,对枪械没什么认识,因为他拿的那把五四手枪是8发弹匣。另外如果路霖通风报信,敌方会判断他打完六发子弹前就冲出去。 男孩拉开一道门,露出一个幽暗的隧道,这里果然是个废弃的防空洞。 “红星五四800块一支,送30发子弹。”小男孩钻进洞里,片刻之后闪了回来,把一把包在真空塑料袋里的枪递给他,流里流气地在嘴上点上烟。 鼯鼠看了一眼,并没有接过男孩递过来的枪问道:“我喜欢五四,但有没有北方工业版?” 男孩有点惊讶看着他,随后将手里的五四别在了自己腰上,问道:“北方工业版是14发的弹匣,对不对?只有一把,要2200块。子弹另算。” 鼯鼠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男孩再次钻进隧道,鼯鼠还没看清楚,他就提着一个军用挎包下来。鼯鼠接过来打开挎包,把枪握在右手仔细看了一下。枪身跟原版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个五星标志。这是有意的,以免留下制作者任何痕迹,而且不会太过以假乱真惹麻烦。 “两块钱一发子弹,你要多少?”小男孩又开始兜售。“验枪用的免费。” 鼯鼠伸开食指和拇指,然后摸了下枪管,枪管超过20厘米,他掂了掂了掂重量,几乎跟原版一样。看来仿造者一点都不马虎。 这款枪是为外销生产的。 原版为了更适应北美市场,把军用的7.62x25mm托卡列夫枪管改为更加流行的9x19毫米帕拉贝鲁姆枪管,没想到连手中的这把赝品都按新版制作。 他又拿起一颗子弹,子弹居然也是仿制的托卡列夫子弹。 “我要三百发。”鼯鼠看见小男孩震惊的表情,确实,三百发怎么也能打死五六十个人了。但鼯鼠没有理会小男孩震惊,装上一个弹匣说道:“再加五个弹匣。” 小男孩吃吃笑了一下道“你以为自己是小马哥啊,那你得买两把枪。”他看到鼯鼠冷酷的眼神,心中已经开始犯怵,但依旧努力的坚持自己硬汉的形象说道:“我是在录像厅看的《英雄本色》”。 鼯鼠仔细审视枪膛线,“那你再帮我搞两只白鸽好不好?”吴宇森的所有电影都会在激烈的枪战中飞起几只白鸽。 玩笑归玩笑,但小男孩倒是提醒了鼯鼠,鼯鼠问道:“不过我确实需要两把枪。还有什么能用这种子弹的其它枪型?比如说tt型?” “就是黑星吧?”小男孩又爬上墙,又取下一个军用挎包。 鼯鼠检查一下枪,这把枪不到不得已他不会用上。 “不用验枪了。”鼯鼠语气平淡,掏出一个黑色的照相机三脚架专用的帆布口袋,“我还要一把雷明顿,一盒霰弹。你把枪拆成两截,放在这个口袋里,我自己回去装。” “雷明顿不是仿造枪,是真家伙,”男孩有意露出一脸的精明,“要八千块。” 鼯鼠从背着的旧帆布挎包拿出一叠钱。 小男孩艰难绕过靠墙的那堆杂物,打开另外一道门。鼯鼠下意识地握紧手枪,他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机关。直到男孩托着雷明顿,费劲地走回来。 鼯鼠单手提起雷明顿,这是一支真正的870泵动式霰弹枪,胡桃木的枪托和前托,用16铅径散弹,这些蓝色塑料弹壳里有8粒铅丸。枪管长度是十英寸,是这款枪最短的。鼯鼠拿着比画一下,非常满意。 小男孩问他需不需要把枪托再锯短点,他很满足地笑着摇头,“不用了。”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莽城来点 南苑农贸市场今天是赶集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鼯鼠开着路霖的桑塔纳停在市场五百米外,打开车尾箱,找到工具盒,拿出一把米字螺丝刀。 市供销公司的总经理李孝文把自己的桑塔纳停在市场。他跟烟草公司的张总约好来市场。他斜挎着褪色的军用书包,裤腰皮带圈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钥匙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嚓嚓”的响声。那都是公司十几个办公室和家里的房门钥匙。 崖渡烟叶种植历史悠久。据记载,明洪武十四年(1381)至明正统十三年(1448)明军西征麓川(现今瑞丽)期间,有明军“吸烟避瘴”情形,证明当时滇西已经能种植和吸食草烟。现在烟草业被逐步培育为崖渡经济发展的最重要支柱产业,连萨罗中烟甚至湖南中烟、南京中烟都跟崖渡建立长期购销关系。 国家对烟草实行专卖制,消费税占了零售额的大部分,交通运输非常困难的萨罗依靠烟草获得了其他省份羡慕的财政收入。 文革打断了崖渡的烟草种植历史,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这类“供资产阶级享用”的农产品也被扣上了政治帽子被严禁。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获得承认后,政府在八十年代末推动并扶助农户改种烟草。 包产到户政策实行后,每家农户基本上只能分到两亩耕地。普通农作物的价值不高,以往春季种豌豆,夏季种玉米已经是尽量提升亩产值的选择,每亩年产也不超过两百元。 现在,烟草亩产值能接近一千元,崖渡的农户已经全部成为烟农。崖渡烟叶被誉为“清甜香润”,烟叶外观金黄、桔黄,叶片正面与背面颜色差异较小,光泽鲜明,组织疏松,油份适中,叶片厚薄适中,烟叶醇化度高,是烤烟型卷烟的上等原料。种植区位于萨罗横断山脉南段,高黎贡山和怒山绵延于境内,地势北高南低,海拔在500米到1900米之间,烟叶的长势尤为茁壮。 1994年,崖渡烟草种植面积达到40万亩,烟草带来的收入占全市财政收入的30%。 这两年天气反常,烟叶种植受到很大影响,产量比以往减少很多。尤其今年雨季提前,降雨量也超过往年。 刚刚长成嫩苗的烟叶被雨水浸泡太久,预计到采摘时节可能只剩下一半在地里。烟农急,各级政府更急。南苑市场里大多都是做烟叶批发生意,李孝文和张总来这里就是要听取烟农和商户的反映。 暴雨除了对农田里的烟叶生长带来灾难性后果外,空气湿度增大,对烟叶保管也是灾难,特别是早采早烘烤技术的推广,延长了烟叶在烟农家中保存时间。 李孝文和张总花了不少时间教育和指导烟农妥善保管烤后烟叶,保障秋后的开磅收购和及时交售工作。 调研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李孝文看看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天色已晚,就约了张总坐他的车找个饭馆吃黄焖鸡。 饭馆就开在市场门口,空气中弥漫着蔬菜的清香和动物粪便味。本土干部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仿佛这就是世界应有的气味。 饭馆外来往的乡民依然络绎不绝,但以离开的居多。各种家禽被硬塞在竹篾编成的笼子里。巨大的笼子被绑在狭小的自行车后座,一起挤在狭小空间里的鸡鸭鹅扯着脖子不满地嘶吼,力气大的鹅头顶出了笼子的孔洞,细长的脖子吊挂在外边,无力地向下摇摆。 许多村民赶着猪进出市场,母猪是用来宰杀的,公猪和几只幸运的大母猪是用来配种的,那几只趾高气扬的公猪迈着目中无人的步子进场,被带走的时候精疲力竭地被拖上手扶拖拉机。 门口被人群和动物们挡住了视线,他们没留意到桑塔纳车发生的事情。吃完饭,两人坐上车慢悠悠地离开饭馆。 李孝文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桑塔纳前后车牌都换成了另一副,那是路霖的车牌。 鼯鼠用螺丝刀吃力地把路霖的车牌拧在李孝文的车前护杠的时候,路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他正在密室睡午觉,酒色差不多要把他的身子掏空了,需要更多的睡眠和营养补一补。是哪个愚蠢的下属这时候打电话,还是那几个不懂事的情妇?不管是谁,他准备咆哮一场,穿着拖鞋嘟嘟囔囔地走出来。 “你是路霖局长,不是吗?”传来的女中音很好听,路霖立刻排除了那个胡搅蛮缠情妇打来的可能性。 但这个问句怪怪的。 路霖不知道,在英国留学四年回来的玉温儿说的虽然是汉语,但习惯用英语的句式。 路霖疑惑地回答道:“我是。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个电话?” “我肯定你没听说过我,但我父亲见过你。”那边停顿了一会,好像留下时间让他搜索记忆,“在莽城我们家大院子。” 路霖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敢把自己家称为“大院子”的除了岩糯家还能有谁? 虽然处于毒品交易的中心城市,但路霖尽量不接触这个行业的人。他跟岩糯并不熟悉,那个“大院子”是德泽的公安局长三年前带他去的。 岩糯向他含蓄表露了深入交往的愿望,但这个大人物并没有提出什么需要他帮助的要求,他也就不置可否。临别时他收到一个棕色的“金利来”真皮公文包,里面是二十万现金。说是见面礼,但从此再没有见面,不劳而获的巨款使他终身难忘。 还大人情的时候到了吧?路霖忐忑地估量着这笔钱值多大人情,同时想到鼯鼠。 路霖礼貌地说道:“哦,我对岩老板印象很深,值得尊重的长者。您是岩先生的千金?岩小姐?” 电话那头说道:“可能您不太了解泰族,我叫玉温儿。” 路霖连忙改口道:“哦,玉小姐。”他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哧”音。 温玉儿说道:“几天前我父亲受了重伤,现在还在急救中。所以我本人打电话给你,请求帮助。” “那么严重?发生在我的辖区吗?”路霖的声音有些惶急, 他马上想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如果在他辖区发生这么大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温玉儿说道:“发生在莽城。不是意外事故,是杀手干的。”对方倒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你一定很震惊,在父亲生长、奋斗的故乡,在他打造的王国里,我们受到百姓的拥戴和乡亲的保护,居然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恶性案件。同时,我们家20几个员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 “那一定有很多厉害的杀手。”路霖意识到这个鼯鼠肯定是其中一条漏网之鱼。 “不是你想的那样,路局长。杀手只有一个。”温玉儿再一次停顿了十几秒,让路霖从震惊中缓过劲,“我们知道,那个残忍的凶手现在已经到了崖渡,据说还进过你的办公室,而且你把自己的车子借给他了。”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行迹败露 听到玉温儿文绉绉的诉说,路霖感觉她在读提示文稿,事实上他还真的大致猜对了。玉温儿的母语不是汉话,又自小去了英国,当然她也不是照本宣科地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用英文写的提纲。 路霖现在真正意识到恐慌了,他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鼯鼠”两个字。他不知道这恐惧来自哪一边,是岩糯和玉温儿,还是鼯鼠? 还是两边都有? 玉温儿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里传来,这对于路霖而言仿佛就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路局长,我们是讲道理的家族,知道你之前并不知情。而且,你个人认知方面有那么多的局限性,你懂的。” 路霖听到从话筒里传来的嗤笑,丝毫不敢有任何情绪,依旧静静地听着对方把话说完:“不过请你放心,所谓不知者不罪,我不会迁怒于你。起码目前不会。”路霖注意到她突然把“我们”转成“我”的称谓,这可是岩糯的接班人啊。 “你应该记得我父亲对你表达过的友好善意,无非想得到你的信任和必要时候的帮助。我们泰家人在对待亲情和友谊方面绝不比汉人差,相信您那个上崖渡幼儿园的可爱的小千金,长大了不会遇到这种事。” 路霖额头冒汗,咽了一口口水打断道:“玉小姐,你不用多说了,我都明白了。今天在我这发生的事你就像亲眼见过一样,我能为你干点什么?” 谁都知道,岩糯是个传统和讲原则的人,坚守“祸不及家人”的江湖规矩,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姑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玉温儿笑了一声,似乎对路霖的反应十分满意地说道:“先谢谢你。父亲有个规矩:千万不要得罪岩糯家族的人。其实很简单,你是个公职在身、有地位的人,我们并不希望这种家事把你牵扯进来。何况,如果按照公开的法律程序你真的帮不上忙。我们家族在边境两边耕耘多年,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可以惩凶罚恶。但时间很紧,你要把鼯鼠今晚落脚的地方告诉我,这就已经回报了父亲对你的馈赠。” 路霖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在金盾宾馆208房,是我安排入住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他隐约听到一个男子的嘟囔声。 嘟囔声消失后,玉温儿说道:“路局长,鼯鼠有一套很奇特的做事风格,他喜欢给人展示假象。如果你帮他安排了酒店,他一定不会住那里。” 路霖惊讶地道:“你的意思是,他已经离开啦?” 温玉儿说道:“我不会这么小看他。说真的,我已经太了解这个鼯鼠了,他还在崖渡,他在等着我们报仇,他认为他也有仇要报。” 路霖突然补充道:“他来我这让我打了一个确认身份的电话,是打往北京的。另外他也用过我办公室的电话,具体打去哪我就不知道了。那他一定找了后援了。” 路霖再次听到一阵模糊不清的嘟囔声,然后玉温儿说:“他能活着逃到崖渡纯属运气好,而且,这次任务的性质决定了他百分百没有后援。”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麻烦你就派个人去对面的金盾宾馆看看。我敢肯定他已经不在那里啦。” 路霖连忙应了一声,但转头又说道:“他要是不在了,那我该怎么办?” 玉温儿沉默片刻说道:“我有办法查到他藏在哪里,不用劳烦你啦。另外,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武器和弹药?” 路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毫不犹豫地说道:“一把红星手枪,六发子弹!是我亲手交给他的!不过,我看出来了,他对枪械很不在行。” 话筒里的玉温儿诧异地说:“你看错了吧?” 有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听筒里吼道:“你他妈说他不懂用枪?他不懂谁懂?他妈的这小子肯定有阴谋。” 路霖吓了一跳:“绝对没有看错,他收起枪的时候连保险都没关。哦,这小子还拿走我的两万块钱,还有我的自用车,一台桑塔纳。”路霖丝毫不敢隐瞒细节。 “想不到,路局长还是个热心人啊,哈哈!”玉温儿的笑声阴阳怪气,路霖不寒而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嘟囔声,路霖确信有人在向她面授机宜。 玉温儿恢复了柔和的中音,说道:“还是要感谢你。打这个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还有个要求,今晚我的行动嘛,动作有点大。请你安排所有警员准时下班休息,哦,除了几个夜班警察。没有我的亲自通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出警,不需要告诉他们任何原因,但是,所有警车要停放在警局。有些事嘛,估计不会发生,但是必要的时候我会电话通知你调车调人。就这几件小事,我恳请你把他当作对家父友情的回报,可以吗?” 路霖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你们能严惩这个凶手,为岩老板报仇,从现在开始,就请你把我看作岩糯家族的员工,路霖遵从您的所有指令。” 放下电话后,路霖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拿起桌子上的烟盒,颤抖着抽出一支烟,但拿着打火机的手点不着香烟,他感到无助和茫然。鼯鼠总是贼兮兮的笑脸浮现在他眼前,怪不得他说话处事都不容商量,原来是个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角色。 徐徐凉风从南北对流的窗户吹进来,汗水已经彻底湿透了他身上的白衬衫。但是比凉风更凉的是心中透着冰冷的寒意,冻入骨髓的恐惧。 毫无疑问,今晚崖渡城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路霖倒是希望鼯鼠寡不敌众,迅速被击毙,这样会减少很多伤亡,毕竟他只有六发子弹。想到这里,他有一阵负罪感,倒不是说他对鼯鼠有什么同情心,也不是因为自己成了玉温儿的帮凶,而是他再怎么说也是一名警察,现在居然盼望另一名警察死于非命。他不敢再想,只有按照玉温儿的吩咐安排一下,然后即刻赶往云庭汇报。 他把朱莉叫进来,让她去对面宾馆看一下。 结果跟玉温儿猜的一样,房间根本没动过,没有人和行李。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外来宗教 鼯鼠当然不会真的入住路霖安排的金盾宾馆。他把所有“行李”放在路霖的车内,开着车进入崖渡城区的道路。 那个女人呆在阿美木屋的几个小时内,留下了一个印着“居然宾馆”的火柴盒,还有随身带的一个教堂发放的白铁皮餐盒,餐盒盖上印了一个醒目的教会十字架。 自1881年两个传教士从缅甸进入萨罗传教以来,这个偏远的省份成为中国基督教、天主教徒最多的地区,它不仅为当地引进了日后名闻遐迩的“萨罗小粒咖啡”,而且遍布全省的教堂还向教众广泛且不遗余力地宣示清教的教义。 刚开始,神职人员被当地人用汉语称为“神父”,而不是“牧师”。神父们传播加尔文教的“前定论”观点,认为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上帝已经“预定”谁将得救,谁将成为“选民”,谁将永远沉沦,成为“弃民”,并以现世的成功与失败、行善与犯罪、富贵与贫贱作为是“选民”或“弃民”的标志。 清教徒传道人也常强调成圣。 他们认为:基督徒必须跟随基督,要学会感恩、服侍、顺服、慈爱、舍己,走圣洁的道路; 必须从自身的经历切实地认识到信心与悔改这两大恩典,并在生活中不断地修炼; 必须学习默想的艺术,学习敬畏上帝,学习像孩童一般祷告; 必须借着上帝的恩典不断长进,努力追求。 清教徒传道人把神学视为一门实用的学科,清教徒福音侍奉也传讲关于基督的教义:“讲道就是战车,基督乘此战车在世界上驰骋”。 1929年11月,教廷宣布,从区分设澜诏监牧区,由法国伯大郎圣心会会士叶美璋負責。1946年4月教宗庇护十二世颁布“成立中国教会圣统制诏书”通令中国建立“圣统”,将中国划分为20个教省,澜诏教区正式升为主教区。 辖区为:澜诏州、丽江市、迪庆州、崖渡市、德泽州、怒江州、思茅市、临昌市滇西八地州市。 1952年外藉神父、主教被驱逐出境,天主教澜诏教区由刘翰臣神父主持工作。 为了摸清这些“异教徒”的底细,1954年官方进行了统计,萨罗省内已经发展了近十四万教徒,有近千家教堂。获得政权未久的政府组织没有轻举妄动,容许神父们宣誓效忠现政权后按照新的规则继续传教。 但新社会的信仰力量日渐强大,教众迅速流失,教堂随之衰败。随着全国性的“破四旧”运动开始,对宗教的冲击愈演愈烈。相比本土的佛教、道教和西北部的伊斯兰教,本土化的基督教和天主教宣扬普世价值,排他性很弱,受到的冲击比较缓和。 大跃进期间,普通民众关心大食堂甚于教堂。在大饥荒来临之际,饿殍遍野,上帝也无法显灵赐予食物。教民们纷纷回乡求生,连本土教职人员都不得不逃离圣殿,去大城市乞讨甚至盗窃。 接踵而来的文革中,基督教、天主教跟所有教派一样受到毁灭性打击。天主教澜诏教区所有的教堂被侵占,一切宗教活动都是犯罪活动。多数教堂被农民用锄头和铁锤捣毁,必要的时候借用军队的“解放牌”卡车撞毁。 教职人员为了不沦为罪犯,在生产队的小舞台上痛哭流涕,与“伪善的邪教”和它代表的反动势力划清界限。有些深明教义的神父索性改弦易辙,穿上褪色军装或者卡其布带领扣针的中山装,成为“打倒一切反动宗教”的激进革命者。曾经的教众更是不敢承认自己过往的信仰,成为麦田里的旁观者。 1976年9月,伟人死了,所有中国人不得不狂热崇拜的唯一的神死了。官方确认的“十年浩劫”唤醒了这个国度的所有民众,植根于历史的信仰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如燎原之势扩散到怒江、金沙江流域的大山里。迅速建起的教堂跟贫瘠的山村比邻而居,形成一个20世纪少有的风景线。“神父”像它的称呼一样,再次成为神圣上帝的代表。 鼯鼠印象中地图显示的天主教堂在九龙路上。 教堂是前几年在原址上重新兴建的,顶尖上的十字架在城区破旧的建筑物中如鹤立鸡群,鼯鼠把车直接开到教堂东侧停下来。 鼯鼠走下车,环绕教堂四周的道路跟这个城市所有路面迥然不同。这既不是主干道上的柏油路面,也不是泥土飞扬的泥巴路。差不多一个世纪前,教堂首任神父发动最初的几个教民,从城外峡谷下的江边扛来了无数的鹅卵石,铺就了眼前这条精致、平直的小路。路边的古榕树绿茵婆沙,在夏季的微风中轻抚见证过岁月的小路。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鼯鼠靠着车叼着烟,眯着双眼仰望逆光下高耸的十字架。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认为世上的所有宗教不过是各种流派的哲学,但这不影响他对宗教劝人为善教义的认同和尊重。 他理解芸芸众生对信仰的追求——只要不是狂热和偏执。在这个残酷、罪恶的世界,人有权利在内心为自己留下一片远离尘世的净土。 教堂北边不远处有一点金光若隐若现,那是一座绘彩的泰族佛塔。这一带泰族人和汉人混居,教堂与佛塔两相辉映。泰族家家户户信仰小乘佛教,小乘佛教是传统的正教,教化人修心向善,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处。 泰家人善良朴实,与居住地上的各民族和睦相处,这完全得益于神佛的教化。信仰佛教的泰族人追求天国世界的永恒幸福,相信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原本不看重世间的荣耀和享受。到了今天,这个古朴封闭的佛国社会,已经败坏成一个色情泛滥的巨大红灯区、一个毒枭横行无忌的罪恶之城。 就凭你们?鼯鼠嘴角露出冷笑。 经过这几天的出生入死,看着简朴而不失神圣的教堂,鼯鼠突然心生感慨。泰族、盎族信仰佛教,崖渡的汉族、澜诏的白族很多民众信仰基督教,刚才卖枪的阿訇信仰伊斯兰教。 不论是《金刚经》、《圣经》还是《古兰经》,从哲学的定义来看,这些教派都推崇真善美的世界观,只因所信的神谛和经书不同,在方法论上产生很大的差异。 奇怪的是,不同信仰的人聚居在一起,没有因为信仰而互相仇恨,更没有刀戎相见,为什么在金钱面前,这些人却不惜为了毒品而冷血杀戮呢? 悲天悯人的神劝诫世人相亲相爱,但充满这些人内心的是愤怒和仇恨。有人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从什么时候开始,金钱的诱惑战胜了他们内心对神灵的信仰? 为什么圣洁的信仰和邪恶的欲望能够结伴而行?在这边陲的大山里,岩糯这样的魔鬼用他人的血为祭物,不就是为了终有一日登上权势的圣坛吗?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忏悔与劝告 一个脖子上缠着白色布条的黑衣牧师沿着道路匆匆走来。牧师面容神圣而谦和,但后衣领肌肤上露出来的两只蜥蜴纹身暴露了他曾经的身份。 看到鼯鼠迎上来,中年牧师停下脚步。在飘溢着白玉兰清香的路面上,牧师不时会遇到请求告解的年轻人。 时代变了,有些婚前发生了性关系的男女依然会悔恨和迷茫,还有些人被自己的性取向困扰,尤其是近年来艾滋病肆虐,误入歧途的人惶恐焦虑。 事实上这个地区的艾滋病多数源自吸毒时共用针管,而不是性交。但毒虫们的性关系相当混乱,这增加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希翼向神父求助,获得通往光明之路的神谕。 迎面走来的年轻人一脸疲惫,牧师肯定他饱受魔鬼的困扰。想不到来人给他递上一根“大重九”,用打火机给他点上,只是诚恳地问路。 崖渡只有一个天主教堂,牧师主办过多次圣餐,也常常给食不果腹的穷人发放救济品和食品。虽然对鼯鼠描述的女性信徒毫无印象,但火柴盒上印的那家小宾馆他倒是知道。 一个称职的神父不会轻易放弃迷失了方向的人,正如牧羊人会苦苦寻找迷途的羔羊。在指明了去宾馆的方向后,中年神父慈祥地看着道谢的鼯鼠,说道:“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请跟我进教堂小坐一会儿?” 鼯鼠看了看表,有点犹豫。 神父不容反驳,拉起他的左手,大步踏上台阶。鼯鼠感到那只右手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关怀,这是他久违了的情感,身不由己地跟着神父迈向教堂。 教堂三面被城里的新老建筑环绕,背靠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岭,除了高耸的木制十字架,教堂并不算高,沿大门筑着长方形灰色围墙。 正门面向道路另一边的一个水潭,暗合“背山面水”的东方风水布局。建筑风格中西兼容,主次分明。跨几个台阶进入大门的门廊,前院里铺着青石板,麻石打造的花盆里种着各种植物盆景,鼯鼠只认得两颗一米多高的日本罗汉松价值不菲,估计是走私货。 小盆里种的是本地杜鹃、梅花和君子兰,在细细的枝干旁边,鼯鼠看到一些纤细的铁丝绕在植物上,他不由得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 后院以及两侧种着鲜花、蔬菜和几颗苹果树、梨树,一小块垄地上长着几颗手腕粗、修剪过的葡萄藤,刚刚春末夏初,藤蔓上的枝桠还没有长出来。 正午的阳光下,树影点缀着院落,小小庭院竟有层峦叠嶂的舒心感。一群幼小的麻雀在枝叶丛中吱吱呀呀地鸣叫和蹦跳,给盎然的春意带来更多生机。 教堂建筑外观混杂了巴斯利卡式教堂和罗马教堂的风格特征。正面是高大的钟楼,钟楼的上部,却是飞檐瓦顶的中式亭阁,顶端的十字架确认了它的西式身份。 令鼯鼠暗暗称奇的是,教堂内部贴着不少红纸黑字的中式道教对联。其中一对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段取自《道德经》。 墙上用油彩绘着圣经故事,壁画上的人物表情夸张,身形比例也不均匀,但鼯鼠还是看得出源自哪个故事。斗拱上方的花卉倒是清晰可见,天花板上的植物图案色彩鲜艳。用长条木板钉成的座椅固定在红色地毯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大课堂。 能坐近两百人的教堂现在空无一人,神父一厢情愿地把鼯鼠拉进忏悔室坐下,自己猫着腰钻进一壁之隔的告解亭。鼯鼠被这诡异的气氛搞得不知所措,他低声问道:“我这是要祈祷吗?” 神父:“不是祈祷,是告解,是忏悔。” 鼯鼠:“忏悔?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罪过啊。” 神父:“好好想想,在上帝眼里,每个人都有原罪。” 鼯鼠:“那忏悔有什么用呢?” 神父:“我是上帝的使者,向我告解的罪人会得到原谅,会被拯救。” 鼯鼠:“神父,上帝是不是爱所有人?” 神父:“当然,约翰福音说: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鼯鼠:“他也爱那些作恶的人吗?” 神父沉吟良久,说:“主不喜欢这些人所做的事,但是没错,主也爱他们。惩罚他们的恶行,也是主爱他们的一种神谕。” 二人陷入沉默。 鼯鼠:“我杀过人。” 长时间的沉默。 神父:“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天天有人杀人。有些人就该被杀掉,上帝只是借了你的手。” 鼯鼠:“我还会杀人,就在今天。” 更长时间的沉默。 神父:“还没发生的事情,不用忏悔。” 鼯鼠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神父,我真的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忏悔对我没有意义。” 神父:“嗯。” 鼯鼠听到划火柴的声音,一丝光亮从隔壁透进这边。 神父:“确实,信仰这个东西已经被十年的文革破坏完了,要重建需要很漫长的时间和努力。难就难在,这是个金钱社会,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用得很爽的东西,有了钱,要找回信仰就更难啦。” 鼯鼠:“我倒是有个问题,人和人之间的仇恨,信仰能化解吗?”他想起了内鬼的背叛,想起了死去的阿美。 神父:“有了钱这个东西,信仰也不是万能的。世间的仇恨都是财物、肉欲引发的,只能从罪人的自我忏悔中化解。” 鼯鼠忍不住笑出声来,隔壁的神父被烟呛了一口,咳嗽了几声,也发出尴尬的笑声。 神父:“圣经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该跑的路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已经持守了。此后,有那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主——公义的审判者要在那一天回报给我的;不仅给我,也要给所有爱慕他显现的人。’” 说完,神父发出沉闷的诵经声。 鼯鼠喃喃自语说:“我爱慕的人不可能死而复生了,那些公义对她没有意义。”他叹了口气说道:“神父,既然我没办法忏悔,今天又要杀人,也可能被杀——当然,我可以发誓,我准备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你能代上帝对我说几句祝福话吗?” 沉默。 神父:“我早就知道,即便是告解,能说出要杀人的人,肯定不是坏人。祝愿你找到值得你牺牲的东西,阿门。” 想到阿美,鼯鼠心中伤感,神父戳中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他想再跟神父多聊几句,没想到神父问道:“你带枪了吗?” 鼯鼠:“带了,为什么这么问?“ 神父:“在这种地方,你这种人,没有枪,会死得很快。”神父又喷了一口烟说道:“枪法怎么样?” 鼯鼠“还可以吧,为什么这么问?” 神父:“哦,枪法不好还带枪会死得更快。” 又一阵沉默。 鼯鼠觉得隔壁已经烟雾弥漫了。 神父:“愿魔鬼从你的敌人身上割下脚趾,以便众人从他的一瘸一拐来辨认出他,阿门。” 鼯鼠突然说道:“神父,我想求你帮我个忙:为一个女人祈祷。” 第一卷 第五十章:毒窝 鼯鼠在“居然宾馆”破旧不堪的小房间里找到唯一的服务员,也是老板娘。听完他对女人的描述,黝黑肥胖的老板娘厌恶地看着他,“你也是‘毒虫’吧?混在一起都不是好东西!” 鼯鼠知道自己弱不禁风的外形常给人造成错觉,他嘿嘿笑着,也不辩解,但老板娘用“也”字倒是出乎意料。这个世界没有钱改变不了的是非观,他大方地掏出三百块。 老板娘接过足有十五间客房住宿费的钱,把一个农场的位置用圆珠笔画在一张旧报纸上。 鼯鼠仔细看过这个地区的地图,对这个农场有印象。 老板娘告诉他,农场东面是山,山脚有个采石场。这一片建筑都是两层楼房,他要找到楼侧面写着很大的7字的七号楼,从左边的楼道上二楼,右边那间房就是。 末了,老板娘用滚圆的手把钱塞进怀里的文胸,好像担心随时被人偷掉一样,说:“她住的地方满地都是毒虫!你看到她就知道,我为什么让她滚蛋了!” 她忽然想起面前这个瘦子也是条毒虫,有钱的毒虫,补充说道:“你如果找她买海洛因那就没错啦,她有的是。” 虽然不用走山路,估计还不到二十公里的平路,鼯鼠还是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到这个废弃农场。泥土路上凹凸不平也就罢了,路面上到处尖锐的灰石头倒成了路标,那是开山挖石矿的货车掉下来的。 他有点担心桑塔纳的轮胎保不住了,但丰富的恶劣道路驾驶经验还是帮他安然到达。 还没到农场,鼯鼠已经能确认就是这里。 远处郁郁葱葱的山体上,露出一大片灰白色的陡壁。这是挖石矿被炸开的,像是美好的身体上长着一块巨大、丑陋的伤疤。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山体又仿如一只巨兽的头颅,那白色被炸掉的部分就是巨兽的血盆大口,一块块方形的巨石就是獠牙。而鼯鼠,正在崎岖的山路上歪歪扭扭地向怪兽走去 说是农场,连围栏都没有,看不出曾经耕种的任何痕迹。一大片荒芜的红土地延伸到被挖得满目疮痍的远山,大概有过万亩。曾经肥沃的土地上杂草丛生,混杂着白色的碎石和黑色的煤球、黄色的煤渣。 几排灰色的水泥建筑物突兀地耸立在荒草地上,几缕炊烟从屋顶的烟筒中冒出,显露着仅有的人气。 以前,那几排两层的楼房被称为“营房”,主要驻扎在里面的是一些热血澎湃的知青,他们坚信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先天投胎失败者,指望在这里脱胎换骨,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现在这些营房几乎早已人去楼空,那些当年的住户也奔向了迥然不同的命运之路。留下来那几座水泥雕塑看起来像是一个标准的监狱,又像是几副硕大的棺材。 面对这几具灰不溜秋的“棺材”,鼯鼠深深喘了口气。以前,他都是和另外五个战友一起行动,对付的也就一两个人。现在,他必须孤身一人对抗无数个对手。 如果输了,他就是一具无名的尸体,连棺材板都没有。 如果赢了,他将成为一名真正的勇士。 到了他为自己的生死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文革前后遗留下来的农场一览无余,鼯鼠却完全看不出这里耕种过什么。牛棚、牛栏和倒坍的猪圈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荒地上,但看不到一头牛和一头猪。 来自逼仄、混乱被称为“石屎森林”的都市,鼯鼠忽然在内心泛起对耕地的热爱,这里宁静广阔,似乎吟诵着与世无争的诗意。 这是他一直向往的土地,可以自己种菜,养家畜。令他疑惑和愤怒的是,为什么无孔不入的毒品能泛滥到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大地美丽妖娆,人间如此丑恶。”鼯鼠内心泛起一阵悲哀。 鼯鼠把车子停在农场门口,蹦跳着走过坑坑洼洼的农田,接近废弃住宅区的时候,他已经被扑面而来的臭气熏得头晕。人类的粪便,动物的粪便,腐臭的食物,甚至带着烧酒特有恶臭的呕吐物,臭味来自它们。 他听到一种动物集结在一起的奇怪响声。 苍蝇。 数以亿计的苍蝇围拢在这片建筑物的上空,翅膀煽动空气,嗡嗡作响,鼯鼠想起训练时驾驶过的俄制米8军用直升机。 苍蝇喜好的食物真的很特别。要么是甜的,鼯鼠见过养蜂场里的苍蝇以众敌寡窜过蜜蜂群抢蜂蜜,也见过铺满在涂过糖的廉价捕蝇纸上、密密麻麻的苍蝇尸体; 要么就是最臭的,粪坑是让它们吃饱喝足的高级餐厅,也是它们理想的交媾地和产房。雌蝇们把一堆堆卵粒下在浮着的粪便上,几个小时变成蠕动的蛆虫,然后化成蛹,最后羽化成蝇,整个过程不过10天左右。条件适宜的环境下,一对家蝇一个夏天能繁殖两千亿个后代。 鼯鼠不知道传来的臭味里有没有人类腐尸的。 他觉得一阵恶心,把那件松垮的西装领子提过头,尽量裹住露在外面的头脸,只露出双眼——尽管双手躲不过苍蝇们的侵袭,衣服也挡不住“嗡嗡”羽翼扇动声。 苍蝇遮蔽了蓝天,鼯鼠缓缓行进,仿佛进入一个灰暗的末日之城。 远处几个黑影奔跑在破旧不堪的楼宇间,脚步趔趄,像是赤足奔跑,在阳光下如魂灵般飘闪而过。 鼯鼠看出来,那是几个毒虫。 他看到七号楼了,那个白色石灰刷在灰砖墙上的7字大到占了一层的高度。他走进第一个单元。现在他已经感觉这里没那么臭了,臭气闻久了,他的嗅觉迟钝了。 从烈日下进入黑暗的楼道,鼯鼠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他小心地站在背光处,昏暗的光线下,两具半裸上身的皮包骨头尸体一动不动坐靠在楼梯下,见多识广的鼯鼠心跳加速。 虽然他常年工作的地方就像是个大毒窝,但他的工作性质并不是缉毒。他跟几个毒枭打过交道,这些毒品的制作者和贩运者并不吸毒。 边境两边的村寨里确实有不少瘾君子,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毒瘾的却很少。即使一些酒吧里有瘾君子,但多数是吸完或注射完毒品才进去嗨的。 在毒品泛滥的地方,吸毒者依然还是过街老鼠,受到家人和乡亲的唾弃和歧视。 鼯鼠看到的应该是两个毒虫的尸体,不知怎么死在这里。不会有人为他们收尸了,他们的死跟两只吃了毒药死掉的老鼠没有区别。 不过,鼯鼠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毒虫,尸体的皮肤上布满血痕,纹了身的前臂上吊着几片渗着鲜血的皮肉。 鼯鼠走到尸体边,扯了一下西装,他没想好要不要检查死者。他把脸凑近毒虫的脸,确实没有了呼吸。他把脸再贴近一点,两具“尸体”的四片眼皮同时抬起来,他吓得倒退一步。 两个毒虫自己都忘了有几天没进食,这时连呼吸甚至抬起眼皮睁眼都成了负担。但能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西装的人基本上就是药头,对海洛因疯狂的渴望唤醒了他们。 现在鼯鼠能够看清楚了,那是两对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就在刚才睁开的瞬间,瞳孔涣散,呆滞、迟钝,鼯鼠想到死鱼的眼睛。 此时却露出渴望和狂野的光芒,这时候如果鼯鼠手上有一小包白色的粉,他们俩会交出性命来换取。 他确实有这玩意儿,当路霖问他要不要“粉”之前,他已经从跟枪放在一起的那些小塑料包里顺手牵羊摸走了两包。 鼯鼠再次把脸凑过去,像闻着鲜花一样闻他们嘴里迸发的臭气。然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全部喷在毒虫鼻子上。 毒虫惶恐地瞪着他,他们不知道,此时鼯鼠心里也很害怕,就像他怕老鼠、蟑螂那种害怕。鼯鼠有自己克服恐惧的方法:越是害怕的东西,就越要无限度接近它,这样才能驱赶恐惧。 他的鼻子几乎贴到毒虫的鼻子上,毒虫脸上的污垢像干涸的泥土般龟裂,粘结的乱发下头皮已经结成痂,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在浮肿的黑眼圈里无力地转动。 他们几近赤裸的躯体上布满注射后的针眼,很多针眼已经溃烂、化脓,淌出无数道细细的黄色脓液。他们嘴巴除了呼出恶臭外,还发出动物般“荷荷”的喘声。 两个毒虫受他诡异的行为惊吓,挣扎着坐起来,背靠墙壁向楼梯上方挪动。濒死的人早就神志不清了,他们的脑子和身体一样虚弱、不堪惊吓。 鼯鼠从裤兜摸出一包火柴盒大小的海洛因,在空中扬着。他像招呼动物一样“嗨”了一声,毒虫们被吓了一跳,回头惊恐地看到了比他们性命还珍贵的东西——足有十克海洛因。毒虫们同时向他伸出手,仿佛要用尽最后的气力捞点什么。 鼯鼠问道:“你们是来找药头要货的吧?没钱,人家不卖?” 两个头一起点,如果那还算是人的头的话。 鼯鼠点了点头,指着他们原来的位置,示意他俩坐回去。 毒虫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塑料包,呼吸急促,同时坐下,鼯鼠想起垂死的老鼠。 鼯鼠再次问道:“我这包给你们,不用钱。告诉我,楼上的药头是不是个女人?住着几个人?” 鼯鼠看到竖起的两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