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第1章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无语望天,目光明媚而忧伤。苍天在上,真心穿错了,求重穿!☆、第一章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二月,辛巳五更刚过,天尚未亮,神京城内已开始响起人声。更夫匆匆返家,路过城西福来楼前,踏过一夜残雪,留下两排清晰的脚印。店中伙计拉起门板,被冷风吹得哆嗦。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伙计心中抱怨,嘴里却不敢吐出一个字。逢三年春闱,客栈住的多是读书人,甭管白发苍苍还是风华正茂,都是文曲星下凡的举人老爷,说不准楼上哪位会鱼跃龙门,上了殿试金榜。掌柜几番叮嘱,管好一张嘴两只眼,不留神得罪了哪个,谁也保不得。放好门板,挂上幌子,伙计搓搓通红的双手,没空偷闲,赶着往后厨帮忙烧水。今天是放榜日,众人必会早早赶往城东。掌柜的吩咐过,谁也不许出差错,否则扣半月工钱。“别说我吝刻,等到报喜的官差,多说几句吉祥话,还愁没有赏钱?三年前,咱们这出了一位二甲进士,赏钱足足发了这个数!”想起掌柜的话,伙计心头火热,脚步不觉轻快许多。二楼西侧,一排五间上等客房。四间房门已开,穿着短衣棉裤、梳着总角的书童不叫店内伙计,亲自端着铜盆青盐,迎面遇上了,也顾不得打招呼,只迈过门槛,伺候四位举人更衣洗漱,用过早点,赶往放榜处。唯有余下一间客房,始终静悄悄,没传出半点声响。房门紧闭,半点烛光也无。四位举人先后走出房门,看着仍没有半点响动的客房,思及昨夜宴饮,屋内举子一场大醉,不觉心中思量:难不成,这位是心知登科无望,不打算去看榜?“杨贤弟?”有好心的上前敲敲门,担心里面那位想不开,吊了脖子或是吞了银块,事情可就大大不妙。三年会试,多少踌躇满志的举子铩羽而归。纵是才名远扬的唐寅,也倒在舞弊案前,终身不得再考。想到这里,敲门的举子更加担忧,面上现出几分焦急。两人是同乡,在京时日相处不错,这份担忧便多了几分真切。“杨贤弟,可醒了?”连敲数下,引来众人侧目,耳边终传来吱呀声响。“李兄。”房门打开,见到熟悉的澜衫方巾,敲门的举子舒了口气,如释重负。门内站着的举子姓杨,单名瓒,因年不及弱冠,尚未取表字。又因家中排行第四,相熟之人多唤其“四郎”。此刻,杨四郎一身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长身玉立,俊颜修容,嘴角微勾,眼中亦有三分笑意,予人亲近之感。上下打量两眼,李举人忽然皱眉。他与杨瓒同行至京,相处一月有余,不说摸透对方的性子,也能了解几分。垂髫童生,舞勺秀才,束发举人。杨瓒年少得志,虽不至骄傲肆意,却也有几分傲然。言谈中,多予人锋锐之感。今日当面,则锋利全无,如经过岁月打磨的一方润玉,莹莹之光,似冷实暖,令人不觉亲近。不过一夜,竟有如此大的变化?“李兄见谅,小弟惦记放榜,一夜未能睡好,起得迟了些。”杨瓒似没有注意到李举人的异样,手指点点眼底青痕,道,“幸得李兄在,否则,怕要睡到日上三竿。”说话时,脸上闪过几许尴尬,伴着眼底淡淡青色,着实有几分忐忑。见状,李举人纵有疑惑,也只能压入心底,好生劝慰两句,吩咐书童打来热水,又叮嘱杨瓒莫要错过放榜时辰,才匆匆下楼。待李举人的背影消失在木梯拐角,杨瓒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铜盆前,望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不由苦笑。一枕黄粱,物是人非。如此荒谬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浸湿布巾,轻轻覆在脸上,水汽浸润面颊,额际仍是一阵疼似一阵,仿佛有千百铙钹同时响起,让他不得安宁。“四郎?”“我无事。”杨瓒放下布巾,转向候在一旁的书童。十二三的年纪,后世还在读书,现今却跟随此身跨过几地,从宣府一路行至京师,途中更是照顾妥帖,事事精细,实是难得。“四郎可要用些茶点?”书童虽也觉得奇怪,却时刻谨记身份,不该出口之事,半个字也不会吐出。四郎平日里如何,为何一夕产生变化,不是他该过问。况且,进京日久,四郎早不复往昔目空尖锐,行事沉稳许多。若能考中贡士,他日殿试面君,这般变化许还是好事。 第3章 三年复三年,定是考无止境,烤熟为止。想到八股文,杨瓒哀叹一声,头抱得更紧。脑子里有原身的记忆,不代表能运用自如。通晓经义典故,未必能写出锦绣文章。登科难,不登科亦难。穿越不到十二个时辰,杨瓒抱头枯坐,彻底陷入困境。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本文日更,更新时间在下午三点到四点☆、第二章常言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到如今,枯坐室内装鸵鸟毫无用处。透过门缝,已有熙攘之声传来,多为客栈举子高谈,夹杂各地口音,委实听不太真切。杨瓒立起身,掸掸衣袖,正欲推门而出,门扇却先一步打开,书童杨土立在门外,难掩激动,道:“四郎,报喜的差官来了!”报喜差官?静默两秒,杨瓒无声叹息,果然是躲藏无用。明代会试放榜,不只在贡院门外张贴榜单,亦有差人至城内各处送捷,其后更会抄送各府州县,公告天下。古有宵禁,放榜当日,贡院开门之前,不许闲杂人等长久驻足,差人捷报便成了第一手消息。“难怪。”时辰未到,客栈中的举人早早聚集,翘首以待,多是为等这些飞驰而过的快马。“方才有快马驰过,未有停留,却是向状元楼去了。”“不奇怪,顾九和、董王已都在状元楼。”“果真?”“此场春闱,三鼎甲多是定了。”“才聚于京,以在下之能,怕是今科无望,要三年后再来。”“吕兄何必妄自菲薄?”“此番不过取才贡士,尚有殿试在后。”“方兄所言甚是……”杨瓒步下二楼时,多数举人正自顾自言谈,得空瞅一眼门外,唯有同乡李举人向他招手。“杨贤弟,且往这来。”对方出于好意,杨瓒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行至桌旁,见有两张陌生面孔,当即拱手,道:“在下保安州杨瓒,两位有礼。”“杨贤弟有礼。”杨瓒年方十七,面容俊秀,言行得体,观之可亲,很快赢得二人好感。“在下荆州王忠。”“蓟州程文。”两人表明身份,将杨瓒让于座中。寒暄几句之后,话题重回春闱之上。谈话间,杨瓒秉持少说少错,沉默是金的原则,带着一双耳朵,留下一张嘴巴,或点头应声,或微笑以对,少有发表意见。此举更得王、程两人好感,却引来李举人侧目。看着安然端坐,神情温和的杨瓒,李举人面上未显,心中已翻了数个来回。若早先异状可归于宿醉,现下又该如何解释?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一个人的变化竟会这般大?亦或先前只是表面,如今方是真正性格?果真如此,称得上是抱朴怀拙,心有九窍。李举人抱定心思,谈话间很是留心,小心试探,与杨瓒交好的心思更增两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一朝登科,或翰林院观政,或外放为官,无论在京还是外放,想立定跟脚,人脉极为重要。同窗、同乡、同榜,两人独占其二,趁未发迹时相交,远比入朝为官后更显真心。今番春闱,考官为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及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前者年逾古稀,且为人好古,朴实无华,在朝中颇有声望,却已近告老。后者未及耳顺,简在帝心,又为皇太子讲学,实权在握,若能得中贡士,拜为座师,必前途有望。想到这里,李举人又摇了摇头。以杨大学士之位,非是一甲及第,二甲传胪,恐入不得眼。凭己之才,二甲出身尚可期望,传胪却是想都别想,遑论状元榜眼探花。座师九成靠不上,为日后考量,和同乡同榜拉关系便是重中之重。王忠、程文均出自耕读世家,颇具才名,乡试名次靠前,值得一交。 第5章 “四郎?”“且去买两个炊饼。”书童脸红,四郎一向不喜吃这个,必是看到自己嘴馋,方才如此。“四郎,何必浪费银钱,待回了客栈……”“无需多言,买来便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早该注意到,以杨土的年纪,一个包子如何能够饱腹。看榜之后,自顾自返回客栈必是不行,定然要呼朋引伴,置办几桌酒席。哪怕为日后考虑,他也不能躲闲。过了会试,殿试已是板上钉钉。既然没了选择,纵前路曲折,障碍随处可见,也要继续走下去。彷徨无用,懊恼亦是无用。当下理应拓展人脉,汲取更多“本土”知识,其后拜访座师,为职业生涯做好规划。官-场非他所愿,然寄于“杨瓒”之身,背负一族期望,便容不得他乱来。有舍有得。想要在大明活下去,活得更好,终不能一意孤行,必要有所妥协。众举子冲到榜下,杨瓒却立在人后,好心情的看着书童啃炊饼。如果不是性向问题,他应已有了孩子。算算年纪,大概和杨土差不了许多。前生能顶着家人压力,也不愿违背心意,更不想带累他人,今生可还能如此?嘴角笑容渐渐隐去,杨瓒忽又有了抱头冲动。会试放榜,京城目光齐聚贡院。当此时,几匹快马飞驰入玄武门,马上骑士皆一身缇衣,为首者头戴忠静冠,腰束金带,手持一枚腰牌,上刻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门旁守军见此腰牌,迅速让开道路。待快马飞驰而过,皆长舒一口。这队缇骑从北边来,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守城卫卒对视一眼,登时心惊,不由得握紧长矛。莫非北边又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巳时末,聚在榜下的举子陆续散去,贡院前开始恢复往日宁静。登榜者无不面带喜色,有个别情绪激动的,已是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几欲癫狂。未中榜者多面带失落,意气消沉。同是洒泪而归,前者泪中含笑,后者却满腹心酸,只愿求得一醉。怀揣志向、年富力强的举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栈,收拾起行李还乡,此后发奋苦读,以备三年再考。有几番不中的举人,已是无心再战,或寄信家人,或寻朝中同乡,设法吏部报上名去,待有空缺时,可得以授官。举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见,县衙二尹、学官乃为常例。有撞大运或确有实干才能者,偶尔会得县令官印,然多是偏远地带,例如西南诸地,或极北贫县。饶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许多。若在任上表现突出,未必没有晋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机会。能够一路披荆斩棘、入京春闱的举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日久也会渐渐想开,各谋出路。有穷死的秀才,可没有困死的举人。纵观科举兴起的历代王朝,无不如此,明后尤甚。待众人散去,书童已是四个炊饼下肚,不期然打个饱嗝,引来杨瓒轻笑。书童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讷讷不再出声。“无事。”杨瓒负手身后,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该如此。”书童仍是不出声,脸色更红。杨瓒摇摇头,知晓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消退,渐渐恢复平日模样。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他人注目。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怅然若失,引得杨瓒频频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思量。看来,之前在客栈的表现还是有些出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初入-官-场,最怕被人注意。身为一只小虾米,理当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靠山在后,胆敢冒尖出头,分明是等着被吞入鱼腹。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尸骨不存。可惜,事已至此,后悔不可取。好在殿试尚有一月,足够他理清思绪,加以转圜。思量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有王忠面带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表情有几分复杂。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同进士,如夫人。 第7章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神态,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掌柜大喜,欲要行礼。四人见他须发花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酒菜送上,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斟酒。四人兴致大起,均不需书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李兄善体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杨贤弟所言甚是。”“李兄当为我辈界楷模。”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连续三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三位兄长见谅,小弟实是不胜酒力。”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不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杨瓒只得以袖掩面。他非是故意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不想,三人偏以为他是谦虚,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闹,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脸色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几人均未压低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容,循声望去,旋即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是我如何?”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脸色通红,分明已有了醉意。“王炳?”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乡,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狭隘,莫要同他多做争执。”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这是个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闹,不要理他。杨瓒等意会,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时大怒。“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几人春闱得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面辱骂,如何能善罢甘休?“你……”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杨瓒连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可莽撞,稍安勿躁。斗文不错,斗气亦可,斗殴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好听。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风气,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做官,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怎么?”见四人仅是怒目而视,没有-过-激-举动,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羞耻,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怎么着?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无话可说了?”王炳等气焰高涨,面容得意。更有一名举子扬声道:“乡试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间必有缘故!”这句话打击面实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范围,话题扯偏,与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后者只针对杨瓒,此人却几乎将今科贡士一网打尽。非但杨瓒四人咬牙切齿,领头发难的举子亦是皱眉。缘故?什么缘故?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乡试在后,谁言会试不能一鸣惊人?深究起来,今科贡士,多数都有“嫌疑”,都会牵扯在内。事情闹大,恐又是一场“舞弊案”!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悬在考官和学子项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锋锐加身,血溅三尺,局面再无法挽回。 第9章 无需旁人点播,只要王炳等不是笨到极点,便应知道事情不对。闫大郎恶言出口,得罪的可不只是杨瓒四人,今科的贡士都在其列。传到两位主考耳中,更不会轻易轻饶了他们。弘治年间东厂无权,锦衣卫也是个厚道人在掌管,但诏狱仍是存在,进去住几天,身上不受伤,精神也会受到摧残。王炳等人终意识到不对,酒气退去,脸色开始变白。闫大郎还要再说,却被程文三人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哆嗦两下,额头开始冒汗。客栈掌柜情知不妙,紧紧拉住孙子,低声道:“快老实些,不老实,回头让你爹抽你!”楼上楼下均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与先时的热闹大为迥异。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数名澜衫举子入内,为首者四顾张望,奇道:“这是怎么了?”待了解前因后果,当即皱眉,看向王炳等的目光很是不善。正要出言,忽听身边人道:“这几位仁兄应是酒醉,口出无状,当不得真。”说话的举子一身玉色儒衫,腰束锦带,气质超然。再看相貌,端得鬓若刀裁,面如敷粉。虽眼带桃花,偏生一双浓眉,减淡-风-流-文弱之相,增添几许英气。此人出现,闫大郎当即双眼发亮,看得杨瓒心头一跳。那人却未理会闫大郎,而是笑对杨瓒拱手,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唐宋豪杰,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几。本朝亦有不及弱冠,年少登科,金榜题名的贤德。同榜有此英才,吾等该与之共荣。”声音亲和,语态轻缓。话声未落,客栈中的气氛已为止一变。程文王忠等消去几分怒意,与来着互通籍贯姓名。知其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使闫桓,神情微凝,态度未变得热络,反有几分疏远。闫桓同杨廷和不和,几番弹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杨大学士为今科考官,除了已经站队的官宦监生,疯了才会同闫璟莫逆相交。闫璟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杨贤弟年少英才,我甚是佩服。满朝之上,唯有杨大学士堪与并提。然诗词亦非小道,朝中李公多有推崇,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贤弟以为如何?”杨瓒眉头皱得更紧。他先时就觉得不对,这人明着是为他说话,实际却在挖坑给他跳,更是一挖一排,一个比一个深。李公是谁,暂且不论。单拿他与杨廷和作比,是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小小的贡士,不将满朝文武看在眼中,自比杨大学士,简直轻狂无谓!若不反驳,便坐实了这个名头。若张口反驳,却是不分黑白,恶待出言相帮之人。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闫璟笑对杨瓒,眸光流转,光华无限。涿鹿闫家的事,他本不想管,奈何闫大郎蠢笨不堪,自作聪明,差点得罪满榜贡士。堂上本就与杨大学士不和,这厢消息传出,必被添油加醋,扯上朝堂。届时,纵非堂上指使,凭“闫”之一姓,便脱不开-干系。闻闫大郎落榜,父亲尚觉遗憾,在书房叹息。闫璟却是庆幸。这样的人入了官场,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会拖后腿,还是离开考场,安心做个富家翁的好。只这杨瓒,看似木讷,话语不多,然目光清明,性情实有些摸不透。闫璟看着杨瓒,等着看他如何应对。杨瓒忽而苦笑,摆出一副尴尬神情,道:“敢叫闫兄笑话,在下才疏学浅,不擅诗词之道,不敢妄出评论。”“贤弟过谦了。”“非是过谦。”杨瓒端正面孔,摆出一副书生意气,道,“吾实非机智之人,只得蒙师赠言‘文以拙进’,牢记圣人之言,以勤补拙,不忘自勉,方有今日。”说话时,杨瓒拱手行礼,做出谦虚姿态,更显得真诚。“在场同期,哪位不是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日位列朝堂,必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在下只为萤火之光,岂敢同星辰争辉。既不敢同闫兄共进,又何敢与朝中诸公相比。”一番话,不只摆正自身,更吹捧了在场举子。无论中与不中,都被-骚-到痒处,有几分飘然。顺带的,给闫璟也挖好了坑。想坑他?可以。他若躲不过,便把挖坑的人一起扯下来,踩着对方的肩膀爬上去。笑容微敛,闫璟终现出几分正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捧杀,历来是杀人不见血,片叶不沾身的最佳手段。闫璟欺杨瓒年少,不识官-场险恶,欲行此道。杨瓒扮猪吃老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招拆招,如数奉还。“小弟不过中人之姿,烛火之光,诸位同期方为星辰皓月,满腹经纶,殚见洽闻。闫兄才具之佳,学识之丰,更为我中翘楚。朝廷以才取士,闫兄堪为今科魁首。”杨瓒一边说,一边留意客栈内举子的神情。果然,听到“今科魁首”四个字,不少人变了脸色。其中之一,便是同闫璟一并前来,当先出口询问的举子。如他没有记错,此人姓谢,乃是会试第四,恰好列在闫璟之前。其父更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比起他,闫璟的身份当真不够看。“杨贤弟……”闫璟心知不妙,欲打断杨瓒。后者哪肯给他这个机会。被人扇了左脸,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第11章 杨瓒脸色微红,脚步有些微晃。回房之后,用过醒酒汤,敷过热巾,斜仰在榻上,困意渐渐涌上。书童剪短烛心,小心伺候杨瓒脱下外袍,道:“四郎春闱得中,可要遣人报知家中?”“自然。”官差送报州府,尚需一些时日。托快脚行商送信,也好令家人安心。想到日间之事,困意立刻消去不少。杨瓒推开锦被,坐起身,道:“且将烛火拨亮些,我要写信。”“已是二更,四郎可明日再写。”杨瓒摇摇头,道:“下月便要殿试,自明日起,我将勤练策论。书信写好之后,你带上银钱,自去安排。”“是。”书童不再多劝,摆开笔墨,点亮烛火,候在一旁。铺开纸张,提起笔,杨瓒忽然皱眉。试着写下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待桌下积了一堆纸团,才继续落笔。“父母大人膝下,男瓒敬禀,父亲大人敬安,母亲大人万福。自拜别双亲,已一月有余。嗣后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担忧,儿惶恐万分。仰天子圣德,祖宗庇佑,儒师恩蒙,儿得中今科五十九名……”一封家信,不过三百余字,杨瓒却是几番更改,足足耗费半个时辰方才书就。模仿原身的口吻不难,难的是模仿原身笔迹。好在有“台阁体”这一大杀-器,字正方圆的写出来,谁也挑不出错。书童靠在桌旁,头一下下点着,昏昏欲睡。杨瓒尚且不放心,取出往日批注笔记,借着烛光一一对比,确是七分相类,不至天差地别,才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余下几分差别,已是无法可想,只能随他去。找人代写?笑话中的笑话,比字迹不同更引人怀疑。封好信,杨瓒敲敲桌面,书童登时清醒。“四郎写好了?”“好了。”杨瓒将信交给书童,道,“去睡吧。”书童点头,擦擦嘴角,确定没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气。烛火熄灭,房门关拢。杨瓒平躺在枕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明日起闭门苦读,凡有宴请,当推便要推了。虽与先时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还是小心为上。闫大郎不足为惧,加上京城闫家,除了暂时躲开,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官-场,权-势。四个字重重压在头顶,杨瓒唯有苦笑。夜至三更,城内宵禁。更夫手提气死风灯,敲响更鼓,遇一阵寒风刮过,缩缩脖子,不觉加快了脚步。薄雪又至。仲春时节,却是寒风瑟瑟,冷似严冬。锦衣卫北镇抚司内,火把照亮厅堂,鱼服校尉手按绣春刀,分列两侧。大堂之内,猛虎下山图前,端坐一名四旬大汉,方脸黝黑,肩宽背阔,一双浓眉下,虎目精光四射。“消息确实?”“是。”堂下一人,苍松而立。锦袍金带,俊逸雅致,恍如玉琢翡砌。火光映亮面容,乍见发如檀木,唇色如血。虽有笑纹隐现,却叫人神经紧绷,陡生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堂上所坐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因其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公断,少动刑狱,得太监怀恩推举,由千户升任锦衣卫佥事。后得弘治帝赏识,更跃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其执掌北镇抚司期间,屈打成招少有发生,冤假错案更是寥寥无几。早年间,他曾顶着外戚的压力,为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洗冤,得文臣赞誉。由此,身为天子鹰犬,口碑竟是难得的“清-明”。此番奉天子之命,遣缇骑随巡按御史往北,查宁夏守备疏懒防御、贼来怯站之事。不想事情未了,竟还引出另一段公案。牟斌脸颊紧绷,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锦衣上的走兽亦有几分狰狞。 第13章 听到这里,牟斌双拳紧握,眼放凶光,几欲-噬-人。先时开口阻拦的指挥佥事脸色发青,双股战战,恨不能时间倒转。“经查,涿鹿杨氏、怀来张氏、延庆许氏是为正役,族内老少均有死伤。又有涿鹿闫氏、兴和吕氏本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为官,上下行银打点,逃脱丁徭。甚者助纣为虐,仗势横行,强压乡里,使得边民走告无门。”尾音落下,满堂寂静。除了经历仍在挥笔不辍,自指挥至佥事,由校尉到力士,无一人出声。人祸如斯,骇人听闻!不到一月,区区一府便有百余死伤,四地合计又有多少?纵鞑子犯边,死伤也不会这般大!在弘治朝,这简直无法想象!经历停笔,牟斌亲自盖上官印。堂上仍无人出声,指挥佥事已面无人色,被牟斌扫上一眼,险些坐到地上。三更已过,四更将届。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从指挥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福来楼中,杨瓒一夜无梦,半点不知涿鹿县发生之事。更不晓得闫家再使鬼-蜮,害杨家上下十六条性命。两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终其一生,不死不休。天明时分,书童伺候过杨瓒洗漱,顾不上用饭,怀揣杨瓒写好的书信,便要往客栈外寻快脚行商。“小哥要寻快脚?”伙计见书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内快脚,有官衙备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几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过,小的可代为安排。”书童大喜,见过伙计族叔,又有掌柜做保,当即取出银钱书信,道明详细地址。“保安州涿鹿县杨氏,略打听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举人,县内无人不晓。”来人应诺,带着书信离开。书童办好此事,方记得肚饿,连吃三个馒头才得半饱。喝了一大碗面汤,擦擦嘴,总算心满意足。客房内,杨瓒如先时所言,开始闭门苦读。殿试不考八股,只问策论。究其内容,多为议论政治时局,献计献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无指望。“幸亏不是八股。”翻出杨小举人之前的文章,杨瓒一一细读。此番殿试,只望安全过关,一鸣惊人之举实不宜做,也不能想。李淳、程文等见杨瓒用功,赞叹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当即安下心来,回房执起笔墨,专心为殿试做准备。未中榜的举子陆续离开,中榜的则开始苦读。客栈中的店家伙计万分小心,行走说话都不敢大声。殊不知,殿试未至,寒风已起。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场风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翌日早朝,牟斌身着御赐麒麟服,头戴忠静冠,持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未几,宫内便传出天子震怒,工部、户部、兵部被斥,御史给事中进言,接连被斥退,连内阁三学士都吃了挂落。弘治帝宽厚仁慈,对万妃余党尚未斩尽杀绝,短短几日,竟在早朝之上连摔数本奏章,发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惊。兼有锦衣卫指挥使在侧,金吾卫大汉将军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觉心惊胆寒,头皮发麻。早朝结束,群臣退出奉天门,心始终提到嗓子眼。未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勋贵,得到消息后都是缩起手脚,大气不敢出。厚道人翻脸,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惧。今上此举,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间的英宗。平日里肆意随行的张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进宫打听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枪-口。因着张皇后的关系,皇帝待张氏十分宽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内廷中官,看张氏兄弟都不怎么顺眼。如天子身边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寿龄侯。虽因后者行为不端,仗着酒醉冒犯天威,一个中官敢直接殴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听闻。现如今,天子发雷霆之怒,满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勋贵也不敢轻动,只想等风声过去,再做打算。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驾返回乾清宫,中官便急往太医院,更有小黄门驭车出宫,当值的院判,不当值的院使,连同四名御医,都被召至乾清宫。随后有中官传旨,当日午间罢朝。弘治帝年少逢难,损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断药。纵然有太医院绞尽脑汁,捧着脉案助天子调养,仍是沉疴难愈,痼疾难消。弘治十七年,闻有锦衣卫奉密令出京,寻访“仙家道长”为天子炼药,朝臣都是心中一惊。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会求什么长生不老。最大的可能,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不顶用,能治病不能医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药,借此勉强支撑,强打起精神处理朝政。按照后世的话来讲,道士炼给弘治帝服用的丹药,效果近似于后世的“兴--奋--剂”。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无异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杀。 第15章 牟斌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后遣出三队缇骑,两队往北,一队向南。往北者,目的地是宣府大同。向南者。目的地则是南昌,宁王受封之地。朝中风起,勤练策论的杨瓒并未来受到影响。仅是由李淳口中听闻,向张府和杨府递送拜帖和文章的贡士都未得一面,方微微皱眉。“张学士将要致仕,投递名帖之人并不多。杨大学士却是一人不见,难免有些奇怪。”李淳三人谈论时,杨瓒少有出言。偶尔出声,也多是谈论策论文章,如同闫璟对峙,锋芒大露之举,再未曾出现。他不提,李淳等人却不会沉默。他们已同闫璟交恶,自不希望闫璟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天子青眼。见三人确是提心,杨瓒不得不出声安慰。“三位仁兄担忧之事,九成不会发生。”“贤弟可有凭论?”“自然。”杨瓒放下书卷,开始逐条分析,为何闫璟不会一步登天,中得一甲。其一,会试的头三名俱有实才,不出意外,至少会占据一甲两个名额。否则,就是对主考官打脸。历来的殿试也证明这点。其二,闫璟虽名次靠前,但他之前还有谢丕!阁老之子,才学品行皆是上佳,兼相貌堂堂,殿试之时,当为探花的不二人选。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闫桓之故,想压下闫璟的人,不只几个小小的贡士。杨瓒顿了顿,方道:“素闻杨大学士同闫御史不和,且后者亦同内阁李学士,户部李郎中有几分龃龉。”客栈乃消息集散之地,他闭门读书,书童杨土却可四下里打听,掌握的信息并不少。闫璟有真才实学,春闱名列前茅并不奇怪。但到了殿试,情况就完全不同。谢大学士之子在前,李大学士和李郎中都不得意,兼有杨大学士动动手指,黜落不可能,想要一甲及第亦是万难。听完杨瓒的分析,李淳程文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杨贤弟鞭辟入里,所言入木三分,我等佩服。”杨瓒笑道:“不过一点浅见,敢叫三位仁兄耻笑。”“哪里!”“小弟不才,于策论尚有几分疑问,可请兄长指点?”“自然,贤弟有何不解?”杨瓒翻开做好的文章,提出行文艰涩之处,李淳程文等会试名次不及他,做策论的本领却是不低。几人一番讨论,都有所收获,不由得感叹:圣人道“三人行必有吾师”,不愧为至理名言。京城之内风云际会,暗潮汹涌。几百里外的保安州涿鹿县则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杨氏祠堂前,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带,头缠白巾。祠堂内,十六个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场血淋淋的惨事。杨氏族长伛偻着身子,似瞬间老了十岁。杨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声痛哭,壮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哭声迎着北风,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凉。祠堂外,族内的妇人亦是哭声阵阵,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声中,久久不散。许久,祠堂门开,族长当先走出,询问一跛着脚、头上亦有伤的族人:“四郎家可安顿好了?”族人哆嗦着嘴唇,话中带着哽咽。“四郎的两个兄长都没了,三叔撑着一口气,说……”“说什么?”“说让族长放心,他不会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挣命,也要撑到四郎金榜题名,撑到闫家遭报应一日!”“三弟啊!”听闻此言,杨氏族长终支撑不住,悲呼一声,老泪纵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不知不觉间,半月过去。杨瓒关门苦读,白日闻鸡起舞,夜间秉烛达旦。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势。功-夫不负苦心人,如此勤学苦练,毛笔磨秃三支,策论总算小有所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许多。虽不及杨小举人,却也有了几分风骨。李淳三人见过,都是连连点头,发出赞叹之声。杨瓒不以为意,决心勤练台阁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达不到王圣、颜圣半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达不到那个层次,就别想着蹦高。无规矩不成方圆。与其耗费心思,画虎不成,倒不如中规中矩,脚踏实地。 第17章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亲贤臣远小人固然不错,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刚正,小人诡诈,如何用,需得由尔把握。”“朝臣言,厂卫乃天子鹰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顿了顿,加重声音,“然鹰的爪上有环,犬的颈上有绳,其不过看门捕盗之用,生杀皆握于尔手。”弘治帝谆谆教诲,恨不能将毕生所得全部灌输给太子。朱厚照听得认真,但能真正听进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晓。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脚已抵达涿鹿县。打听着寻到杨家,见到门上挂着白幡,族人个个带孝,不由得吃了一惊。寻上一个系着麻带的中年汉子,先行礼,再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涿鹿县杨家,甲子科举人杨瓒杨老爷家宅?”“正是。”汉子带着几分戒备,问道,“你是何人?”快脚长出一口气,脸上带出几分喜色,忽见汉子腰间麻带,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从京中来,带有杨老爷的家信。”“四郎的信?”“杨老爷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试面君。跟着杨老爷的书童交代,这封信必送到杨宅,交到杨翁手中。”“四郎考中了?!”汉子愣住,脸颊抖动,继而现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脚,道:“随我来!”拍开木门,汉子高声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说话间,屋内奔出一跛脚男子,同样麻衣在身,脸上亦带着狂喜。“中了?真中了?”“中了!还有四郎的书信!”汉子抓着快脚,道:“三叔这里我顾着,你快让娃儿给族长送个信!”“哎,对,送信!得快送信!”快脚一路被拽着,根本来不及张口。待进到屋内,扑鼻一股苦涩的药味。一位年不及五旬,却满头白发的男子被搀着走来。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见到快脚,男子面带激动,问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得知男子身份,快脚忙行礼,道:“杨翁在上,正是杨老爷的书信!”论理,杨父乃是不惑之年,称不上“翁”。但杨瓒已是贡士,殿试过后,再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官身有望。快脚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见到杨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好、好啊……”杨父接过书信,不待细看,已是滚出热泪,语不成声。快脚之后,闫大郎亦抵达家中。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闫璟处落了不是,险些酿成大祸,闫大郎很有几分郁郁。见到父亲母亲,只是草草行礼,借口行路疲惫,早早回房歇息。后宅中,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行过,穿过一座跨院,寻到娇客暂居处,同看门的丫环耳语几句,得了几个铜钱,欢喜离去。关上门,丫环行到内室,临窗正坐着一名蓝衣少女,豆蔻之年,脸庞还有几分稚气,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难言的妩媚。“红姐儿,大郎回来了!”听到此言,少女头也不抬,仍一心瞄着花样子。丫环瞧了瞧,又道:“红姐儿不去看看?”“有什么好看?”“大郎未中,杨家的四郎却是中了,姐儿此时去,也好安慰……”少女忽然抬起头,眸中凝出一抹冷色。“我奉父母之命暂居于此,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实不可取,你也别眼皮子太浅。”丫环张张嘴,却不敢再劝。“我视你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诉你这些。”少女扫一眼窗外,柔声道,“刘氏祖上乃是功臣,虽逢难没落,我父亦在县衙得用。不是闫家在京中有门路,我何必来同这等庸人虚与委蛇。”丫环讷讷不出声,更不敢提醒,红姐儿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亲舅和舅母。似是有许多话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继续言道:“闫家同杨家之事,我也知晓几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头蛇尾。要么就不做,也好扯开关系。要么就该做绝,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少女冷笑,花费银钱上下打点,却是不能成事。只累死十六个杨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压下杨家四郎,只需送他亲爹上路,诸事可成。父死必当服丧,苦候三年,何种手段用不得?即便消息延滞,让他得中殿试,一个“服丧赶考”,不孝的罪名压下去,还想做官?功名都会革掉!留在闫家这些时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堪大用。舅母那点心思更是可笑至极。“你且牢记,我姓刘。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当在京中!”顿了顿,少女继续道,“不过,大表哥回来,总要去看上一看。”少女神情忽转,笑容绽放,艳色更盛。 第19章 杨父身体未愈,加上天寒,又添一层病。不经人搀扶,压根动不得身。杨氏族长代他送快脚出门,再三叮嘱,万不要将族中事告知。非是族人不怨,只是四郎将要殿试,正逢关键时刻,怎能分心?况且,四郎中榜的消息已在县衙张贴,闫家投鼠忌器,纵是想动手脚,也不会在涿鹿。反倒是四郎孤身在京,更需万分小心。现如今,四郎便是全族的希望。想报仇,也要等四郎金榜题名之后。快脚背上行囊,一路走出县城。回头遥望风中的白幡,抹了抹脸,眼角不禁火辣辣的疼。三日后,府衙差官飞驰入县。未几,县衙贴出告示,镇守太监蒋万犯法,被押送入京。启用御马监右少监刘清镇守宣府,不日将赴保安州。蒋万所犯何罪,告示上提也未提。与蒋万勾结的守备和府衙上下,终日里心惊胆战,却迟迟没等来拿人的刑部官员。只有边卫中的锦衣卫镇抚突然换人,另有从狭西换防的边军替下守城兵卒,将整座府城守得如铜箍一般。休说鞑子来犯,纵是城内的人想要出去,也需经过层层盘查。不夸张的说,连只苍蝇蚊子都别想来去自如。既然事发,刑部大理寺不来拿人,于涉事的文武绝非好兆头。九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的去处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东厂刑房和锦衣卫诏狱。落到厂卫手中还想求得-宽-大-处-理?做梦去吧。京城刮起的风,终于吹到宣府。弘治帝迟迟没有下死手,非是心慈手软,过于宽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太子磨刀。刀锋磨利,必有人头落地。县衙的官员只是开胃菜。以他们的品级,能被锦衣卫押解入京,也算是另一种“殊荣”。等锦衣卫得了口供,掌握实据,已成瓮中鳖的边镇文武,都将成为朱厚照威慑群臣的刀下魂。血染法场,为后世唾弃,便是他们最终的宿命。弘治帝的慈父之心,少帝的天子之路,必将以血染就。身在天家,这也是避不开的宿命。带着血腥味的寒风自北方卷过,悄然无声。弘治十八年三月丁酉,杨瓒早起洗漱,整理衣冠,和李淳、王忠等中榜的贡士一同候在客栈前,等贡院来人引路,前往宫中参加复试。杨瓒本以为殿试就是最后一关,未曾想到,在面君之前,还需经过一轮复试。仔细思量,非是朝廷突发奇想,定要多此一举。想必是以此来摸底贡士,保证殿试万无一失。真有滥竽充数之辈,在复试中定然露馅。有长相不过关的贡士,也会被摘选出来,在殿试中另作安排。这种安排不是黜落,而是在座位上的变动。如凤雏庞统一般,相貌委实对不起社会,纵是才高八斗、春闱排名靠前,也会座位后移,远离天子龙椅。不公平?的确不公平。可谁让开国皇帝立下规矩,天子考官都喜欢“以貌取人”?内阁六部,朝中重臣,光有才不行,还必须有长相,务必才貌双全。这种考量,对有资格上朝的京官尤为重要。不然的话,非但天子不顺眼,群臣也会浑身不自在。锦鲤身边趴条鳄鱼,像话吗?外放的话,便可放宽条件。反正不用面君,有才干、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相貌英俊与否,无需太过计较。至于升调入京,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一路之上,杨瓒对明朝官场有了全新认识,并得出结论:大明科举不只选才,还选美。不提贡院里的儒师如何清逸俊朗,单是监考阅卷的翰林学士,胡子一大把,仍是美中年、美大叔。中官没见到几个,只有没长开的小黄门,不好下结论。宫门前的羽林卫,殿前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乃至巡查行过的锦衣卫,无一例外的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相貌堂堂。拉出去走一遭,足可闪瞎一群钛合金眼。杨瓒收回目光,唇角微勾。如此来看,在朝堂为官,好像也不是件坏事。虽无心做什么,至少养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今科参加复试的贡士共有三百零五人。黎明时分,天未大亮,贡士们便准备妥当,由贡院来人引至宫门,经过宫内守卫盘查,一一验明身份,再随小黄门过奉天门,沿路经过奉天殿、华盖殿,最终抵达谨身殿。 第21章 至弘治年,边疆商屯多已不存。现如今又提此法,还是在殿试之前,究竟是什么缘故?沉思半晌,杨瓒无法确定,这究竟是考核贡士,还是朝中的官员在角力。如果是前者,自可畅抒己言,发表意见。如果是后者……答案越深刻,越振聋发聩,死得越快。既无法肯定,理当藏拙。小心无大错。在复试中出风头实无必要,老老实实做一片文章,行文间规规矩矩,定不会引来太多主意。状元榜眼探花,他都没有指望。二甲传胪也是幻想。既然这样,做个老实刻板的“小夫子”,应是当下最安全的选择。思定,杨瓒终于提笔。不知不觉间,记时的檀香烧去一半。有贡士已书就全文,正在向卷上誊抄。杨瓒加快速度,落下最后几行字,检查没有错漏,立即重新蘸墨,一笔一划写在卷上。考官自桌旁行过,见到杨瓒端正的台阁体,不禁点了点头。不提文章内容,单是这笔字,已足够赏心悦目。当今阁臣李大学士,担任主考的马尚书,对此都很是推崇。这名贡士面带稚气,尚不及弱冠,能不以巧进,不追逐风头,甘于安守本分,取以拙道,这份心性定力实在是难得。考官很是满意,顺带看几眼杨瓒的文章,见同样的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没有半点出格,不禁失笑。在遍举英才、以敢言能言为佳的弘治朝,这样的“小夫子”当真是难得一见。抚过长须,半掩着下巴,考官匆匆览过余下几人,回到殿前,仍是笑意未减。“贯道笑什么?”马文升颇为好奇,见韩文摆摆手,仍是暗笑不停。略挑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毛挑得更高。“负图兄为官四朝,这样的贡士可曾见过?”年少登科,必有几分锐利。不骄不躁,沉稳如斯,实在是少有。纵然是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十五岁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的王伯安,未及弱冠之时,也没有这份定力。马文升目视韩文,后者示意他走到近处,看看杨瓒的文章。“只要一观便知端的。”马文升难得有好奇之心,步下考场,貌似不经意的停在杨瓒桌旁。不到两息,马尚书嘴角直抽,想笑不能笑,表情很是奇怪。实在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韩文负着手,险些喷笑。杨瓒正专注于誊抄文章,丝毫不知道,出格会引人在意,小心谨慎得过头一样会引来关注。如果他是前生年龄,这份沉稳并不出奇。但杨小举人才几岁?十七!十七岁的小夫子,不引人注意才怪。和历经宦海的马文升等人比心眼,杨瓒还太嫩,委实有得学。恍然不知间,想安静做只小虾米的愿望,已同杨瓒渐行渐远。巳时末,复试将近尾声。多数贡士已答题完毕,端坐在案后。马文升等考官看着滴漏,取下只剩不到半个小指的檀香,自殿前开始收起考卷。殿外,一身大红盘龙服的朱厚照正立足观望,几个宦官小心的伺候在侧。等到他看够了,终于转身离开,几个中官才暗地里舒了口气,小跑着跟上。“孤去见父皇。”朱厚照正逢变声期,连续半月守在弘治帝身边,端茶奉药,声音很是沙哑。宦官中一人忙捧出荷包,小心取出瓷瓶,送上太医院配制的糖丸,道:“殿下仁孝,陛下龙体必将大安。”含着糖丸,朱厚照笑道:“刘伴伴忠心,孤知道。”刘瑾登时笑眯了眼,愈加奉承。同行的谷大用和张勇狠狠盯了他两眼,暗恨慢了一步,让这龟儿子抢了先,讨了殿下的好!两人互相看看,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暂且先让这老小子得意几日,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第23章 刘健、谢迁皆点头附议。一旦恢复开中法,必有勋贵朝臣插手其中,谋取盐利。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为解决边军的粮草问题,只能暂行此法。复试考题,便是内阁发出的信号。既能试探朝中态度,也可借机发出讯号,看谁有胆子伸手!查不到便罢,事情泄露,定要砍手断脚。内阁商讨时,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都在场。韩尚书只是皱眉,马尚书则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旁人不论,寿龄侯和寿宁侯,刘相公打算如何?”张皇后的两个兄弟,皇帝的两个小舅子,堪称弘治朝第一号滚刀肉。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健都恨得牙痒。盐引的闸门一开,张氏兄弟必要见机而上,如黑熊遇到蜂巢,不捞个够本绝不罢手。有他们在前头顶着,别人还怕什么?如果撇开他们,单以为严法处置他人,又何言公正?要处置张氏兄弟,必要过了皇后那一关。被杖杀的何鼎,被下锦衣狱的李梦阳,哪个不是因张氏兄弟之故?皇后哭一哭,皇帝就心软。刘健等人已是品得不能再品。“如此,我等理应上奏天子。”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在弘治帝跟前备案,得个准话。真到了那一天,皇后要保兄弟,天子也抹不开面子。顶多不取两人性命,到刑部大牢住几天,也可对天下人交代。君臣多年,弘治帝也知道两个舅子有些无法无天,三人是不想扫了自己的龙颜,才会如此委婉。想到自己的病,又想到朱厚照,弘治帝终于下了狠心。为了给儿子铺路,他能舍掉宽厚之名,用宣府文武给太子磨刀。两个舅子再亲,也没有儿子亲。该舍的时候,必须得舍!之所以下这个决心,宁瑾的一番话起了不小的作用。“陛下能压得住国舅,殿下可能压得住?”弘治帝当时就是一愣。他在位时,张氏兄弟尚如此嚣张,他若不在了,太子又如何能惩治亲舅?太子登基之后,必要有重臣辅佐,内阁三位相公正是不二人选。几番对比,弘治帝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张氏兄弟的砝码越来越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宦官更是记仇。宁瑾同何鼎交好,后者因张氏兄弟而死,这个仇他始终记在心里,从来不忘。有宁瑾敲边鼓,刘健三人提出开中法,又拐弯抹角表示:若是两位国舅伸手,臣可能会有所动作。还请陛下莫要徇情回护。弘治帝听闻,非但没有犹豫,反而答应得很是痛快。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天子是病久了,脑袋突然转不过弯来了?不过,天子能下这份决心,于内阁是件好事。只要请下明旨,不愁对付不了那对滚刀肉。政事商议完毕,留待内阁拟旨。放下心头大石,弘治帝询问朱厚照:“朕听说,你去了谨身殿?”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弘治帝就算整天躺在乾清宫里,太子的行踪也瞒不过他。“是。”朱厚照很光棍,老实承认。“可有所得?”“儿臣离得远,没能看得清楚。”“看得清楚?你还想品评今科明经不成?”弘治帝心情大好,转向三位阁臣,道:“朕没记错的话,谢先生的麒麟儿也是在今科?”谢迁忙称犬子不才,怎能入得陛下青眼。弘治帝摆手,道:“谢先生过谦,朕可是期待着父子同为三鼎甲的佳话。”另有一言,弘治帝藏在心中,始终未能道出。朱厚照性情跳脱,他有意从今科为太子再选伴读。原本谢丕是最好人选,奈何年龄有些大。如此一来,只能在殿试时择选。年少才具,且能量宏识高,以圣人之言规劝太子,这样的良才实是难寻。弘治帝起头,刘健和李东阳附和几句,谢迁连称不敢,君臣间的气氛更为融洽,朱厚照紧绷的神经也缓和不少。东暖阁内笑声阵阵,参加完复试的今科贡士们也开始离宫。跟在小黄门身后,三百多人沉默前行,脸上的神情都不轻松。 第25章 他这个正主没有出声,姓胡的却越俎代庖,是不将他谢丕放在眼里,还是想要挑拨?胡贡士两番落第,此次虽然中榜,却是中等偏下,表现尚不如杨瓒。被谢丕一点,表情不免有些讪然。不敢对谢丕如何,却是将杨瓒记住了。见他要钻牛角尖,谢丕皱了皱眉。身为谢迁之子,来往的不是良才美玉,便是高门勋贵。这样屡次不第、心胸狭窄之辈,实在不入谢丕的眼。未经殿试便已如此,入了官场还了得?实打实会成个搅屎棍,神憎鬼厌。闫璟弯了一下嘴角,落后半步,只同身边人说话,似根本没注意到这场“风波”。杨瓒急匆匆离开,自然不晓得身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纵然知晓,也只能随它去。这些贡士聚会状元楼,自然要召唤乐伎,听歌赏舞,作诗写词,热闹一番。伎不同妓,不为官府所禁。宴饮也不犯朝廷忌讳,写诗题词更蔚为风雅。但他总有不好的预感,甘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借口脱身。直觉出错,今后还可找补。怀抱侥幸以致身陷泥淖,才是追悔莫及。比起冒险,他宁肯相信自己的直觉。至少安稳。他不是谢丕,没有入阁的亲爹做靠山。也不是闫璟,出身京师,八面玲珑。连同年的王忠、程文也各有背景,不是他能轻比。故此,他还是安静的走开,继续做个古板的小夫子。这样的定位,实在需要拿捏尺寸。若是过了头,保命绰绰有余,力争上游却会成为奢望。穿过街口,回头已不见了谢丕等人的身影。身边只有成排的民居,戏耍的顽童。偶尔听到几声叫卖,鼻端飘过炊饼和馒头的麦香,杨瓒终于有些顶不住了。取出荷包,倒出一枚银角,想想,又放回去,费力摸出十几枚铜钱。见杨瓒招手,卖饼的小贩立即挑着担子过来,满脸堆笑。“老爷可是要饼?个大皮酥,都还热着。裹肉的两个子,撒香葱的一个子。老爷可是先尝尝?”小贩用油纸包住一个面饼,面上尽是讨好之色。杨瓒轻笑,将手里的几枚铜钱都给了小贩,只拿起两个肉馅的面饼,一个自己饱腹,另一个带回去给杨土。杨小举人的口味和他类似,不喜葱姜。“老爷,用不了这么多。”“拿着吧,今日我有喜事,就当沾沾喜气。”“多谢老爷!”小贩眉开眼笑,杨瓒也得了个好心情。四下里看看,寻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也不在意临街,坐下了,向店家买一碗馄饨,就着面饼,一口一口吃下肚,满口咸香,额头隐隐有些冒汗。会了账,正起身往回走,远处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十余名缇骑疾驰而过,马鞭挥舞,街上的百姓纷纷走避。巡视的顺天府衙役都不敢上前,匆忙让开道路。这样的架势,不是有边关急报,就是押解重犯进京。不及躲闪,被马蹄踩出肠子也只能自认倒霉。马队之后拉着两辆囚车。稍前一辆只坐着一人,面白无须,身上一件圆领葵花衫,足上还穿着皮靴。鬓发蓬乱,神情呆滞,纱帽已滚到角落,有些破损。另外一辆却挤着四人。想必路上没有多好的待遇,皆面容憔悴,脸颊青紫。不知是被冷风冻伤,还是撞到囚车上的淤痕。缇骑和囚车没有片刻停留,看方向,显然是去往城东的北镇抚司。杨瓒没急着离开,驻足半晌,听着旁人议论。“看样子,囚车里的是个公公?”“八成是哪地的镇守,在外边犯了事,被押解回来。”“不能吧?”“怎么不能,早年间的几件事,你都忘了?”“后边那几个……”“瞧那身官府,县令都不是,十成十是不入流的小官。”“小官也能劳动锦衣卫?”“你问我?我哪里晓得?”“朝堂的事,又牵涉到镇守太监,还是少说为妙。”“对,这里面的水深着呐……”杨瓒听得有滋有味,哪想众人竟不说了。迈步离开,颇有些兴味索然。一天两次遇到锦衣卫,又见识到赫赫有名的镇守太监,哪怕是已经落-马-的,也算是另类的缘分? 第27章 “笔墨?”书童诧异,四郎不是还有?“去吧。听说东市的糖人做得极好,糖葫芦也不错,剩下的银钱应是够了。”书童脸色更红,讷讷的应了两声,出房门去找伙计。四郎压根不喜食甜,必是听到自己念叨,记在了心里。书童狠狠拍了自己一下,离家时爹娘说什么来着?照顾好四郎,不要动不动就嘴馋!现在倒好,四郎忙着应试,还劳神想着自己!他一个伺候茶水笔墨的,得四郎这般,当如何回报?书童红着脸,眼圈竟也有些泛红。伙计看得奇怪,莫不是被杨老爷骂了?“休要胡说,我家四郎才不骂人!”书童气怒,伙计被喷得莫名其妙。挠挠脖子,想想怀里的赏钱,麻利的上楼收拾碗筷,不和这小子一般计较。当日,书童去往东市,不只带回笔墨糖人,还带回了一个让杨瓒心惊的消息。“四郎,我听人说,宣府的镇守太监犯罪,被押入大牢!”“你可听确实了?”“我还特意问过,没错。”书童放下笔墨,道,“直接是锦衣卫拿人,顺天府没贴告示,也不晓得是犯了什么罪。”这么说,他白日里见到的是宣府镇守太监蒋万?想起擦身而过的囚车和锦衣卫,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那个姓蒋的最是贪财,他被押走,说不得今年涿鹿的税粮能少上些。”杨瓒年少中举,终究少了根基。依朝廷法度,免除举人税粮,田地亩数总有限度。杨氏族长老于世故,详知内中关窍,旁边又有闫家盯着,遇有旁人投靠都挡在前面,一力推回去。并亲自督促族人,每年都是实打实的交税,不少一粒麦子。若有族人少粮,都从族内接济,只为不落人口实,护住四郎名声。“或许。”杨瓒比书童想得更深。镇守太监犯罪,事情绝不会小。涉及边关,贪墨、滥发徭役、冒功、防备不利都有可能。涿鹿县划归保安州,均在宣府治下。想到这里,杨瓒的心底不由得开始发沉。见他兴致不高,书童不再多说,捧着糖人给杨瓒看。不料想,油纸打开,本来好好的一头长角山羊,竟爬满细碎裂痕,稍一用力,头竟是断了。城东,佥都御使府中,闫桓父子坐在书房,同样的脸色阴沉。涿鹿闫家报信的家人立在堂下,抖得如风中落叶,牙齿都在打颤。先时进府,仗着是本家的家仆,尚有几分底气。见到闫桓父子之后,被官威一压,就如被戳破的皮球,底气消失无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闫桓听得不耐烦,闫璟耐着性子问了两次,总算问清他的来意。“镇守太监贪墨事发,本家可有牵涉?”“老爷,绝对没有!”家仆没念过书,但也知道,牵涉进朝廷大事是要掉脑袋的。“咱家老爷只是给县衙送了银子,替换了正役,余下的半点不知啊!”“不知?”闫璟冷笑,道,“送银子的时候,可打过我父的名头?”家人支吾起来,闫璟神情更冷,闫桓猛的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好大的胆!”“老爷,我家老爷……”“你家老爷?”闫桓气怒,先时还为闫大郎不中惋惜,现在只觉自己是撞了南墙,愚不可及。朝廷下派徭役,乡民豪-绅送银钱打点,换派正役,自英宗之后已成常例。只要不出大事,巡按御史轻易不会上奏。打着他的名头行事,换做平日不算什么,但在现下,却着实是在身后给了他一刀!镇守太监蒋万被锦衣卫押解入京,宣府上下累死民夫、贪墨官银的事自然瞒不住。天子迟迟没有动手,绝不可能是心慈手软。想当初,铲除万妃一党时,法场的血足流了三天三夜。今上不是不杀人,而是没到时候!闫桓越想越气,若是本家族人当前,恨不能各个扒皮抽筋。“你来之时,宣府城卫已换成狭西边军?”“这……小的行得匆忙,并不知详情。”家人颤巍巍的点头,大汗如注,闫璟问什么便答什么,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29章 闫桓陷入了沉默。“只要将消息放出,自会有人嗅到腥味,闻风而上。舞弊只是引子,阁老的位置才是金髓。您且看着,必有朝官咬饵。”见闫桓不似先时反对,闫璟更加把力,道:“风一起,父亲大可丢开手,或趁乱上一封请罪的奏折。对比朝中争权,区区乡野小民-行-贿-又算得了什么?”闫璟也知道,无凭无据根本扳不动谢丕,遑论谢迁。消息放出,估计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但朝中如胡贡士一般的搅屎棍并不少,多以弹劾上官为荣。能抓住阁老的把柄,纵然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放过。哪怕就此丢官,也有“清名”在身。一则流言不足采信,自会网罗更多,有真有假,容不得天子不重视。当年的户部给事中同样没有实据,“据闻”而已,同样拉了礼部右侍郎下马,顺便毁了一府“解元”。若是能拉谢迁下马,阁老的位置必要另择他人。权位之前,无人可免。马文升,韩文,杨廷和,杨一清,便是将要致仕的张元祯,恐怕都会争上一争。到时,谁还会注意涿鹿县之事?朝廷追究,大可推出两个家人代罪,再交罚银,闫家必不会伤筋动骨。父亲能少沾干系,又可保住本家,可谓一举两得。事后,纵然谢迁能全身而退,谢丕被泼上的污水也洗不掉。他会怨谁?究其源头,不过“进士及第”四个字。“你且让我想想。”“儿先告退。”闫桓独坐沉思,闫璟起身离开书房,站在廊下,好心情的拨了拨新发嫩芽的梅枝,锦衣乌发,桃花盈眸,道不出的风流潇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复试只排名不放榜。贡士在谨身殿应试,阅卷择选自是在宫内。值房内排开数张大案,小黄门和内卫守在门口,天子钦命的阅卷官分桌而坐,互不交谈。贡士的策论由侍读侍讲解封,分于诸人。每份考卷都需经多人评鉴,上等画圈,下等批叉,中等偏上为三角,偏下为对号。阅卷官喜好不同,却都为经义大家,满腹经纶。阅卷过程中虽有分歧,择出佳文却是轻而易举。为难的是,头三名该选谁。内阁早放出风声,因此次考题特殊,关乎朝廷政令,优秀者将呈天子御览。策论送上,必将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待到殿试时,纵然进不了三鼎甲,做不了二甲传胪,名次也绝对不会差。入六部观政,更会得上官青眼。如此一来,阅卷官的压力不可谓不大。重压之下,诸人均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有丝毫马虎。宁可严格些,斟字酌句,也不敢放任疏漏。评鉴完毕,阅卷官起身,将得上等最多的试卷送到两名主考面前。随后又选出稍差一等,但切中要害,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一并等两人复阅。“只有这些?”“马冢宰,莫要为难我等。”一名阅卷官苦笑道,“此次试题关乎朝政,我等万分精心,不敢有半点宽纵。”平庸者不取,偏激者不取,自作聪明、哗众取宠者更不能取。今科贡士中,不下三人是解元出身,且有顾九如、董王已、崔铣等文章极佳者,实难择出谁为凤首,只能交由两名主考定夺。然有文章不落窠臼、文不加点,便有文章词不达意、不堪卒读。比起佳文,嚼之无味的策论却是极好选出。“通篇阿谀之言,空洞乏味,没有半分可取之处。”“博士买驴,通篇废话,可笑至极。”阅卷官皱着眉,取出两份策论,正是言之无物的“典型”。字写得尚可,文章看似花团锦簇,内容却经不起半点推敲。几名阅卷官都画了大叉,意见出奇的一致。其中一人更是从卷首划到卷尾,通篇横贯两道红色粗痕,足见厌恶之情。“这等胸无沟壑之人,岂能金榜高中。”杨瓒的策论四平八稳,然引经据典,仍算言之有物,被阅卷官评为中上。两份满纸“荒唐言”的策论,直被视为不可一观之物,评选完毕既被弃在一旁。“庸碌之辈,为官也无建树,理当黜落!”实事求是的讲,这两名贡士并非没有实才,否则也不会春闱中榜。只是运气太差,没能领会考题的深意,以为多说好话就能安全过关,待殿试面君再一鸣惊人,大放光彩。可惜的是,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卷子到了阅卷官手里,齐齐被画了大叉。经马文升、韩文过目,殿试的门差点关闭。“着人去贡院传话,收了这两人的腰牌,后日的殿试名单,划去他二人。”“马冢宰,这恐有些不妥。” 第31章 “哦。”弘治帝点点头,继续向下看,眉头仍是未松。行文平稳,有些观点不错,字也不错,可左看右看,实在没有哪里出奇。“此篇策论……”看到末尾,弘治帝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鉴。论理,文章写得不错,算是中上。但比起之前几人,实是差了一个段数。就好像白面包子和黑面馒头的对比,都能吃,味道却着实不一样。面对弘治帝的疑问和同僚的目光,马文升极是淡定。旁人不晓得弘治帝的心思,历经四朝的官场老油条却是一清二楚。太子性格跳脱,玩心太重,跟在身边的人难以规劝,詹事府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即便有,也不为太子所喜。当下要紧之事,是择选一个稳重之人陪伴太子,或讲经义,或侍读文华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像给骏马套上笼头,加以管束。人不能从朝中选。只要入了朝堂,各方的关系就撕扯不开。这样的人陪在太子身边,未必是好事。原本,马文升以为会是谢丕。然观天子之意,可能性着实不大。在谨身殿中见到杨瓒,马文升便是心头一动。复试后和韩文商量,才有了阅卷房中的一幕。“陛下,此子不及弱冠,年方十七。”一句话出,弘治帝的神情顿生变化,微微倾身,问道:“十七?”“回陛下,正是。”看着天子面色渐红,马尚书笑眯眯的回道,心中大定。揣测上意不是不可,只是分人。愚钝的,多会被打上大不敬的烙印,送到诏狱里去免费吃住。精明的,如马尚书这般,绝对是无浪行船,无需多费力,便可直达目的,更可得天子好感。“好,好!”顾不得掩饰情绪,弘治帝笑道:“年少英才,当取!”暖阁中的都是人精,历经宦海沉浮,资历最小的也为官二十多年。见到弘治帝的态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有谢丕等在,此子未必会入一甲,然二甲出身,得授官职,甚至越过一甲三人,也不是不可能。立在朝廷,学问重要,人际关系同样重要。但最牢靠的关系网,也比不上天子的赏识。今上对此子青眼有加,太子纯孝,自然也会另眼相看。思及此,众人都是微微凝眸,看向马文升和韩文,不禁暗中磨牙,这两只老狐狸!西暖阁内之事,自不会轻易外传。今科贡士均不晓得,未经殿试,已有人要鱼跃龙门。福来楼中,送走快脚,杨瓒令书童关上房门,脸色铁青的坐在桌旁,始终没出一言。杨土眼圈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有心叫一声“四郎”,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许久,杨瓒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着额角,双眸黑沉。怪道诗圣言: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四郎,闫家欺人太甚!”杨瓒没有应声,起身铺开纸笔,挥毫写下一个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此时此刻,他必须忍!按上胸口,难言是杨小举人遗存的愤恨,还是源于自身。既已承续对方的身份,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恩是仇,他都必须承担。这是责任,理应承担的责任。深仇至此,容不得有半点退缩。后退一步,不会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拨开云雾,疏离感不再。亦不再如雾里看花,旁观他人的人生。自此刻起,他再不是后世里奔波忙碌,每日行走在钢铁丛林中的白领,而是活在大明,身负血海深仇和一族期望的今科贡士!闭上双眼,耳边仍流淌着快脚的话。“十多条人命,全族皆孝……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杨翁再三叮咛,且不可让杨老爷忧心……”放下笔,看着墨迹的流淌,似能看到杨家人洒在荒土的血。手指用力,竹制笔杆竟生生折断。月光透过窗缝,静静洒落纸上。银辉映在杨瓒眼中,不见舒朗光华,唯有怒火不平,恨意滔天。14 ☆、第十五章殿试前一日,杨瓒无心读书,也无心钻研策论。谢绝李淳程文三人的邀请,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一遍的默写诗词,写好即让书童拿去烧掉。火盆中的火焰渐高,杨瓒的情绪也渐趋稳定。静心。 第33章 书童点头,没有再多说。自进京后,四郎的心思越来越深,越来越难猜。遇上大小事端,均是举重若轻,随手就能化解。自己不是机灵人,万不能自作聪明,给四郎惹上麻烦。书童定下心,杨瓒却是心头发沉。谢丕,进士及第,己未年舞弊……流言来得奇怪,背后是否有指使之人,目的又是什么?不知不觉间,纸上已落下一行字。“拿去烧掉。”看着纸团在火光中消失,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乾清宫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跪在御案前,弘治帝靠在椅背上,面带沉怒。宁瑾躬身在一旁伺候,瞅着皇帝的脸色,不自觉的忧心。天子难得有些精神,看似龙体将愈,却是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这还有没有头?是哪个王八羔子好胆,竟搅出这摊浑水?要是让他知道,必让其到东厂刑房住上十天半个月,鞭子烙铁挨个尝!“可查清流言源头?”“回陛下,据臣查证,事发--春-风楼,是几个落第举子酒后无状,被大茶壶听到,经城内小贩乞丐、三教九流的口,才传扬来开。”“春-风-楼?”牟斌有些牙酸,没料到弘治帝的关注点在这里。“回陛下,是家-青-楼。”青-楼,顾名思义,妓-院。弘治帝大怒。朝廷有令,不许官员狎妓。虽是春闱落第,亦是乡试举人,有派官的资格。京城之内,明目张胆的违反朝廷禁令,甚至口出妄言,诋毁今科贡士,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己未年舞弊案颇有隐情,是弘治帝的一块心病,厂卫和内阁都不敢轻易提起,生怕引得天子心气不顺,大发雷霆。现下倒好,不知哪个活够了的宵小,把这件事拿出来传扬!纵然是厚道人的牟斌,此刻也气得牙痒,找出主谋,必要给他松松骨头!几个落第举子酒后失言,隔日便传遍京城?哪有那么巧!“查,给朕查!”“臣遵旨!”牟斌领命退下,弘治帝连连咳嗽,服过半盏温水才勉强压下。喝着太医院的药,用着道士炼的丹,连茶都不能多饮一口,唯恐冲了药性。“宁老伴。”“奴婢在。”“你可记得复试当日,朕和谢先生说的话?”宁瑾微顿,心中一咯噔。“陛下当日精神好,夸了谢大学士的麒麟儿。”“恩。”弘治帝点点头,又咳嗽几声,用布巾拭过嘴,继续道,“你在宫内查查,除了你和扶老伴,当日伺候的都还有谁。”“是。”“查到了关入司礼监,让戴义处置。”“陛下,”宁瑾有些犹豫,“奴婢斗胆,若是太子身边的人?”弘治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一样抓起来。“奴婢遵旨。”弘治帝性情仁厚,但也有多数皇帝的通病:多疑。没有指名道姓倒还罢了,偏偏涉及谢丕,还只有谢丕,容不得他不多想。当日暖阁之内,他言“父子同为三鼎甲”,只以为是段佳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殿试前一日,偏有“进士及第”的传言甚嚣尘土,更牵连出己未年舞弊案!三名阁臣知道轻重,不会多嘴。难保不是宫内有人往外传递消息。若是朝中争权,倒也不算什么。就怕是哪个藩王不老实。太宗时的靖难之役,英宗和代宗时的宫门之变,像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弘治帝头上。他久病难愈,太子尚且年少,难保这些藩王不会起心思。据锦衣卫上报,宁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晋王也曾向太后进献道经……越想越是不对,弘治帝果断阴谋论了。 第35章 这一幕似曾相识,杨瓒不免轻笑,仅剩不多的紧张情绪也随之消散。“几位兄长,小弟有礼。”哪怕之前不熟悉,经过一场复试,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绍,杨瓒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几句。这几人出身蓟州,通过程文的关系,方才同王、李两人熟识。对杨瓒的态度不见热络,倒也有几分善意。在场都是胸怀韬略、能说善道之人,杨瓒乐得闭口旁观,非必要绝不插言。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前响起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清道。贡院遣人来迎,流程同复试大同小异,只是宫门前的盘查更加严格,除了城门卫,羽林卫,更有数名锦衣卫。大红的锦衣,金制和银制的腰牌,十分显眼。候在宫门前,众人早无心交谈。杨瓒立在队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进略显缓慢,不觉有些走神。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明经沉稳若定,必是有万分把握?”这谁?借着黎明前的光亮,杨瓒打量说话之人。一身蓝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细眉长目,高鼻阔口,倒也符合时下审美。只是面带讥讽,阴阳怪气,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斟酌两秒,杨瓒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应过,不愿多谈。万不能在殿试前横生枝节,更不能在宫门前惹事,以致留人话柄。此人底细不明,语气不善,还是视而不见的好。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近日里京城传言,杨明经可曾听闻?”“略知一二。”“哦。”该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愈发显得心术不正,目光-鬼-祟,“复试当日,杨明经亲口恭祝谢大才子‘进士及第’,不知在下记错没有?”杨瓒不愿理会,架不住对方喋喋不休。苍蝇不咬人,却着实烦人!转过头仔细打量,终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闱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没多少交际,难怪看着面生。“原来是胡兄。”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怎么,心虚了?”“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杨瓒实在烦他,压低声音,语气突变得冰冷。“小弟不才,同谢兄也能说得上话。日前得谢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访,得幸见到谢大学士,必将胡兄所言详细告知。”说话时,杨瓒脸上始终带笑,哪怕距离不到五步,也不晓得他在威胁人。倒是有不下三人听到胡贡士之言,对他极是不满。流言传遍京城,在场何人不知?杨瓒恭祝谢丕“进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晓。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来搬弄是非、大动口舌,还是在殿试之日,宫门之前?流言的“主角”是谢丕,不敢同谢丕说话,却来找杨瓒的麻烦,又算怎么回事?欺软怕硬,蝇营狗苟,奸邪小人!思及杨瓒的年龄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结论,必是姓胡的嫉贤妒能,动了歪心思,意图在殿试前扰乱杨瓒,让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试中出丑!“无耻之辈,用心何等奸毒!”在场贡士之中,不少正义之人。见胡贡士面色乍变,有不肯罢休之意,当即便要挺身而出。不想,宫门前的锦衣卫早注意到此处情况,两名校尉回报,穿着大红锦衣的千户手按刀柄,正大步走来。“宫门之前,不得喧哗。”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第37章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杨明经安坐便是。”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第十七章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今番却是不一样。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有靠山也是一样。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怎么回事?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给皇帝提意见? 第39章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皇太子!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杨明经可是做好了?”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为了儿子,他容易吗?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还能和天子抢不成?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好儿子啊!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想死还是想死?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谁?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第十八章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第41章 杨瓒应是。“家中行几?”“回陛下,小民尚有两兄一姐,行四。”听闻此言,闫璟脸色微变,恐惧自脊背攀升。若杨瓒跪倒在地,当殿喊冤,道出涿鹿之事,他该如何?未料杨瓒仅是回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说。这等表现更让闫璟心惊。以己度人,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杨瓒此时不言,他日再提,必是暴雨雷霆加身!前策已不可行,欲要全身而退,恐是万难。殿试之后需得同堂上商议,另想办法。闫璟的异样未引来天子注意,却让临近的读卷官和中官侧目。此子坐立不安,隐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缘故!右都御使史琳皱眉,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中官只将他牢牢记下,以待向天子禀报。龙椅上,弘治帝微微倾身,问道:“尔可有字?”“回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朕为你赐字,何如?”喷香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在脑袋上,不赶快接住,还等什么?然在抓牢之前,还是要感激涕零一下。“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弘治帝和蔼道:“朕观尔性格沉稳,胸怀韬略,存心朴实,感怀民生,便赐尔季珪二字。日后当继以立身,不负朕意。”得弘治帝金口玉言,只要杨瓒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错,必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同为天子门生,谢丕也没有此等殊荣。不需人提醒,杨瓒忙行礼谢恩。殿中明经表情不一,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李淳程文等羡慕之余,同样感到高兴,隐隐有几分激动。杨瓒得天子青睐,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夸一下,自己能同杨瓒交好,实是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先时得意的胡贡士,此刻已呆若木鸡,魂飞天外。想起宫门前对杨瓒的挑衅,豆大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被天子赏识,另眼相待,仍不见杨瓒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谢恩后退回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在他之后,天子又宣了顾九如、董王已、崔铣、闫璟等人。前几人表现尚佳,即便不如谢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谈,均得天子阁臣肯定。唯有闫璟,连经谢丕、杨瓒“打击”,已心存忐忑。虽力持镇定,未曾失态,仍比顾、崔等人的表现差了许多。见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皱眉,略显失望。宁瑾知机,当下明了,先时被天子看好的几人中,这名闫贡士怕要不妙。八人之后,天子再未宣召。余下明经多有些失望,刘健等人却松了口气。若天子继续任性,哪怕冒犯龙颜,他们也不能不吭气。酉时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经皆已成文。读卷官请示过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开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论收齐,皆交由弥封官封存。中官撤去桌椅,众明经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黄门牵引退出大殿。夜-色-渐浓,宫室陆续掌灯。提灯的中官行在两侧,火光照牵出一道长龙,映着红墙绿瓦,脊上坐兽,别有一番沉厚底蕴。比起来时,众人心境皆已不同。多年寒窗苦读,日夜不辍,现今终有所成。当可慰藉先祖,无愧父母族人期盼,荣耀乡里。最为人羡慕者,仍是谢丕同杨瓒。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区别只在状元榜眼探花。后者得天子赐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后也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非他人可比。行在宫内,自不好多说。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宫之后必要设宴相请,不能如王忠李淳等与之莫逆,也要混个脸熟。拜座师,意味着在朝中站队,或多或少都有风险。和杨瓒攀交,则是向天子靠拢,非但没有风险,反而大有裨益。行经奉天门,城门卫已换岗。杨瓒留心瞅了瞅,没见到锦衣千户,微有些失望。摇了摇头,当下告辞众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结伴,向客栈行去。夜风拂面,星月披肩。行经处,不闻人声,唯有灯火阑珊。 第43章 “别不信!”千户手按刀柄,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以为科场舞弊是小事?是没经历过早年!要我说,这个往谢贡士身上泼脏水的,纯属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紧,怕还要祸及家人。”“有那么严重?”“那些朝官怎么说来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千户顿了顿,“内阁首辅是刘大学士,尚不及李大学士之谋,你们以为,李大学士出面,这事能善了?”几名百户互相看看,接连咽着口水,都有些头皮发麻。刘大学士脾气火爆,李大学士轻易不怒。同为阁老,偏偏是后者,让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万分忌惮。一物降一物,当真不能从常理解释。半个时辰不到,四个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镇抚司。牟斌亲自察看,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让吕经历过来,拿本官的帖子,到太医院请王医官。”“是!”校尉领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殿试前尚且生龙活虎,偏巧锦衣卫寻人时就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经历过成化弘治两朝,见识过万妃时厂卫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么,表情愈发阴沉。王医官被请到北镇抚司,见到并排躺在地上的几人,二话不说,放下药箱,逐一诊脉。北镇抚司的人上门,果真没好事!若非是吕经历来请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事,要到诏狱里走一遭。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王医官收起手,取出一瓶丸药,直接交给校尉,道:“温水调兑服用。”人事不省,服不下去?直接灌!堂堂锦衣卫,还要他来教?王医官只管救人,这四人是什么来历,是犯事还是蒙冤,半句不问。身处北镇抚司,旁边站着一群锦衣卫,聪明人都该少看少问。必要时,嘴巴都要留在太医院。收起药箱,王医官起身要走。牟斌开口道:“王医官且慢。”“指挥使何事?”“以足下之见,这四人可是真病?”都快病死了,还能有假?诧异一闪而过,王医官道:“这四人确是重病,以在下诊断,应是染了风寒,又误了诊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是病,不是毒?”牟斌问得直接,王医官摇头。“不是。”毒-药-不是仙药,以王医官的经验,不会诊不出来。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问。遣人送走王医官,暂将四人囚押在镇抚司内,待其醒来问话。病成这个样子,再关入牢房,不用一个时辰,直接可以收尸。当日,北镇抚司上下又是彻夜未眠。隔日,牟斌午后入宫觐见。未几,乾清宫暖阁内便传出几声脆响,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盏。“事出御史府?”“禀陛下,臣遍寻线索,捉拿妄言之人,确已查证属实。”怪只怪传话的仆人行迹不密,被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闫桓附上。“一个佥都御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弘治帝连咳数声,脸色涨红。宁瑾捧上温水,也被一把推开。“继续查!”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实据,便越是认定,必是哪个藩王在背后捣鬼,闫桓不过是一个棋子,摆在台面上,随时可以丢弃。阴差阳错之下,闫桓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的烙印。“是!”发出火气,弘治帝终于接过茶盏,润了润喉咙,勉强压下咳嗽,继续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陛下,流言之事,李阁老亦是不满。” 第45章 朱厚照正巧被皇后请去坤宁宫,因知张皇后不喜刘瑾,便只带上了谷大用和张永。皇太子不在,刘瑾无可依仗。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无人阻拦。“咱家要见太子!”刘瑾被拖出殿门,虽不知缘由,仍感大事不好,顾不得宫规,扯开脖子叫嚷。“堵上嘴。”待刘瑾嘴被堵住,司礼监少监刘辅冷笑一声,细声道:“咱家劝你还是老实点,说不得,戴公公能让你死得痛快些。”听闻此言,刘瑾顿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福来楼内,杨瓒接连推却多人邀请,连李淳等人的宴请也婉言谢绝,在传胪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栈一步。“四郎也太小心了些。”书童不解,一边整理箱笼,一边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难得开了句玩笑,杨瓒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且去唤伙计,问明送信的快脚是否还在城中。”“是。”书童推门离开,杨瓒拿起剪刀,轻轻剪断一截烛芯。佛家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他不信佛,却信善恶有报。纵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亲手斩断恶枝!烛光摇动,映出半室明亮。杨瓒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第二十章坤宁宫中,玲珑灯高挂,温香满室。张皇后红裙曳地,粉面垂泪,哭得梨花带雨。朱厚照坐立不安,满脸苦色。实在忍不住,朝跟在身边的谷大用使了个眼色:想想办法,孤实在撑不住了。谷大勇缩缩脖子,很是没胆。皇后娘娘哭起来,皇帝陛下都没辙。奴婢能有什么办法?朱厚照气得瞪眼,倒也消去几分烦躁和无奈。自酉时正,张皇后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不停。哭且不算,更痛斥户部郎中李梦阳,话都不会重样。“你说说,这姓李的和你舅舅有什么仇?早年间没让你舅舅下狱,刚回朝,又上言,直说你舅舅招纳无赖、霸占民田!这是要将你舅舅往死里逼啊!”说到伤心处,张皇后哭得更厉害。“这姓李的哪里是跟你舅舅过不去,分明是看张家,看本宫不顺眼!”说着说着,话题就有些跑偏。很显然,张氏兄弟被弹劾之事,引起了张皇后早年间的伤心事。“还说什么‘后骄妒’!你父皇不纳妃,和本宫有什么干系!”“本宫到底是哪里碍了他们的眼!”若之前的伤心只有五分,现下便已有了十分。张皇后性子有些娇,对弘治帝却是一心一意,掺不得半分假。弘治帝每次发病,她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同样像是大病一场。帝后夫妻多年,鹣鲽情深。除了心软护短,张皇后实无多大过错。偏偏就是护短,成了帝后之间的一根刺,更成了张氏兄弟的庇护伞。在父母去世之后,两人仗着张皇后心软,愈发没了管束,变得横行霸道,张扬跋扈,引起众怒。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朝臣弹劾这对兄弟,锦衣卫和东厂的证据都堆了厚厚一摞。只因张皇后之故,弘治帝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番含混过去。弘治七年,李梦阳上言弹劾寿宁侯,皇后连哭多日,弘治帝只能违心将其投入锦衣狱。虽经阁臣求情,最后无罪放出,仍闲置多年。天子顾念夫妻之情,张氏兄弟却越来越过分,招纳无赖、蓄养奴仆倒也罢了,竟是大咧咧的侵-占-民-田,还是在京师重地!说句不好听的,在京城行走,随便咋下块瓦片,都能砸中个五品官。说不准还同哪门勋贵功臣沾亲带故。仗着外戚身份,张氏兄弟简直是肆无忌惮,明火执仗。弘治帝重病之后,两人略有收敛,之前做下的恶事却没法一笔勾销。朝中御史言官尚未来得及动作,被弘治帝重新启用的李梦阳挺身而出,直言进谏,条陈张氏兄弟恶性难改,怙恶不悛,请朝廷严惩。条陈刚送入内阁,并未抄送宫中。奉弘治帝之命,朱厚照在内阁观政,经阁臣之口,对两个舅舅的行径也颇为不喜。有弘治帝压着,身为皇太子的朱厚照只是爱玩,并未被刘瑾等人彻底带歪。缺点只在心太宽,遇事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张皇后哭了许久,见儿子只是绷着脸坐着,压根不给回应,怒道:“照儿!”朱厚照嘴里发苦,对舅舅很是不满。但母后气成这样,着实不能再火上添油。“母后,此事自有父皇定夺。” 第47章 仔细想想就不难发现,司礼监敢直入文华殿,其中必有缘故,最大可能便是奉天子之命。奈何张皇后正在气头,便是想到也顾不得了。不出了这口气,她连觉都睡不着。几个奴婢,还能翻上天不成!司礼监暗室内,一灯如豆。刘瑾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提督太监王岳和掌印太监戴义分坐上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宦官拢着袖子,上下扫着刘瑾,很是不怀好意。“可能让他开口?”“您瞧好吧。”老宦官--抽--出手,应得爽快。刘瑾抖得更加厉害。除了天子下令廷杖,内廷处置犯错的中官和宫人,向来不许见血。老宦官品阶不高,却是在司礼监暗房呆了半辈子。但凡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刘瑾。”戴义冷声道,“你可知嘴不严实是什么罪?”“戴公公,奴婢冤枉!”“冤枉?”戴义仍是冷笑,“当日暖阁中,除了你和谷大用,伺候的只有宁公公和扶公公。天子说的话,隔天就传遍京师,必是有人嘴不严实。”“谷大用是个棒槌,你可是机灵得很。”王岳半眯着眼,烛光摇曳下,满脸沟壑,难掩阴沉。刘瑾汗流浃背,嗓子发干,想要争辩,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推到宁瑾和扶安身上?哪怕出了司礼监,也是死路一条!谷大用……对,谷大用!“不是奴婢,是姓谷的,谷大用!”刘瑾已是六神无主,为了活命,不惜拿别人垫背。趴伏在地上,刘瑾瑟瑟发抖,声嘶力竭,眼中却闪过狠毒。只要他能熬过这遭,只要能保住这条性命,他日必要手握实权,将王岳、戴义通通踩在脚底,抽筋扒皮!戴义正要再说,暗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一个中年宦官走了进来,在戴义耳边低语两声。“坤宁宫?”声音虽低,仍清楚传入刘瑾耳中。太子就在坤宁宫!刘瑾瞬间升起希望,只要离开司礼监,自己的命就能保住!坤宁宫发话,王岳和戴义不能置若罔闻。两人商量之后,一人前去禀报天子,另一人押着刘瑾去见皇后。见他们从暗室出来,陈宽心中便是一咯噔,问道:“这是?”“皇后召见。”戴义苦笑,陈宽同觉嘴里发苦。天家夫妻,相濡以沫多年。他们这些伺候的,再得用也是奴婢。天子向来敬重皇后,说不得就会改了主意,放过刘瑾。万般无奈,却也是无能为力。戴义带着刘瑾去了坤宁宫,不久,刘瑾就跟着太子回了文华殿。虽被施以小惩,于性命却是无碍,品阶未被夺取,仍伺候在太子身边。陈宽站在廊下,见到从乾清宫回来的王岳,有心询问,却见对方摇了摇头。两人同时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夜风竟比冬日更凉。“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个祸害不除,终将成为大患!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壬寅,刘瑾被下司礼监,当日即被放还。隔日,皇后入乾清宫,半个时辰后,内官急召太医,宫内一片肃然。傍晚,龙体大安,皇后闭门坤宁宫,皇太子奉药御前,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刘健、谢迁奉召觐见。掌灯时分,三名阁臣离宫,面上都是怅然。其后,天子罢朝两日,至第三日方现身临朝,群臣稍安。朝中之事,杨瓒自无从得知。唯一的感觉,近日里巡城的官兵和衙役忽然增多,时而能见佩刀的锦衣卫从道上驰过。思及多种可能,仍无头绪。只得暂且将疑问压下,每日里在房中练字,等着殿试放榜。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癸卯,传胪大典。奉天门大开,三百零三名贡士均着玉色澜衫,头戴四方平定巾,入奉天殿听宣。 第49章 春闱得中,哪怕不比谢丕等才华横溢、博古通今,也非是华而不实、酒囊饭袋之辈。殿试之后,不求被天子钦点为三鼎甲,授官翰林院,哪怕能入二甲末尾,亦是得偿所愿,不废十年寒窗。三甲同进士,虽能同二甲进士一起朝考,取中庶吉士的可能却是微乎其微。有考试资格,却无考取希望,怎不令人沮丧?不点翰林,分发六部观政办事是奢望,最大的可能是外放。当然,经历过复试殿试,即便是二甲中的不少人,也打着离京外任的主意,但外放和外放也有区别。中原是华夏-正统,江南乃鱼米之乡,仅掌一县之政,都是大有可为。北疆虽要面对强邻,怀揣抱负者亦能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事业。唯有外放西南,别说造福百姓、期满升调,连能不能活过任期都是未知数。此时的西南,仍被视为流放之地。在此地为官,无论文武,要么是犯事被贬,要么是在朝中得罪人被撵。总之一句话,外放西南,还不如留在京中给人做棋子、当炮灰。奈何殿试名次已定,纵有万般无奈,也是无济于事。相比之下,落第的举子尚有机会再考,同进士二次下场?天子不怒,内阁六部也会一巴掌拍死。想要哪种死法?自己选。好在多数贡士都能调整心态,无论如何,得中金榜也是光耀祖宗。外放做官,未必就会倒霉透顶,被分到偏远地带。哪怕真的倒霉,也未必不能熬过任期,做出一番事业。现下,多数贡士都怀揣远大抱负,堪称敢想敢拼的职场新鲜人。唯有一人,立在殿中,面无血色。殿试之时,天子宣召八人,七人已金榜题名,纵不入一甲,也在二甲位列前茅。唯留闫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非但一甲不入,连二甲都没有他的名字!不会是填榜官漏些,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思及此,闫璟的脸色更白,已是摇摇欲坠。二甲名单读完,宁瑾口有些发干。同样蟒袍鸾带的扶安上前一步,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宣读三甲榜单。“赐今科贡士段炅同进士出身,点三甲传胪,赐宝钞三百贯。”“赐今科贡士王良佐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三百贯。”“赐今科贡士田澜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赐今科贡士周明弼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赐今科贡士程文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赐今科贡士李淳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赐今科贡士胡端同进士出身。”“赐今科贡士闫璟同进士出身。”至此,三甲榜单已全部念完。最后两人,竟是连赏赐都没有!胡端长舒口气,没有被黜落,即是谢天谢地。且不是最后一名,也算是“安慰”。闫璟却如坠冰窖,再掩饰不住惊色。少有才名,弱冠中举。春闱第五,复试前十,殿试同谢丕顾九如并列,更在崔铣杨瓒之前。现如今竟名落三甲,成为殿试最后一人!纵然心有千窍,一朝从云端跌落,闫璟也是骇然色变。他以为殿试之后,自己会名次靠后,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礼!”礼官的声音在殿前唱响,三百进士齐身下拜,跪谢圣恩。闫璟随众人一起躬身,双膝触地,口称万岁。眼前如蒙一层灰雾,阵阵发黑。兼耳际嗡鸣,双腿发软,不待起身,竟是当殿栽倒,生生晕了过去。闫桓立在文臣之列,登时面如土色。 第51章 掌柜说话时,店中饮酒用饭的客人立即晓得,这四位老爷都是今科进士。其中,年不及弱冠的那位即是一甲进士,得天子钦点的杨小探花!“杨探花大喜!”“几位老爷大喜!”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脸熟还是脸生,都拱手抱拳,想着沾点喜气。声音传到店外,晓得今科探花就在店中,更有三位进士老爷,更多人涌到店中,进不来便站在门口,争相道喜。“瓒谢诸位厚意。”杨瓒大方笑道,拱手还礼。“杨土。”“哎!”无需杨瓒细说,书童噔噔噔跑上二楼,回房取来鼓鼓囊囊的几只荷包。荷包里是早预备下的喜钱,只等杨瓒回来,便散给道喜的人群。只没料到,四郎不单是中榜,更是今科探花!越来越多的人来道喜,铜钱不够,杨土咬咬牙,直接送出银角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哪怕爹娘晓得了,也不会怪他。说不得还会夸他。杨土甩开膀子撒钱,杨瓒忙着还礼。众人只为沾点喜气,压根不在意喜钱多少。哪怕只得一两个铜板,也是喜笑颜开,牢牢攥在手里。心中打定主意,回家后立即用红绳栓起来,给读书的儿孙戴在身上。进士老爷都是星宿下凡,今科探花的喜钱,必定有文气汇聚。给儿孙戴在身上,日后习字读书,必能机灵上几分。一举得中不敢想,能通通七窍,中个童生秀才也是好的。杨瓒大发喜钱,李淳程文等自不会落下。当即唤书童取来荷包,不只散给道喜之人,客栈外的弃儿乞翁也有份。叮叮咚咚的响声落地,福来楼前更显得热闹。客栈掌柜得了四人的喜钱,乐的合不拢嘴。唯恐被别人抢去,急匆匆回到后宅,一股脑的塞--进-长孙怀里。“收着,快好好收起来!敢弄没了,让你老子狠狠-抽-你!”不待孙儿回答,掌柜又一路小跑着回到前边,步伐矫健,压根不似半百年龄。“承四位进士老爷之喜,今日小店的酒水皆降至六文!”六六大顺!掌柜的话一出口,众人轰然大好。“掌柜的豪爽!”不好让掌柜的破费,李淳几人商量请席。杨瓒点头,和三人一起凑份子。对四人而言,十几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几十两也拿得出。此举不过为加深“友谊”,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杨瓒得中一甲,恩荣宴前必定授官。王忠二甲出身,在朝考中努力,说不得就能中了庶吉士。李淳程文同在三甲,九成外放。两人家中有财,差的只是朝中关系。两人在京,二者在外。四人如能时常通信,对彼此都是助力。其中关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见杨瓒很是痛快,无半点迟疑,王忠当即笑道:“杨贤弟爽快,当为我等仿效!”“王兄是在笑话小弟?”杨瓒同样笑道,“比起三位兄长,小弟还差得远。”程文李淳互看一眼,心下大定。“如此,我等今日必要把酒持螯,痛饮一番!”“兄长美意,小弟理不应推辞。然……”“杨贤弟不胜桮杓,我等自然知晓。只饮几杯薄酒,应不妨事。”“程兄误会了。”杨瓒苦笑道,“小弟日前接到家书,知族中出了事,此时实不宜饮酒。”自穿越以来,除李淳程文几人,遇他人请宴,杨瓒皆是婉言谢绝。与李淳三人同坐,也多是举筷吃菜。实在躲不过,便以茶代酒,称得上是滴酒不沾。“杨贤弟族中出事了?”李淳三人惊道,“可要紧?”“家父慈爱,不愿小弟忧心,信中并未言及。只小弟察觉有异,问过送信的快脚,方知一二。”杨瓒没有继续说下去。个中内情,当下不方便详述。稍微透出几分,恩荣宴上不肯饮酒,详究起原因,也可有人为他作证。族人出事,不至退出春闱殿试,也不应饮酒享乐。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人口实。而为兄长服斩衰……杨瓒皱了皱眉,暂将忧心压下,只等恩荣宴后再说。掌灯时分,酒足饭饱的客人陆续离开,喧闹声渐消。伙计收拾起残羹,带上两笼厨下新蒸的馒头,散给客栈附近的乞儿。行的是善举,自不会被巡街官兵阻拦。况且,这么做的不只福来楼,凡有进士下榻宴饮的客栈酒楼,均有此举。 第53章 这样的长相身材,再次让杨瓒产生了“真人与否”的怀疑。说话间,已有中官折返奉天殿,将此事禀告天子。城门卫重新牵马,杨瓒咽了口口水,跃身上马。再寻顾卿,却发现顾千户已不见踪影。马蹄哒哒作响,耳中充斥沸腾人声,杨瓒的心思却逐渐飘远。该怎么说?锦衣卫果真是神出鬼没。☆、第二十三章恩荣宴,沿袭唐之曲江会,宋之琼林宴。此番设宴礼部,天子亲命英国公-主宴,皇太子陪宴。三位阁老、六部尚书与诸人同席。对新科进士而言,堪谓荣宠非凡。未时正,内廷中官已开始忙碌。奉天子命,设宴的桌椅器皿皆出自宫中,内官监掌印陈宽及御用监掌印萧敬不敢有丝毫马虎,一应碗碟酒盏必要亲自过目。“赐给一甲进士的酒注需另取,酒盏用银。”“英国公和三位相公用金注酒盏,马尚书、刘尚书、韩尚书亦同。六部侍郎以下用银制酒注,都小心着点,莫要弄错。”“若是弄混了,司礼监提督掌印可没有咱家好说话。”中年宦官抬出箱笼,小黄门和长随束铃安置方桌矮凳,火烛器皿。看似忙乱,实则乱中有序,至未时末,桌椅屏风多已安置妥当。“状元一席,榜眼一席,探花一席,都记下。”“二甲和三甲进士都是四人一席,二甲有读卷官同坐,三甲由填榜官等陪席。”“英国公-主宴,三位阁老必是在上首。马尚书之后是刘尚书,韩尚书。”陈宽和萧敬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遇到不合适的摆设,当即让小黄门撤去。“皇太子与宴,安排在哪一席?”“哪一席?”萧敬拢着袖子,朝陈宽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跟着两人的长随知机后退,不敢听两位公公叙话。“状元榜眼探花,谢状元乃是谢阁老亲子,顾榜眼早有才名,杨探花更得陛下青眼。”萧敬笑得像个弥勒佛,道出的话却让陈宽冒出冷汗,“你说说,该怎么安排?”“这……要不然,与英国公同席?”“这倒也是个办法,却不是太妥当。”萧敬摇摇头,道,“依我看,当于英国公的席位旁另设一席。”两人商量之后,将一甲三人的席位稍作变动,留出给朱厚照的席位。不能说两人不尽心,见识少。只因国朝开立以,皇太子陪席恩荣宴,实在是首例。“从天顺六年到弘治十八年,这恩荣宴,咱家也经历过不少。早些年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跟着上边的监官掌司忙活,看什么都稀奇。后来经历的多了,看出的道道也多了。”萧敬眯着眼,语气中似有感慨。陈宽安静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这年复一年,状元榜眼探花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太子陪宴,我打眼数着,这却是头一遭。”天子下这道皇命,十有八--九是要为太子铺路。起个大不敬的念头,更像是在安排后事。“陛下恩德,求才若渴。”陈宽没正面接萧敬的话,反而扯开话题。后者也不恼,却是不再多言。满打满算,弘治帝掌朝十八年,对他的性格行事,身边伺候的宦官都有几分了解。自正月一场重病,龙体就时好时坏,始终没能大安。宁瑾和扶安在御前伺候,眼瞅着也瘦了一圈。知晓天子开始服用丹药,萧敬陈宽都晓得不好。对这些在宫里活过大半辈子,执掌十二监的大太监而言,内廷基本没有秘密。唯一忌讳的就是脑袋拎不清,嘴巴不严。陈宽急着处置刘瑾,一是察觉他品性不佳,继续留在太子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二是怀疑他秘通前朝,同礼部右侍郎焦芳暗有往来,传递消息。内廷中官不是镇守太监,胆敢同朝臣私自结交,依制可是大罪!锦衣卫查不到内廷,东厂的探子却是早有线索,只可惜没能抓住实据。原本可借天子发话处置了他,奈何皇后横插一脚,落得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经过这次,想再抓住刘瑾的把柄,无疑是难上加难。思及此,陈宽颇觉有几分萧索。“你也别想太多。”萧敬仍是笑道,“天子令太子陪宴,定是要培养太子。前儿宁瑾不是递话,陛下很是看重今科探花?”“杨探花?”“对。”萧敬道,“瞅着吧,若是宁瑾那老货没诓咱家,今科一甲三位,谁龙谁凤,还真不好说。”两人说话时,小黄门已重新安置了桌椅。皇太子所用的器皿需另行准备。萧敬陈宽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查验,大到桌椅小到碗碟,不错丁点。“好了。”放下最后一只酒盏,萧敬直起腰,吩咐长随道:“你在这看着,咱家和萧公公回禀天子。勿要让生人近前,礼部官员亦要拦住。”“是。”长随干脆立在桌旁,谁来瞪谁。 第55章 “小子受教,还请李相公指点。”“待杨探花省亲归来,可入户部观政。”李东阳微笑道,“韩贯道关心民瘼,从他学政,尔必有所得。”入户部?杨瓒痛快点头,压根没注意到,邻座的刘健正瞪着李东阳,火花劈啪作响。好你个李宾之,比马文升那厮还要厚脸皮!李阁老举起酒盏,遥敬刘阁老,分明在说:先下手为强,希贤兄理当自勉。☆、第二十四章酉时中,宴上已是酒过三巡。鼓乐声中,众人推杯换盏,吟诗唱词声不绝。但皇太子在前,阁老在侧,众人多少懂得自制,美酒再好,也不敢放量畅饮,大醉当场。再没心眼也知道,不能在一国储君面前酒醉失态。纵然皇太子不在意,落到阁老和六部尚书眼中,也会留下恃才狂放,好杯中物的印象。对立志朝堂的进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整场宴会,尽兴的大概只有朱厚照。为文气熏陶,太子殿下兴致高涨,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首五言绝句。至于通与不通……观三位阁老的表情便可知端的。思及曾为太子讲学,三人都有以袖掩面的冲动。六部官员的心思也不在宴饮之上,观人选才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在此事上,有人称心如意,也有人失之交臂。前者如李阁老,三言两语将杨瓒拐到户部,还让韩文欠下人情。后者如刘阁老,慢了一步,坐失良机,只能干瞪眼,丝毫没有办法。谢阁老则是超然物外,自斟自饮,压根不理两人争执,一派高士风范。偶尔同谢丕、顾晣臣吟两句古词,品评一番在场进士的新诗,很是悠然自得。李阁老亲自出马,自然不会失手。韩文心情大畅,连浮两大白,脸上笑容愈发和善。同席进士心中打鼓,万分不明白,韩尚书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自己刚做的诗不错,表以庆贺?兵部尚书刘大夏对杨瓒并无多大关注,只觉得二甲中几人的文章颇有见地,待朝考过后,若能取中庶吉士,必要择来部中听政。谢丕和顾晣臣谈到畅快处,见杨瓒未做一首诗,更少有出言,不由道:“杨贤弟,逢此盛事,何不同我等一并赋诗题词?”杨瓒抬起头,坦然道:“谢兄见谅,小弟实不善做诗。”“贤弟莫要过谦。”“非是过谦。”杨瓒道,“小弟非玲珑之人,幼学四书经义,读孔孟之道,心力已耗八分。虽慕古人之诗,且时有揣摩,然却无从下笔。纵有拙作,也是难入人眼。”所以,赋诗唱词,两位仁兄自便,还是让他安心吃饭。杨瓒话落,顾晣臣张口结舌,谢丕却是笑得无奈。谢迁端起酒盏,遥敬李东阳。旁人不解其意,李阁老却是明白。“此子虽然年少,却让老夫想起一人。”马文升抚过长须,微微笑道,“贯道可知是谁?”韩文想了想,不觉有些惊诧。“李阁老?”“尚差了几分火候。”马文升摇头,“再过二十年或可一比,现下却是不能。”“这……文-委实不知。”“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韩文倏地一愣。像杨廷和?仔细看看,是有那么点味道。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就赋诗一事而言,杨小探花自言无才,稍显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制巧,大巧若拙。越想越觉得有理,对杨瓒入户部观政之事,韩文更多了几分期待。韩尚书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后世一句话:杨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里来。杨瓒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丝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两位尚书舌尖倒过几个来回,更同日后的杨首辅联系到了一处。天色渐晚,恩荣宴将近尾声。朱厚照脸颊晕红,起身走到杨瓒席前,率性道:“孤同杨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叙。”“微臣谢殿下厚爱。”斟酌片刻,杨瓒劝道,“酒多伤身,殿下还需慎饮。”朱厚照终究年少,几盏酒入喉,之前未觉得如何,现下却是热意上涌。听到杨瓒的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孤晓得了。谷伴伴。”谷大用当即上前,扶着朱厚照返回上首。另一侧的刘瑾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杨瓒,目光不至阴毒鬼祟,却让人很不舒服,仿佛有两根针扎在脖子上。这位又是谁?杨瓒有些后悔,为何不多读些史书。 第57章 “你怀疑马被做了手脚?”“回指挥使,属下仔细查过,虽做得隐蔽,仍有迹可循。而且……”“莫要吞吞吐吐。”“不知何故,杨探花同谢状元的马被对调。”“什么?!”牟斌一惊,“你可确定?”“属下不敢妄言。”顾卿取出一份供词,送至牟斌面前。白纸黑字写着,证据确凿。牟斌顿觉寒意自脊背升起。这竟是冲着谢状元去的,杨探花实是无辜受了连累,代人受过?“查!”牟斌握拳,无论动手脚的是哪个,必须揪出来!“是!”顾卿领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马上的杨小探花,眉尾轻扬。这样读书人,倒是首次遇见。☆、第二十五章恩荣宴隔日,天子龙体有恙,群臣仍罢早朝。内阁三人奉召进宫,御前得旨,天子欲重设弘文馆,由谢大学士掌管,另选德才兼备者入馆中为太子讲学经义。“不瞒三位先生,朕重设弘文馆,实为太子。一为增益所学,使其明白事理,通达经义;二为固其心志,令其广知民生,怜恤子民;三为陶熔其德,减其玩心,以为万事垂统。”“陛下圣明,臣等领命。”“朕精神不济,唯有劳烦三位先生了。”弘治帝顿了顿,咳嗽数声,哑声道,“时间仓促,且朕不-欲-多行靡费,可于思善良门之左复馆,选今科进士才德兼具者,暂入馆为讲习。”“陛下之意,臣等明白。”李东阳道,“朝考之前,可令一甲三人轮番入值。朝考之后,再令各府州县推举贤才之士。”“李先生之言甚合朕意。”“陛下,若以翰林修撰编修为太子讲学,恐有不妥。”刘健道,“臣请敕其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弘治帝摇了摇头。殿试之前,他的确想为太子寻找伴读,并敕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见到杨瓒,这份决心更加坚定。经过恩荣宴,他又改变了主意。古有一字之师,孔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以新科进士为天子讲学论经,看似离经叛道,实是弘治帝当下最好的选择。有“师生”之名方能训导太子。不至瞻前顾后,不敢谏言。若授以东宫属官,难言不会如现下的詹事府,压根无法管束太子。世无长安,人无长乐。他已时日无多,三位阁老年事已高。复立弘文馆,除择贤才为太子讲学,何尝不是为太子的将来准备班底。“太子年幼,朕恐垂统无继,还请三位先生帮我。”说到最后,弘治帝声音哽咽,以“我”相称。谢迁刘健不论,李东阳的眼角也有了几分湿意。“臣等定竭股肱之力,不负陛下所托!”翌日,杨瓒早早起身,打点妥当,穿上官服,首次入翰林院点卯。离开客栈之前,杨瓒换来书童,吩咐其至城中寻牙行。“客栈非久居之处,需得觅一处宅院,或租或赁,也好有个长久的落脚处。”满打满算,杨瓒手里还有一百余量银子。加上天子赏赐的宝钞,在城中租赁一处宅院尚可,咬牙购置房产,吃饭都会成为问题。当真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明-太--祖-定官员俸禄时,必定没考虑过物价问题。“记得寻官牙,莫要寻私牙。”杨瓒道,“若是不晓得,可请客栈掌柜伙计帮忙。”“四郎放心,我必会办得妥当。”书童答应得爽快,送杨瓒出门时,不忘塞给他-几块点心。“四郎带上,不甜,尚能入口。”七品编修不用上朝,当值整日,茶水无限量供应,兼有一顿免费午食。但能不能吃好,就另当别论。杨瓒路生,特寻了一名书吏带路。到翰林院点过卯,又和谢丕顾晣臣一并到礼部签花押。所谓花押,即是新科贡士留在吏部的“签名”存档。 第59章 将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丢在身后,行到客居前,推开院门,脸上方现出一丝冷笑。“红姐儿?”“收拾行李,今日便离开。”“离开?”丫鬟迟疑道,“可是太太仙逝,老爷又落了官司,家中无人,族人怕也不愿沾干系。红姐儿,不如暂且留下,好歹有个容身之处。”留下?刘红再次冷笑,留下陪着旁人一起死吗?“听我的就是。”“是。”丫鬟不敢再劝,收拾起两人的包裹,匆匆离开客居。闫王氏的叫骂声,家中上下都听得明白。刘红主仆此时离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反倒多是怜悯。行出大门,当着街上人的面,刘红脸上带泪,深深福了一礼。“走吧。”两字落下,刘红转过身,再没有回头。☆、第二十六章“此事不可行!”闫二郎兴冲冲的返回厅内,却被闫大郎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为何?”闫二郎不服道,“只要消息传到京中,就算那小-畜-生侥幸中了探花,也休想再做官,八成连功名都保不住!”“住口!”闫大郎额角鼓起青筋,恨不能给闫二郎一巴掌。杨家死了人不假,杨四郎丧期赶考也不假。若父亲和刘典史没出事,闫二郎的主意的确好。可现在两人都被锦衣卫拿走,罪名就-私-贿-县衙,替换正役!杨家为什么死人?因为徭役太重,酷吏不仁,累死的!正役本该是闫家,是父亲送了钱,才把杨家推了出去。其后通过刘典史买通府衙的推官,给主管修筑寨堡的通判送了好处,杨家人分到的自然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别人做一天便可休息,杨家人夜间仍不能歇,满打满算只能睡上一个时辰。这且不算,饭菜更是克扣得厉害。每日劳累又吃不饱,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只死十六个,还是事发得快。再拖十天半月,应役的杨氏族人怕要死绝。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杨瓒固然要受影响,官途不顺,闫家的罪名只会更大。顶替正役尚可转圜,贿--赂-朝官害人性命实是大罪。朝廷彻查,闫氏全族都要大祸临头。父亲被锦衣卫捉拿,放还的机会渺茫,必会设法将罪名全部揽下。他们兄弟纵被牵涉获罪,至多流放充军,命总能保住。假如朝廷网开一面,自己凭着功名,尚能罚充外县小吏。放任闫二郎不管不顾的闹出去,别说充胥吏保命,他们一家都要上法场!“不行,绝对不行!”见闫二郎仍是怏怏不服,闫大郎只能压下火气,费心劝道:“二弟,你听我的,这事绝对不能往外传。”只要父亲顶罪,自己和二弟即是“不知情”,命就能保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看杨瓒现下得意,在朝中没有根基,乍然富贵,早晚被浪头打下来,死无葬身之地!“大哥,你在怕什么?爹被拿走,定是那小-畜-生在京城告状!你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不想为爹报仇?”闫二郎恶狠狠道,“就算不能弄死他,也要让他名声彻底臭了,方才能出一口恶气!”“你弟弟说得对。”闫王氏突然插言道,“你爹被拿走,杨家必然脱不开关系!”“娘!”闫大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光是闫二郎,还可强硬压制。闫王氏搀和进来,当真是添乱。闫大郎用力咬牙,将即将爆发的怒火压回去。耐着心,将事情掰开揉碎讲给两人听。“娘,二弟,不是我不想为爹报仇。只是事情掰扯开了,咱们一家都要栽进去!”“怕什么,不是还有京城闫家?”闫王氏哼气道,“我就不信,咱们出事,他们敢眼睁睁看着。到时候,族里的口水都会淹死那对父子!”闫大郎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二弟不开窍,娘也是一样。“娘,若是京城闫家肯帮忙,爹如何会被拿走?”闫大郎顿了顿,加重语气,“就算不能救人,提前送个信总能做到。”“这……”闫王氏愣住了。“娘,闫桓在朝为官,又是佥都御使,消息定是灵通百倍。刘典史被锦衣卫抓走,至今已有不少时日。期间未必没有风声透出。假若肯帮咱们,为何不在锦衣卫来之前遣人报信?就算力有不及,救不了人,也算尽了族人的情谊。”自送信的家人返回,闫大郎就有了担忧。同爹说,爹偏偏不信。 第61章 “娘,二郎已被押入县衙。”闫大郎硬声道,“儿实在没办法!”闫王氏面色赤红,双眼翻白,一口气卡在嗓子里,竟是生生晕了过去。县衙中,闫二郎矢口否认状纸是自己所写。县令根本不信。儒学同窗为证,笔迹一模一样,更有落款印章,不是你是谁?猛的一拍惊堂木,县令厉声喝道:“本县面前,岂可诳言!状告今科探花-欺君,你可有实据?”“那小-畜-生……”在家中骂顺了嘴,闫二郎猛然意识到不对,想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民告官,是其一。辱骂今科探花,是其二。来人!”县令掷出木牌,“打!”左右皂吏齐喝一声,当先走出两人,一杖击在闫二郎背部,将他打趴在地。哀嚎声未出来,又被架起,狠狠一掼。啪!“二十杖!”闫二郎顾嘶声喊道:“我乃童生!身负功名!”“打!”县令压根不理他,皂吏更不会留情,扒下闫二郎的裤子,水火棍抡起来,挟着风声呼呼落下。堂上再不闻闫二郎的争辩,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二十杖打完,闫二郎已是声音渐低下,晕在堂上。有皂吏取水来,要将他泼醒。堂侧的书吏突然朝县令使了个眼色,道:“大令,小的有话。”迟疑片刻,县令起身离开大堂。至堂后,方询问道:“何言要讲?”“敢问大令,这闫二郎,大令-欲-如何处置?”县令皱眉。锦衣卫接连上门,涿鹿县衙上下已是风声鹤唳。府衙和镇守太监滥发徭役,早晚都要挨刀流放。杨家是苦主,杨瓒蒙圣上钦点探花,闫二郎这个时候递状子,是自己往铡刀下伸脖子。闹心的是,状纸递上来,他不能不问。否则科道御史就能让他好看。这是个烫手山芋,偏偏还不接不行。之所以由二堂移至大堂,上来就是一顿棍棒,多少也是因为火气-难-泄。“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回大令,这事瞒不住。”书吏压低声音道,“二尹那里,怕已有了抄录。”县令一把手,县丞二把手。彼此之间,不生龃龉也不会多友善和--谐。听完书吏这番话,县令眉头皱得更深,恨不能再给闫二郎几十杖。“大令,依小人之见,这事瞒不住,也不能瞒。不如暂将闫二郎押在县衙,遣人看住闫家,再将实情抄录上报,交由刑部大理寺处置。”“但杨探花……”杨家死人可是实情。“大令,杨氏出事之后,棺木一直安置在祠堂,不久前才发丧。这事,里中皆可为证。”“你是说?”“杨家不发丧,有九成可能是要瞒着杨探花。就算有往来书信,也不会写明此事。”县令不言,神情略变。“无丧不立草庐,无墓何能斩衰麻服?”峻法尚容人情,且不知者何罪?“好。”书吏一番话说完,县令眼中凝色顿解。当日,闫二郎被打完板子,收押县衙。理由很好找:民告官,先行杖再流放千里。这条律例旁人不知,闫家上下必是一清二楚。毕竟,当初闫家一个仆妇都敢指着杨家的鼻子骂。翌日,县令亲自抄录文书,并状纸送往京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飘飘开始落下。于此同时,红姐儿主仆正坐在晋王府的一辆大车中,行向太原。“我名良女,红姐儿是幼时的乳名,莫要叫错。我父为走街串巷的货郎,五年前病故。”想起破庙里那场大火,丫鬟尽量缩着身子,靠在车壁上,颤抖着点点头,不敢对上红姐儿的目光。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红姐儿微微眯起双眼,偶感车厢震动,必是下车更衣的女孩子们回来了。当即半垂下头,显得温婉无害。京城 第63章 不是他穿越了就有老夫子思想,换成后世,家长看到孩子桌上摊开一本小x书,会是什么反应?他不敢自居为太子家长,除非不要脑袋。但天子命他轮值弘文馆,与太子论史讲经,见到太子看闲书却不管,传出去,非但天子不喜,阁臣对他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见太子行为不端而不劝止,反顺其所行,佞臣一流!“杨编修可是认为,孤不当看此类书?”朱厚照并非善言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后哭时无法应对,还要向李东阳求救。杨瓒暗中咬了咬腮帮,放松表情。十几岁正是-叛-逆-之时,如刘阁老一般过于强硬,太子必畏之如虎,见之绕道。甚者,旁人说什么都要反着来,逆着做。他不是刘阁老,不客气点讲,以现下的杨瓒,连刘健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想要劝服朱厚照,以防这位真的上房揭瓦,只能另寻办法。“殿下。”杨瓒上前一步,道,“孔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朱厚照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杨瓒会这么说。孤没听错吧?忽略朱厚照的表情,杨编修继续道:“告子亦言,食-色-性也。”朱厚照终于确定,他没听错。哪怕读书不怎么上心,《礼记》和《孟子》中的话,还是能记下不少。“杨编修不生气?不认为孤之行不端?”杨瓒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原来这位也晓得此行不端,仍是明知故犯?默念三声:不生气,不和太子生气,不和太子这小屁孩生气!“殿下,《孟子》有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殿下之年,好奇于此,乃人性之本,圣人亦有佐言。”杨瓒这么说,朱厚照反倒更加不好意思。“杨编修,孤也晓得应该勤学。”朱厚照端正坐好,将面前的书推到一边,“但孤实是烦闷。”翻译过来就四个字:学不进去。“殿下之意,臣知晓,亦能体谅。”“杨编修知晓?”朱厚照眼睛亮了。这些话他不敢同父皇说,不能同母后说,东宫的讲学更不能提,否则会被之乎者也烦死。这种情况下,无论翰林学士还是谢丕顾晣臣,自然都没能闻得太子心声。唯有杨瓒,自恩荣宴,就让朱厚照觉得亲切。哪怕对方故意表现得严肃刻板,也是一样。烦闷却无人可开解。越是无人开解,便越是烦闷,自然也更学不进去。纵向对比明朝君主,在明中期以后,能体现老朱家-军-事-天分的,实是凤毛麟角,朱厚照绝对能算上一个。朱厚照爱玩好动不假,但继承了明太-祖和明太宗的基因,又有个智商极高的亲爹,只要能扳正性子,未必不会有所作为。又扫一眼被推到一旁的《莺莺传》,杨瓒再接再厉,道:“臣斗胆,如殿下这般年纪时,也时常苦于困坐书斋。读书之时亦被夫子斥心不静,难成大才。”“杨编修也曾如此?”“自然。”杨瓒点点头。朱厚照更觉兴味,见杨瓒仍然站着,立刻让谷大用搬来圆凳,刘瑾沏来茶水。“杨编修快坐,喝茶。”“谢殿下。”杨瓒大方坐下,接过茶盏,向谷大用颔首。转向刘瑾,虽是面上不动,心中仍是不喜。有人天生就是对头,彼此互看不顺眼,无需找任何理由。他同这位公公八成就是如此。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同朱厚照对坐饮茶,大方道出儒学中的枯燥和趣事,重点提及杨小举人被打手板的经历。非是他要“吓唬”太子,实是杨小举人的记忆太深。手肿得馒头一般,怎生惨烈。“杨编修被儒师打过?”朱厚照惊诧,原来探花郎也有这般-黑-历史。“盖因臣不耐寂寞,心有旁骛,无法专注。”“可疼?”“这个……自然是疼。”杨瓒顿了顿,“臣每每忆起,仍是心存余悸。”朱厚照咋舌。“竟是无人管吗?”“殿下,师严方可育才。”杨瓒暗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臣性拙,蒙师赠言,勤能补拙。臣性愚,儒师告诫,愚不为媸。大丈夫立身敦厚,存心朴实,谁能以愚丑尔?”说话时,杨瓒立起身,肃然表情。 第65章 “扶公公。”杨瓒笑笑,对弘治帝身边的人,他倒是混了个脸熟。“陛下口谕,召杨编修乾清宫暖阁觐见。”“臣遵旨。”从偏殿到暖阁,距离略有些远,正好当饭后消食。杨瓒教学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早由中官禀报弘治帝。听到杨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高兴。“难得。”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宣杨瓒。”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宁老伴。”“奴婢在。”“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是。”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杨瓒傻眼。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陛下隆恩!”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臣……遵旨。”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观政数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王忠,王兄啊。“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荒谬!”“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严嵩,你之言同奸贼何异?!”“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严嵩?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 第67章 侍读侍讲品阶不够,张学士在文华殿,能压住这群庶吉士的只有刘机。“入六部观政多日,下月将要授官,如此吵嚷,实是不成体统。”事实证明,谢丕还是将同年们想得太过“君子”。刘机之所以出面,全因书吏来报,三十名庶吉士分作两-派,争执不出结果,干脆动起手来。笔墨纸砚齐飞不说,如王忠般悍勇,抡拳头不过瘾,圆凳都举了起来。“闹得不成样子,您老还是去看看吧!”这般英勇无畏的庶吉士,实在是少见,必是六科给事中的最佳人选。杨瓒和谢丕未见其景,自然不晓得伤的都是谁,更不知道严嵩被王忠重点关照,两眼乌青,额头蹭下一层油皮,最后被抬出值房。两人对坐饮茶,继续谈论北疆之事。“依贤弟之见,战如何,撤民又如何?”斟酌片刻,杨瓒道:“若要战,必要做好万全准备。然北疆缺粮,马苑荒废,鞑靼强悍,胜负委实难料。”谢丕微微皱眉。“鞑靼贪婪,若行焚草铸墙之策,必为其所趁,更将侵边扰民,得寸进尺。”“谢兄。”杨瓒道,“瓒之意并非撤民。”“哦?”谢丕面露不解。“于战事,瓒不敢轻言,然有一比,谢兄尚可一听。”“何比?”“瓒祖籍宣府,世居涿鹿。自天顺成化至今,族人凡有余力,必要增置祭田,翻修祠堂。”顿了顿,杨瓒继续道,“自幼,瓒便听父辈教导,祭田乃祖业,后代子孙万不可舍。”话至此,谢丕终于了悟。“一家之地尚不可舍,一国之地又岂能轻弃?”“瓒知朝中诸公皆一心为国,然太-祖高皇帝开国,驱北元于塞外,复我华夏地,重开大宋天。太宗皇帝迁都于北,言天子为国守门,何等壮怀豪情。”“杨贤弟……”“瓒不才,不敢言为国杀敌,却知一个道理,北疆之地荒芜,不生麦粟,然一草一木,一土一地,皆我大明先烈之业,岂可轻言弃之?”一番话并不慷慨激昂,语调也未升高半分,谢丕仍是觉得气血上涌,澎湃之情汹涌于胸。“战事如何,瓒不敢轻言。于边民屯田,输送粮秣倒有几分见解。虽才蔽识浅,道出来,谢兄当可一哂。”话说完,杨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庶吉士的争执,他不能参与。这番话堵在心里,却是不吐不快。许久,值房内都没有声音。谢丕忽然端起茶盏,没有忙着饮,平举至面前,正色道:“我敬贤弟。”杨瓒微一挑眉,同端起茶盏,口中则道:“小弟盏中已空。”好不好,先满杯再言其他?反正茶水乃翰林院所出,无限量供应,谢兄何必小气。谢丕绷着表情,只嘴角一个劲的抽啊抽。两息之后,终于没忍住,砰的一声放下杯盏,当面-破-功。“好你个杨季珪!”谢修撰怒而拍案,眼中却染上几分笑意。书吏捧着卷册行过,奇怪的转过头,今儿是什么日子?庶吉士打群架,谢状元都沾上了火气?文华殿中,朱厚照苦苦捱过两个时辰,总算送走张学士。推开纸笔,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顿觉慢脑袋都是之乎者也,烦躁得想要大喊几声。张永小心的瞅了两眼,吩咐宫人送上点心,亲自沏来香茶,巴望着太子殿下能消消火气。好不容易哄得朱厚照眉眼舒展,却发现谷大用和刘瑾都不见踪影。“那两个去哪了?”朝高凤使了个眼色,张永退出殿外,找来一个小黄门,问道:“可见着了刘瑾和谷大用。”小黄门不敢隐瞒,忙道:“回张公公的话,刘公公一刻前出了文华殿,谷公公得信,也跟了上去。”“你可知往哪去了?”“奴婢打眼瞧着,像是坤宁宫里的钱女官来寻,刘公公才走的。谷公公跟在后边,刘公公似不知晓。”坤宁宫?钱女官……钱兰?张永双眼微眯,也不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五六块糖糕。“拿去和你兄弟分了吧,往后机灵着点,有风吹草动立刻报与咱家。”“谢张公公!” 第69章 “是。”口谕只言皇后有恙闭宫,请吴太妃掌管内-宫,却没有道明时日……宁瑾垂着头,愈发不敢出声。☆、第二十九章一夜之间,内宫风云变化。皇后凤印被夺,身前女官被杖杀,坤宁宫宫门紧闭,由司礼监派人看守。更有中官传旨寿宁侯府,非召不得入宫。“本以为伺候皇后娘娘最是稳妥,哪承想……”余下的话,无人敢诉之于口,然却清晰表明,坤宁宫中人心不稳,哪怕有品阶的中官和女官,也多是惶惶不安,未知前路如何。消息传到文华殿,太子并未如往昔一般,寻机向天子求情。问安之后便直入偏殿,候翰林院修撰谢丕讲学。在天子面前,一句话都没多讲。刘瑾在文华殿中跪了近四个时辰,一双膝盖险些跪废掉。被带到朱厚照面前,当即声泪俱下,哭成个泪人。“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一心只为着殿下……皇后娘娘召奴婢问话,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去啊……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刘瑾一边哭,一边叩头,额前满是青紫,很快肿起。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不忘咬牙发誓,他日得势,必要将今日害他之人一一斩尽杀绝!最终,刘瑾哭得朱厚照心软,命得以保住,也没被赶出文华殿,却再不如往日得宠。天子一道旨意,坤宁宫寥落,清宁宫被推到风口浪尖。经历过成化年风雨的宫人都在思量,不晓得这位会做出些什么动作。想当年,万妃何等盛宠,何等的威风,仍是被这位打了廷杖。虽说也是万妃自找,故意-挑-衅-皇后,试图引来天子的怒火。但恐怕她自己都没能想到,这位平日里不动声色,看起来好欺负的皇后,竟然真的敢大动干戈,行她廷杖!上了年纪的宫人中官,至今都记得那场廷杖。不可一世的万宫人,被打板子也会涕泪交加,惨叫连连。打到后来,更是只剩一口气。什么威风盛宠都不顶用。自那之后,宫里的人方才知晓,英宗皇帝钦点吴氏,并非只因其舅有救驾之功。只可惜,成化帝为万妃所迷,痴心不改。明知皇后无错,仍不顾先帝遗命,夺去凤印,一道圣旨打入冷宫。万妃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始终没能如愿以偿,登上皇后的宝座,到死都是贵妃。她太小看朝臣的能力,读书人的固执。文臣拧起来,皇帝都要告饶。廷杖?随意!打死了名留青史,打不死就要上奏!吴太妃对今上有养护之恩,今上被封太子之时,亦被先帝接出冷宫,封为淑妃。今上登位之后,更被奉入清宁宫,享受太后尊荣。弘治帝-本-欲-请吴太妃入仁寿宫,但被后者坚定拒绝,只能作罢。“陛下仁慈,终不可违逆祖宗规矩。”经历过万妃阴霾,天子薄情,冷宫寂寥,吴太妃心如死灰,连清宁宫都不想住,只想寻个安静处了却余生。奈何弘治帝孝心不变,只能领受圣恩,安住清宁宫。自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八年,凡祭典佳节,除必要,吴太妃少有露面。平日里不簪花钿,不着大衫,只同道经檀香相伴。许多弘治年进宫的中官宫人,甚至不知道清宁宫里还有一位太妃。相隔十几年,随天子一道谕令,吴太妃重回众人视线,执掌内宫。司礼监和女官司都在观望,想看看这位成化废后会如何的雷厉风行。让众人跌破眼镜的是,吴太妃一身道袍走出清宁宫,先去乾清宫拜见天子,随后就去了坤宁宫。天子同吴太妃说了些什么,除宁瑾等少数几人,无人晓得,也少有人敢打听。皇后拒吴太妃于宫门之外,硬生生让后者等了半个时辰,才遣宫人敷衍一句:“皇后娘娘凤体有恙,不便见太妃。”天子都要尊重的人,皇后一句话就打发了。此事传到司礼监,王岳和戴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皇后这是做什么?明着对天子不满?换成以前,天子未必往心里去,一笑也就罢了。现下是什么时候,闭宫都不能让皇后擦亮眼睛,回过味来?作为事件中人,吴太妃的反应极是平淡,半句话不说,又回了清宁宫。待宫门关上,回到静室,伺候她近四十年,跟着她从冷宫出来的女官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早年间没见这样啊。”“跟着我吃斋念经,长年累月不出宫门,你也是愚了。”吴太妃摇摇头,“想想当年的万氏,皇后这才哪到哪。”“可皇后娘娘同万氏……”怎么能一样?“吃过她的苦,受过她的罪,未必就不会照样学。”吴太妃打断宫人的话,示意宫人也坐下。 第71章 说话间,两人已行出翰林院,谢丕压低声音道:“家父看过杨贤弟论农商的文章,很是赞赏。日前带去文渊阁,李阁老亦有肯定之意。”杨瓒仍是疑惑,这和他回乡省亲有何关联?谢丕不再藏着掖着,从袖中取出两份名剌。“这是家父和李阁老的名帖,贤弟得空,可过府一叙。”捧着阁老的名帖,就像怀抱两块金砖。别人做梦都求不到,杨瓒接来就是两张,凑了个好事成双。“多谢以中兄。”这个时候,推辞就显得过于虚伪。大方接下,准备好自己的名帖,寻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拜访,才是最正确的应对方法。“杨贤弟客气。”送出名帖,谢丕便完成任务,告辞之后,掉头折返。此时,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开始巡视城内各处,遇有积水屋塌,第一时间便要解决。杨瓒一路行来,遇上了两个千户,五六个锦衣卫百户,其中却没有顾卿。一丝莫名的失望自心中升起,果然是美人难见,好兆头难寻。授官已有半月,杨编修仍住在福来楼。官牙介绍的宅院,不是价格太高,就是离城太远。杨土报于杨瓒,后者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在客栈里住着。有皇帝的赏赐,稍贵些也能买下。但考虑到朝中的御史言官,还是小心些为好。回到客栈,未见杨土,倒遇上王忠李淳三人。“杨贤弟。”王忠已在城内置下宅院,程文和李淳也得到吏部批文,外放为县令,不日将要启程赴任。“这一去即是天南海北,非任满难以相见。”程文籍贯蓟州,外放之地为平凉府,任隆德县令,狭西布政使司辖下。李淳祖籍宣府,外放太原府,任临县县令。相比程文,李淳的官路更不好走。太原是晋王封地,既要面对布政使司的上官,又不能得罪晋王府的属官,纵是八面玲珑,也难保事事万全。况且,朝廷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外放到藩王封地的官员,同时负有“监-视”藩王之责。稍有风吹草动,异常情况,必要快马飞送回京。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却要背负如此重责,闹不好就要两面得罪,不得善终。承受力差点的,不崩溃也要辞官挂印。官授七品,李淳不见半点喜意,反而满脸苦色,在场三人都能理解。王忠提议,在李淳和程文离京之前,四人必要聚上一席。“杨贤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为两位同年送别,也是一段佳话。”“小弟自当从命。”敲定送别之日,送走王忠三人,杨瓒回房收好两张名帖,按了按额角。算一算时间,吏部的批文应该就在这几日。然要拜会阁老,又要为李淳和程文送别,省亲的日子怕要推迟。只可惜,杨编修做梦都想不到,计划没有变化快,第二日到翰林院应卯,没等来请假的批条,却等来了大理寺寺丞。“涿鹿县衙递送状纸,请杨编修随本官前往大理寺。”邓璋绷着脸,也不说明是什么状纸,只请杨瓒走一趟。带人往大理寺,需要寺丞亲自前来?不等杨编修问清缘由,惦记多日的锦衣千户突然出现,立在翰林院前,拦住邓璋,口称奉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请杨瓒前往北镇抚司。“锦衣卫办事,邓寺丞可行个方便。”邓璋脸绷得更紧,顾千户半步不让。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官员剑拔弩张,翰林院的庶吉士顾不得吵架,都出来看起了热闹。杨瓒左右瞅瞅,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这是水-表-大-叔和快-递-小-哥-同时上门?接下来,会不会有人邀他上楼顶一叙?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涿鹿县的状纸?沉吟两秒,杨瓒心头微沉。☆、第三十章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对峙,以扶安的到来而宣告结束。“天子宣杨编修乾清宫觐见。”天子宣召,自然要让路。庶吉士们无热闹可看,陆续返回值房,重拾之前话题,继续争执不休。头上仍有些红肿的严嵩立在原地,目送杨瓒行远,表情很有些复杂。 第73章 杨父连丧两子,仍在信中隐瞒实情,述说平安。弘治帝病入膏肓,在太子面前亦要强撑不倒。由此及彼,杨瓒斩衰殿试,于理当责,于情有原。端看天子之意。药香渺渺,殿内陷入沉寂。杨瓒双目低垂,背脊愈发挺直。“夺去功名,充军流放,你也不悔?”“回陛下,臣不悔。”“古有言,十年生聚。”弘治帝道,“朕观尔素日沉稳,为何行此鲁莽之事?”“陛下,古人亦有言,潜遁幽岩,沉冤莫雪。”杨瓒坚定道,“臣若后退一步,一族沉冤永难昭雪。以闫氏之恶行,必将步步紧-逼,杨氏一族危如累卵,恐将门殚户尽。”殿试得中,尚可为族人寻一条生路。如他不考,闫氏必更加肆无忌惮,杨氏一族都有性命之虞。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扶安急得额头冒汗,不是叮嘱过杨编修,莫要引陛下生怒!这位怎么还顶上嘴了?未料,弘治帝并未发怒,反而缓缓笑了。“好。”一个好字,便如云开雾散,压在杨瓒肩上的巨石,瞬间被移开。“扶老伴。”“奴婢在。”“大理寺既接了状子,不能不问。你和杨爱卿走一趟吧。”“奴婢遵命。”扶安擦擦汗,看向杨瓒的目光,已同之前大为不同。这位当真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天子最重孝亲,杨瓒斩衰殿试,非但没有被问责,轻飘飘几句话就被夸了“好”字。让他到大理寺一趟,分明是天子要给杨编修撑腰。明着告诉大理寺上下:天子要护杨编修,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杨瓒再拜,起身之后,随扶安离开。殿门关上,弘治帝再撑不住,滑倒在榻上。“陛下,可要唤太医?”“不必。”弘治帝闭上眼,声音现出疲惫,“宁老伴可是不解,朕为何要护着杨瓒?”“奴婢愚钝,陛下行事必有深意。”“牟斌查宣府,杨氏的事,朕早已知晓。”“那……”“恩荣宴上,太子若是多问一句,今天这状子也不会递到大理寺。”弘治帝无奈叹息,“终是太过年少。”年少?是说杨瓒,还是太子?宁瑾不敢回话,更不敢细想,小心为弘治帝搭上锦被。“涿鹿,京城。”弘治帝像在自言自语,“闫氏,又是闫氏!一个佥都御使,果真有这么大的胆子!”“陛下息怒。”“息怒?”弘治帝反而更怒气,语气渐急,“朕钦点的今科探花不孝不亲,朕亲选入弘文馆之人丧德败行,朕赐字之人乃奸猾谄媚之徒,这是状告杨瓒?这是在寻朕的不是!”“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保重?朕还能活几天,这些跳梁小丑就迫不及待!”弘治帝连连咳嗽,“这是盼着朕早点死!”宁瑾忙着递上温水,见帕子溅上点点-血-腥,骇得瞪大眼睛。“陛下!”“太妃送到司礼监的那本经书,就是在给朕提醒,有藩王不老实!朕还不能死,没把后事安排妥当,太子登上大位,也会……”余下的话,弘治帝没能说完。握在帷帐上的手指乍然松脱,山岳崩倒,人事不省。“陛下!”宁瑾不敢碰弘治帝,忙奔出内殿,惊慌道:“快,宣太医院院判!”少见宁公公如此慌乱,乾清宫内众人顿感不妙。顾不得宫规,两个宦官飞奔往太医院。待太医院院判赶到,为弘治帝施针,才险险将人救了回来。收起金针,院判与同行的两名太医都是心焦如焚,只不敢漏出半分。今番天子能够醒转,已是万中之幸。若是再来一次,怕是…… 第75章 “涿鹿县衙递送文书著明,杨氏族中之事,杨编修并不知情。且于殿试后发丧,亦无斩衰面君之过。”这张状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涿鹿县衙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原样又扔了回去。不知者不罪。天子都不问责,阁老尚书也摆明态度,他又何必在这讨人厌烦?再者言,杨瓒被选弘文馆为太子讲习,若是判其不亲不孝,实乃无德之人,天子和太子都将颜面无存。久经-官-场-沉浮,杨寺卿知晓一个道理,该糊涂的时候绝不能精明过头。按照涿鹿县递送的文书,杨瓒实无大过。若要追究,口头斥责一番即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囫囵个礼送出大理寺,简直是求之不得。于是乎,杨寺卿手一挥,杨编修实为被人诬陷,诬告之人着实可恨,大理寺必下令明察!潜台词:不死也要脱层皮!再不解恨,骨头敲碎!扶安笑着同杨瓒告辞,回宫禀报天子。杨瓒在大理寺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对送他离开的寺正道:“敢问刘寺正,可知北镇抚司怎么走?”刘寺正看着杨瓒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疯子。这位杨编修简直邪门,大理寺走一趟不算,还要到北镇抚司一游?☆、第三十一章锦衣卫属上十二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同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同为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地。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专辖本卫法纪。北镇抚司掌诏狱,奉天子钦命,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进行追查、逮-捕、审-讯乃至处--刑。南北两镇抚司各掌所司,各辖卫所。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常在北镇抚司,顾卿以功臣之后,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主管诏狱,权柄不在同知佥事之下。杨瓒向刘寺正一番打听,确定自己不会走错,方才告辞离开。目送杨编修的背影远去,刘寺正再次确定,这位杨小探花着实有胆,非一般人可比。弘治朝的厂卫少动刑罚,称得上遵纪守法,指挥使牟斌亦是十分正直,有个不错的名声。但也没见哪个朝官闲着没事干,主动找上锦衣卫。南镇抚司也就算了,偏偏是北镇抚司,还是主管诏狱的那一位!吃饱了撑的吗?“果真是年头不对?”刘寺正一边嘀咕,一边望向天空。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下已是阴云密布,又有一场-暴-雨-将临。按照刘寺正的指引,杨瓒穿过两条长街,问过三名路人,才寻到锦衣卫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单看建筑外观,实在很难同“天子亲军”联系起来。明朝官员不修衙,文武通用。锦衣卫负责稽查百官,更要以身作则。抓别人-贪-污-犯-罪,自己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砌墙修房子。只不过……杨瓒抬头,视线溜过墙头,半晌无语。墙面斑驳尚可以理解。大门破损,门轴轻微断裂,也不是问题。就算门板不翼而飞,也没谁脑子发抽,敢闯锦衣卫的空门。问题是,墙头的草长到两掌长,随风摇摆,那叫一个婀娜多姿。不能-拔一拔?毕竟身在皇城,好歹注意一下形象?杨瓒在门前站了好一会,两三队校尉力士打眼前走过,时不时都要看他一眼,目光很是奇怪。青色官服,打鸂鶒补,束乌角带,应该是个七品文官。悬着出入禁门的朝参牙牌,有极大可能是个翰林编修。一名在宫门前见过杨瓒的校尉立即想起,先时顾千户至翰林院办事,就是为了这个杨编修!“可是杨编修当前?”“正是。”“杨编修稍待。”校尉得了准信,当即前往内堂禀报。不过几息时间,杨瓒就被请进千户所。带路的校尉很是客气,杨瓒心里有了底。看来,之前锦衣卫上门,应该不是自己-犯-事。同斑驳的外墙不同,千户所内又是另一番景象。绕过虎啸影壁,地面均铺着条石。五间厅堂,梁栋檐桷均有青碧绘饰。屋脊蹲伏瓦兽,不见半分安详,倒如-凶-兽-般狰狞。正堂门大开,顾卿却不在堂内。“杨编修,这边请。”校尉在二堂前止步,另有一名佩素银牙牌的锦衣百户引路。 第77章 流言直指谢丕,更牵涉到谢阁老。甚者,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杨瓒曾担心过几日,但在殿试之后,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难道就是锦衣卫的关系?“此四人即是源头。”示意杨瓒近前,顾卿道:“闻其中一人曾对杨编修有毁谤之言。请杨编修来,即为当面确认。”至此,杨瓒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认人”是怎么回事。“下官尽力。”认就认,没什么大不了。视线扫过四人,最终仍落在左侧一人身上。春闱放榜之后,福来楼内曾生出一场口角,牵涉到杨瓒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闫大郎都在场。当然,还有闫璟。只不过,在认出这人之后,杨瓒又有些为难。“杨编修可有为难之处?”“这……”迟疑片刻,杨瓒终选择实话实说,“若下官没有记错,此人姓王,单名炳,乃今科贡士。当日在福来楼内,确对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杨编修可认准了?”“是,下官确认。”之所以犹豫,盖因王炳与王忠同乡同姓。那日之后,隐约听王忠提起,两人似还有宗族瓜葛。王炳犯事,会不会波及到王忠,杨瓒心中实在没底。王忠以二甲靠后选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翰林清贵不假,但在发迹之前,名声更显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干系,都会惹来上官不喜,官-途不顺。最糟糕的,一辈子呆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八品典籍,终生别想出头。现下,牟斌和顾卿没问,他不可能贸然帮王忠撇清。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正为难时,安静跪在地上的王炳骤-然-暴-起,似疯-魔一般扑向杨瓒。“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与你干休!”杨瓒不提防,没来得及闪躲,被王炳结结实实撞在腰上。劲道驱使,不由得后退两大步,眼见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条手臂擎住。淡淡的沉香味传入鼻端,杨瓒瞬间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过一般。“杨编修可无事?”“无事。”杨瓒侧身让开一步。顾卿收回手,转向被校尉压制的王炳,道:“带下去。”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炳硬生生从疯-狂中转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刹那间面如土色。在被校尉拖出门之前,王炳突然大声呼喊:“闫璟害我!我愿指认!”话出口,校尉当即停住。顾卿并未理会,仍道:“押下去。”闫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烙印,早晚都要处置。王炳的指认,对天子无足轻重,倒是能给李阁老送个人情。显然,牟斌也想到这点。“遣人给李阁老府上递个信,别用本官的名义。”“是。”杨瓒按着腰侧,眉间紧皱。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一阵阵钝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轻。还是早些回客栈,找个大夫看看为好。“既已无事,下官可先告退?”“且慢。”牟斌突然变脸,收起笑容,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杨编修暂留千户所内。”“下官正抄录年历,且需轮值弘文馆,恐有不便。”“事急从权,还请杨编修莫怪。”什么?不等杨瓒想明白,两个校尉大步走进堂中,奉牟指挥使之命,直请杨瓒往诏狱小住。“哪?”他没听错吧?“诏狱。”“下官并未-犯-罪。”“诚然。”牟斌点头,大方承认,“还请杨编修行个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将他无罪下狱,还要他行方便? 第79章 “用敕命之宝。”“是。”宁瑾送上宝印,弘治帝亲自拿起,重重按在绢上。七品至从五品,品秩堪谓飞-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李东阳。黄绢灿目,红印昭然。宁瑾不由感叹杨瓒的圣眷之隆。跟在弘治帝身边多年,他几乎可以断定,敕令发下之日,既是杨小探花一飞冲天之时。☆、第三十二章明时的诏狱也称锦衣狱,由北镇抚司掌理,锦衣卫和东西两厂抓捕的犯官,多数都关押于此。洪武朝的开国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诏狱缅怀过人生。永乐朝的大才子解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有名的狱中住户。后经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五朝,锦衣卫的地位不断发生变化,或为天子宠信,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或被东厂压制,失却往日威风,只能老老实实做天子仪仗。诏狱的作用始终未变。凡朝中官员,被捉拿下刑部大牢,总有喊冤的机会。接到锦衣卫驾帖,被下诏狱,除非天子开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见天日。论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该阴森恐怖,令人脊背胜寒才对。可杨瓒在牢房前琢磨许久,直到被狱卒请进单间,关门落锁,仍很难相信,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狱”。三面土墙,一面木栏,符合传说中的布局,却和铁狱铜笼相距太远。囚室内桌椅板凳俱全,靠墙还有一张木榻,枕褥比客栈不差多少。杨瓒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如果以上勉强能算作“标-配”,桌上一壶温茶,两碟点心,简直是匪夷所思。这是坐牢?没和他开玩笑?四下里看看,杨瓒离开木栏,走到墙角的一只藤箱前,神情更显得奇怪。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书箱。掀开箱盖,果然,左手边两摞经史子集,右手边一叠游记话本。关押文官的牢房放书箱,该说锦衣卫富有创造力,还是牟斌的脑袋被门夹了?箱盖合上,杨瓒愈发对探索牢房起了兴趣。凑近墙面,摩挲着斑驳的刻痕,多是之前“狱-友”留下的诗词-遗-言。仔细观察,多数还有落款和年月。“永乐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顺元年,天顺三年,天顺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沿着墙面一一数过,杨瓒发现,天顺和成化年间狱-友最多,弘治年间最少。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留诗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两次上言弹劾寿宁侯的户部郎中李梦阳。回想在客栈里经历的那场口角,杨瓒不由得轻笑。这也算是另类的缘分?他是不是也该写点什么,以供后来者参考?仔细想想,还是免了。他不善做诗,写出来也是贻笑大方。最多离开时留下行字:翰林院编修杨瓒到此一游。至于后来者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杨小探花没有诗才……管他呢。看够了,腰背又开始疼。杨瓒挪到木床边,慢慢坐下,缓缓舒了口气。疼得这么厉害,别是伤到了骨头。“杨老爷,小的给您送笔墨。”狱卒打开铁锁,弯腰笑道:“杨老爷可习惯?若是哪里不适应,尽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当。”习惯?再好也是牢房,如何习惯?巴望着常驻不成?杨瓒磨了磨牙,牟指挥使请他诏狱小住,真意难明,还是先静下心来,先弄清情况再说。“并无何处不妥。”“那就好。您住着,住多久都成。”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杨瓒顿觉疼的不只是腰。“杨老爷可有什么忌口?小的记下,稍后给老爷送饭菜过来。”“清淡些即可。”杨瓒取出一只荷包,摸出两枚银角,“劳烦了。”“不劳烦,不劳烦!”指挥使发话,这位可不是来“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万事都要妥当。狱卒特地清扫过牢房,搬来桌椅,新铺上枕头被褥,更搜罗来一箱书籍,就为让杨编修住得舒服些。 第81章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仔细想想,这也不能怪他。前生本没多少经验,整日和工作为伍,又有家人压力,顾千户这样的美人,不说镜中花水中月,也是可遇不可求。机会错过就错过,后悔也没用。再者言,对方未必就如他所想,是自己误会了也未可知。启开盒盖,一股清香扑鼻。盒中的药膏泛着青色,挑出些许,轻轻撵开,竟变得透明。深深吸一口气,杨瓒拉开衣襟,有些费力的涂药。动作间难免拉扯到伤处,终顾不得形象,一阵呲牙咧嘴。殊不知,顾千户去而复返,恰好撞见这一幕,脚步立时顿住。“千户?”同行校尉有些奇怪,下意识探头,不由道:“到底是读书人,金贵了些。”顾千户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校尉便通体生寒。我的个天老爷,千户大人吃-枪-药-了不成?少顷,见顾卿弯起嘴角,校尉更是连腿肚子都开始发抖。牟指挥使笑,九成是心情好。顾千户笑,十成十是有人要倒霉。那个倒霉的……不会碰巧就是他吧?顾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校尉壮着胆子跟上,唯一的念头:嘴那么勤快干嘛?欠抽!弘治十八年农历五月酉朔,杨瓒入住诏狱第三天,弘治帝再次罢朝。吏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韩文,礼部尚书张昇等具本诣左顺门问安,未见到天子,只有宁瑾传达口谕:“上本已览,俱悉诚意。朕无大碍,调理渐愈,卿等各安心办事。”马文升等应诺行礼,退出左顺门。行到阶下,几人均是面带忧色。“马冢宰,您看着怎么样?”马文升摇头,只道出两个字:“难说。”见状,韩文等都是惊疑不定,心中悚然。乾清宫内,弘治帝服下丹药,强撑着写完四道敕令,着扶安送去文渊阁。“敕宁王宸濠,晋王知烊,令戒谕郡王将军以下各谨守祖训,惇尚礼教,大明法度,安分守教。如有纵欲败度,戒谕不悛者,王具奏闻,下宗人府以问。”“逮问大同西路右参将蔡瑁,守备朔州城都指挥周怀,守备平虏城都指挥关祥。罪以怠忽职守,不修边堡,设备不严,疏于防范。更兼临阵怯站,纵虏贼入境伤民掠财,其恶难贷。”“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奸-占-乐-妇,私越关摭,构陷宗室,劈空扳害十人以上,霸占民田。巡抚等官查勘以闻,勘报至都察院,历数数罪,怙恶不悛。责杖一百,发口外为民,责守边境,遇赦不赦。”“宣府镇守太监蒋万,宣府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阿党比周,里勾外连,同恶相求,假借朝廷之名滥发徭役,戕害于民,十恶不赦。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皇太子详问。”敕令直接送入内阁,三位阁老均在,闻得敕令内容,神情都是一变。“陛下可有口谕?”“只有敕令,并无口谕。”扶安离开之后,四份敕令摆在案上,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依我看,这两份倒在其次。”将逮问大同守将和县君仪宾孙溏的敕令放到一边,李东阳点着余下两份敕令,道:“这才是重中之重。”此言一出,文渊阁内顿时一静。“是宁王还是晋王……”亦或两者都开始不老实,被天子抓住把柄。“希贤兄慎言。”李东阳出口提醒,刘健的后半句话终未出口。“天子既有此意,我等理当从命。”谢迁拿起最后一份敕令,“太子殿下处,还需宾之兄出面。”三人商议敕令,再无心关注其他。几分言官弹劾朝官的上疏,更被丢在一旁。“不知所谓,无需理会。”八个字,就是这些上言的最终命运。天子沉疴,久不上朝。太子年幼,难承重任。鞑靼屡次犯边,边军缺粮少衣,战力每况愈下。开中法刚一提出,宗室功臣便闻风而动,几-欲-令新策胎死腹中。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火烧眉毛,这些人不想着为朝廷分忧,为边军解困,整日里长篇累言,一次不问,紧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真是责人以方倒也罢了,只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完没完?!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都能聚起八份弹劾。亏得人进了诏狱,否则,怕要跑到乾清宫门前上言。谢迁比李东阳和刘健更为不满。杨瓒的农商文章恰合内阁新策,虽有莽撞之处,亦有让人眼前一亮之言。送出名帖,本欲延府详问。现如今,人进了诏狱,别说问,见都没法见。“庸人误事!” 第83章 朱厚照不傻,反而聪明绝顶。知晓杨瓒只能听,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说弘治帝的病情,转而道:“孤此行,一为讲习《孝经》,二则是向杨编修问策。”问策?“太子有何事不能解?”太子有问题,三位阁老,六部尚书,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都能为太子解惑。何须找上一个小小编修?“究其源头,实是同杨编修有关。”“同臣有关?”杨瓒更觉诧异。仔细回想,除了弘文馆讲习,他同太子间丝毫没有联系。为何太子会向他问策,更言同他有关?“谷伴伴。”“奴婢在。”谷大用做了半天门柱,终于有了表现机会。得朱厚照吩咐,当即捧出一篇抄录的文章,正是杨瓒交予谢丕,先后得谢阁老和李阁老赞誉的农商策论。“此文可是杨编修所写?”“回殿下,是臣拙笔。”“孤在内阁观政,看到这篇文章。”朱厚照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许疑问。”“殿下要问开中法?”这更说不通。“是,也不是。”朱厚照点头,旋即摇头。“开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听李相公讲过,父皇也常提起。孤想问的,乃是杨编修文中所言。”顿了顿,朱厚照道,“法虽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为何解?”没有立即回答,杨瓒反问道:“殿下可有解?”“孤仔细想过,实是无解。”朱厚照老实承认,“问过李阁老,李阁老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欲知其中端的,还需著文之人。”写文的是谁?杨瓒。杨瓒在哪?诏狱。于是乎,一国的太子殿下换上麒麟服,假扮锦衣卫,跑到诏狱问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已让锦衣卫和东厂绷紧神经,齐齐跳脚。杨瓒忽感头疼。发现朱厚照此行有李阁老推动,更是连牙一起疼。“孤诚心求教,还请杨编修教我。”“殿下万勿如此!”见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弯腰,杨瓒吓了一跳。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何德何能,让太子弯腰?事情传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诏狱一步,必将-牢-底-坐-穿,面-铁-壁-终-老。“殿下相问,臣必实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过是皮毛。殿下欲-要详解,仍需请教三位阁老。”不管有用没用,预防针必须打好。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殿下且听臣言。”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孤知。”“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可是有朝官贪墨?”“贪墨倒在其次。”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第85章 清宁宫中,吴太妃读完一段经书,问道:“什么时辰了?”“回娘娘,将届申时中。”“这个时候了?”缓缓舒一口气,吴太妃捻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能再不见人。”轻扶起吴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节气,正好赏绿。”吴太妃却是摇头。“去仁寿宫。”“仁寿宫?”“别多问,走吧。”“是。”吴太妃轻易不出殿门,年历浅的宫人少有知晓。仁寿宫里的王太后,却比吴太妃更像是个隐形人。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吴太妃一般,对太子有养护之恩,生生被万贵妃压制了二十年,虽未入冷宫,也不比废后好上多少。今上登基,吴太妃退居清宁宫,王太后避居仁寿宫,都是非宫中大典不轻易露面。相比坤宁宫的热闹,愈发显得清冷寂寞。听到吴太妃来访,王太后微有些吃惊。丝毫不摆太后架子,亲自出殿门相迎。天顺年间,两人同选东宫。成化帝登基,吴氏为后,王氏为妃。万氏盛宠跋扈,吴后被废,王氏被朝臣推上后位,却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过了二十年。如今相对,乌丝均已雪白,桃李之华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见过太后。”“你这是要折煞我吗?”王太后眼圈微红,直接称我,而不称哀家。“宫规不可废。”吴太妃坚持行礼,王太后无法,拧不过,只能等吴太妃起身,亲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静室。“太后娘娘也念《道经》?”“常日无聊,道可静心。”“一晃二十年过去,心还不静?”“想静,却是骗不了心。”同吴太妃一样,王太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按照太后规制,更精美些。“你好歹是顺心一回,我却在瓮子里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这些话,王太后不能同宫人说,只能藏在心里。吴太妃的来访,彻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顺心一回,换来冷宫独对寒月。”吴太妃苦笑,“早年间,我也不是不后悔。”“你后悔,我却是羡慕。”似陷入了回忆,王太后喃喃道,“我这二十年,哪里还像个人。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到头来只恨自己懦弱,不能顺心一回。”吴太妃没有接言,等王太后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这次来,是有事同您商量。”“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帮不上忙。”“坤宁宫的事,太后娘娘可知道?”王太后点点头,道:“皇后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发妻,不能总这么关着。”“天子的意思,是早些为太子择亲。”“太子?”“对。”吴太妃道,“太子实岁十四,虚岁十五,翻年便要束发。若陛下有心,当会提前为太子行冠礼。为东宫选妃也该尽早。”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来寻我便是为这事?”“不敢瞒太后。”“可……”王太后有些犹豫,“不问皇后?”吴太妃摇头。王太后微微叹息,“你我都避了几十年,如今又要搅进去,何苦。”“苦不苦,都不能推。”吴太妃轻声道,“太后若是见到天子,便知我为何要如此。”“天子?”王皇后面露惊容,吴太后再次摇头。四目相对,两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虚幻的图景,须臾飘散。“好吧。”许久,王太后终于点头。吴太妃松了口气,为太子选妃,不经皇后,却也不能由一个废后做主。王太后出面方才名正言顺,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后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第87章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这是怎么了?”“父皇……”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吾儿长大了。”“父皇?”“为父甚慰。”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回父皇,儿臣都记着。”“可能处置?”“儿臣能!”“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儿臣受教。”“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是!”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儿臣遵旨。”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儿臣看过。”“可有计较?”“请父皇明训。”“宣府上下罪证确凿,如何处置,全交于你,朕不过问。若拿不定主意,可询内阁。”“是。”“开中法定当再行,盐引之事,亦可请教三位相公。”弘治帝点播过儿子,接着道,“杨瓒此人,年少有为,大才榱盘。其能藏巧于拙,藏锋于内,更是难得。”“父皇,杨编修同儿臣讲习经义,尤以《孝经》为重,儿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尝试说道。听出朱厚照拐弯抹角为杨瓒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盏,难免有些好笑。儿子学会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该高兴还是狠拍一顿。“此事涉及太广,暂不宜轻动。待处置妥当,自会放他出来。”“谢父皇。”父子一番叙话,弘治帝疲惫更甚。服下的丹药越来越不顶用,太医院的方子怕也撑不了半日。趁着还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选妃之事,笑道:“由太后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蹰,想问皇后,到底没能出口,“一切凭父皇做主。”“时辰不早,你且回去。”弘治帝放缓了口气,道,“你母后唤你,你便去看看。”“是。”“寿宁侯和建昌侯为人弹劾,如何处置,一直悬而未决。你母后若是提起,便说朕言,已着有司收回两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无召不可进宫。”“儿臣明白。”朱厚照行礼,退出寝殿。行到门外,见着刘瑾谄媚的笑脸,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心烦。 第89章 “若天子允了,父亲尚能回乡安老。若是不允……”闫璟的话没有说完,展眼看向窗外几株桃木,神情间,再不见半点意气风发。花期将尽,桃雨纷落。残红遍地,一片冷清寂寞。☆、第三十五章大理寺雷厉风行,闫家父子三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都没落得好下场。被闫父买通的刘典史同样没能求得轻判,自诏狱移送刑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与罪人同父者,充军戍边。五服之内者,三代不许科考”官文下发,刘氏族中一片凄风苦雨,被充军的人家破口大骂,骂刘典史不得好死,下辈子投个-畜-生-胎,再被千刀万剐。“刘氏女何在?”点过户籍,族中之人皆在,唯独不见刘红踪迹。“红姐儿原在舅家。”一个五服之外的刘氏族人上前回话,道:“前些时日,听说舅家不慈,将她赶出门。其后便不知所踪。”在多数刘氏族人看来,一个弱女,年不及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这些日子不见,八成是遇到强人,没了性命。要么就是遇到拐子,纵保住命,下场也未必会好。“不见踪影?”办事的衙差顿时皱眉,接连询问多人,确定不是族中将其藏匿,再提闫王氏,却听得一阵含糊大骂,骂刘氏女是个扫把星,狐-狸-精,不得好死。“押下去!”衙差听得厌烦,寻不到刘氏女的踪迹,实在没法交差。若说是死了,死因为何,尸首在哪里?若是被人拐了,拐子又是哪个,拐带到了哪里?换做平时,实在没办法,寻个无名尸首也能交差。可此案是皇太子亲自过问,被查出来,事可不能善了。没奈何,只能如实禀报京中来的大理寺寺正。“真不见了?”“小的不敢瞒骗上官。”寺正举棋不定,衙差烦天恼地,忽有一名随行的皂吏走过来,低声道:“老爷,牢里那个闫大郎知道刘氏女的去处。”“他知道?”“是。”“可是诳言?”“小的打眼瞅着,不像有假。小的还听说,那刘氏女离开舅家之前,似乎做了什么事,坑了闫家。现如今,那对母子都对她恨之入骨,应不会为其遮掩。”“好。”寺正当即道,“带上来!”闫大郎在牢中愁困多日,愤恨郁积。眼尾爬上皱纹,鬓角生出白发,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愈发瘦骨嶙峋。两日后,他便要同充军的刘氏族人一同启程。前者戍北,多少还有归乡的盼头。他却是往西南瘴疠之地,遇赦不赦,至死不能回乡。“尔知刘氏女下落?”“回寺正的话,罪人只是猜测。”“大胆!”寺正生怒,以为闫大郎是故意骗他,看向皂吏的目光也极为不善。闫大郎跪在地上,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不灭的恨意。“罪人不敢妄言,虽是猜测,实有几分把握。”“哦?”寺正暂压下怒火,皱眉听闫大郎讲述。待听到“晋王府”三个字,表情立时产生了变化。“晋王府?”闫大郎点头,道:“自刘红离开,罪人便令家人在城中搜寻。思其未有户籍路引,必不能走远。然多日苦寻未果,最大的可能,便是其已离城。”“继续讲。”“那几日,正逢晋王府采买奴-婢-舞-女,官牙私牙闻风而动,更有村人送女进城,刘红极可能伪造身份,被牙婆卖入晋王府。”“区区一个弱女,竟有这等本事?”“大人莫要小看此女。”闫大郎咬牙切齿道,“其心性-狠-毒-狡-诈,最擅博人怜心。罪人兄弟便是吃了大亏,落得个流放下场。其父又是县衙典史,多番-伪-造-户籍文书,她必知晓一二。不能做到天衣无缝,骗过几个牙婆,想是极为容易。”寺正沉吟片刻,令皂吏将闫大郎带下去。晋王府树大根深,自洪武朝便镇守北疆。虽手持官文,依律办事,堂堂藩王府也不是一个六品京官能轻易得罪。然此案关系重大,知道线索,不能不查。斟酌许久,寺正提笔写了一封密信,遣人直送怀来卫,交由卫中的锦衣卫镇抚。“切记,路上莫要耽搁!”“是!” 第91章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哦。”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马踏匈奴,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人性善恶,本无定论。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殿下,时辰不早了。”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好吧。”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资治通鉴?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杨土?”“四郎!”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第93章 杨瓒顿时一激灵,差点定亲?为何杨小举人不知道?“四郎自然不晓得。”杨土笑弯了眼,道,“这事是早年间提的,没到老爷跟前就推了,说是八字不合适,犯冲。”“八字不合?”“我娘当时听了几句,貌似是太太说,四郎年纪小,无需急着定亲。且三郎还没定下,做弟弟的不能越过兄长。”杨土道,“太太还说,四郎要读书上进,科举做官,再怎么说也不能商户结亲。”“后来呢?”“后来?自然是亲事没做成。”杨瓒听完,神情不见半点轻松。按照杨土所言,信上所写之事便不能不重视。十太爷家出面说项,为行商之女同杨瓒做亲。对方年纪和杨瓒相当,人才品貌皆好,且不是做妻,而是为妾。碍着孝期,先口头约定,等杨瓒出孝娶妻后再论其他。口头约定,不过礼,不声张,不定期。不像嫁女,更似迫于外因的权宜之计。仔细琢磨,杨瓒很是想不通。真有心思攀亲,乡试之后即可,何必等到今日。万一他几年不娶,岂不是耽搁大好芳华。更何况,将女儿送人做妾,岂是什么好事。“东宫选妃”四个字流过脑海,杨瓒猛地一愣。难不成,这才是原因?牢房外,狱卒弯着腰,小心回话。顾卿双手负在背后,听完狱卒所说,道:“今后凡太子不在,皆可许其探视,无需再做回禀。”“是。”“下去吧。”狱卒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小心退走。顾卿回身,拿起自刑科签发的驾帖,道:“来人!”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校尉飞驰入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带来顾千户手书。千户所正门大开,校尉力士齐出。为首一名青衣百户,手持刑部驾帖,直入城东状元楼,拿下正在楼中-秘-会-饮-酒的宁王府右长史和三名京官。状元楼掌柜一并被抓,酒楼被查封,伙计厨役俱未能走脱,全部押往北镇抚司。同日,京中另有一家医馆,一家绸缎庄,两家米行被查封。东家伙计,无论有没有牵涉,均被押入大牢。锦衣卫手握实据,以上皆是各地藩王设在京城,或打探消息,或同京城官员-勾-连,干涉朝中,各有图谋。查封的多是宁王和晋王的产业,相比偌大京城,不过片鳞半爪。主要目的是给其他藩王提醒:手段再高,事情做得再机密,也有言语-漏-泄,东-窗-事-发的一日。朝廷不追究便罢,一旦下狠心,无论是谁,都难逃法网。是生是死,是安享荣华还是被圈-禁-在方寸之地,二者必择其一。锦衣卫大张旗鼓,如虎狼之势,盖地而来。收过藩王厚礼的京官,皆是心惊肉跳。同宁王府和晋王府有所牵涉,更是寝馈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锦衣卫马上踹门,将其押入诏狱。相比之下,京城百姓并未受太大影响,仍津津乐道东宫选妃之事。随诏令下发各地,北直隶各府已选出上百适龄少女,陆续举送京城。打着各府旗帜的大车沿途行过,香风一路飘卷。左家娇女,绿鬓红颜,微掀起车帘,看呆了路边少年郎,痴痴然被石头绊个跟头,摔个灰头土脸。爬起来,大车早已行远,耳边似有银铃笑声传来,不知是真是幻。北地娇女临到神京,南地美人才刚刚启程。近三百少女乘船过江,一名腰系桃红裙,着窄袖褙子,梳三小髻的豆蔻少女立在船头,年纪虽小,已是皓齿红唇,柳腰花态。回首遥望送至江边的父兄,少女不由得眼角微红,俏颜染泪。“夏氏女,何故停留船头?”背后传来尖锐的语声,少女忙擦掉眼泪,转身福礼,不出一言,匆匆返回船舱。京城,文华殿中,朱厚照尽量挺直背脊,坐得端正。翰林学士刘机微微点头,继续讲读《隋纪》第三卷。语气抑扬顿挫,过程引经据典,讲得十分到位。若弘治帝在堂,必是聚精会神,不漏一字。朱厚照却是耳际嗡鸣,听得极为痛苦。待刘机讲完,朱厚照更是两眼蚊香圈,完全记不得刘学士都讲了些什么。“殿下有何疑问,臣必详解。”疑问?详解?朱厚照张张嘴,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殿下都明白了?”刘学士很是诧异。 第95章 “太--祖和太宗年间都有例,只要不是重臣,勋贵功臣家的姑娘也可入选。”“这……”王太后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先问问天子的意思?”“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容我再想想。”吴太妃点点头,两人都不再多言。坤宁宫中,皇后见到太子,并未如先前一般抹泪。朱厚照行礼坐下,刚想舒口气,却听皇后开口,要召寿宁侯和建昌侯进宫。“母后要召舅舅进宫,是为何事?”朱厚照皱眉。这不当不正的,进宫做什么。“不过是见上一面。”张皇后笑道,“你两个舅舅也想见见你。”“见我?”张皇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道:“听说两淮等地的盐课要发盐引?”只一句话,朱厚照就冷下了表情,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看着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陌生。父皇已收回两个舅舅的牙牌,不许两人进宫,他们是如何同母后联系?母后口中的“听说”,又是从何而来?☆、第三十七章“母后,父皇确下旨意,行开中法,令两淮江浙四川等地发五千万盐引,以备边储。”朱厚照看着张皇后,沉声道:“旨意刚发不久,官文尚未至金陵,母后如何得知?”“这……”发现朱厚照神情有异,张皇后顿了顿,才道:“是你舅舅送信。”“舅舅?”提起寿宁侯和建昌侯,皇后又红了眼圈,道:“你两个舅舅虽有爵位,名上好听,却没多大本事,不能科举从军,也做不了什么营生。眼瞅着孩子都大了,孙子都有了,家里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家里有田庄,又有俸禄的米粮,朝廷发盐引,便想着……”“母后。”打断张皇后的话,朱厚照神情愈发紧绷。从前,每次张皇后同父皇说这些,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必得赏赐,金银绸缎,古物珍玩,成箱抬。因均出自天子内库,朝臣也不好置喙。天子自己掏钱,给舅子贴补,旁人如何能管?现如今,两个舅舅打盐引的主意,牵涉到边军粮饷,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便非一家之事。明知是贪墨朝廷银两,仍是贪心不改。甚至求到母后跟前,是想做什么?日子不好过?简直荒谬!父皇尚好节俭,宫中严格按照洪武年间规制,不敢逾越半分。寿宁侯凡酒盏碗碟必用金,平时的用度极是奢靡,甚至超过国公。建昌侯宴客,摆出的竟是父皇赐给昌国公的酒注酒盏。侯府家仆奴婢无数,养着两班家伎。御赐的玉器古玩打碎便打碎,根本不以为意。何等的胆大包天,聚敛无厌!朱厚照本不愿如此想自己的舅舅,然在内阁观政之时,见多各地巡按御史递送的弹劾,不得不深想。又有弘治帝强撑着病体,言传身教,谆谆告诫,石头也会开窍。坤宁宫闭宫,出入宫禁的牙牌被收回,侯府是如何向母后递送消息?唯一的途径便是宫人。外戚勾连内宫,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父皇,可还有他这个皇太子?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张!一念至此,如有惊雷当头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双眸闪过冷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张皇后愣在当场。她突然觉得,儿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认识一般。“照儿?”“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道,“舅舅想讨盐引,不是不行。”不等张皇后说话,朱厚照继续道:“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父皇旨意,内阁官文,凡是必须按照规矩,不得徇私。”“可你舅舅……”“母后!”朱厚照突然提高声音,张皇后未说完的话立时哽在了嗓子里。“朝廷有定制,五石粮可换一引,无粮可以六钱银折粮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禄加上庄田出产,足够换取上千盐引!”想起杨瓒所言,朱厚照当真是郁气在胸,怒火狂燃。“有皇令在前,绝不许以次充好,以陈换新,更不许缺斤少两。两个舅舅如能办到,无需父皇首肯,儿就能说服内阁三位相公!” 第97章 “免。”弘治帝说话艰难,将朱厚照召至身边,道:“牟斌有事禀朕,你也听听。”“是。”见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帮,终下定决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杨瓒宫门前惊马一事。”“杨编修惊马?”朱厚照微愣,“孤为何不知?”“回殿下,事发突然,且杨编修并未受伤,故未呈报御上。千户顾卿察觉有异,报知于臣,臣不敢轻忽,令锦衣卫暗中查访,现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亲,故上奏陛下,以请敕谕。”牵涉到皇亲?朱厚照不明白。杨瓒出身乡间,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数五代,连秀才都没有。观其平日,秉节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马尚书称“小夫子”。这样的人品性格,实在不像会轻易得罪人,为何就惹上了皇亲?“牟斌,你真查清了?”“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惊马被换,杨编修实是无故受累。其欲伤之人,实为今科状元,翰林修撰谢丕。”“谢丕?”朱厚照更觉诧异。谢丕又得罪了谁?“北镇抚司查问当日内卫,尤其牵马之人,最终核实,是象房中的两名象奴为人收买,在草料和马鞍上动过手脚。因牵马的内卫突然调换,后者不知内情,状元和探花的马被弄错,方才致杨编修惊马,谢状元躲过一劫。”一番话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缓缓闭上双眼。如此不择手段,因由未必在谢丕身上。若是针对谢阁老,倒说得通。肆无忌惮,加害今科状元,且能买通宫中象奴,瞒过内卫双眼。掰着指头数一数,不会超过十人。藩王有嫌疑,宁王和晋王的嫌疑最大。转念想一想,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平白得罪阁臣,更要惹来天子侧目,吃力不讨好,图的是什么?是皇亲,却不是藩王。专门针对谢丕,必是和谢家有怨。满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两人。弘治帝睁开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脸上。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宁宫,也知道为的是什么。太子能守住分寸,无论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很欣慰。原本想着,大行之后,令张氏兄弟为他守陵,应是万无一失。现今看来,恐要再多几分思量。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王太后和吴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压得住几年?弘治帝沉思之时,牟斌已将事情主谋道出。“弘治七年,户部主事李梦阳上《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弹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见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继续道,“寿宁侯同建昌侯俱在弹劾之列。”这么说是客气,事实上,二人罪责最大,首当其冲。“后李主事蒙冤下狱。因谢阁老上言,陛下圣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几番变化。“三月前,陛下启用李梦阳为户部郎中,回朝参政。李郎中再上疏弹劾寿宁侯,言辞多为激烈。谢相公亦有言,寿宁侯同建昌侯贪婪跋扈,霸占民田,当严惩,以儆效尤。”话到这里,已用不着多言。李梦阳连番弹劾张氏兄弟,谢迁先是求情,后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旧恨,以张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对谢丕下手,报复谢迁,当真有可能……不,该说板上钉钉。“真是寿宁侯?”“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全。臣亦察知,寿宁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银往来,宁王府右长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勾连内宫,结交藩王,谁给他们的胆子!朱厚照双拳紧握,面色铁青。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宁瑾惊呼:“陛下!”回过身,弘治帝已软倒在榻上,脸色灰白,人事不知。“父皇!”朱厚照大骇,扑到榻边,大声道:“传太医!”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宫,弘治帝都会提前服用丹药。朱厚照知道父亲病重,却从未曾见他昏倒。大惊之下,顿时手足无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到来,方才被劝着松开。盯着院使为弘治帝诊脉,焦虑和怒火同时在胸中冲刷。十四年来,朱厚照从未真正恨过什么人。第一个让他明白“恨意”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视朝。刘健三人入值文渊阁,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卫严查车马进出,凡路引不明者当即逮问。 第99章 伴着风雨,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歌台舞榭,画阁朱楼,再不复往日喧哗热闹。富贵荣华之地,仿佛在雨中轰然倒塌。金铺屈曲,玉槛玲珑,骤成残垣丘墟。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恰似一场幻梦。环膝的美人不再莺声燕语,谄媚的亲随不再满口奉承。高贱无常。不过短短几日,富贵显荣的皇亲国戚,竟从云端跌落,满身污泥。是生是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伴君如伴虎。”建昌侯喃喃的念着,思及平日里种种,顿觉寒意沁骨,自榻上立起,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一夕改换门庭,飞黄腾达,便忘乎所以,记不得自己是谁。当真是猪油蒙了心!姐姐是皇后又如何?身为国舅又如何?只要天子动怒,不再容忍,他们兄弟就是地上的两只蝼蚁,捏死踩扁,不过一念之间!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往日越是得意,今时越是恐惧。“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建昌侯抓乱发髻,不停的自言自语。早年间,爹娘不是没叮嘱过,纵然天子仁厚,终是君臣有别,万不可忘记本分,有谮越之行。奈何富贵荣华迷人眼,权势利禄魅人心。他将父母之言抛之脑后,只顾沉浸在繁华堆叠中,做着云端上的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乍然惊出一身冷汗,却已没有挽回的余地。轰!雷声炸裂,建昌侯委顿在地,胆丧魂消,面如土色。雨越来越大,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路上再看不到一个行人。诏狱中,杨瓒放下游记,凝视烛火映在墙上的虚影,微微出神。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顾千户。”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杨编修。”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咱家萧敬。”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杨瓒不由得纳闷,如此有气势的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这里,他方才竟然没看见,满心满眼都是顾千户。果真是美色误人?摇摇头,杨瓒收拢心思,对萧敬道:“萧公公稍待。”回身掀起箱盖,取出之前写好的两篇文章,用三层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狱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萧敬带来的官服雨帽。“时间紧急,杨编修可驭得快马?”披上罩衫,杨瓒老实摇头。骑马可以,跑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马,危险系数太高,实在没有把握。沉吟了一下,萧敬转而对顾卿道:“如此,便要劳烦长安伯。” 第101章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宜可于今年举行。”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身在壮年,却将撒手人寰。大限将至,山陵将崩。天地不仁,朝荣昔落。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风卷更盛,雨落更急。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第三十九章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再叩首,杨瓒被叫起。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臣在。”“可知朕为何召你?”“回陛下,臣不知。”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第103章 “善。”“臣言其三,慎择辅。”杨瓒顿了顿,方道,“乞选国士入东宫,为殿下讲学。少言尧舜礼让,多讲前朝兴衰,王朝轮替,高皇帝开创之艰,后继守业之难。复以贼蛮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闾阎之苦。”话至此,杨瓒再顿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纯孝。习以帝王之治,辅以扛鼎之臣,必当承-圣-祖-之基业,垂统万民,治功可成!”“大善!”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动之下,脸膛潮红,比刘健三人在时还要精神百倍。“杨瓒。”“臣在。”“你且起来。”“是。”杨瓒起身,弘治帝撑着手臂,单手压在朱厚照背上,微微发颤。“照儿。”“儿臣在。”“自今日起,尔见杨瓒,当敬以学士之礼。”“陛下,万万不可!”咚的一声,杨瓒又结结实实跪下了。光是听着声响,心尖都会打颤。“照儿,”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礼。”不等杨瓒再言,宁瑾和扶安双双上前,将杨小探花“扶”了起来。后者站稳,仍没有松开手。直到太子上前,弯腰行礼,遵杨瓒为“师”,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被皇帝赶鸭子上架,杨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条陈呈上,本为“出-狱”考量,顺便为-官-途-做铺垫,期望今后的路能走得顺畅些。哪里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大,直接打动天子,讲学东宫!事闻朝堂,杨瓒无法想象,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定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脑门上直接刻字:来扎!为生命考量,杨瓒决定大胆一次,咬住腮帮,朗声道:“陛下,臣有请。”“讲。”“请陛下赐臣一把铁尺。”铁尺?弘治帝不晓得用途,朱厚照却是明白。想起杨瓒讲过的“打手板”,立时全身僵硬。“殿下纯善,睿智聪慧,更有向学之心。然人心难测,臣恐有不肖之徒谄词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请陛下赐臣铁尺,许臣破奸发伏,式遏寇虐,严如鈇钺,绝不容情!”简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爱玩好动,仍可管束改正。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突然冒出某个谄媚小人,巧言令色,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遇到这种情况,内阁相公翰林学士尚有办法。杨瓒一个七品小官,有名无权,别说训斥,官大一级,都能抬脚将他踩死。如天子能赐下铁尺,情况就完全不同。手握御赐之物,便是捧着上谕。诱-惑-太子分心,打!撺掇太子贪玩,不好好学习,狠狠的打!进谗言,将太子往歪路上牵引,往死里打!天子强按牛头,杨瓒没法反抗,只能另辟蹊径,为自己寻求保障。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要一把铁尺均无可厚非。手握御赐铁尺,将“夫子”形象坚持到底。无论是谁,杨小探花统统不惧!听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松了口气。弘治帝很快明白杨瓒的意图,当即令扶安开内库,铁尺没有,金尺倒有一把。“臣谢陛下!”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那是传说中的神话。但金尺在手,收拾几个宦官却没有多大问题。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个半死还是全死,全看杨编修心意。君臣一番奏对,弘治帝又了却一桩心事。放松之下,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榻上。“父皇!”朱厚照焦急出声,宁瑾立刻遣人寻候在偏殿的太医。杨瓒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阁。出了暖阁,扶安当面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缘绕以金丝,双手奉与杨瓒。“杨编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内府所制,陛下亲赐。与朝参牙牌同悬,出入宫禁之时,内卫不得阻拦。”郑重接过牙牌,杨瓒隔着殿门,谢天子隆恩。“杨编修既出诏狱,且不必急着回翰林院点卯。”扶安拢着袖子,神情中难掩戚色。 第105章 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第四十章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杨老爷这是怎么了?”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着凉了?”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马去请大夫。”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四郎……”“听话。”杨瓒道。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劳烦了。”“可不敢。”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好。”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哦。”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整碗姜汤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杨瓒拧干布巾,敷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顿觉清爽许多。人精神了,饥饿感随之复苏。放下布巾,杨瓒坐到桌旁,执起竹筷。白粥温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觉间胃口大开。两碗清粥下肚,仍不觉得饱。杨土捧着姜汤,皱着圆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凉了更难入口。”放下碗筷,杨瓒倒了半盏温水,对杨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则更要遭罪。”四郎说得对!杨土点头,如慷慨赴义般,举起碗,闭上眼,猛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姜汤下肚,圆脸皱得更紧,活似捏出十八个褶的包子。“好辣!”辣得受不了,杨土吐着舌头,在地上直蹦。杨瓒又倒出一盏温水,道:“压压味道。”在他来看,这样的辣实在算不得什么,杨土却是受不了。又过两刻,房门再次被敲响。 第107章 “宗室藩王毋违太宗皇帝法,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镇守备各地都督总兵严边防,巡抚及布政按察都指挥三司严守职司,闻丧哭临三日进香,余下尽免。”“遣官诏各州府县,内附兀良哈并土司土官,哭临三日,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大行之后,二十七释服。不停朝参,不停民间嫁娶,不得开山凿岳,发役扰民。”“诏谕天下!”内官声落,群臣跪地叩首。不待起身,已是恸哭阵阵。杨瓒跪在右侧,位置靠后,只能看到中官身上的服色,长相五官都是一片模糊。在他之前,是翰林院修撰谢丕和同为编修的顾晣臣。隔开两人,则是拔-升为户科给事中的王忠。此时,众人皆是面带哀戚,悲意难掩。思及昨日在乾清宫暖阁中的种种情形,杨瓒不禁眼圈泛红,喉中干涩。少顷,乌云聚拢,风卷而过,雨滴再次落下。细丝般的雨线,连成薄薄一片雨幕,飘洒在宫城之外。“起!”中官的声音变得沙哑。朦胧细雨中,杨瓒随众人一并起身,滑过眼角的湿痕,早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乾清宫东暖阁中,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未戴翼善冠,只以玉簪束发,坐在御案后,看着礼部进上的丧礼仪注,不觉又滚下热泪。张永和谷大用在一旁伺候,眼巴巴的看着,硬是不敢劝。头前高凤翔叫了一声“陛下”,现在还在暖阁前跪着,两个时辰也不叫起。有例在此,伺候在暖阁里的人都是噤若寒蝉,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论理,先帝大行,殿下实际上已是一国之君,称一声“陛下”并不为过。偏偏高凤翔错估朱厚照的心情,贸然开口,好没讨到,直接-撞-上-枪-口。只是跪在暖阁,已是天大的运气。没有当即扔去司礼监,合该谢天谢地。“殿下,该用膳了。”“孤不饿。”朱厚照紧盯着礼部的奏疏,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久久不动一下。“殿下,身体要紧。”“孤说了不饿!”朱厚照突然-爆-发,将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上。谷大用和张永登时跪地,吓得冒出冷汗。“奴婢错了,殿下恕罪!”“……起来吧。”像是在灌满的水囊上扎出缺口,朱厚照重重靠向椅背,突然没了力气。“宁大伴和扶大伴在哪里?”谷大用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备开口,一直装隐形人的刘瑾突然道:“殿下,两位大伴现在文渊阁。”文渊阁?朱厚照愣了一下,想起弘治帝临终前提到的密旨,心中有了思量。刘瑾不知密旨之事,眼珠转了转,趁机道:“殿下并未有命,奴婢实不知两位大伴为何去文渊阁,且一留就是半日。朱厚照心不在焉,仍是没说话。“殿下可是宣召?”刘瑾趁机道,“便是有话,这个时辰也该说完。”“不必。”朱厚照摇头,并未听出刘瑾的话外之音,刘瑾垂下头,掩去眼中一抹不甘。暖阁外,陈宽目光一闪。怎么着,先帝刚走一天,这就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向太子殿下进谗,说先帝的两位大伴结交廷臣,心怀不轨!内官私自交接廷臣,依律当严惩。又是在天子大行之事,罪名只会更加严重。若太子殿下被说动,心中扎下刺,难言宁瑾和扶安会是什么下场。好一点,尚可送去南京养老,不好的话……想到这里,陈宽咬牙,胸中怒意更炽。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个奴婢除掉,越快越好!彼时,宁瑾已在内阁宣读过密旨。刘健三人当即签发文书,加盖官印,由宁瑾呈送皇太子。离开之前,宁瑾忽端正神情,对李东阳行礼,道:“大行皇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奴婢不敢谮越,对阁老言‘托付’二字,只请阁老念及先帝,多多劝导殿下。”“宁公公放心。”宁瑾点点头,强压下悲意,也不多说,再向李东阳行礼,同扶安相互搀扶着,告辞离开。 第109章 中官袖着手,微弓着身,话虽客气,表情中却无半点尊重。建昌侯没有多做挣扎,也没有叫着要见皇后,掀起衣摆,登上马车,待车门关上,才力竭一般,重重靠向车壁。这一去,再不见神京城的八街九陌,锦绣繁华。侯府前的车水马龙终将在记忆中湮灭,亭台水榭中的莺歌燕舞亦将化为乌有。遥想三十年人生,年少拜爵,享尽世间荣华。一朝风云突变,所有的权势利禄都如浮光掠影,转瞬无踪。闭上双眼,建昌侯用力攥着双手,两行泪水自脸上滑落,流入唇中,竟是咸得发苦。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一门双侯的张氏外戚被打落尘埃。嚣张跋扈多年的张氏兄弟,在锦衣卫和东厂的“护送”下,乘着两辆马车离开京城,直赴茂陵。侯府的长史家人步行跟从,随身只有简单衣物,散碎银两。不遇新皇诏令,穷尽余生,都要陪着张氏兄弟守卫皇陵。内阁官文抄录极快,朱厚照宝印盖得更加利索。待张皇后得知消息,张氏兄弟早已远离神京。“他、他竟把亲舅舅送去守陵?!”悲怒交加,张皇后亲自前往东暖阁,要向儿子问个清楚。朱厚照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母后,舅舅感沐天恩,以皇亲为父皇守陵,乃是尽臣子之孝。”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玉簪束发,脸上仍有几分稚气,眼神却极是锐利。“母后不感舅舅的诚心?不觉荣耀?”“你……我……”张皇后气得浑身颤抖,被堵得无言,最后只能哭道:“便是如此,也该等到你父皇大殓!”“事既定,内阁官文已发,儿已加盖宝印,不容更改。”朱厚照神情更冷,道:“如无他事,儿尚有礼部上进的丧礼仪注要阅。”张皇后看着朱厚照,不敢相信,儿子竟同她这般说话。“张伴伴。”“奴婢在。”“送母后回坤宁宫。”“奴婢遵命。”转过身,朱厚照又道:“谷伴伴。”“奴婢在。”“去钦天监传孤口谕,遵大行皇帝遗诏,择吉日请母后移居清宁宫。”“是。”谷大用领命,退出暖阁。张永转向张皇后,恭敬道:“娘娘,奴婢送您回宫。”“照儿,你这么做,不怕天下人斥你不孝!”“母后悲伤过度,请回宫休养。”“好……你好!”张皇后含着泪,愤然转身离开。朱厚照背脊挺直,双拳紧握,手背暴起青筋。此时,高凤翔跪伤了腿,无法在太子跟前伺候。刘瑾怀揣着小心,轻易不敢往前凑。张永和谷大用离开,暖阁内只剩下马永成。见朱厚照神情不对,马永成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喘。自先帝万年,太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身边伺候的,都像是怀里抱着炭火,万分小心,仍有被燎伤眉毛的时候。先前得宠的刘瑾高凤翔都吃了挂落,反倒是看着棒槌的谷大用和张永渐得重用。马永成不如刘瑾机灵,也没有谷大用那份果敢。想往前凑,又怕适得其反,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也是瞻前顾后,话都忘记怎么说。“马伴伴。”“奴婢在。”朱厚照突然开口,马永成立刻打了激灵。“你出宫一趟,召翰林院编修杨瓒至东暖阁。”“是。”马永成不敢多说,小心退出暖阁,取来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一溜烟的出了乾清宫,直奔奉天门。彼时,东城两座侯府大门紧闭,锦衣卫撤走,张氏外戚顿成昨日黄花。福来楼中的杨瓒则是好运从天而降,寻觅多时的家宅终于有了着落。官牙主动找上门,言明宅院规格,并且讲明,因房主着急离京,价格好商量。“房主本是六品京官,现升上一级,调任南京工部。不到九年任满,不会回神京。”牙人道,“家眷同行,必要在金陵另寻家宅。钱不凑手,便打算将城中宅院售卖。”牙人说得实在,不像虚言。手中又有官衙的签押,自然做不得假。唯一让杨瓒提心的是,皇城内的宅院,靠近城东,隔壁即是国子监祭酒府上。不提房子如何,单看地段,就不该是这个价钱。 第111章 杨瓒没有说话。国舅如何暂且不论。皇后的言行不是他能置喙。“两个舅舅跋扈已久,孤甚恨。父皇无旨,孤也要将他们送去南京!”南京?“魏国公徐俌刚正,世代镇守南京。”朱厚照解释一句,杨瓒瞬间明了。别看张氏兄弟在神京城跋扈,到魏国公眼前,也只有缩起脖子老实蹲墙角的份。魏国公是谁?中山王徐达的后裔。太宗皇帝的发妻徐皇后便出自徐家。张皇后得宠,张氏一门双侯,却是面上荣耀内里草包,手中并无实权。魏国公府则不然,实打实的武将起家,开国功臣,奉天子命镇守南京。比起神京,金陵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外戚,一个赛一个的树大根深。一旦被扔进南京,张鹤龄兄弟再大的本事,也掀不起半点浪花。好不好,就会被哪个国公侯爵拍个半死,下场恐怕比守陵更惨。思及此,杨瓒微敛双眸。朱厚照确实聪慧,也不乏手段,只要他肯上心,成就未必会在父祖之下。问题是,事情会如他所想,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吗?杨瓒拿不准。“殿下,既有先皇密旨,内阁官文,自不得更改。”“孤知道。”朱厚照忽然转头,双手交握,道:“孤就是想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不待杨瓒回话,接着又道:“父皇也有密旨留与杨编修,朝参之日,会当着满朝文武宣读。”“臣?”“对。”杨瓒有心打探一二,朱厚照却摇头,笑道:“暂时不能说,需得内阁过目,吏部加盖官印。总之是好事。”好事?那就好。为开解朱厚照,杨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及边-疆-军-事,内-廷-演-武,总算让对方宽慰许多。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朱厚照谈性愈浓。临到晚膳仍不愿放人,干脆将杨瓒留下,不提规矩,一并用饭。连日里,谷大用和张永等一直担心太子殿下的膳食。忽见其胃口大开,就着青菜豆腐连吃六碗,不禁热泪盈眶,齐齐看向杨瓒,眼中闪着星星,背景一片-粉-红。杨瓒被看得不自在,默默扒饭,差点咬到舌头。能否不要这么看他?被内廷中官仰慕,压力委实太大。☆、第四十二章弘治十八年五月癸巳,大行皇帝大殓,翌日成服。六月庚申,礼部进上尊号,尊谥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工部左侍郎并术士博选山川吉地,钦天监监正择选吉日,定十月庚午,葬大行皇帝于茂陵以西施家台,发-军-民-役,开凿“泰陵”。“主势之强,风气水土之聚,庶可安奉神灵。”仪注上呈,朱厚照没有当即同意,而是遣中官扶安,李兴,覃观,工部右侍郎王华再往评定。其后敕书礼部,言大行皇帝有遗诏,不得劳民。凡京营官军俱免做工。并敕书工部,不急工程悉皆停止。未得旨,不得擅发役夫。内外凡有违令者,与宣府三司同罪,从严不赦。两份敕令下发,群臣均发出感慨。“宽仁恤民,殿下果有先帝遗风。”“国朝有望矣。”在众多的赞扬声中,大学士李东阳不发一词,反复看着敕令最后一行字,微微皱眉。谢迁奇怪道:“宾之兄为何愁眉不展?太子殿下有德,实乃万民之福。”李东阳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以为他在哀悼先帝,谢迁没有多留意,转而同刘健商议太子临朝听政之事。独自站在窗旁,李东阳单手负在身后,视线穿透零星飘落的细雨,愈发显得沉默。丙辰,礼部上奏,中官扶安,侍郎王华等覆视山陵,确为吉地,宜择吉日开土。这一次,朱厚照的答复很快,当即着钦天监择日,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诸先帝之陵,令工部尚书曾鉴祭告天寿山。三告之后,柱香燃尽。道僧念经,术士定穴,第一块条石被楔入泰陵。 第113章 “到了。”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四郎,你这是怎么了?”“四郎?”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杨瓒耳朵有些发烧。“杨某在家中行四。”“哦。”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等等……”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四郎可要见牙人?”“暂且不必了。”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什么?”“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这样下去不行。”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可有话?”“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恩。”“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好。” 第115章 闫桓即在名单之中,佥都御使直接贬为白身,发往宁夏戍边。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一股脑摊开在文武面前,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都有人牵涉其内。左右都御使面上无光,六科都给事中恨不能刨开地砖,找条地缝钻进去。“夺罪人官袍乌纱,即刻押往边地!”“遇赦不赦!”四字落下,如黄钟大吕,响彻在众人脑海。文武寂静无声,大汉将军持戟入殿,将跪倒在地的犯官逐一拖了下去。耳边响起犯官的求饶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先帝万年,新帝未大赦先问罪,十余官员被摘掉乌纱,发配戍边。突来的变化,实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更如警钟在众人头顶敲响。这位好动爱玩的太子殿下,恐怕和预想中的相去甚远。观其性格,也非如先帝仁厚,倒似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般杀伐果断。明-军?暴-君?于天下万民,究竟是福是祸?谢迁猛的看向李东阳,后者却是眼眸微敛,沉静默然。朱厚照未登宝位,庙堂已掀起波澜。于此同时,三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腹贴地,马上骑士袢袄染血,满面风尘。城门卫察觉异状,当即敲响铜锣。快马疾驰至宣武门下,接连口吐白沫,不支倒地。马上骑士翻滚在地,顾不得起身,嘶哑吼道:“边镇急报,鞑靼大举兴兵,叩边宣府!”☆、第四十三章弘治十八年六月戊申,趁弘治帝大行,举过哀悼之机,鞑靼首领小王子举兵万余,悍然叩边宣府。与往昔不同,此番叩边,鞑靼有备而来,并不打算抢了就走,小王子用兵有道,沿牛心山、黑柳林一带布下营盘,长阔达二十余里。营中人喧马嘶,弩-箭-齐备,刀光耀目,一副打持久战的势头。得夜不收谍报,巡抚都御史李进、总兵官都督佥事张俊均知来者不善,情况危急,却在如何应战上发生争执。李进主张坚固墙垣,闭境自守。待鞑靼三鼓气竭,兵困马乏,再偷营劫寨,出奇兵袭之,自可退敌。张俊连连摇头。石城汤池,固可以坚守,鞑靼骑兵又不是傻子,自可以绕路。若被破开隘口,沿途的边民可挡不住鞑靼的长刀铁蹄!“坚城固守,方为不拔之策。”“不可!此举无异陷边民于水火!”“若为贼虏所趁,长驱直入-威-胁-京城,张总戎可担当得起?”“分兵把守,守望相助,才是上上之策!固守城中做个缩头乌龟,任由百姓被鞑子-践-踏-掳-掠,你我都将是罪人!”二人各执一词,闹得面红耳赤,仍是争执不下。争到最后,连“莽夫”和“书生不知兵”的话都砸了出来,眼瞅着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休要以为李御史是文官,动手便会吃亏。论起单-挑-肉-搏,李御史绝对人中翘楚。经历过朝堂风雨,除两位都御使,打遍都察院六科无敌手。非是强悍到一定境界,也不会被派至边疆重地,巡抚重镇,和刀口染血的军汉叫板。再者,文武有别。真打起来,李进可以拼尽全力,拳打脚踢,上牙口都成。张俊却不行。身为总兵官都督佥事,无论挥刀砍人还是抡拳砸人,劲道自是一流。双方都在气头上,不小心把李御史打出个好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想让,几要掀翻屋顶,委实苦了堂上将官。副总兵白玉因犯法被押回神京,至今没人补缺。参将李稽和游击将军张雄想开口劝阻,几番话到嘴边,都被咽了回去。李御史和张总戎吵得厉害,到底没动手。自己搀和进去,被凳子砸到,刀鞘拍飞,青个眼圈掉颗牙,有冤也没处伸。眼见两人吵个没完,耽搁正事,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终于坐不住了。军-情-紧急,这二位打算吵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鞑靼打到城门口?!鞑靼骑兵在边军眼皮子底下扎营,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细想就能明白。鞑靼首领可延汗,别号“小王子”,却已是而立之年。从侄子手里夺取汗位,陆续兴兵讨伐漠南诸部,除亦思马因、火筛、亦卜剌等少数部落,几乎统一整个漠南蒙古。其后连续击败实力强盛的瓦剌和兀良哈,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大的势力。正统年间,也先统治时的瓦剌称霸草原,曾将鞑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伏低做小。风水轮流转,小王子登上鞑靼汗位,鞑靼日益强盛,换成瓦剌被各种拳打脚踹,不得不退回漠北,非不要绝不涉足漠南。兀良哈诸部同大明关系最铁,被鞑靼逼得没办法,全部退回朵颜三卫驻地。人多羊多,结果自然是草场不够。仗着兵强马壮,直接跑到女真的地界上跑马放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干不过鞑靼,欺负还没开化的野人女真,对兀良哈实是小菜一碟。当然,于当下的朵颜三卫而言,也只能欺负一下女真,早不复太宗皇帝时的强悍风光。女真部落没少冲破拦阻,跋山涉水向明廷哭诉。然哭诉得越多,就被打压得越厉害。日复一日,朝廷不烦,兀良哈都觉得烦。 第117章 朝廷和藩王间的角力,出身御马监,曾为东厂颗领班的刘公公一清二楚。只不好同李进明言。自圣祖高皇帝时起,晋王府便镇守太原。没有实据,纵然是他,也不敢透出半点消息。引来朝中言官口诛笔伐,难做的不只是厂公,恐怕还会殃及太子殿下。内廷出来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紧,绝不能管不住嘴。最终,在刘清的干预下,李进偃旗息鼓,采纳总兵官张俊之议,放弃坚城不出,同意分兵驻守各隘口,发民壮加固柴沟等堡,于隘口土堡前设置拒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侦-查-敌-情。大同副总兵黄镇得讯,亲自率兵增援,同宣府总兵官张俊合兵万全右卫,共计一万五千人,共同御敌。六月己酉,鞑靼骑兵猛攻新开口。大军压境,铁蹄隆隆,刀剑争鸣。参将李稽-持-枪-上阵,拼死迎敌。黄镇、张雄各率所部相距于虞台岭,严防鞑靼突进。日暮时分,残破的城垣被鲜血染红。李稽身负重伤,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处边堡,被几倍的兵力围困,危在旦夕。新开口一失,布防必将全线崩溃。总兵官张俊亲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鞑靼埋伏,张俊落马,挥刀砍死三名鞑靼骑兵,斩杀一个千户,没擦破一点皮。结果却自己扭伤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马都成问题。面对麾下惊疑的目光,张总戎脑门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马,追!”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挥曹泰的援军,双方合议,再次分兵。曹泰疾驰鹿角山,张俊继续驰援新开口。两日激战,李稽重伤被救,曹泰却在鹿角山遇到鞑靼主力,陷入苦战。参将张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涧,力竭战死。快马飞报入京,边军已同鞑靼邀战数日,胜少败多。自总兵官张俊以下,无论千户百户,总旗兵卒,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左参将李稽的□□折断,不少边军的刀都卷了刃。退至万全右卫城时,巡抚都御史李进和镇守太监刘清带人出城增援。因大军多出城同鞑靼鏖战,两人聚起的多是民壮,并无多少战斗力。唯一能同鞑靼骑兵对抗的,只有锦衣卫镇抚使和东厂密探。这样一支杂-牌-军,自然挡不住鞑靼铁蹄,却为张俊争取了时间,保存住边军主力。战后清点,都指挥使曹泰、参将张雄战死,边军战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五百余匹。伤者无算。鞑靼乘胜劫掠,却发现边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一粒谷子都没留下。原来,张俊出兵时,李进和刘清都没闲着,遣人大量招募民壮,并告知边民,鞑靼将来,留在城外恐遭-兵-祸。身处北疆,几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鞑子。无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孩童,都知晓事情厉害,见有边军同里长敲着铜锣召集,二话不说,扛起粮食,赶着牲畜,抬腿就走。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家什丢了可以再置办,即便是粮食被抢,朝廷也会赈济。若是人没了,一切都将成空。于是乎,张俊在前方苦战,李进刘清在后方动员,里外配合之下,鞑靼打了胜仗,却是半点好处没得着。恼怒之下,首领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扎营,接着打!事实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领压根不会答应。出发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粮食金银任搬,女人牛羊任抢。结果怎么样?人死了不少,连条羊腿都没捞着!总兵官张俊拼上老命,边军死伤惨重,鞑靼也不是铁打铜铸,自然被砍死砍伤不少,粗算也达到千数。这么大的损失,不找补回来,可延汗的后-院都要起火。鞑靼再次扎营,决意和边军死磕。军-情-愈发危急,张俊、李进、刘清都急得呕血,连续向京城派遣快马,目的只有一个:撑不住了,求增援!接到飞报,内阁兵部绷紧神经,一致同意派兵。面对外-敌-来犯,内阁六部向来没有腿软过。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过谁!然在派遣援军一事上,朝堂之上却出现争执。从-军-情-考虑,兵部尚书刘大夏希望从太原、大同等地调用卫军。内阁却不同意,认为当派遣京军。刘大夏也是火-爆-脾气,敢和内阁首辅刘健拍桌子的主,对方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坚决不肯让步。刘健气得嘴皮子发青。理由,什么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权,恐将为祸社稷?这能说吗?说出去,不乱也会生出乱子!就在刘尚书和刘大学士吹胡子瞪眼,随时可能撸袖子的时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横插一脚,放言道:“两位先生别争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亲征!”刘健和刘大夏同时顿住,齐齐瞪眼,头转得快了些,差点扭到脖子。“殿下?”是他们年老耳聋,听错了吧?半点不体谅老臣的担忧,朱厚照握拳,继续放出豪言:“孤要领兵十万,饮马草原,扫平鞑靼!”刘健:“……”刘大夏:“……” 第119章 待众人退去,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没有急着走,一则-军-情-如火,救火拯溺刻不容缓。二则,太子殿下的几番表现,在三人心头敲响警钟。长此下去,绝非国朝之运,万民之福。做太子尚可以任性,毕竟上面还有天子压着。登基成为天子,继续这样任性,土木堡之变,成化年万氏之祸,近在眼前。怀抱满腹担忧,内阁商议决定,命都指挥使陈雄张澄充参将,各率京卫两千驰往宣府。“军-情-十万火急,限三日启程。”奏请递送到乾清宫,朱厚照再憋气,也不能对家国大事等闲视之。看过内阁拟好的敕文,当即加盖皇太子宝印,还在敕文下多添一行字,“凡驰援京卫,人赏银二两,布两匹。”敕令发出,朝中似又恢复了平静。然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化为泡影。连续三日,文武群臣准时准点候在西角门,却连朱厚照的影子都没见着。群臣担忧,以为太子殿下是身体不适。哪想到,三位阁臣到乾清宫觐见,都是满脸担忧的进去,眉头紧拧的出来。李东阳尚能不动声色,刘健的脸赫然已黑成锅底。太子殿下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在和朝臣怄气!他想亲征,朝臣不答应,心中有火发不出来,干脆整日躲在乾清宫,非但不临朝听事,连弘文馆都不去了。刘健三人觐见时,朱厚照穿着一身常服,捧着一本闲书,正看得津津有味。见到几位相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孤偶感不适,劳三位先生担忧。”乾清宫走一遭,内阁三人的忧心更甚以往。原本担心这位会成为“暴--君”,如今看来,哪里是“暴--君”,分明就是“昏-君”!“先皇殷殷重托,老夫绝不能视而不见!”火气上来,刘健就要上疏进言。李东阳阻止了他,道:“先看看再说。”看看再说?“殿下天生睿智,非是不懂道理。”李东阳压低声音,道,“此番怕是有-奸-宦-作-祟。”奸-宦?刘健压下火气,眼中闪过一抹阴沉。如果真是奸宦诱-导太子,他必不与之干休!担心朱厚照的不只内阁六部。朱厚照几日不临朝听事,也不入弘文馆讲习,杨瓒每天到翰林院点卯,都能遇到谢丕和顾晣臣,无一例外,皆是眉头深锁,神情中带着忧郁。“杨侍读。”“谢兄折煞小弟。”谢丕客气,杨瓒却没有大咧咧领受。言行谦逊,既不将姿态摆得过低,也不会予人一朝得志、鼻孔朝天的印象。三人的值房仍是相邻。每日做完抄录工作,时常互相串门,提到最多的便是太子殿下。谢丕和顾晣臣没有资格上朝,对朝堂上发生的变化,知道的不如杨瓒详细。哪怕是谢丕,也只是从谢大学士口中听说,太子殿下是如何的年少气盛,鲁莽轻率,并无实际感触。“贤弟看着,殿下究竟是如何?”杨瓒摇摇头。告诉谢丕顾晣臣,朱厚照就是个小-屁-孩,被亲爹宠坏了,事情不顺心就开始发熊?能想不能说,说出来就要大祸临头。唯一能表露的,只是和朝中文武一样的担忧。谢丕顾晣臣没有多想,对视一眼,都是叹息连连。当日离开翰林院,杨瓒没急着回家,而是揣着名帖和书信,寻至顾千户府上。门房见过杨瓒,忙寻来管事之人,郑重接下杨瓒的名帖书信,道:“伯爷近日奔忙,常不在府中。杨侍读放心,伯爷回府,小的必定将帖子送上。”“多谢。”没有多说,杨瓒转身离开。又是三日过去,朱厚照仍不至西角门视事,也不给群臣一个说法,都察院和六科终于炸了。御史和给事中的讽谏飞入内阁,堆成小山。送入乾清宫,朱厚照却是看也不看。情况愈加恶化,内阁三人觐见,竟被中官拦在宫门前,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动静太大,惊动两宫。王太后和吴太妃担心朱厚照的身体,张皇后也不再继续和儿子怄气,轮番上乾清宫探视。朱厚照嘴上答应得不错,等人前脚一走,后脚便将话抛在脑后,依然故我。与此同时,杨瓒的帖子和书信终于递到顾千户面前。放下名帖,展开书信,看着纸上短短几行字,顾卿的眉头越挑越高。“杨侍读还说了些什么?”“回伯爷,杨老爷只留下名帖书信,并未多言。” 第121章 “张公公且近一步说话。”杨瓒略微缓和表情,低声向张永打听,太子殿下不上朝,究竟是怎么回事。张永左右瞅瞅,捡着重要的说出两句,重点提及刘瑾。“是他?”“是他!”张永咬牙切齿,“这个-奸-佞-小人!咱家咒他生儿子没-屁-眼!”“……”该拍手叫好还是提醒一句?杨瓒终是决定,沉默是金。两人走进乾清宫,朱厚照正在暖阁里等着。刘瑾和谷大用伺候在旁,对杨瓒的到来,心情截然不同。“臣杨瓒,拜见殿下!”杨瓒行礼,待朱厚照叫起,面色严肃道:“殿下,臣斗胆,殿下为何不上朝?”朱厚照皱眉,表情顿时冷了下去。“杨侍读也认为孤年轻鲁莽,不知晓是非?”杨瓒很想说“是”。事情不合心就犯熊,还能有什么解释?好在理智压住-冲-动,暗中咬了咬腮帮,杨瓒正色道:“臣以为,殿下欲仿效太宗皇帝,出征塞外扫平鞑靼,并无可指摘之处。”“孤就知道,杨侍读知我!”没等朱厚照高兴太久,杨瓒话锋一转,问道:“既是出征关外,臣有诸多疑问,还请殿下为臣解惑。”“杨侍读尽管说。”朱厚照信心满满,大有策马扬鞭,挥斥方遒之势。“殿下可曾看过边塞舆图?”朱厚照微愣。“鞑靼同边军战力对比如何,殿下可知?边将何人擅攻,何人擅守,何人擅用战车,何人擅用火器,殿下可知?”朱厚照僵住了。“先人兵法,殿下可曾知晓?孙子、孙膑、吴子、尉缭子、孔明、六韬,殿下可曾详读?”朱厚照开始石化。“昔年太宗皇帝亲自领兵,横扫草原。中军大纛一起,兵锋过处,鞑靼瓦剌无不闻风丧胆。”顿了顿,杨瓒加重语气,“太宗皇帝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驱策骑兵,布下神机营,殿下必是成竹在胸?”石化的太子殿下开始皲裂,碎渣掉了一地。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孤……孤……”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孤想差了。”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苦读兵书?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孤……知道。”“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 第123章 老实认错,态度诚恳,被言官挑剔的玉簪常服也换成银冠衰服,此刻的朱厚照,只可用幡然改途,丹垩一新来形容。三位阁臣顿时大感欣慰,钟鼓之色溢于言表。“殿下睿智性真,回心向善,臣等不负先帝!”刘健三人还礼,声现哽咽。朱厚照矩步方行,走进殿中。彼时钟鼓不鸣,鞭音不响,两班文武济济跄跄,如海潮席卷般陆续跪倒,拜伏在地。“殿下千岁!”山呼声中,朱厚照的步履愈发沉稳,威仪彰显,目光坚毅。待行至龙椅前,朱厚照转身面对群臣,双手负在身后,凤骨龙姿,神采英拔。聚拢在宫城上方的乌云倏然淡去,数道阳光冲出云层,御道上的龙纹似活过来一般,龙鳞闪烁,五爪昂扬。立在殿前,耳边如有龙吟破空。见到年少稚气,却知错能改的太子,刘健谢迁不禁现出笑意,马文升等老臣多已热泪难掩。李东阳直身立起,抬起目光,有刹那间的恍惚。这一刻的朱厚照,仿佛让他看到了画像中的太宗皇帝。朝参之时,四品以下的朝官无需严格按照职位站立。杨瓒手持金尺痛殴-奸-宦-的事迹,经由内阁流至朝中,引来不少赞誉。先时位列翰林院侍讲一侧,今日直被让到翰林院学士刘机身旁。距离近了,看得自然更加清楚。朱厚照的变化,多少有些出乎杨瓒预料。他想过,狠抽刘瑾一顿,朱厚照应该有所醒悟。但万万没有想到,变化会这么大。考虑到太子殿下往日的表现,变化能持续多久,着实有待观察。满朝文武行礼起身,朱厚照并未坐下,而是立在龙椅前,沉声道:“孤闻百官军民耆老三上表笺,多言天子之孝,祖宗垂业,甚是惭愧。”“圣祖开国垂统,传承万世。皇考上宾,遗命孤承嗣江山。顾皇考慈爱,悲戚之情顿涌,哀哀欲绝,至今方殷。”“今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奉笺劝进,至而再三,言辞恳切。唯宗社继承,皇考遗命,天位之重实难久悬。虽创钜痛仍,国事不可懈怠,万民福祉不容轻忽。躬不敢固辞,勉从所请。”话至此,殿上群臣俱屏息凝神。“责钦天监选吉日,兹当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继皇帝位。”“殿下英明!”群臣再拜,殿中山呼之声不绝。声音传至殿外,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或持-枪-执戟,或手按长刀,俱单膝跪地。日正高起,金色光轮高悬,破开重云,光焰万丈。沉寂多日的巷陌街坊渐次有了人声。因天子大行而肃然的京城,重又恢复生机。朝参之上,礼部尚书奉上早已拟好的大典仪注。其后,钦天监监正手持笏板,昂声道:“本月十八即是吉日!”夜长梦多,大事迅速敲定,群臣才好放心。事有仓促,哪怕不合规矩,也顾不得许多。朱厚照下决心要做一个明主。无论是不是三分钟热度,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好歹给群臣吃下一颗定心丸。殿下到底年幼,难免有些任性。待登上大位,得文武用心辅佐,必能承续万载基业,扛起江山社稷,一统万民,延续先帝清明之治。继位之事暂毕,北疆的军情又摆在眼前。朱厚照躲在乾清宫这些时日,宣府的快马一匹接着一批驰入京城。京城援军已到宣府,暂解万全右卫城之危。鞑靼却像是铁了心,久攻不下仍不退兵,不从明朝身上撕下一块肉绝不肯罢休。万全右卫攻不下,小王子亲率骑兵绕道,破开柴沟堡墙垣,猛扑保安右卫,直逼天成卫及阳和卫,威-胁-大同府。仓促之间,大同副总兵带兵回援,宣府总兵官张俊出城迎战,力图拖住鞑靼主力。镇守宣府太监刘清亲自担任监枪官,东厂探子和锦衣卫组织起火铳队,作为张俊的侧-翼,以供策应。最危急时,巡抚都御史李进亲自登上城头,为边军擂鼓。战况胶着不下,更扯下官袍,光着半边膀子,抓起长刀,领着民壮杀出城门。这一战,张总兵斩杀一名鞑靼百户,三名骑兵。李御史未有斩获,更添两道伤疤,却让张俊及麾下另眼相看。并非所有书生都是“文弱”。有胆气上阵,纵不能杀敌,也是条汉子!张俊三人齐心协力,总算为大同副总兵争得时,及时回援挡住鞑靼铁蹄。然也只是暂时。如若鞑靼继续增兵,单凭现有的兵力,绝对支撑不过五日!“军-情-迫在眉睫,请再调京军增援!”急报送到,内阁和兵部达成一致,再次从京卫调军。大同告急都不见太原有动静,晋王是什么心思,几乎摆在台面上。 第125章 杨瓒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兴致勃勃道:“昔日孙子以兵法见吴王阖庐,拟以妇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内廷中官持刀-枪-剑-戟,复演太宗皇帝战阵。”杨瓒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宦官就宦官,只要动静不是太大,应该不会传到朝堂上……吧?事实证明,杨瓒还是过于天真。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绝非内廷洒扫之流,均出自御马监和东厂,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臂长,面容刚正,虎目生威。不看衣着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当真不会想到,这些魁壮大汉竟是宦官。条件所限,庭中满打满算只能容下六十余人。朱厚照本欲牵来马匹,再用几支火铳,被杨瓒竭力阻止。“殿下,宫中不宜马-嘶-枪-鸣。”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这……”“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殿下?”“罢,让他们都下去。”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此议甚好!”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见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顾千户,忆起前番人情,杨瓒主动拱手见礼。“千户多番相助,下官铭感在心。”顾卿颔首,道:“杨侍读诚心致谢,在下不好推辞。”杨瓒眨眼。“杨侍读应在下一诺,如何?”杨瓒继续眨眼。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按照常理,不是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顾千户挑眉,确切告知杨探花,人情必须要还。施恩不求报,不是锦衣卫的作风。“下官……应下。”四个字出口,杨瓒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卖了。 第127章 吏目早有预料,又道:“你进府时,是和出身涿鹿的刘氏女同车?”刘良女点头。“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奴婢……”见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声音:“说!”似受到惊吓,刘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她姓刘,小名是红姐儿还是荷姐儿,奴婢实在记不清。”“红姐儿?”刘良女哽咽点头。家人没再多问,当即转身离开。刘良女伏在地上,双手紧握,衣袖垂下,藏起划破的掌心和断裂的指甲。接连询问数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并无多少出入,吏目确定,这名刘氏女就是锦衣卫要捉拿的犯官家眷。为何死了?明摆着,锦衣卫连番上门,心里有-鬼,吓破了胆子,自尽身亡。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西苑里的那点事用得着解释?歌女和舞-女拼着命只为见王爷一面。吵几句撕扯一场,以致结下仇怨,半点不稀奇。别说划伤脸,早年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锦衣卫百户见到用麻布裹着的尸体,看到王府长史递上的户籍,又核对过几名歌女的供词,目光微闪,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暂且告辞!”连日搜寻王府,目的已经达到。为免晋王狗急跳墙,暂且松一松绳子,等鞑靼退走再做打算。缇骑没有离开太原,却不再三天两头登门,王府上下均松了口气。吕长史出面上报晋王,“供出”刘氏女的歌-女-舞-女尽皆有功,西苑着实热闹了两日。借此良机,刘良女终于离开柴屋,重新回到西苑。人回来了,却不再是学歌练舞,沦落为在院中洒扫的奴婢。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见她面色黑黄,双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带着讥讽。刘良女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是木头人一般。没过多久,众女就失去兴趣。只在夜深人静时,刘良女独居陋室,借助月光练习之前所学。出卖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乐工,宫人,乃至王妃,她一个也不会放过!在那之前,她必须等待机会。只要能见王爷一面,只要一面!除下宽大的布裙,抹去脸上的黑灰,莲步轻移,柳腰款摆,不看带着伤痕的双手,唯见眼波流转,艳色更胜往昔。栖在树上的夜枭展开双翼,旋扑而下,瞬间捕获盯准的猎物,撕碎下腹。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内外鼓乐齐鸣。遵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朱厚照继皇帝位。钦天监设定时鼓,柱香燃起,英国公张懋告天地,新宁伯谭祐告宗庙,惠安伯张伟告社稷。司设监等衙门清扫三大殿,设御座于华盖殿,设宝座于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庙街门,至宗庙告先祖,行四拜礼。二鼓之后,礼官唱祝。朱厚照沿原路返回,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衮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头,祭拜上天。其后,御驾先诣奉先殿,再临奉慈殿,告孝肃太皇太后、大行皇帝几筵。丹陛下,文武分左右两班,就次行礼。拜过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衮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肃然,自殿中行出。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呼万岁。杨瓒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随百官一同下拜。青烟袅袅盘升,礼官唱声悠长。金瓦红墙,盘龙飞凤,瑞兽坐吼,映着高悬的金轮,合着悠扬的古韵,似铺开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拜!”杨瓒微合双眸,掌心覆上青砖,凉意沁入骨髓。冥冥中,他已彻底融入这个古老王朝,成为历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页。礼成,朱厚照摆天子仪仗,先至两宫拜礼,其后行至华盖殿,教坊司设韶乐,却悬而不作,只鸣鼓声。近午时,鸿胪寺设宝案于奉天殿东,从殿内至承天门,锦衣卫端然肃立,分两侧设云盘云盖,其上色彩鲜明,盘龙火珠昭然。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少顷,有蟒服中官自华盖殿行出,宣读上谕:“传天子谕,免贺!”“请陛下奉朝!”以内阁三人为首,群臣下拜,恭请天子升殿。 第129章 主仆两人一起动手,合上箱盖,挂上铜锁,满室珠光宝气不再,狂跳的心落回远处,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四郎,得找几个护院。”杨土郑重提议,杨瓒就势点头。箱子太沉,两人抬不动,只等暂时留在正厅。劳累一天,杨瓒早早回房歇息。杨土不放心,搬着铺盖睡在正厅。见劝说无用,杨瓒只得叮嘱他多铺两层被,免得着凉。“四郎放心,我省得。”一夜无话。翌日,天子正式上朝。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那是又犯熊了?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群臣散去,内阁三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浑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第四十七章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尔等该死!”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陛下!”“陛下息怒!”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杨侍读,救命啊!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杨侍读为何至此?”“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第131章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敛无厌,被人以钱财打动。如有人以为钱财珍宝利诱,加以-媚-言-游说,捧得这对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宫中推荐几个僧道,不过顺手而为。想到这里,杨瓒不禁一顿。此事,张太后是否知情?太后不会有害先帝之心,却很容易被张氏兄弟利用,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无心铸下大错。心头发颤,耳激嗡鸣,冷汗缓缓自鬓角淌下,杨瓒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想。“臣……”“臣”字出口,杨瓒喉咙发干,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进退两难。推拒吗?天子之命,岂容违背。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赐金尺,也将千难万险。最坏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杨侍读?”“臣……领命!”左思右想,杨瓒终是起身,郑重下拜。他终于发现,被天家父子“信任”,绝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礼,当真不是那么好受。弘治帝临终的举动,怕也大有深意。难不成是做爹的发现儿子会坑人,才提前打好预防针?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为了儿子,早早挖坑给他跳,也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跳下去。“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如要详查,恐遇多方阻力。”杨瓒道,“臣请陛下赐一道手谕,许臣办事期间,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预,否则以同谋论罪!”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与其高举轻放,虎头蛇尾,两面不讨好,不如铁面无私,严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杨瓒知道,此事查到后来,必将遭遇反扑,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不领命,朱厚照那关就过不去。两相比较,只能下定决心,坚定站在少年天子一边。毕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认准了谁,绝对会一门心思的对谁好。查了或许会遇到麻烦,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烦只能来得更快。杨瓒想乐观一些,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可默念几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坑人啊,当真坑人!朱厚照则是真心高兴,当即写下手谕,盖上宝印,其后取出三封书信,一并交予杨瓒。“这些都是从寿宁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信封盖有宁王府和晋王府长史印,内容看似没什么出奇,却几次提到“丹药”和“真人”。越看,杨瓒表情越是严峻。证据确凿,难怪朱厚照想杀人。“陛下,臣必详查!”“朕信杨先生。”什么人能被天子称呼“先生”?必须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等级别。退一万不,也该如刘机杨廷和一般,曾在东宫为太子讲学,做过太子的老师。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何德何能有此殊荣?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状。杨瓒打了个激灵,当即便要开口。朱厚照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谕写好,又令张永取来黄绢,大笔一挥,宝印一盖,直接授予杨瓒调动千户之下锦衣卫的权利。这且不算,想到杨瓒品级不高,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灵机一动,赐给杨侍读一件飞鱼服,一条玉带。杨瓒傻眼。事情发展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臣……”“杨侍读可是不喜飞鱼服?”见杨瓒表情迟疑,语带犹豫,朱厚照心生误会,干脆利落,飞鱼服直接换成麒麟服,玉带照旧。手捧诏谕,杨瓒没有半点喜意,只想痛哭一场。御赐麒麟服,满朝之上,唯有内阁三位相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有此殊荣。这哪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无奈归无奈,事已至此,杨瓒只能领赏谢恩。同时下定决心,回去就把衣服和玉带藏好,非必要绝不穿上身。“陛下,欲-详查此事,凡有牵涉的僧道均要问话。臣不谙此道,可向僧录司和道录司点出名单,交由诏狱提审。”“可。”朱厚照点头。宫中的道士僧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拿下押入诏狱。无辜者早晚会放还。凡有牵涉其中,经过锦衣卫的手段,藏得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第133章 内阁所在,是能随便去的吗?“李阁老如有问话,下官知无不言。”所以,这文渊阁就不必去了吧?李东阳摇头,“不只老夫有话问你。”总之,阁老亲自请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杨瓒无奈,嘴里一阵阵发苦。先是天子,又是阁老,他今天走的是什么运?☆、第四十八章李东阳当先,杨瓒落后半步,一路走进文渊阁。见刘健、谢迁均在值房内,思及李阁老方才所言,更觉心惊肉跳,惴惴不安。这是要三堂会审?知道比喻不恰当,却控制不住类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暗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杨瓒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道:“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刘阁老,见过谢阁老。”刘健安坐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谢迁微微颔首,态度有几分亲切。因杨瓒与谢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关系算得上不错,谢迁对杨瓒自然有几分“亲切”。“杨侍读且坐。”同年,同榜,都是人脉。谢阁老丰姿俊朗,高情逸态,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也不会高居内阁,成为庙堂鼎臣。“三位阁老当前,下官惶恐。”杨瓒谢过,不敢坐实,只蹭着椅子边。很快,有书吏敲门,送上热茶。待值房的门关上,李东阳和谢迁自顾品茶,刘健当先开口,道:“请杨侍读至此,实有事询问,非言辞训诫,无需紧张。”刘阁老的话不错,奈何表情过于严肃,眉间纹深如沟壑。杨瓒面上保持平静,手心隐隐冒汗。在三位阁臣面前,竟比面对弘治帝还要紧张。至于朱厚照……还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阁老相询,下官必知无不言。”杨瓒再次起身,端正行礼。见到杨瓒表现,李东阳和谢迁暗中交换眼色,都有几分满意。刘阁老也不免点头。年纪虽小,心性却是沉稳。坐在文渊阁中,面对三人能方寸不乱,实是难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没错。只不过……刘健抚过颌下长须,没错过杨瓒瞬间的僵硬,笑意隐入眼底。论起朝堂经验,同上官奏对,还是嫩了些。“老夫三人请你前来,实为此篇策论。”杨瓒抬起头,见刘健自身后架上取下一只木盒,盒中尽是今科进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杨瓒交给谢丕,又经谢丕送至谢阁老手中的农商策论。“此文甚好。虽有冒进不足之处,却不乏可行之议。”刘健道,“尤以南北粮秣运输最善。”杨瓒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想到这种。李阁老亲往“抓”人,不问金尺,不问牙牌,也不问他在乾清宫中的“无状”,更不问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只问这篇农商策论?说不通,无论如何都说不通。抿了抿嘴唇,脑子里缠成线团,额际一阵阵抽痛。无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无论三位阁老真实意图为何,最好的应对办法,唯有问什么答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至万无一失,至少不会犯下大错。深吸一口气,杨瓒起身,恭敬道:“南北粮秣运输,下官确有几分浅见。然钝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处,还请阁老见谅。”“无碍。”刘健道,“关系国家经济,当直言勿讳。”“如此,下官斗胆。”策论写在入值翰林院之后,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两月有余。大致的内容,杨瓒都还记得。关乎漕运的观点,今日看来,实在有许多不足之处。在翰林院抄录之余,杨瓒曾翻阅过早年文卷。读到漕运相关,更借户部观政之机,向户部郎中请教。得悉内情之后,心中生出诸多情绪,委实难以言喻。国朝开立以来,官场自有一套规则,上治下法,延续百年。别说他当时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换到今日的从五品,也轻易触碰不得。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论究此事。未料到,内阁三位相公竟向他问策。真意也好,另有玄机也罢。总之,机会当前,不抓住就不是杨瓒!杨瓒知道,今日说出这番话,势必会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谕之事当前,多得罪些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得罪多了,也就习惯了。 第135章 必要时,值房都可以换一换。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楼茶肆重新热闹起来。吏部批条终于下来,许杨瓒回家省亲。杨土高兴得蹦高,杨瓒只能苦笑,身负皇命,不查清丹药之事,一天都不能离开京城。“四郎,真不能走?”“不能走。”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诏狱中,顾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来人。”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是。”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番僧道人-纠-集?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方外之人,不涉尘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因圣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来超然。新帝登基不过几日,锦衣卫竟开始抓捕僧道?“千户,事有不好!”百户低声出言,顾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紧。看来,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说理,而是欲将事情闹大!朱厚照将事情交给杨瓒,为的就是“暗查”,尽量隐瞒先帝服用丹药的消息。经僧道这么一闹,此事必定瞒不住。这些僧道是受谁指使,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锦衣卫不敢拿人?漆黑眼底闪过冷光,无形戾气似能伤人。百户不由得倒退两步,搓搓胳膊,看向犹不知死活的闹事之人,竟生出几许同情。惹怒了这位,合该先备好棺材。杨瓒到时,人群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诏狱围得水泄不通。透过喧闹的人声,诵经声仍清晰可闻。“杨侍读,且这边走。”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皱眉。穿不过正门,干脆引杨瓒走向开在围墙边的暗门。“稍等。”杨瓒摇摇头,没有急着进诏狱,而是站到人群外,选定一块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视诏狱门前的情形,眸光微闪,若有所思。片刻,示意校尉凑近些,低声道:“你且去顾千户那里,这般……”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来越亮。难怪听人说,读书人心有七窍,果然不虚! 第137章 数声叹息出口,引来顾卿奇怪一瞥。杨瓒忙作势咳嗽两声,问道:“先时听校尉言,事情已有了眉目?”“正是。”尾音落下,一叠供词已递到杨瓒面前。捏住纸页的手指,恍如羊脂白玉。杨瓒暗中咬牙,以最大的意志将目光移开,接过供词,开始专心翻看。寥寥五页,已是心惊胆跳,神情陡变。太医院的药有问题?院判,御医均牵涉在内?杨瓒看向顾卿,沉声道:“道人所言当真确实?”“仅有口供,尚未查证。”顾卿低头,气息几乎擦过杨瓒耳边,“不过,太医院有人假市药之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贪墨金银中饱私囊,已是证据确凿。”杨瓒心头渐沉,压根没留意,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太医院掌药的院判贪墨,以致弘治帝药不对症,病情加重,如查证属实,依律当斩!“这事,千户可报知牟指挥使?”“已递送文书。”“牟指挥使有何示下?”顾卿没有回答,反问道:“依杨侍读之意,该如何行事?”“这……”杨瓒有些拿不定主意。告知朱厚照,实是必须。但是否闻于朝堂,还要仔细考虑。院判和御医胆大包天,为了贪墨竟给天子用假药,委实骇人听闻。深究下去,假药究竟是何时流入太医院?除刘院判和几名御医,还有何人牵涉其中?孝宗之前,这种情况是否已经存在?一桩桩,一件件,滚雪球一般,定会牵连出无数问题,怕是宪宗时的旧案都会翻出来。查还是不查?杨瓒不敢做主,也不能做主。“此事当报知陛下,其后再做计较。”如果可以,杨瓒更想将消息递入内阁。可惜,目前也只能想想。“指挥使也有此意。”看完全部供词,杨瓒脑袋里似有皮鼓敲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当即决定告辞。未料被顾卿拦住。“杨侍读且慢行一步。”“顾千户还有事?”顾卿点头,道:“今日之后,北镇抚司抓捕僧道一事必将闻于朝堂。”“鞑靼奸细”能瞒过百姓,却骗不过庙堂文武。“今日抓捕之人中,有西番国师,亦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道人,如久查无果,恐将引起波澜。”杨瓒侧首,怀疑的挑眉。引起波澜?直说言官挑事,不是更容易理解?顾千户是武人没错吧?说起话来,竟比他这文官还会拐弯。身为功臣之后,又是锦衣卫千户,越过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执掌诏狱,会对几个言官没有办法?杨瓒百分百不信。不过,既然对方提出,杨瓒也不好退却。正如先时所言,顾卿帮他甚多,仅是“一诺”,压根无法偿还。“此事交于下官,顾千户尽管放心。”让这些僧道多在牢中住上些时日,顺便堵住言官的嘴,貌似困难,实则简单得很。只要找准人,找对突破口,即便是言官中的言官,斗士中的斗士,在“事实”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望而却步。回到家中,杨瓒提笔写下一封短信,附上名帖,唤家人送到户科给事中王忠府上。“若王给谏不在,将信留下即可,无需多言。”“是。”家人领命离开,杨瓒独坐室内,凝视悬挂在墙上的一副花鸟图,缓缓陷入了沉思。翌日,早朝之后,杨瓒在往翰林院的路上遇到王忠。同行另有一名穿着青袍,长眉细眼的瘦高青年。“下官严嵩,见过杨侍读。”杨瓒眨眼,视线扫过严嵩,落到王忠脸上。这两人不是见面就要打破头,如何走到一处?“此事说来话长。”王忠道,“杨贤弟遣家人送信时,严编修恰好在我家中。闻信所言,亦是愤慨不已。如得杨贤弟首肯,愿联合翰林院编修同上直言,定要严惩罪人。” 第139章 张永和谷大用立即打起精神,弯腰走进室内。两人打眼扫过,果不其然,瓷片碎了一地,香炉滚到墙角,香灰泼洒在青石砖上,形成一道道暗纹。御案后,朱厚照满脸火气。杨瓒立地上,表情却很平静。“陛下息怒。”“朕如何息怒!”朱厚照猛的捶着桌案,双眼赤-红,“该杀,这些人通通该杀!”“陛下,此事仍在探查。臣请陛下示下,是否告知刑部大理寺。”番僧尚罢,牵涉到太医院,总要知会一声。“不必。”朱厚照果断摇头,“交给牟斌和戴义,朕一定要得出个究竟!”“是。”请下敕谕,杨瓒行礼,退出乾清宫。这一次,朱厚照没有留人。待杨瓒走后,遣人将宁瑾和陈宽唤来,一番详问。当夜,尚膳监掌印、提督以下,均被绑入司礼监。日明时分,除光禄太监和佥书掌司,俱被送往东厂。彼时,两宫正忙着翻阅各地采送的美人画像,听到动静,也只是轻轻蹙眉,不发一词。张太后担心儿子,欲-要遣人过问,却被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同时拦住。“司礼监如此行事,必得皇命。”吴太妃卷起画轴,语重心长道,“天子终究是天子。”天子终究是天子?细品此言,思及弘治帝和朱厚照突然转变的态度,张皇后愣了片刻,脸色乍变。离宫之后,杨瓒没有急着回府,转道城西街市,买了糕点麦糖,遇到炊饼担子,又裹了几张软饼,待到天色渐晚,才折返城东。这些时日,杨土一直没精打采。杨瓒整日忙碌,无法开解。今遭得空,捡着杨土平日里爱吃的买上几样,只望这孩子别再消沉。整日挂着一张小脸,着实是让人心疼。行到家门前,杨瓒叩响门环。黑油大门开启,门房恭敬迎出,言日间有数名翰林院编修名帖送至,都在书房。“翰林院编修?”“是。有两三人还带了礼,小的没敢留。”杨瓒微感诧异,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事你办得不错。”杨瓒递过一个纸包,“这是西街那家点心铺的豆糕,我买得多了些,你也尝尝。”“谢老爷!”门房年近半百,两子皆命丧鞑子之手,如今只和孙儿相依为命。经牙人介绍,才得了这份差事。工钱不说,每次杨瓒买回点心零嘴,都能得上一份。单是这份心意,就比铜钱银角更让他欢喜。当夜,杨土抱着油纸袋,吃得肚子滚圆。杨瓒看得好笑,这孩子当真好哄。“四郎莫要笑我。”杨土抹抹嘴,“这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杨土通红着脸,小心道,“那个,求四郎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好,不说。”杨瓒心情正好,晓得杨土的爹娘“擅使棍棒”,又始终记挂杨家之恩,如果知道杨土任性,九成九会来一场双打教育。得到杨瓒许诺,杨土放下心事,一口气又吃下两张炊饼,差点连路都走不动。见状,杨瓒终于没忍住,喷笑出声。二更时,烛火熄灭,杨土躺在榻上,很快沉入梦乡。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更鼓,从街上走过。黑暗处,两个鬼-祟的身影摸到墙边,静静伏下。时至三更,除了更鼓,万籁俱寂。黑影终于动了。刺鼻的火油味随风飘散,一个黑影取出火折子,吹亮之后,直接扔到火油之上。“走!”夜风飞卷,橙色火光蔓延墙垣,沿着木门攀升,顷刻包拢整间门廊,赤-光-冲天。“走水了!”门房被浓烟呛醒,高声呼喊。杨土最先被叫醒,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向东厢。“四郎,走水了!” 第141章 时届五更末,夜色渐褪,天将朦胧。城东大火渐熄,城西仍是黑烟滚滚。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众人奔忙一夜,疲累已极。但大火未灭,无人敢懈怠半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镇-皇-城北门,北镇抚司同知佥事赶往余下三门,严令城门卫严守城楼,未得上命,不可擅自打开城门。“指挥使可是怀疑,这场火同北边有关?”站在城头,顾卿遥望城东,眼中有一抹焦急,却是不能擅离。“难说。”牟斌沉声道,“抓住的几个可开口了?”“尚未。”顾卿道,“老狱卒看过,说不是鞑子。”“不是鞑子?”牟斌蹙眉,“人先押着,别弄死了,这事还有得查。”“是!”顾卿抱拳,道:“指挥使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往诏狱。”“去吧。”牟斌双手负在背后,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家中可无事?”“劳指挥使挂心,属下家中无事。”“那就好。去吧。”顾卿离开后,牟斌转过身,眺望北方。不是鞑子?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派人在京城放火。亦或是有人和鞑子勾结?想查明这一切,恐怕要先查清起火的源头。握紧拳头,牟斌收回目光,表情现出几许凝重。步下城楼,顾卿接过校尉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骏马一声嘶鸣,扬起四蹄疾驰向城东。天际乍亮,非是曙光初现,实是-丈-粗-闪-电-蛇-舞。乌云聚拢,滚雷声声。豆大雨滴瞬息砸落,溅在地上,激起团状飞灰。“下雨了!”救火的官军和百姓齐声高呼,甚至有百姓跪在地上,蠕动着嘴唇,流着泪感谢上天。雨势渐大,骤成瓢泼。火光渐弱,黑烟被撕成条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大雨中,杨瓒推开只余半扇的黑油大门,望着已成废墟的家宅,双眼充血。雨水打在身上,似毫无所觉。只一味的迈开脚步,跨过地上的碎瓦断木,前往房梁最先垮塌的厅堂。近了,更近了。停在废墟前,用力抹开脸上的雨水,杨瓒顾不得狼狈,弯下腰,徒手抓起一块碎瓦,用力扔在一旁。大火熄灭,堆积在下方的瓦片碎木依旧炽热。很快,杨瓒的双手就被烫得一片-赤-红。他感觉不到痛。温和的双眸布满血丝,清俊的面容沾满黑灰。青色长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下摆早被瓦砾划破。一切,他都不在乎。逃出大火的厨娘躲在一旁,伤了腿的门房一瘸一拐的上前,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弯下腰,拣出一根木桩,同杨瓒一起挖掘。“老爷,不如找人帮忙?”厨娘低声询问,杨瓒似未听见,根本不为所动。见杨瓒手指开始流血,厨娘咬咬牙,用布压住受伤的肩膀,强撑着出门寻人。雷吼电闪,雨大风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多在城西,唯一能求助的只有近邻。厨娘壮起胆子,迈上石阶,叩响门环。等了许久,才有家人应门。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家人根本不予理会,角门砰的关上,将厨娘挡在门外。厨娘再敲,里面干脆传来骂声。“什么东西,也敢来敲我家老爷的大门!快滚!”“再不滚,挨了棍子,断手断脚可没人理会!”颤抖着手,厨娘没有再敲。狠下心,将布裙系在腰间,转身下了石阶,循着记忆,往长安伯府跑去。行到中途,迎面忽来几匹快马。厨娘不及躲闪,险些被踏在马蹄之下。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直接飞过厨娘,疾驰而去。落后一人忽然“咦”了一声,开口道:“是你?” 第143章 殿中的中官宫人齐齐跪地。朱厚照不说话,握紧双拳,用力捶着桌案。“无法无天,欺人太甚!”每落下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声钝响。整句话说完,御案都被掀翻。“张伴伴。”“奴婢在。”“你出宫,召杨侍读觐见。”“奴婢遵命!”张永弯腰退出内殿,顾不得擦掉额头的冷汗,领了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赶往宫外。到了地方,当即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见锦衣卫正搬起倒塌的梁木,还以为是杨瓒出事,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张公公?”张永曾到长安伯府宣旨送赏,伯府长史认出他,出声问候。“张公公有礼。这是怎么了?”“杨侍读,”顾不得其他,张永一把扎住伯府长史的胳膊,“杨侍读可出了事?”“公公放心,杨侍读无事。”长史将前因后果道明,张永长出一口气。“杨侍读现在长安伯府?可请了医士?”长史道:“惠民药局不顶用,城内医馆分不出人手。伯爷遣人到老侯爷府上请了良医。”“如此甚好。”张永也不多说,掉头赶往长安伯府。无论如何,都得亲眼确认杨瓒的情形,在天子面前也好有个说辞。得知杨瓒家被-火-焚,朱厚照很是焦急。自己无法出宫,只能遣张永带上御医,往长安伯府再走一趟。“谷伴伴传话司礼监,朕许张伴伴留宿宫外,明日再回。”“是。”“张伴伴。”“奴婢在。”“务必确认杨先生安好。”“奴婢遵命。”张永领命离开。朱厚照坐在案后,久久不发一言。暴-怒之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全身的力气似被抽空,整个人都没了精神。谷大用往司礼监传达天子口谕,刘瑾瞅着左右无人,趁机凑上前:“陛下……”两字刚出口,风声忽起,玉质笔筒正面-袭-来。“滚!”叱喝一声,朱厚照眉眼再现厉色。一日之内,两次被天子砸伤,刘瑾额前一片青肿,疼得眼角冒出泪花。他不禁开始怀疑,急着回天子跟前伺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闹不好,得不回宠幸,连命都要搭上。想起朱厚照震怒的因由,刘瑾暗暗咬牙,他和姓杨的肯定是天-生-犯-冲!不得不承认,刘公公的直觉很是灵验。在没有杨瓒的历史中,立皇帝同样在“姓杨的”手里吃过大亏。最后身死,同样和“姓杨的”脱不开关系。虽此杨非彼杨,天成犯冲却绝对不假。长安伯府内,侯府良医和张永带来的御医先后诊脉,均言杨瓒是急火攻心方才晕倒。兼受了凉,今夜可能会发热。“待热发出来,就能好上大半。”御医开了药方,自有伯府家人前去熬药。长史引张永和两位大夫往厢房安置,家人退下,室内很快陷入寂静。顾卿守在榻前,看着拧紧双眉,唇上干涩的杨瓒,睫毛微垂,指尖擦过杨瓒的颈侧,缓缓俯身。窗外,大雨未停。室内,烛火幽明。家人送来熬好的汤药,看到屏风上模糊的倒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当场。“谁?”“伯爷,小的送药来。” 第145章 “是!”顾卿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起伏。马长史的汗却比先前流得更急。客厢内,无形的张力充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跟在伯爷身边越久,越了解伯爷的脾气。眼下看着无碍,实际却能要人命。紧张和惊骇同时涌上心头,马长史不明白,自家伯爷向来不同朝官来往,无论文武。就算是老侯爷和大老爷,也不见有多少亲近。偏偏是这个刚入朝的翰林院侍读,莫名得了伯爷的眼?新科探花?得天子信任?真论起来,都算不得出奇。马长史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首要之事,是请来大夫,助杨侍读闯过这场生死大关。时至三更,伯府依旧灯火通明。因京城遭逢大火,西城半数百姓无家可归。朝廷下令,停两日宵禁,派惠民药局的医士大夫前往救治伤患。从光禄寺调拨库银,赈济遭受大变的京城居民。同时,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严格巡逻,凡有形迹可疑者,俱下大牢。朝廷赈济之余,许多官宦豪商都在路边搭起施粥饼的木棚。不只受灾的百姓,皇城内外的乞丐也因此受惠。为挽回名声,道观寺庙争先大开山门,观主主持亲自为死者超度,懂医术的僧道均背起药箱,前往西城施药。一时之间,“鞑靼奸细”的骂声减弱不少。但想得回往日的尊重,仍需更加努力。和安堂的老大夫和徒弟同在西城。长安伯府的家人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间临时搭建的窝棚前找到师徒三人。“还请老大夫救命!”事情不能耽搁,家人顾不得许多,口出“救命”之言,几乎是将老大夫架起,请上伯府的马车。“师父!你们是什么人?!”两个徒弟大惊,以为遇上恶人。老大夫摇摇头,道:“无需惊慌。既是病况危急,老夫随两位壮士走一遭就是。尔等且留在此处,继续为受伤之人施药。”“多谢老大夫体谅!”伯府家人诚心道谢,留下仍面带惊慌的医馆学徒,扬鞭催动快马,一路飞驰向东城。彼时,杨瓒用过御医和良医重新开出的药方,情况略有好转。虽然热度未消,至少不再说胡话。因喂药之故,顾卿身上的锦衣被泼洒大片药汁。“长安伯且歇歇,咱家给杨侍读喂药。”顾卿抬起头,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马长史来报,和安堂的大夫请来了。“快请进来!”顾卿未来得及出声,张永已是一叠声的高叫。老大夫走进内厢,见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杨瓒,不由就是一愣。“杨探花?”“老人家识得杨侍读?”“回大人,先时杨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诊治。”放下药箱,老大夫顾不得行礼,直接走到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许久,内厢无一丝声响。“杨探花这病……”“可有救?”张永抢着出声,满脸焦急之色。“有救。”老大夫道,“老夫为杨探花施针,先消了热,再开一剂方子助其安枕。这之后,静心调养即可。”“有劳大夫。”“不敢。”老大夫起身,“事急无状,还请见谅。”顾卿抱拳,张永也是连连摇头。不提老大夫须发花白,年逾古稀,单是他能治好杨瓒,便是救命的神仙。“老人家万勿如此,该是咱家给您行礼才是!”说着,张永果真弯腰,结结实实给老大夫施了一礼。老大夫吃惊不小。传言中嚣张跋扈,蜂目豺声的官宦,竟然是这样?当即不再多言,从药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净手之后,开始施针。两刻之后,杨瓒面上潮红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长史,道:“按此方煎药即可。”长史没有马上唤来家人,而是将药方交给御医看过,见对方先是微顿,其后拍手称道,连道出三个“妙”字,知晓此方可用,亲自至药房,看着家人抓药煎汤。 第147章 送走三位大夫,杨瓒没有再躺回榻上,强撑着走到桌旁,慢慢坐下,凝视放在桌上的木盒。许久,方伸出手,掀开盒盖。锦缎中,静静躺着一把金尺。这是他从火场中带出,也是唯一带出的东西。余下的,包括御赐之物,俱消失在火中,荡然无余。伸出手,指尖擦过尺背的镌纹,杨瓒闭上双眼,深深吸气,五指忽然握拢,牢牢攥住尺身。再睁眼,瞳孔尽然漆黑。唇角微弯,眉眼却染上无尽的冷冽。弘治十八年八月,京城大火。东城烧毁数间官宅,西城半数民居被付之一炬。锦衣卫东厂杀气腾腾,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同样绷紧神经。凡有可疑者,宁可抓错,不愿放过。诏狱和刑部大牢近乎要人满为患。受到波及的官员和勋贵或闭门不出,终日提心吊胆,或多方寻人求情,只望能洗脱嫌疑,将家人救出牢房。也有人怀着一口怒气,联名上疏,言锦衣卫和东厂无法无天,自厂公指挥使之下皆鸷狠狼戾,视律法于无物,无故抓人下狱,请朝廷严惩。在太医院一名院判、两名御医被下狱之后,上疏之人更多,用词也愈发严厉。“纵容此辈,欲-演前朝之祸不成?!”御史给事中纷纷上言,大力-弹-劾-锦衣卫和东厂不法。与之相对,京城火起的因由,僧道-里-通-鞑靼,勾结藩王,则全被抛在脑后。内阁三位相公察觉不对,知晓必有人在暗中推动。然锦衣卫和东厂的行为确实有些出格,引来群情激奋,齐声-鞭-挞,三人也不能站在百官的对立面,这让揪出背后主谋更加困难。每日上朝,朱厚照都是一个头两个大。听着御史给事中各种“直言”,恨不能搬起龙椅直接砸过去,砸死一个算一个!鞑靼奸细不查,京师大火不说,无家可归的百姓不管,反倒帮着疑犯说话,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这是想干嘛?正事不理,专门揪着末节不放,长没长脑袋?幸好龙椅够重,以朱厚照的力气搬不起来。否则,必将有朝官血溅奉天殿,名留青史。漩涡之中,文武群臣各怀心思,内阁三人轻易不做表态。本该处于风口浪尖的杨瓒,则向吏部告假,留在长安伯府调养。吏部条子下来之后,杨瓒拖着病体,亲自料理杨土的丧事。因为天气渐热,尸身不能久放,无法立即归乡,只能安葬在城西,待告知杨土父母,再议迁坟之事。养病时日,杨瓒未见得悠闲。诏狱提审人犯,所得口供繁多,线索纷杂。杨瓒每日翻阅供词,所得却是不多。京城起火点,锦衣卫已查明两处,一处是杨瓒家宅,另一处竟在寿宁侯府。杨瓒很是诧异,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只抓住一个。这日,杨瓒翻过疑犯的供词,对顾卿道:“纵-火-之人九成都是弃子,主谋定不在京城。”顾强看着杨瓒,问道:“杨侍读可是发现了什么?”杨瓒放下供词,捏了捏额角,道:“不过是以己度人。”“以己度人?”“若是下官行此险策,必会如此。”顾卿不言,若有所思。杨瓒继续道:“如要搜查京城内应,该查查最近有哪些朝官和家眷离京,路引都是开到哪里,若是去北边,具体是到哪个州府。”“离京?”“三月之内俱都应查。”杨瓒道,“再者,千户该请牟指挥使遣人至孝陵卫,拜会一下寿宁侯。”闻言,顾卿挑眉,杨瓒勾起嘴角,手指擦过杯沿,笑容微凉。52☆、第五十二章弘治十八年八月丁未,泰陵大部竣工。兵部查给赏文册及留守六十八卫小册,言孝陵卫勾军不足,请择一留守京卫充泰陵卫。奏疏递上,天子亲敕,改忠义左卫为泰陵卫,另置泰陵陵户四十户,人丁百余,移往笔架山建屋耕种,世代护卫陵寝。与此同时,有旨意传至茂陵,令寿宁侯同建昌侯即日迁往泰陵,不得延误。“侯府长史以下皆充泰陵卫,改籍军户。”圣旨念完,寿宁侯脸颊颤抖,双拳紧握,怒气难掩。建昌侯则是面若死灰,表情麻木,跪地谢恩,如同幽魂一般。“两位侯爷,接旨吧。”中官奉上圣旨,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侧过身,对身边的束铃低语几声。束铃低头应诺,转身离开木屋。很快,简陋的木屋外传来阵阵嚎哭,似-欲-撕心裂肺。得知要充入泰陵卫,后裔子孙都在军-籍,世世代代守在大山之中,两府属官家人再顾不得规矩体统,纷纷哭天喊地,大声嚎啕。只是随张氏兄弟守陵,尚有脱身的希望。改为军户,经兵部造册,再无转圜余地。不少人经不住打击,竟哭得昏了过去。“大胆!”得束铃回报,中官大怒,尖利着嗓子,喝斥道:“天子隆恩,尔等不知感激,叩谢圣主,反跪地嚎啕,成何体统,想抗旨不成?!” 第149章 凡在朱厚照身边伺候的,谁不晓得这位杨侍读不一般。手握先帝御赐的金尺,又得今上信任,不出意外,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杨侍读,咱家有礼。”“恕在下眼拙。”眉眼微弯,杨瓒笑得温和,“公公可是天子身前伺候的?”“让杨侍读见笑了。”听到杨瓒之言,高凤翔立刻眉开眼笑。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全无大碍。一句“天子身前伺候的”,足以让他通体舒泰。难怪张永和谷大用都想交好这位,会说话,更会做人,没那一身-酸-腐-气,的确值得一交。三人叙话时,车中的寿宁侯和建昌侯都察觉情况有异。寿宁侯被五花大绑,巾帕堵嘴,出不了声,自然不晓得车外发生了什么。建昌侯待遇好些,没有被捆住手脚。见马车迟迟未动,小心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看到卫军没有打旗号,宣旨的中官正同一名锦衣卫千户谈得热络。背对马车,还有一个穿着儒衫,戴着方巾的文生。一瞬间,建昌侯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心中愈发没底。察觉到刺在背后的视线,杨瓒没有转头,而是道:“高公公,时辰已经不早,不如先将牟指挥使的交□□妥。再晚,恐耽搁两位侯爷上路。”高凤翔袖着手,笑眯双眼。上路?看来,这位同张氏兄弟必有过节。不是藏怒宿怨,也好不到哪里去。“杨侍读的话在理。问话时,咱家可否在一旁听听?回去也好向厂公有个交代。”杨瓒没有立即答应,看向顾卿。后者单手按刀,对高凤翔点了点头。“自然。”事情议定,卫军和番役当即让开道路,三人直往寿宁侯的马车行去。车中的张鹤龄尚不知大祸临头,仍挣扎着试图断开绳索,吐出口中的麻布。突然,车厢门打开,光线洒入,张鹤龄本能闭上双眼。未等睁开,人已被拖出车厢,又回到先时的木屋。屋门关上,周围静得出奇。几名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把守门窗,确保旁人无法靠近。“侯爷,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奉牟指挥使之命前来,只为问侯爷几句话。”寿宁侯栽歪在地上,也不急着起身。听到顾卿之言,直接从鼻孔喷气。“小小一个千户,也敢在本侯面前无礼!牟斌算个什么东西!本侯得先皇册封,他还在千户所守门!”闻言,高凤翔不由得冷笑。这位是疯癫了,还是真不知死活?刀驾到脖子上,仍是死鸭子嘴硬!顾卿表情不变,语调都没波动半分。“日前京城大火,烧毁民居无算,死者十余,伤者近百。”寿宁侯翻了个白眼,“本侯身在茂陵,不知此事。”“不知?”顾卿上前两步,居高临下俯视张鹤龄,单手握住刀柄,绣春刀出鞘半寸。“侯爷当真不知?一处起火点恰在侯府后厢。卑职亲自带人查验,确凿无误。”“本侯早离侯府,起火与否同本侯何干?”张鹤龄恶狠狠道,“本侯反倒要问问,侯府乃先皇所赐,如今被烧,京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什么厂卫探子,都是木头桩子,酒囊饭袋,没半点用处!”一句话,将锦衣卫和东厂都骂了进去。高凤翔瞪眼,顾卿蹙眉。两人不是没手段,然张鹤龄虽然失势,侯爵的封号仍在。问话可以,暗地里给他苦头吃也没问题,明目张胆的用刑绝对不成。北镇抚司和东厂早被言官紧盯,正为锋芒所向。消息传出去,几乎是主动送上把柄,必将厂卫推到风口浪尖,引来百官鞭挞。满朝文官的确不满张氏兄弟,甚至多存厌恶。但能一举扳倒厂卫,这二人必会被摆到“苦主”的位置上,引来同情之声。届时,事情恐难以收场。见两人迟疑,张鹤龄更显嚣张,青皮无赖一般,滚在地上破口大骂。不只守在木屋周围的缇骑番子,马车中的张延龄都听得一清二楚。离京这些时日,张鹤龄怨气满腹,逮住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必要发-泄出来。拿准天家还要面子,天子年幼,必不愿背负六亲不认,薄情寡义的名声,张鹤龄愈发肆无忌惮。到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难得聪明一回,当真不好下结论。然而,话要问,事情更要办。任由他骂下去,总不是办法。见高凤翔和顾卿不出声,杨瓒上前一步,看着仍在大骂的张鹤龄,温雅笑道:“侯爷骂了这些时候,喉咙可干?下官为侯爷倒杯茶,侯爷润润嗓子再继续,如何?”话落,杨瓒当真走到桌旁,倒出半盏冷茶,递到张鹤龄面前。“若是还不解气,下官令人将马车的车厢拆掉,侯爷坐在车板上,四面通风,自可一路走一路骂,骂个痛快。”“你……”“若还不行,下官略通鲁班之艺,可制扩音之物助侯爷扬声。再令卫军沿途敲锣,召集山野乡民于路边围观,助侯爷扬名。未知侯爷意下如何?” 第151章 庆云侯府?杨瓒蹙眉,实在没有半分印象。顾卿侧身半步,在杨瓒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瞠目,半晌没回过神来。“英宗皇帝贵妃,宪宗皇帝生母周太后,既出自庆云侯府。”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孝宗祖母,也就是朱厚照的曾祖母?这一门外戚扎根四朝,根基远比张氏兄弟更深。论起嚣张跋扈,更是不遑多让。能知道锦衣卫搜府时的动向,可见在朝中定有耳目。闹不好,宫中都有钉子。攥着木盒,杨瓒用力咬牙。不论是谁,不论这事究竟牵扯多深,背后藏着何人,他都要查下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第五十三章取得张鹤龄的供词,杨瓒再不插手,全部交由锦衣卫和东厂查办处置。回到皇城,恰遇北镇抚司快马。得知是牟斌有命,顾卿只得同杨瓒分开,掉头赶往诏狱。“我无事,千户自去便是。”杨瓒笑笑,婉拒顾卿留下两名力士的提议。打算到北城寻官牙,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新制的官服和牙牌早已送到侯府。一同送来的,还有天子的赏赐,足够杨瓒再置办一栋三进官宅。知晓顾卿好意,杨瓒仍无心在伯府多留。遭逢一场大火,经历生死离别,杨瓒的心态发生不小变化。是好是坏,一时之间,他自己也难说清。马车行进北城,沿途可见官宦-勋贵和豪商搭起的木棚。只是三三两两,颇为稀落,不似之前一间挨着一间,几乎占去整条长街。候在木棚前的多是乞丐老人,壮年男丁和妇人多领了朝廷的赈济,早早返回西城。或重建房屋,或挑起担子重拾买卖。救济只在一时,靠人不如靠己。再艰难,日子总要过下去。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依旧日夜巡查。大火之后,西城出现短暂的混乱。有无赖青皮趁火打劫,抢夺百姓财物,调-戏无家可归的妇人。官兵和衙役抓到,必先狠揍一顿,敲掉几颗门牙。牢房里住不下,直接五花大绑,捆在没有倒塌的梁柱上。有西城百姓经过,认出来,轻者骂上几句,啐上一口。重者直接拳脚相加,不被打个半死算是运气,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官兵和衙役忙着巡逻,抓捕-纵-火-的疑犯,缉拿“鞑靼奸细”,哪有时间理会这些青皮无赖的惨叫。罪不至此?不体他人疾苦,趁-乱-生-事,辱-人--妻-女,良心都被狗吃了!全是报应!能保住一条性命,没有断手断脚,合该感谢老天。马车一路前行,木质的车轱辘-滚-过-水洼,压过地面,留下两条清晰的车辙。随着车厢细微的颠簸晃动,杨瓒有些昏昏欲睡。眼睛刚刚合拢,马车忽然停住了。惯-性-作用下,杨瓒没坐稳,后脑直接撞在车壁,瞬间清醒过来。“怎么回事?”揉着脑后,杨瓒推开车门,发现前方有两、三个勋贵子弟纵马驰过,停在一间银楼前,拦住一辆女眷的马车。十余名家人前呼后拥,截断前后道路。两个戴着纱帽的女子被丫头婆子护在身后,不敢动,也不敢轻易出声,只能瑟瑟发抖。车厢上并无显眼标志。拉车的是骡不是马,车窗罩着蓝纱,车前无门,只有蓝色布帘垂下。杨瓒有七成断定,这些女子不是官眷,最大可能是出身商家。“杨老爷,那几个拦车的,应该是庆云侯府的人。”车夫出身边军,同鞑子对战,少了半面手掌。顾家起复,作为“家丁”一同回京。其后随顾卿入北镇抚司,和酒楼的伙计、城内的官牙一样,都成了锦衣卫的探子。“庆云侯府?”杨瓒微讶。刚听过对方的大名,回头就在城内遇上,未免太巧了些。“为首几人你可认得?”“回杨老爷,束玉带的是庆云侯嫡子,名唤周瑛。”车夫仔细瞅了两眼,继续道,“另两个八成是依附侯府的族人,瞧着有些面生。”“周瑛?”“这位侯世子可不一般。”车夫呲牙笑道,“早年间,还领着家人和寿宁侯打过群架。” 第153章 “哈……”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周瑛双手叉腰,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忽然变脸,狠狠一脚踹出。见事不好,车夫忙上前拉开杨瓒,硬生生挨住家丁从背后砸下的短棍。“你是什么东西!”周瑛怒道,“一个芝麻官也敢管本世子的事,信不信我打断你两条腿?”“世子要打断下官的腿?”“怎么,以为本世子不敢?”“下官没有怀疑。”杨瓒同样收起笑容,轻轻推开车夫,“下官只问,世子可能承担后果?”“笑话!”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架群狼,车夫很快被包围起来,身上挨了不少拳脚。银楼前的女眷早慌做一团,不敢停留,匆匆上车离开。带队的武官狠命咬牙,终于抓紧刀鞘,喝道:“他xx的!给老子上!”“总旗?”“愣着干什么?眼瞅着人被打死吗?!”“是!”十余名官兵闷声不响,冲向庆云侯府的家人,两个围一个,举起刀鞘就砸。论起和鞑子拼刀,五城兵马司不够看,三四个捏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边军。论起打闷棍,从指挥以下皆是个中好手,足够让边军看傻眼。杨瓒被车夫护在身后,并未伤到多少。不防一名家人突从侧面扑来,杨瓒被-撞-倒在地,木盒脱手,恰好滚在周瑛脚下。“不要!”两字脱口而出,杨瓒面带焦急,就要起身冲过来。周瑛笑得恶意,直接一脚踩在木盒上。噼啪一声,方形盒盖立时裂开口子。“住手!”杨瓒越急,周瑛越是要踩。三脚过后,木盒已然四分五裂。一抹金光乍现,周瑛低头,看清木盒里装的是什么,表情立刻僵住了。彼时,官兵和家人正“战”在一处,只有跟着周瑛的青年注意到情况不对。“世子?”“闭嘴!”周瑛脸色阴沉,目光刺向杨瓒。后者撑着双手,从地上站起,抹掉嘴角的血痕,缓缓道:“下官提醒过世子。世子不听劝,下官也是无法。”“你、你好!”如果不是戏没落幕,场合不对,杨瓒当真很想耸肩。提醒过这位,“后果”不好承担,偏要一意孤行,撞-倒-南墙,他也没办法不是?杨瓒一身轻松,周瑛脸色更加难看。弘治十七年,周太皇太后薨逝。遵外戚之例,周瑛在侯府守孝,除几月前至思善门哭丧,再未出过府门。他没见过杨瓒,自然不会晓得,这位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但是,侯府历经四朝,天子赏赐不断,皇家之物,周瑛却是认得。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周瑛立时滚下冷汗。他可以私占盐引,贪墨官银。也可以嚣张跋扈,不将朝官放在眼里。但像张鹤龄一般,头戴帝冠,私窥-内-闱,却是打死也不敢。初代庆云侯定死家规,谁敢违反,哪怕是嫡枝,也要从家谱除名!想到可能的后果,周瑛脸色煞白,再不见半分嚣张。如果此时在城外,便是冒着杀人的风险,也要将事情遮掩过去。可皇城之内,众目之下,如何能够遮掩?杨瓒靠在马车旁,不动,也不再继续说话。他在等。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锦衣卫和东厂。果然,不到一刻,北城千户所的锦衣卫即从街角赶来,街对面,头戴圆帽的东厂番子也陆续出现。“都住手!”带队的锦衣卫百户大喝一声,扭打在一起的侯府家人和官兵同时顿住,个个满脸青肿,浑然不知,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何时出现。“周世子。”百户上前行礼,不等周瑛出声,转向杨瓒,道:“来迟一步,杨侍读受惊。”杨瓒摇摇头,指了指依旧躺在地上的木盒,道,“护不得先皇御赐之物,致其染尘,本官已是罪该万死。” 第155章 乾清宫中,朱厚照正翻阅奏疏,看到日渐增多的讽谏,气得冒火。张永和谷大用守在殿内,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对引爆朱厚照的火气。这时,有中官来报,翰林院侍读杨瓒捧先皇御赐的金尺和今上“补发”的牙牌,跪在乾清门前,请求觐见。“杨先生?”朱厚照抬起头,奇怪道:“杨先生不是在养病,为何此时觐见?”虽不解其意,但比起面对满纸“奸佞”“惩处”“无状”的上言,朱厚照倒更乐于同杨瓒说话。“宣!”中官声音传出,缠绕红漆廊柱,在殿前回响。杨瓒站起身,拉平官服下摆的褶皱,迈步登上石阶。随中官走进暖阁,恭敬跪地行礼,口称万岁。看到杨瓒的样子,朱厚照顿时吓了一跳。“杨先生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杨瓒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高声道:“禀陛下,臣有奏!”在朱厚照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杨瓒自银楼前讲起,怒斥庆云侯世子不法,重点提及周瑛对先皇御赐之物不敬。所谓告状,也要抓准时间,掌握技巧。经过杨瓒的口,无论周瑛有心无心,大不敬的罪名都将扣死,再不得翻身!庆云侯想从诏狱捞人,甚至反咬一口?做梦去吧!☆、第五十四章“御赐之物岂容践踏。臣几番劝阻,周世子皆是不听,反变本加厉。臣悲愤填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金尺笞之……”砰!杨瓒说到这里,朱厚照猛然起身,一拳捶在御案之上。力道之大,茶盏都随之震动。“该打!打得好!”有天子这句话,杨瓒知道,周瑛即使不掉脑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庆云侯想站在苦主的位置,弹劾杨瓒救出儿子,更是痴心妄想。“杨先生快起来。”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杨瓒。离得近了,杨瓒脸上的痛色愈发清楚。“未能护得先皇御赐之物,使得金尺染尘,臣有负先皇重托。”杨瓒沉声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此乃周瑛之过,杨先生何错之有?”朱厚照年纪小,力气却不小。杨瓒还想再跪几下,增加一下说服力,结果没能成功,直接被朱厚照“提”了起来。必须承认,朱厚照实是出于一片好心。问题是杨瓒的伤在腰侧和脊背,朱厚照又是拖着他的手臂,牵拉之下,痛上加痛,泪水登时涌出眼眶。“臣……谢陛下不罪!陛下隆恩!”“杨先生万勿如此!”见杨瓒“感动”得流泪,朱厚照脸膛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杨瓒不会读心术,不知天子心中所想。只能擦擦眼泪,强忍着腰背的痛楚,尽量端正的站在殿中,务求不要失态。“张伴伴,给杨先生赐座。”看到杨瓒的表情,朱厚照不禁皱眉,“谷伴伴,取太医院进的丸药来。”“奴婢遵命。”张永和谷大用弯腰应诺。很快,两名中官搬来圈椅,谷大用亲自送上瓷瓶和温水。“此药乃院正亲制,杨侍读且服下一丸。”“劳烦公公。”天子赐药,杨瓒没法客气。不过,有了弘治帝服用丹药的前例,朱厚照应会警醒,太医院也会小心。进给天子的丹药,除了补身,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谢陛下赐药!”“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是。” 第157章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陛下,奴婢有罪!”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为国也好,私心也罢。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该怎么选择?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陛下可读过《旧唐书》?”“朕听刘学士,咯,讲过。”“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朱厚照摇头。“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忍。”“忍?”“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理想不能脱离现实。和言官争执,非可取之道。朱厚照要做的是沉下心来,充实自身,积蓄力量。实事求是的讲,以现在的朱厚照,别说朝臣不放心,便是杨瓒也不敢打包票,这位会始终如一,不会再突然犯熊。杨瓒站起身,恭敬行礼。“陛下仁厚刚直,胸有韬略,心怀黎庶。臣相信,陛下必为一代明君,复-太--祖-太-宗盛世,育天下万民!”杨瓒的话,在朱厚照脑海里久久回荡。十五岁的少年,顿感热血沸腾。 第159章 辨明身处何地,顿时惊骇欲绝,股战而栗。呆滞两秒,周瑛猛然扑向牢门,用力拍打着门栏,嘶声吼道:“放我出去!我是庆云侯世子,放我出去!”两名狱卒巡视牢房,恰好经过。听到周瑛的叫声,不觉半点惊讶,反而掏掏耳朵,啧了一声。“这位侯世子倒是精神。”“听说这位还领着锦衣卫百户一职?”“光领俸禄不办事的主。”一名资格较老的狱卒道,“要是知道规矩,也不会白费力气。”连南镇抚司都不过,直接押入诏狱,必是犯下大过,生死难料。“我瞧着,班头似对这位侯世子不满?”“不满?”被称做班头的狱卒道,“你才来半年,必是不晓得,这位世子可不是第一遭进诏狱。弘治十二年就来过一次,让千户大人好一顿收拾。”弘治十二年?狱卒嘴巴张开,满脸惊讶。看他的样子,班头嘿嘿笑了两声,闲来无事,便当做排解无聊,开始“讲古”。同军户一样,狱吏也是世袭。自曾祖辈起,班头家中的男丁即在诏狱充吏。“仔细算算,自我十五岁顶替父役,至今已有二十年。”大拇指扣住腰间布带,班头的神情中很有些怀念。“赶上大行皇帝垂统的年月,除了处置万氏余党,每日里闲得无事可做。偶尔抓捕几个朝官,除罪大恶极,至多关上十余日,牢房就会腾空。早年间关押重犯的囚室,已有十多年不用。不是偶尔清查,铁锁都会生锈。”“关押重犯的囚室?”班头手一指,“瞧见没有,就对面那几间。”他还想着,这辈子都见不着囚室进人。没承想,庆云侯世子打破常例,送进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移了进去。开铁锁时,狱卒尚不确定。直至传令的钱百户告诉他,是顾千户亲自下的命令,方才恍然大悟。庆云侯世子和顾千户不对付,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和诏狱上下都是一清二楚。前数几年,周太皇太后还在时,如魏国公府这样的功臣外戚之家都在金陵,周家和张家在神京城独大,完全是横着走。张氏兄弟蛮横,周侯父子霸道。打-架-斗-殴,欺-男-霸-女,抢地争田,夺取商铺,都是常有的事。别说顺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拿这两门外戚没有办法。朝臣上疏弹劾多次,奈何大行皇帝耳根子软,每次说要惩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风头一过,两府依旧故我。“弘治十二年,庆云侯世子酒醉-调-戏一商家女子,逼得对方含愤柱,当日便气绝身亡。跟着少女的幼弟受到惊吓,发起高热,人救回来,却成了痴儿。”“这……不是说意外?”狱卒瞪大双眼,显是记得这件事。“意外?嘿!”班头道,“你可晓得这家人后来是什么下场?”狱卒咽了口口水,老实摇头。“女子的父亲是茶商,家资颇丰,白发人送黑发人,生出一场大病,几日后也去了。女子的兄长读过几年书,也不将老父和亲妹下葬,断指写下血状,告上顺天府。”结果……想到这里,班头不禁摇头。庆云侯府势大,顺天府判官亲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来。其后,侯府长史带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门毁梁,打断茶商之子的两条腿,连停在堂中的两具棺木都砸个稀烂。如此尚不罢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蔑勋贵”为由,反告茶商,侵-占-茶商家产,霸占了经营数代的茶园。如此惨事,简直耸人听闻。听完班头讲述,狱卒已是骇然色变。“当时有言官弹劾,天子终于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严查。结果没想到,朝堂刚传出风声,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杀死,尸体被一把火烧成飞灰,死无对证。”“都死了?”“都死了。”“事情就这么完了?”“不然怎么着?”班头斜眼,“没有苦主,怎么查?”伤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属官和几名家人身上。庆云侯在朝堂上颠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挟私怨,意图污蔑侯府。两位都御史气得满脸铁青,奈何证据都没湮灭,宫内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后,只能看着庆云侯洋洋自得,束手无策。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不信邪的结果,必是踢到铁板。“事情过去两年,再无人提起茶商一案。庆云侯府愈显跋扈。”班头顿了顿,见狱卒满脸愤然,笑道:“偏就在这个时候,庆云侯世子被锦衣卫抓捕,下了诏狱。庆云侯怒冲冲赶来,直接被千户大人拦在诏狱外,门都进不来。你是没瞧见周侯爷当时那个脸色,嘿!”诏狱是什么地方,敢硬闯,别说是侯爷,就是国公,也吃不了兜着走。 第161章 诏狱大门关起,外人无法打探。朝堂却是开了锅。庆云侯世子被下诏狱,罪名是脚踏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锦衣卫传出风声,关在诏狱里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认同鞑靼勾结,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庆云侯府亦有牵涉。风声一出,凡同这些僧道有过接触的勋贵朝官,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如此情况下,朱厚照要处置番僧道士,再无朝臣反对,纵然有零星言官跳出来,不等天子发火,就会被同侪喷回去。“如此大奸极恶之徒,似顺实悖,妄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报,反-指-示-门下弟子蠹居棋处,搜罗情报,暗通鞑靼,不惩不足以震慑诸恶,彰天子之威!”“臣附议刘御史之言,请陛下下旨,除邪惩恶,贬恶诛邪!”“臣附议!”“臣亦附议!”片刻之间,文臣队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请天子下令,严惩勾结鞑靼的僧道。杨瓒站在文臣队列中,借身侧两人遮掩,揉了揉腰侧。伤筋动骨一百天。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医的话讲,还要疼上几天。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天没出声。视线扫过要求严惩僧道,恨不能当即处死的几名大臣,嘴角绷紧,目光森然。说不杀的是他们,说要杀的也是他们!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他这个皇帝算什么?没长脑袋的-傀-儡-吗?!“咳!”立在一侧的张永轻咳一声,暗中提醒天子,不是发怒的时候。想起杨瓒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两口气,勉强将怒火压下。本想答应朝臣所请,忽然眼珠子一转,脾气上来,想杀光这些僧道,收拾干净首尾?朕偏不如你们的意!“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诸卿前番所奏,同觉有理。此事牵连甚广,确需严查。杀之实为不妥,暂且押在诏狱,令牟斌严审。”不杀,一天-抽三顿鞭子,照样出气!尚未归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会用这种方式甩巴掌。被自己的话堵嘴,如何强辩?刘健三人颇感意外,看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杨瓒低头,尽量压下翘起的嘴角。他就知道!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浑身难受。不过,这种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朱厚照对言官不满,杨瓒亦然。先前被言官几次弹劾,扣一顶“奸佞”的帽子,无端顶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点飞到脸上。在长安伯府养病,便是“同锦衣卫过从甚密”,心怀不轨,隔三差五就要被骂一场。杨瓒自认不是神仙,也没内阁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须记仇!天子一锤定音,番僧继续在诏狱关押。牵连到鞑靼,庆云侯自身难保,是否能够翻身,没人能够打包票。然侯府历经四朝,在朝中关系广布,是否还有后招,同样无人敢轻易断言。上言的文官退回队列,握紧朝笏,轻易不敢再言。短暂的沉默后,户部郎中史学出班,奏请水陆粮运之事。“凡运河水道,最为要害。然闸官卑微,往来官船豪商得以擅自开闭水闸,阻塞河道,妨碍粮运。”“前番户科查明,济宁州豪商擅开南旺闸,停舟水上,阻滞军粮运送。一介商人胆敢如此,况往来官船!”“为革-除-弊-端,臣请升各运河水闸闸官品级,于每年粮运繁忙之时,下各府州县衙门主事至水闸监督。严督官夫按时开闭,如有违令,擅自开闸,阻滞粮运者,必严惩不贷!”史郎中话音落下,杨瓒揉腰的动作骤停,控制不住的睁大双眼。朱厚照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垂询三位阁臣意见。刘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闪过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变化实在有点大。“回陛下,臣以为,史郎中之奏乃利国之举。可准。”“好!”刘健话落,朱厚照立即点头,极是干脆。当殿发下敕令,准史学所奏。群臣默然,头上都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经历太多次变故,一时半刻不敢断定,这位少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第163章 只不过,这事的得在宫里捂住,传到言官耳朵里,又得让陛下心烦。张永没有多说,朝韦敏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退出偏殿,叮嘱伺候在殿前的小黄门,嘴巴闭紧,谁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礼监。“公公放心,奴婢绝对不敢。”“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准。”韦敏袖着手,道,“咱家跟着陈公公多年,好歹学会几分眼色。听咱家一句劝,不保你们飞黄腾达,到底能让你们多活几年。”“是。”小黄门被吓得脸色发白,俯仰唯唯,先时升起的几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国。偏殿内,中官送上火盆,驱散寒意和潮气,杨瓒顿感舒服许多。“陛下,臣今日……”“杨先生,且慢些再讲。”朱厚照坐在案后,苦笑道,“朕早膳没用多少,现正腹中轰鸣。”杨瓒顿住。这让他怎么回答?“谷伴伴,豆糕怎么还没送到?”“陛下,奴婢再去催催。”谷大用躬身退下,杨瓒小心问道:“陛下早膳用得不多?”朱厚照摆手,道:“朕饭量见长,御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自然不足。”定量不足?杨瓒有幸“陪-用”过几次御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即便不是珍馐佳肴,米饭的分量绝对足够。看看身条仍在-抽-长,渐有竹竿趋势的少年天子,杨瓒的神情有几分复杂。能说出“定量不足”这句话,难以想象,朱厚照的饭量已大到什么地步。如果自己也有这等胃口,是否能趁着年轻再长一长?不求达到顾千户的海拔,至少不要差距太大,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需“仰视”。长久下来,不得颈椎病,也会压力山大。“杨先生?”“臣无事。”杨瓒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过泛泛之人,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这件事,杨瓒不是第一次说。奈何朱厚照答应得不错,再见依旧不改。几次之后,干脆连答应一声都免了。“杨先生过于自谦。”朱厚照道,“以学士之礼待先生,乃是父皇之命。杨先生一力推脱,是想朕做不孝之人?”“臣不敢。”“何况,李先生亦言杨先生有才。朕几番得先生教诲,敬称一声实不为过。”“陛下所言,可是李阁老?”“对。”朱厚照点头,半点不觉自己将李东阳卖了。杨瓒摸摸后颈,似乎有些明白,几番后背发凉究竟因何而起。两人说话时,门前响起脚步声,谷大用提着食盒走进殿内。盒盖掀开,甜香气息飘散。闻到熟悉得味道,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待瓷盘摆上,不用筷子,直接上手。糕点很是精致,用模子制成各种花形,晶莹剔透,隐约可见裹在内中的馅料。“杨先生也用些。”眨眼间,朱厚照面前已空出两个碟子。杨瓒不喜甜食,但天子赏赐,不好不用。举筷挟起一块梅花形的豆糕,做好喝下半盏茶的准备。未料到,貌似甜腻的糕皮馅料,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和一丝甘味。当初在诏狱,杨瓒用过不少宫内的糕点,都及不上这份。又挟起一块,杨瓒心中思量,难道是御膳房新换了点心师傅?同样的时间,杨瓒吃下两块,朱厚照解决两盘。看着撤下的碟子,杨瓒终于明白,为何谷大用提来的食盒会大得出奇。小半个时辰,八碟豆糕下肚,朱厚照总算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杨瓒也吃下两碟。端起茶盏,颇觉不可思议。看来,和好胃口的人共餐会增大饭量,并非虚言。稍歇片刻,中官提走食盒,重新换上热茶。杨瓒站起身,开始今日的讲习。谢状元苦读《孙子兵法》,开口谋攻,闭口用间,闻名翰林院。顾榜眼捧着《六韬》和《吴子》,日日钻研,手不释卷。朱厚照欲问兵法,二人足以,实在没有杨瓒发挥的余地。经史子集,大学春秋,古今史鉴,自有刘学士和张学士讲读,杨瓒若是开口,无异于班门弄斧。几番思量,杨瓒独辟蹊径,打算和朱厚照讲农政商道,讲北疆-风貌,讲海外方物。哪怕只是皮毛,朱厚照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浓厚。自出生就未离开过皇城,京城外一切,于他都十分新奇。 第165章 翻过年,天子才虚岁十六,再选个更小的皇后,性子不定,万一长歪了,成个倚姣作媚的,宫里怕不得清净。“小不要紧。”吴太妃道,“娘娘正可多看顾些。”王太皇太后同样侧身,低声道:“你可真看好了?”“样子好,性子也沉稳,眉眼有几分英气。”吴太妃道,“我看着不错。”“恩。”王太皇太后斟酌片刻,道,“先把人记着,等都看过再细选。”“也好。”两人商量间,又有两个少女禁不住抬头,结果自然是被女官记下。还有一个少女顶不住压力,当殿昏倒,被女官扶出去,自是断了进宫之路。又过小半刻,余下的九名少女被叫起。按照先时女官的教导,一一出列,道出籍贯何处,编入何户,年方几何,便退后不再多言。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端坐在上,没有多问。待最后一个少女话落,吴太妃唤中官宫人捧来宫绸,每人赏一枚金钗,一盒香膏。雨仍在下。少女们走出仁寿宫,登上由中官牵引的小车,悄无声息的离开宫城。晕倒的少女醒来,知晓进宫无望,靠在车壁愣愣的出神,车厢内更显得安静。行至东安门,引车的换了人,少女们才敢将车窗推开一条缝。看着街景和窗外的雨水,回忆起在仁寿宫中所见,都有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和兴奋。与此同时,一辆大车停在玄武门前,车上下来一名中年汉子,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汉子谢过赶车的把式,交付过车资,取出仔细包裹的路引,排队等着进城。“山娃,四郎家信里留的地址,你可记着?”“六叔放心,我都记着。”一个穿着短衫,浓眉大眼的少年道,“来时族长爷爷都给写好了,过了城门,寻人打听就是。”“那就好。”汉子道,“四郎考中探花,做了官,咱们一族都跟着扬眉吐气。你们可听好,进城后不许给四郎丢脸!”“六叔放心,来之前,族长爷爷都吩咐过,咱们不能忘。”说话间,队伍行进速度加快。叔侄三人向城门卫-道-明身份,取出路引。一名锦衣卫百户巡视走过,听三人是涿鹿县出身,又是姓杨,不觉留意。“来寻人?”“正是。”中年汉子搓搓大手,有几分局促。“族里儿郎考中进士,家里接到信,就来看看。”锦衣卫最擅长套话,几句就打听清楚,这三人是杨瓒的亲戚,来京即为寻他。“几位是杨侍读的族人?”百户笑道,“几位若要寻人,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必要扑空。”中年汉子吓了一跳,两个少年也面露惊慌。“官爷,可是、可是我家四郎……”“莫要担忧,杨侍读并未出事。是我话说得不明白。”百户笑道,“杨侍读现居长安伯府,这个时辰,八成还在宫里为天子讲习。你们去了,自然寻不到。”住在伯府?为天子讲习?我的个天老爷!三人都是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本官同杨侍读有几面之缘,既然遇上,几位不妨同本官来,免去寻人问路,多费几番周折。”京师之地,人生地不熟,对方不像在骗人,到底是应不应?中年汉子拿不定主意。先时被唤作山娃的少年,拉了拉中年汉子的衣袖,道:“六叔,还没请教这位大人高姓大名。”“对,对!敢问大人贵姓?”紧张之下,汉子舌头打结,话说得有些结-巴。“本官姓钱,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钱宁笑得和气,几句话打消三人的戒心,分出数名校尉力士继续巡逻,亲自为三人带路,前往东城长安伯府。一行人离开不久,两辆披着雨布的骡车行至城门前。“这个时候出城?”城门卫查看路引,心生疑惑。往北边,还是宁夏,是何缘故?车夫解释不清,一辆骡车的车门推开,着青色儒衫的闫璟探出身,道:“在下乃今科进士,家父外放宁夏为官。日前来信,言重病不起,故开取路引,前往侍疾。”话说得清楚明白,京城路引也做不得假。 第167章 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众人所在之地,再感觉不到半点震感。张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抬起肩舆,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从思善门走回乾清宫。刚过乾清门,朱厚照忽然打了个喷嚏。张永几个脸色大变。“陛下!”“朕无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痒……阿嚏!”话没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喷嚏。在场中官都吓坏了,不敢再让朱厚照走路,干脆两人抱腿,两人撑背,余下在周围护着,抬起朱厚照就跑。不只杨瓒,同行的禁军也有片刻傻眼。这是什么情况?不待想明,又见谷大用冒雨飞奔而过,袍角-塞-到腰间,冠帽歪在一侧,完全不顾形象。“谷公公?”“咱家去请御医!”声音入耳,早不见谷大用的背影。静默两秒,杨瓒咋舌。这速度,这爆发力,放到后世,绝对百米飞人。回到乾清宫,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换衣脱靴。“杨先生也……阿嚏!换上干……阿嚏!”朱厚照坐在榻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脸有些发红,精神尚好。见状,杨瓒禁不住有些担心。看样子,是真着凉了。很快,外殿传来人声,不是御医,而是仁寿宫和清宁宫遣来女官,询问天子可安。“天子……”丘聚和高凤翔守在殿门前,湿透的圆领衫都没换,发梢和袖口都在滴水。“陛下移驾时,恰好地动。”丘聚道,“太皇太后的话,韦敏已告诉咱家。请两位回去禀报,乾清宫这边刚遣人请御医,陛下此时不便移驾。”“什么?”两名女官吃了一惊。隔着殿门,听到内殿传出的喷嚏声,脸色都有些发白。“御医可来了?”“就这一两刻。”丘聚估算一下时间,看到有中官从内殿走出,手里捧着湿透的龙袍,道,“两位随咱家来。”殿中,朱厚照围着被子,坐在榻上喝着姜汤,仍是喷嚏不断,脸色越来越红。杨瓒坐在下首,正讲北疆趣事,间或劝他多喝两口。见殿中坐着个青袍文官,女官虽有几分奇怪,却牢记宫规,没有多看一眼。“奴婢拜见陛下!”“起来……阿嚏!”话没说完,朱厚照又开始打喷嚏。这时,外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未闻中官通报,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照儿!”穿着深青褙子,绿缘罗裙的张太后快步走进殿中。不看他人,张太后径直冲到榻边,见到朱厚照的样子,顿时大怒,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中官和宫人俱不敢应声,齐齐跪倒在地。张太后犹不解恨,指着张永,怒道:“哀家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先帝隆恩,许你伺候照儿,你就是这么伺候的?竟让天子淋雨受凉,安的是什么心?!”见张太后是真怒,张永不禁额头冒汗,磕头道:“娘娘,奴婢该死!”“此等-惫-懒-奸-猾-的奴婢,留之何用!给哀家拖下去!”朱厚照皱眉,开口道:“母后,事发仓促,张伴伴何罪?朕不过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当年太宗皇帝纵马草原,冒雨雪-夜--袭-北-元王帐,朕身为太宗皇帝血脉,岂会这般羸弱。”无奈,张太后压根不听,仍叫着将张永拖下去。“母后!”亲娘在气头上,又是为了自己,朱厚照见说不通,只得令人先将张永带下去,安抚下张太后再说。怎料,饶是顺了意,张太后仍不解气,在殿内扫视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杨瓒身上。后者顿感不妙。 第169章 车厢门打开,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惊讶道:“顾千户?”意外的,顾卿未着千户服,而是穿着白泽补服,腰束玉带,金缘纱帽放在一旁,鸦青的长发只以玉簪挽起,几缕散落在肩上,端得是鬓若刀裁,目朗眉清。“千户为何在此?”话出口,杨瓒就晓得不对。然出言如泼水,想收回,已是来不及了。“家父寿宴。”顾卿侧头,眼尾晕上淡红,唇角带笑,不似往日端正严肃。单膝支起,修长的手指敲在膝头,竟有几分名士的狂态。飘如游云,桃-浓-李-艳。矛盾到极致,却又奇异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杨瓒坐进车厢,目光不自觉定住。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响,才倏然回神。咳嗽一声,转过头,尴尬两秒,又不自觉的移动视线。几次三番,对上顾卿弯曲的双眸,心头忽然一动,也忍不住笑了。“杨侍读为何笑?”“顾千户又是为何?”“在下未笑。”“那下官也没有。”顾卿脸上的笑意更深,甚至融入眼底。“在下不胜酒力。”靠向车壁,顾卿微仰起下巴,闭上双眼。“千户醉了?”“并未。”杨瓒正思量如何接话,车厢忽然一阵颠簸,本该在对面的顾卿,倏尔倾身,单手撑在杨瓒颈旁,呼吸擦过耳垂,睫毛轻颤,然后……滑-倒在杨瓒身侧。足足五秒,杨瓒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差点魂飞天外。回神之后,看向枕在自己腿上,不知真睡假睡的顾千户,仍有些搞不清状况。推开?还是不推开?犹豫片刻,终于x心占据上风,理智被大力甩飞。美人当前,便宜送上门,不占白不占。杨瓒微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调整呼吸,熟悉的沉香沁入鼻端,不自觉的闭上双眼。顾卿微侧头,掀起长睫,眸光轻闪,一抹微芒流逝眼底。不知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消失。马车停在长安伯府前,马长史跃下车辕,上前叩响门环。随行的护卫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听到门轴的吱嘎声,杨瓒正想叫醒顾卿,未料腿上一轻,顾千户已自行起身,目光明亮,哪有半点酒醉的样子。杨瓒眨眼,再眨眼。意外的,没有耳根发热。“千户睡得可好?”“好。”顾卿弯腰,推开一扇车门,侧首笑道:“多谢杨侍读。”话落,跃下马车,行动之间,袍角翻飞,腰间金-牌-玉-环-轻-撞,风-流-恣-意-尽显。杨瓒沉默。占便宜?捏捏额角,抹两把脸,杨侍读不得不承认,和古人玩心眼,果真还是太嫩。府门开启,马车径直驶入。顾卿没有进府,接过校尉递上的缰绳,跃身上马。见杨瓒面现疑惑,马长史上前道:“伯爷还要去北镇抚司。北边有消息,鞑靼退兵时出了些事。”“鞑靼退兵了?”杨瓒惊讶,此事并未闻于朝堂,连兵部都没得知消息。“是万全右卫镇抚使密报。”马长史道。“事情牵涉朵颜三卫和宣府大同的羁縻卫所,恐怕朝中也有干系。”“镇守太监身边的番子死的死伤的伤,多不顶用。只得借锦衣卫的快马,先一步报送京城。免得京中有人得到消息,先一步毁灭证据。”“牵涉朝中?”杨瓒还想再问,马长史却摇摇头,不肯再说。行过前厅和中厅,杨瓒本想直接回客厢,却被马长史拦住,将他引到后堂。 第171章 “亏得老天有眼,让他们遭了报应!”稳住茶盏,杨瓒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位族叔,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按照古人的话:真猛士也!“四郎在京城,没见到闫家的情形,见了必要拍手称快!”杨山道。“对!”杨岗接过话头,继续道:“仗着有族人在京城做官,闫家在涿鹿没少-糟-践-人。不只咱们族里,还有几家都遭过闫家的祸害,一家被逼得成了乞丐,两家的闺女被害得跳河。”“家里人上告,都被县衙的刘典史暗中瞒下,没能治罪。闫家人充军时,都被揭出了出来!”“那一桩桩一件件,足够闫家再死上十回!”杨瓒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听着。杨山和杨岗说话时的样子,让他想起杨土。“四郎,土娃在哪?先前你不在,我没敢问。”杨庆突然道,“这回来,他娘特意做了两双鞋,托我一并带来。”“六叔,”杨瓒顿了顿,喉咙发干,艰难道,“杨土……不在了。”“不在?”杨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奇怪道,“去哪了?为何不在四郎身边?这娃也不省心。族长早说,该让个年长的跟在四郎身边,十二三的娃子,能顶什么事……”“六叔。”打断杨庆的话,杨瓒道,“那场大火,杨土,没了。”不到十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终于理解话中含义,杨庆当即愣住,刚从包袱里取出的布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没了?”杨瓒用力咬着腮帮,点点头。杨庆没说话,好半晌,才滑下圆凳,蹲在地上,捡起布鞋,发出一声哀叹。“这、这让我怎么和他爹娘说啊!”“六叔,杨土是为了救我,才没能出来,都是我的过错。”“四郎别胡说!”杨庆抬起头,揉揉眼眶,“要怪也是老天无情!可查出是怎么起的火?”杨瓒摇头,想起锦衣卫查明的消息,压在心底的痛楚又将上涌。只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还不是时候。杨土的仇,终究要报。但不能告诉六叔,至少现在不能。乍闻杨土的死讯,堂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杨山和杨岗又成了锯嘴葫芦,杨庆蹲在地上好一会,才搓搓脸,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庄户人心思淳朴。名为杨瓒的书童,实际上,杨土多被当做族里后生看。猛然听到人没了,杨庆很是难受。“人葬在哪?”“在城西郊外。”杨瓒道,“我本想着,等回乡省亲时,将他一起带回去。没想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拖到现在。”将包袱放到一边,杨庆叹息一声,道:“四郎几次送回书信,族里都晓得你有难处。不提在朝廷当官,就是到店铺做个伙计,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说,不是四郎考中进士,族里的冤情也不会昭雪。”“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族中。”“四郎性子仁厚,族里都晓得。”杨庆的语调终于有了几分轻松,“四郎还不晓得,报喜的差官到了涿鹿,县衙里的二尹亲自到里中道贺。”“县衙二尹?”“可不是。大令忙着审案,脱不开身,也派人送来贺仪。”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庆和杨山兄弟都是与有荣焉。虽在孝中,且族长不许没有张扬,但族人的喜意却是遮掩不住。里中老人都同意,在杨氏祠堂前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传续,激励后代子孙。“功名坊?”杨瓒吃惊不小,这事他怎么不知道?“已报知县中,族里出钱出人丁,地基打好,这月就能造好。”“这……合适吗?”对于牌坊,杨瓒的了解不多,仅止于表彰忠义节孝。他从来不晓得,考中进士也能立牌坊。“四郎考中探花,别说涿鹿,宣府都是凤毛麟角。”杨庆说着,又搓了搓手,“话是二尹说的。当时,里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适,老人也不会提,二尹当场就会否了。”“已经开始动工?”杨瓒仍是担心,总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心里不踏实。“为何信中未说?”“是族长的意思。先瞒着四郎,等建好了,再给四郎准信。”杨庆道,“四郎不必担忧,族长特地让人打听过,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讳。前朝,临县有个二甲传胪,就在祠堂前立过功名坊。”杨瓒点点头,又听杨庆道:“另有一件事,族长和三叔都惦记着,让我问问四郎。”“何事?” 第173章 四人围坐桌前,举筷之后,杨瓒发现,朱厚照的饭量虽大,比起杨山和杨岗,仍算不得什么。两刻不到,杨山和杨岗已“吞”下三碗米饭,看样子,半饱不到。咽下口中饭粒,杨瓒默默在心中垂泪。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想要七尺壮汉,少则五碗,多则八碗,溜溜缝,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两碗的饭量,当真只能望海拔而兴叹。翌日,杨瓒早起上朝,杨庆三人无事可做,也不敢随意出房门,枯坐客房,浑身都不对劲。直到伯府长史出现,将三人带到二厅和后堂间的校场,才有了精神。场中,几名家丁正在练习拳脚,舞-动-枪-矛。拳风袭来,枪--杆-扫过,皆是虎虎生风。两名-赤-着胸膛的壮汉,替换抡起拴着铁链的大石。石头飞起落地,总能溅起一片尘土。马长史笑着道:“府里家丁都是边军出身,和鞑子-刀-枪-拼-过。这两位小兄弟身板不错,要不要学两手?”听到马长史之言,杨庆还好,杨山和杨岗已是双眼发亮。“六叔,让我们试试,成吗?”杨庆没马上答应,转向马长史,道:“不好劳烦。”“不劳烦。”马长史仍是笑,低声道,“杨侍读身在朝中,身边总要有信得过之人。谁还能比得过同族?”提起杨瓒,杨庆的犹豫立即消失无踪。杨土没了,四郎身边总要有人。他不成,杨山杨岗倒可留下。见三人下场,马长史松了口气。伯爷人在诏狱,命令却来得极快。为了完成命令,挑挑拣拣,把府里身手最好的都弄来校场,为此,还损失两坛好酒,他容易吗!早朝之上,杨瓒亦不轻松。昨日地动,几日内必有州府上报,请求赈灾,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哭穷。五日后京卫操演,英国公张懋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天子亲临,锦衣卫和羽林卫已在演武场层层把守,严阵以待。这个时候,宣府兵情送到,鞑靼退兵。论理,这是好事。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面露喜色,反都是忧心忡忡。“虏遣五骑至营前,取麻带及麻布冠示于边军,言朵颜卫有指挥投奔,自为谍者,买通京城官员,打探情报,告国有大丧。”“虏狂妄,言我-关-禁-如同虚设。今日暂离,他日必麾军直取京城!”军情读完,除朱厚照阵阵咳嗽,奉天殿一片死寂,再无人出声。☆、第五十九章通-敌-之罪,非同小可。仅是朵颜三卫和羁縻卫所,朝中文武尚不会如此沉默。然鞑靼退兵之前,放言京城有官员为传递消息,自是无人敢做出头椽子,当先开口。鞑靼挑拨?可能性的确不小。但只凭猜测,并无十分把握。万一真有其事,放过通--敌-之人,自己便是国之罪人,必为世人唾弃!群臣拿不定主意,奉天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朱厚照咳嗽一阵,又打起喷嚏。身边伺候的中官递水送药,袖子里竟藏着油布包裹的糕点。离得远,自然看不见。内阁三位相公和英国公皆在御阶之下,很快发现到异状。虽看不见天子嘴边的点心渣,但中官递药的次数,貌似频繁了些?天子带病上朝,勤政如此,当可大赞。朝堂用药,亦无不可。但当着文武群臣,连吃五六块豆糕,是否有些说不过去?心中带着怀疑,刘健几人目光灼灼。天子不会是在装病吧?被几位大-佬-盯着,朱厚照咳嗽得更加厉害。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众人大惊,阁臣和英国公顾不得怀疑,忙道:“陛下!快唤御医!”朱厚照一边咳嗽,一边摆摆手,道:“朕无事,卿无需担忧,咳咳!”张永当即上前,高声道:“退朝!”两班文武齐身下拜,忧心天子龙体之余,难免有一丝庆幸,边-情-来得突然,不好应对。拖延几日,方可与同侪商议。群臣行过金水桥,杨瓒落在队伍之后。见到前方的王忠和-拔-升兵科给事中的严嵩,正要加快脚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第175章 三位阁老不会对天子如何,捏扁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轻而易举。“陛下,要查太医院,或可另寻办法。”自己装病,到底怎么想出来的?“朕也是没办法。”放下碟子,朱厚照向后一靠,好心情消去五分。“陛下……”“朕装病,不单为这事。”朱厚照左右看看,谷大用和丘聚知机,立刻退到殿门旁,留天子同杨侍读说话。“陛下另有忧心之事?”朱厚照有些犹豫,小声道:“朕是不想去仁寿宫。”“为何?”杨瓒顿感奇怪。朱厚照一向孝顺,弘治帝去后,按时至仁寿宫和清宁宫问安,风雨不落。突然口出此言,是何缘故?莫非天子身边又出现“小人”?一念至此,杨瓒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看得谷大用和丘聚都缩了缩脖子。“朕、朕不想成婚。”不想成婚?杨瓒挑眉,这和去仁寿宫又有什么关系?见杨瓒不明白,朱厚照抓抓耳朵,不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美人进宫,太皇太后传话,请他去仁寿宫“观美”等事,一口气说了出来。“朕知父皇旨意,也知两宫忧心。”朱厚照继续抓耳朵,“可朕就是不想成婚!”杨侍读表示理解。朱厚照虚岁十五,候选的美人至多及笄。这样的小夫妻,哪怕是一国-帝-后,都像是在“过家家”,而不是正经搭伙过日子。“朕想专心国事,想马踏草原,恢复先祖荣光!朕不想成亲,朕……”朱厚照的脸色越来越红,双拳紧握,好似有话憋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来。“陛下不想成婚,臣理解。”这下子,惊讶的变成朱厚照。“杨先生?”杨瓒叹息一声,走到朱厚照身边,同样盘膝坐到地上。“臣也不想成亲。”“杨先生还没成亲?”朱厚照更显惊讶,“朕听说,杨先生已定下一妾。”杨瓒满头黑线。不用猜,锦衣卫!“陛下,此事内有缘故,臣也正发愁。”“为何?”抛开自身烦恼,朱厚照兴致勃勃,看起杨瓒热闹。“这个嘛,”杨瓒笑笑,道,“事情还要从几月前说起……”朝中文武见此情形,必会以为杨瓒疯了。如此“丑事”,哪怕错不在自身,也当尽量遮掩,没有在天子面前实言的道理。偏杨瓒反其道而行,不但说了,更是巨细靡遗,连行商送给他的两口箱子都没落下,凡箱内之物,件件道出,没漏半件。“臣本以为,不过一件寻常事。哪里料到,会生出这番波折。”“杨先生未想纳妾?”“从未。”“假意定下,实是帮女子躲避举送?”“正是。”朱厚照忽然沉下脸,喝道:“大胆!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杨瓒起身,肃然道:“臣有过,请陛下降罪!”朱厚照沉着连,迟迟没有出声。谷大用和丘聚额头冒汗。唯有杨瓒,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哈哈……” 第177章 君臣对话间,朱厚照气哼哼的开始重组模型。谷大用和丘聚帮着递零件,不忘拼命咬住腮帮。不能笑,千万不能笑!天子着恼,尚能说几句好话,杨侍读发威,可是专门往脸上抽。“五日后京卫操演,杨先生随朕一同前往演武场。”朱厚照拿起一片船板,对比着楔入船体,“别穿官服,朕让尚衣监赶制一件麒麟服,明日便能做好。”“谢陛下隆恩。”杨瓒行礼,坐回地上,继续帮朱厚照拼船。陪天子玩模型的翰林院侍读,国朝开立,他该是头一份。拿起一只船桨,杨瓒刚想叹息,忽又顿住。看看朱厚照,看看福船,再看看自己,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长此以往,他早晚被盖上“奸臣”大戳,引天子“玩物丧志”,离“忠直”越来越远。“杨先生为何叹气?”朱厚照奇怪道。“回陛下,臣忧心。”“朕方才为戏言,不会不许杨先生吃饭。如是涿鹿之事,杨先生更不必担忧,朕一言九鼎,必将此事解决。”“谢陛下。”杨瓒垂首,压下心中所想,继续陪着天子玩木头。奸臣就奸臣吧。认定的路,总要走下去。早在弘治帝赐下金尺,跃级拔升,他已成朝中立靶。不行此道,言官同侪就会放过自己?做梦去吧。诏狱庆云侯世子背靠石墙,一动不动。自被关进囚室,从大喊大叫,威胁狱卒,到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不过短短五日。关押重犯的囚室三面无窗,铁锁把门。人在其中,终日同黑暗为伴,意志消沉,颓然沮丧,乃至恐惧发疯,不过日子长短。狱卒行过牢房外,打开牢门上铁锁,周瑛仍是不动。直至火光刺目,顾卿出现在牢门前,方才如梦初醒,以手遮眼,惊慌和怨恨一同涌现。“顾靖之!”牙齿咬碎,恨意无尽彰显。顾卿抬手,立刻有两名力士上前,提起周瑛双臂,将他拖往刑房。“顾靖之!本世子同你不共戴天!出去之日,必是你命丧之时!”顾卿挑眉,侧首道:“世子所言,顾某记住。”在场校尉力士,连同狱卒在内,均对周瑛升起同情。惹谁不好,偏惹这位。说什么不好,偏说这句。才关了几天,周世子就脑筋不正常。这般表现,再别想走出诏狱,重见天日。宣府,涿鹿县杨氏祠堂前,功名坊大体建成。日暮时分,出工的壮丁陆续返家,两名守夜人在祠堂前打地铺,守着砖料石材。夜半,月黑风高,万籁无声。几个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寻到守夜人,确定人已熟睡,立即发出信号。同伙扛出两具尸身,以绳索扼颈,悬到将完工的牌坊之下。“行了,走!”夜风吹过,守夜人骤然惊醒,揉揉双眼,看到牌坊下挂着的两具尸体,发出一声惊叫:“死人了!”寂静的祠堂,风声回响。叫声惊醒沉睡的乡民,纷纷点亮烛火,走出家门。循着叫声,众人聚集到祠堂前。火光照亮,见到牌坊下的情形,当即有妇人捂住孩子双眼,更有老人用力击打拐杖,“作孽,作孽啊!”待将尸体解下,认出是逃走的一双男女,同情变作痛恨,立即有人破口大骂。“丧了狼心,黑了心肝!”杨材满脸愧色,杨材的妻子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捶着胸口,坐在地上大哭,“我猪油蒙了眼,认的什么亲,作的什么孽啊!” 第179章 北疆地广,放这几人离开涿鹿县,再想拿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请府州批下海捕文书,必要拖延时日。届时,人早跑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无法查清杨氏祠堂前的命案不说,更会引来诸多麻烦。客栈中,几个汉子收拾起包裹,没有急着离开,撵走送茶的伙计,行到靠左一间客房门前,敲响三下。房门很快打开,一个穿着圆领断衫,年月五旬的老仆出现在几人眼前。打过照面,三句话不到,汉子就被请进门内。房门合上,伙计探头瞅一眼,眼珠子转转,记下房号,当即寻到马棚,找到两辆披着油布的骡车,四下里打量,连车辕都摸过一遍,始终没寻到奇怪处。没有办法,只得到厨下再提一壶热水,吩咐杂役准备面饼肉干,再设法到二楼打探。客房内,两名汉子双手抱拳,瓮声道:“见过老爷!”“几位辛苦。”平和的嗓音,俊俏的面容,蓝色圆领儒衫,同色四方平定巾。上座的不是旁人,正是从京城离开,至宁夏侍父疾的闫璟。“此事早有安排,父亲病重时日,是谁擅自揭开,坏了大事?”“回老爷,是那商户家自作主张,属下闻讯,事情已闹得沸沸扬扬,来不及收场。”“自作主张?”闫璟眯起双眼,“商人忘义。如何积攒下钱财,他是忘得一干二净。见我父被贬,涿鹿本家树倒猢狲散,便以为闫氏将踣不复振,打算将计就计,另觅高枝?”几个汉子手心冒汗,不敢言语。比起重病的闫桓,他们更怕闫璟。在京城时,尚未如此。此番再见,都觉闫璟有不小变化。虽是面带春风未见动怒,目光扫过,却会让人头皮发麻。只是瞬间,也会颈后生寒。猎户出身的家人,不自觉想起早年见过山蛇。最毒的那一种。被咬上一口,药石无解,只能等死。“此事做得有些急了。”闫璟摇头,如他能早到几日,还能设法补救。如今也只能行此下策,用那两人的命稍作弥补。多年前埋下的棋子,终究还是废了。父亲现又病重,安化王府处只能另想办法。“可惜。”闫璟道,“既另起心思,再用不上,便提前扫尾,免得另生枝节。派人去寻,找到了,你来办吧。”“是。”一句话,决定了行商的生死。汉子没有多留,片刻离开上房,分头行事。察觉不对,伙计忙寻到客栈外的皂吏,言明几人动向。“快着些,迟了来不及!”饶是如此,巡检带人赶到时,向北的汉子尚未出城,南去的已不见踪影。闫璟早令老仆结账套车,离开涿鹿,快马加鞭向赶往宁夏,自是更寻不到。看到被五花大绑,押往县衙的三个汉子,皂吏只是遗憾,巡检则是眉头紧皱。回到县衙,当即寻上大令,递出从汉子身上寻到的腰牌。见到牌上刻印,县令顿时一惊。“莫不是伪造?”宁夏边军怎么会跑到涿鹿。巡检摇头。“卑职出身边军,曾戍宁夏中卫,不会认错。”巡检道,“以卑职之见,暂将三人押入大牢,不急审讯。先遣人报送府衙,再做打算。”“不可行。”县令摇头。事涉及两族,死了两条人命,总要给出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事涉今科探花,翰林院侍读杨瓒。人不在京城,不代表消息闭塞。杨瓒入弘文馆讲学,得先帝御赐之物,打昏庆云侯世子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涿鹿县令亦有耳闻。如不能将此事处理好,恐将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百姓会骂他,朝中的言官不会放过他。自家祠堂前死人,还是挂在功名坊上,晦气不用说,寻不出“真凶”,两姓必成世仇。只要杨瓒在天子面前说几句,他这乌纱怕要戴不住。巡检劝过两回,县令始终摇头。巡检正想再劝,忽见一名文吏穿过三堂,急道:“大令,杨氏族长和孙氏族长,连同两族二十余名老人,联名状告命案,请县衙缉捕真凶!”“两族联名?”巡检惊诧,前头不是说,孙家人要杨家偿命,杨家人抬着棺材堵在孙家祠堂前?现在怎么又一同告状?县令苦笑,道:“王巡检,现如今,你可明白?” 第181章 “好名字。”乍听此言,夏氏女微愣,饶是再沉稳,也不禁晕红双颊。一问一答间,朱厚照不觉有几分热切。落在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眼中,两者对视,都是微微点头。夏氏女之后,又有吴氏女,沈氏女和王氏女得天子留意,被女官当场记下。二十名少女回话完毕,太皇太后赏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都是心情大好,朱厚照怀揣着心思,想走又不想走,很是矛盾。“照儿?”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知晓端的,全当没看见。张太后不解,问了一句。朱厚照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老实坐下,陪三位长辈一同用膳。天子在旁,少女们都是心情激动,想要说话,又恐-犯了宫里的忌讳。夏福同吴寒梅同席,两人均被天子问话,却是表现不一。前者沉稳不变,后者已眸光盈盈,轻咬红唇,满面飞红。二十名珠玉美人,各有千秋。端庄温雅,桃夭娇俏。天真稚纯,玉面-芙-蓉。朱厚照不娶妻的念头,正渐渐冰消瓦解。面对三位长辈带着笑意的目光,只得捧起瓷碗,一心扒饭。没留心,接连吃下七碗,正要添第八碗,见谷大用急急眨眼,才记起自己还在“病中”。装不下去,干脆不装。朱厚照嘴一擦,再次光棍,继续扒饭。就当彩衣娱亲,也是孝道。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看得好笑。张太后也被逗乐了。天家其乐融融,殿中气氛为之一暖。目睹此景,少女们各有思量,对常伴天子身侧,更多出几分想往。弘治十八年十月乙巳,美人终选隔日,天子万寿圣节。早朝之后,朱厚照驾临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使臣朝贺,不受各地敬献。“止行礼,陈设贡马及赏赐宴席俱不行。”换成弘治帝,这道旨意并不出奇。但朱厚照……不得不让群臣深思。或许是内阁的上疏起到效果,天子终归是听劝的?自除服以来,群臣不只一次见识到天子的大方。凡先帝托付的重臣,如内阁六部,隔三差五赏钱赐服。赏赐多到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轮番上疏,恳请天子节省,别再随便花钱。“今府库空虚,灾患频发,户部光禄寺皆不能济。”“强寇在边,粮饷稀缺,军用骤急。若不节省,恐难以为继。”“臣等受先皇遗诏,当竭力辅佐陛下,与国同忧,岂可屡受厚赏。”“以崇俭德,必自上始。伏望自今以后,谨加赉厚赏,撙节为先,无名之赏尽停。”总之一句话:陛下,臣不缺钱,也不缺衣服。内库金银有数,您能否省着点花?阁臣带头,群臣自不好落下。奏疏送上,朱厚照自省半日,决定不再赏钱赐服,开始给刘健等人升官加爵,外带加薪。杨瓒搭上顺风船,加俸一级,官评侍读学士,赐麒麟服金带,并赐象牙牌。送赏的宦官,熟门熟路找到长安伯府。杨庆三人笑得合不拢嘴,杨瓒则下定决心,薪水既然涨了,必须抓紧找房子。不明不白,总住在顾千户家里,实在不是个事。万寿节隔日,中官捧着两宫懿旨,前往东安门外宣读。“夏氏女、吴氏女、王氏女、沈氏女……德才兼备,贤良淑德,择选入宫。”百名少女,只有十二人被两宫亲点,至宫内学习礼仪组训,读女书,待选后妃。余下尽数落选,将被送回原籍,自行婚配。念到名字的少女,俱面露喜色,激动难掩。即便只是最低品级的选侍采女,也是身在皇家,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未在懿旨上的少女,多泪盈于睫,哽咽失声。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偏偏被宫门拦住,美梦成功。伴随着旨意,还有两宫赏赐的锦缎钗环,玉佩金簪。箱盖打开,金辉满室。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十二名少女梳洗换衣,重梳发髻,接连被扶上马车。随车轮滚动,车辙印下,琉璃轻-撞,香风飘散,少女们的心也开始狂跳。自此之后,她们再不是家中娇女。红墙之内,即是她们生存之地。是获得帝宠,凤翥鸾翔。还是被遗忘到角落,独对寒月,一切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第183章 御史跳出来时,左右都御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回来,奈何有些距离,只能暗地里着急。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过头就是傻。不好听点,十成十的二愣子。见内阁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皱眉叹气。已然明白,天子和内阁定已达成共识,谁敢跳出来反对,纯粹是自找麻烦,和整个朝廷不对付。有内阁条陈顶在前头,朱厚照成功说退言官,大感舒爽。憋了满腹不甘的御史退回右班,心中暗道:观天子应对,必是早有准备。想起日前被召入宫的是谁,内阁又是何时送上条陈,立时握紧拳头。杨瓒所站的位置,同御史有一定距离,自然看不到御史的表情。然而,直觉告诉他,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或早或晚,绝跑不掉。当日退朝,杨瓒折回翰林院,继续抄录大统历。彼时,谢丕官至侍讲,评为学士。顾晣臣升任修撰,俸禄亦升上一级。天气骤凉,谢丕百日抄录大统历,夜间苦读兵书,疲累之下染上风寒,病得起不来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见面。顾晣臣顶替入值弘文馆,也少在值房。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为给事中,或入六部观政,两排值房,连杨瓒在内,只有寥寥数人,愈发显得寂静空旷。坐到案后,杨瓒卷起衣袖,细细研墨。滴漏轻响,门外有书吏走过。天空变得阴沉,彤云密布,风声大作。放下墨条,杨瓒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杆,忽见一大红身影从廊下走来。来人越过文吏,径直走到窗旁。“顾千户?”见是顾卿,杨瓒忙放下木杆,请顾卿进门。后者却停在门前,并不再迈步。“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仅有数言告知杨侍读。”“瓒愿详闻”“涿鹿之事。”顾卿道,“北镇抚司派遣缇骑出京,此时应至保安州,不日将到涿鹿。”涿鹿?愣了两秒,杨瓒遂反应过来。“劳烦顾千户,瓒谢过。”“不必。”顾卿问道,“杨侍读可着急娶亲?”这话问得实在唐突。杨瓒摇头,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内情……千户当有所了解。”顾卿眼眸低垂,单手按住绣春刀,忽然倾身,低声道:“成亲之事,杨侍读当深思才好。否则,徒增烦扰。”徒增烦扰?好奇心驱使,杨瓒抬起头。顾卿微微侧首,嘴角微掀,一双眸子恍如无底深潭,将面前人牢牢禁锢。骤然感到压力,杨瓒不自觉后退半步,两个字瞬间浮现脑海。恐-吓!赤果果的恐-吓!顾卿直起身,神态自若,仿佛冒煞气的另有其人。“话已带到,不打扰杨侍读,在下告辞。”寒风卷过,大红锦衣轻鼓。笔挺的背影,似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长刀。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锋锐慑人,寒意沁骨。伫立门前,杨瓒许久未动。单手扶住门框,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狂跳的心渐趋平静,难言的悸动深藏入心底,再难抹去。躲开书吏的目光,杨瓒关上房门,转身靠在门上,单手搭在额前,用力闭上双眼,无声大笑。没救了,当真是没救了。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隶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夹杂着点点冰粒,纷纷扬扬落下。神京城很快为大雪覆盖,变作一片银白。一夜之后,大雪足可没过脚踝。兵部上请,将操演之日延后。朱厚照不同意。“北疆之地,动辄朔风狂卷,六出纷飞。每遇强虏来犯,官兵皆顶风冒雪,与敌对战。今不过雪没足面,尚无强敌当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将官,孱弱军卫,怎堪守卫京师!”朱厚照当真怒了。 第185章 “好,真有那日,我必亲自执起廷杖,痛快一回!”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京卫操演。是日,天子亲临演武场,内阁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和谢迁伴驾。翰林院侍读杨瓒,侍讲谢丕得幸随驾,立于台旁,一同观操。留守六十八卫俱上名册,由都督府及兵部筛选,择精锐六万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营,各领以把总指挥,习操听用。以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长安伯为坐营官,分掌万余人。依天子意,分拨三千营及神机营千余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讨草原战阵,分批操演。演武场四周,由羽林为、金吾卫、锦衣卫等分别把守。演武场中,五营军官着甲胄,百户着皮甲,总旗之下俱为袢袄,分枪--兵-弓兵列阵。旗帜烈烈。鼓声中,百余架战车推出,车上架铜铸火炮,随旗官号令点火。炮声隆隆,大小铁球飞出,暴雨般砸中预先排好的草人,腾起一片浓烟。“令起!”鼓声更烈,五营官军臂缚彩带,由把总指挥率领,变换战阵。五名坐营官均是黑色甲胄,横刀跃马,冲在阵前。距离虽远,杨瓒仍能一眼认出顾卿。黑甲红缨,银枪骏马。两营相遇,监枪官率先发令,排枪之后,手持重兵的骑队自两侧冲出,刀棒相击,金戈之声恍如雷鸣。看到骑兵手中的武器,杨瓒揉眼,再揉眼。近两臂长,前宽后窄,沿顶端楔入数排尖钉,光是看着,就觉煞气逼人。按照太宗皇帝阵图,此乃骑兵利器,每遇敌寇,必所向披靡。杨瓒不再揉眼,嘴角抖了两抖。非常人行非常事。永乐大帝不愧为杀遍草原无敌手的猛人。先是战车火炮,紧接一阵排枪,其后直上狼牙棒,是个人都受不了。只可惜,战阵虽好,操演的官兵早非当年。阵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头制成,刷上黑漆,挥舞起来颇有几分气势,实际全无半点杀伤力。杨瓒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朱厚照。随战阵操演,原本脸膛通红,激动不已的朱厚照,兴奋渐消,脸色越来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势。☆、第六十二章未时中,操演过半。演武场中,鼓声仍隆,号角四起,杀声震天。高台之上,朱厚照脸色黑沉,单手扣住玉带,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间挤出。“这就是六十八卫精锐,拱卫神京的京军?”骑兵照面,刀锋都未交错,便齐齐坠马。步兵交锋,嘴上喊得热闹,虚晃一枪,就地滚倒。先时,以制造兵器为由,兵部请延迟操演。朱厚照痛快答应,以为准备充分,必可重现太宗皇帝军阵的风采。结果呢?所谓的“重兵”,全是木头!所谓的精锐,五成弱兵!随操演进行,朱厚照的拳头越攥越紧。要钱,他给。要人,他给。要延迟,他也点头同意!到头来竟是这般?欺负他年纪轻,不知事,没随父皇简阅过十二营演武?这哪里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戏,糊弄他!“够了!”见两名把总纵马相击,长--枪--刚刚擦边,便大叫一声,争先恐后“落马”,怒火终压抑不住,朱厚照当场-爆-发。“朕今日当真是长了见识!”留下这句话,朱厚照袖子一甩,转身走下高台。演武场中,官军仍一心“交-战”,压根没有注意到,天子怒气冲冲走人。内阁首辅刘健眉头深锁,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正要开口,被李东阳从后拉住。谢迁同刘大夏颇有私交,却无法帮老友说话。 第187章 演武场中寂若死灰。片刻之后,铠甲顿地声骤起。把总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六万兵卒俱绷紧双颊,面泰陵而跪。满目银白中,红色的袢袄,黑色的甲胄,仿佛点点血斑洒落校场,终汇聚成河。演武场外,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无声退去。演武场中,六万余人跪在雪中,迟迟不起。闻听回报,李东阳微微叹息,示意家人不必撑伞,负手立在轿前,遥望阴沉沉的天空,脸上闪过一抹忧色。杨瓒不够级别坐轿,只能戴上雨帽,同谢丕一并步行。“谢兄可大好?”“小病而已,累得贤弟牵挂。”谢丕轻笑,脸色仍有些白,精神却是不错。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刻意避开演武场中所见,话题绕得有些远,时而答非所问,话不对题,也是一笑置之。申时正,杨瓒回到翰林院。走进值房,正想唤文吏送火盆,忽见丘聚急匆匆行来,二话不说,只让杨瓒快些随他进宫。“天子召见,杨侍读快些!“天子召见?杨瓒挑眉。看丘公公的样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发火。挠挠下巴,天子气不顺,乾清宫的中官必到翰林院。该叹气,还是该感到荣幸?想归想,天子有召,终究不能耽搁。放下手头事,向对面值房的谢丕打过招呼,杨瓒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随丘聚离开翰林院,直往宫中。彼时,朱厚照正在东暖阁里大发脾气。笔墨纸砚摔了满地,金制香炉滚到角落。谷大用和张永轮番劝说,半点效果也无,反让怒火烧得更炽,几乎要从东暖阁烧到西暖阁。“陛下,龙体要紧!”砰!“陛下,小心!”啪!“陛下,那是龙山镇纸,您最喜欢的……”啪嚓!“陛下,注意脚下……哎呦!”“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砰!噼里啪啦!站在暖阁门前,杨瓒除下雨帽,一边擦脸,一边认真考虑:是否等上半个时辰,待天子把暖阁里摔得差不多,再请中官通报?虽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奈何天不从人愿。已将杨瓒当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声,三步变作两步,进-入暖阁通报。几息过后,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青着额角的张永迎出,道:“杨侍读,陛下宣。”杨瓒颔首,迈步走进暖阁。半米不到,忽然停下。恍如台风过境,景象委实太过惨-烈。满目尽是碎瓷断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臣杨瓒,拜见陛下。”寻到瓷片少的地方,杨瓒勉强近前,跪地行礼。“杨先生无需多礼。”朱厚照坐在御案前,双腿支起,双手交攥,肘部搭在膝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怒气未消。张永和谷大用几人不敢出声,小心捡拾地上碎片,尽量清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以免划伤朱厚照。清理得差不多,杨瓒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陛下唤臣来,可为演武之事?”“恩。” 第189章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陛下,臣……”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谷伴伴。”“奴婢在。”“取黄绢,伺候笔墨。”“是。”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杨先生观之如何?”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何处可添?”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杨瓒:“……”“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谢侍讲,顾修撰?”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第六十三章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乙酉,大雪初晴。层云散去,晴空万里,北风却是更冷。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翰林院,命学士刘机为总裁,重校《大诰武臣》一书,翻刻颁赐京城武学及在外各卫,令武臣子弟熟读。“勉善戒恶,勤操练,熟读兵法,以待武选。”同日,升谢丕为兵部郎中,顾晣臣为国子监司业的敕令颁至翰林院。谢状元和顾榜眼在值房接旨。谢恩当时,心有五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言喜忧。升官是喜事。 第191章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开什么春秋玩笑。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天大的笑话。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赏赐?”“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想了想,朱厚照点头。“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量,慎搬啊!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想救儿子?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有赏当有罚。”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陛下英明!”杨瓒拱手。“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陛下,臣不敢。”真心冤枉!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第193章 起初,守门的卫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马上的龙-袍,立即汗如雨下。“陛下!”“万岁!”禁卫追得急,来不及出示腰牌,拉紧缰绳,从城门卫身侧急冲而过。谷大用和张永十分生猛,两条腿追四条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犹能从城门卫处“抢”下马匹,追逐圣驾。谢丕、顾晣臣和杨瓒落后,只能挥舞马鞭,脚踢马腹,拼命追赶。三人飞驰而过时,城门卫眼睛都要揉瞎。骑术精湛,堪比边军那位,是谢状元?鞭舞成风,满面凶狠之人,是顾榜眼?抱着马颈,看不清脸的那个,大概、也许是杨探花?雪渣飞溅,冷风扑面。奉天门前一片寂静。做梦,必定是脑袋被马蹄踹到,正在做梦!文渊阁内,听文吏回报,三位阁老面面相顾,久久无言。刘健捏着额头,眉间拧出川字。历经四朝,经历过天顺和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这般累,心累。谢迁愣愣的出神。自己六个儿子,二儿子向来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证明了这一想法。可自从儿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讲习弘文馆,一切都开始转变。先是捧着兵书,日夜揣摩。后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离谢阁老的期望越来越远。现下,又纵马驰出宫门。这是要闹哪样?左思右想,谢阁老委实想不明白,头疼之际,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李东阳看看刘健,再看看谢丕,端起茶盏,吹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饮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愤。“宾之兄好生自在。”谢迁很不平衡。李东阳八风不动,放下茶盏,示意谢迁稍安勿躁。“天子既已出宫,再急也是无用。有禁卫在侧,静候其音便是。”谢丕三人之举,虽有些出格,实际而言,算不上什么。说不得,还是件好事。李阁老成竹在胸,拂过长须,再不多言。☆、第六十四章众人一路疾驰,总算在武学前赶上圣驾。中官、禁卫又惊又吓,唯恐天子有任何闪失,一路紧紧跟随。武学大门前,见天子猛然拉进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皆变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谢丕马术最佳,速度最快。顾晣臣紧随其后,不落半步。杨瓒紧抱马颈,沿途险象环生,自然落在最后。远远望见双手扣在玉带上,仰望武学门匾,满脸兴奋的少年天子,杨瓒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磨牙。熊孩子,当真是熊孩子!“杨侍读,请下马。”一名中官上前,扶杨瓒下马。难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见杨瓒靠着马身,有些站立不稳,笑道:“杨先生骑术不精,需得勤练。”明晃晃的伤口上撒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杨瓒咬紧腮帮,心下决定,这月弘文馆讲习,全部改为民政!什么枯燥讲什么!必要时,大部头也可以上!天子驾临,非同小可。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绿色公服,腰束乌角带,头戴乌纱帽,官服上绣着黄鹂,显然是个文官。“臣国子监助教周成,拜见陛下。”国子监助教?旁人未觉如何,杨瓒着实有些惊讶。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能入京城武学,祖上多为功臣。不是开国靖难,也是勋贵武臣之后,于国立有功劳。 第195章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却被张永和谷大用拦住,从随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叶,只倒热水,又取出两包豆糕,竟还带着温热。“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饮茶。”话说得合情合理,朱厚照点点头。张永移开茶盏,直接递至周成跟前,笑道:“劳烦周助教,这样的茶也能找来。”这话听着不对,周成脸色微变。张永又道:“咱家记着,内库每年都有银钱送至武学,专为应对杂事,货买茶食。陛下登位之后,几番厚赏武学,咱家没记错,两淮进上的贡茶可是不少。”点到即止,张永笑着退开,压根不给周成反驳的机会。上月刚赏下贡茶,这月就只剩茶末?故作节俭也好,实为贪墨也罢,总之,钉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谢丕等也不会待见此人。杨瓒忽然有些同情周成。得罪天子身边的近侍,还是张永这个级别,周助教当真可以辞官告老,回家荣养了。周成显然还没意识到惹上大麻烦,亦或是在武学日久,习惯压制旁人,对张永愈发不屑,明知有坑,也不开口争辩。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的目光都闪了两闪。对视一眼,谢郎中和顾司业交换意见,既奉敕令掌事武学,总要有所作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错,也需设法“挪动”。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岂非对不起自己?谢状元和顾榜眼入朝不过半年,日前方有资格早朝。论处事老练,仍远远高过周成。两人要掌事武学,施展拳脚,令天子满意,周成必须离开!是回国子监熬油,还是回家种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几念之间,谢丕和顾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参周成一本。杨瓒专心数着茶末,似对外事一无所觉。周成有错也好,没错也罢,离开早成定局。不是他没有同情心,官-场-职-场,都是一样的道理。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拔掉周成这个萝卜,旁人如何占位。谢丕和顾晣臣的级别都高过他,既要掌管武学,周助教必须走人。又过两刻,朱厚照开始不耐烦。厅外终于响起钟声。“陛下,今日讲习已毕,请至校场。”周成躬身,请天子移驾。“好!”咽下最后半块豆糕,朱厚照擦擦嘴,当先走出厅堂。校场中,随教习号令,百余武臣子弟冒雪列队,踩着鼓点,立定方位,排成战阵,齐呼“万岁”。没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讲究,踏上一块方形青石,抬起手,令众人免礼。“阵起!”天子驾临,排兵布阵的教习使出十分力气。随旗帜挥舞,战鼓轰鸣,百人的战阵,现出千人的气势。相较京卫操演,武学中的战阵又是不同。杨瓒看得认真,不得不承认,哪怕再纨绔,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寻常兵卒可比。然而,朱厚照却不满意,相当不满意。“停!”不等旗官号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声,声音穿透北风,战阵霎时出现混乱。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脚步,有人仍在挥舞-枪-矛。动作不一致,致使十余人被-撞-倒在地,更有两个倒霉透顶,被矛尖刺伤,鲜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陛下,战阵刚刚过半。”“朕知道。”打断周成的话,朱厚照跃下青石,召杨瓒和谢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过依令行事,甚是无趣。朕思量,应取他法,方能试出高低真假。”谢丕顾晣臣不解,齐齐看向杨瓒。杨贤弟最得圣心,常被召至乾清宫说话,大概能体出圣意?杨瓒思量片刻,顺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龙脚踩过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不是他想的那样吧?事实证明,杨侍读果然能深体圣意。天子口谕,停止战阵操演,改搬校场青石。 第197章 朱厚照犯熊。“陛下,”顾卿表情不变,道,“陛下纵马出宫,内阁悉已得知。牟指挥使令臣禀报,两宫亦十分忧心。”“三位相公知道了?”“回陛下,是。”“两宫也忧心朕?”“是。”朱厚照扁扁嘴,终究没有再倔。正要上车,忽然想起什么,道:“长安伯,朕观武学校场中青石甚好,可令人一同带回宫中。”武学青石?“臣领命,陛下稍待。”问明青石所在,顾卿领校尉二人,按刀走进武学大门。片刻后,顾千户当先,两名校尉抬着青石,快步从学中走出。行到一辆空车前,校尉力竭,顾千户随意抬起青石,放到车上。观其动作,仿佛抬着的不是百斤青石,而是没什么重量的条木。当真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目睹此景,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长安伯真猛士也!”杨瓒正上车,不慎一脚踩空,砰一声撞到车板。揉着额头,面对天子和同侪奇怪的视线,杨侍读讪笑两声,“一时大意。”待天子坐稳,车队前行,杨瓒靠着车壁,双手抱头,无语泪流。美人凶猛,今后的日子可还有指望?☆、第六十五章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朱厚照纵马出宫,驾临武学隔日,御史言官当朝直谏,天子言行失体,盖因内侍近臣多出小人。如不严加防范,容小人奸邪肆行,恐蹈前朝之祸。“乞择谨慎老成,通达谙练者为近侍。询政召内阁府部大臣,翰林院官当值部中,各司其职,以备顾问。”鉴于日前种种,天子身边必有小人。中官要换,问政要找对部门。翰林院官本职为“考议制度,校正文书”,做好本职工作为上,余事少言。天子召见,理当讲学经义,勿要多言政事,北疆军情、海外方物更加不行!御史慷慨激昂,当殿陈词,就差指着杨瓒的鼻子骂:小人!佞臣!当逐出朝堂!杨瓒未及反驳,谢丕和顾晣臣先后出列,斥御史妄言,举经义古言,驳斥“翰林官不参政”的谬论。“吾等在朝为官,岂可见而不言,听而不闻!”“太宗皇帝言:天子守国之门!为陛下讲解北疆之事,有何不可?”“八荒*,天下之大,岂能一目穷尽。坐井观天,不知外邦,何能御敌,何能兴国?”“不忧国忧民,反究其微末,当真可笑!”“貌似刚正,实则言出无据,非愚则诬。”“不知-国-情,不体民意,妄服獬豸,尸位素餐!”状元榜眼联手,火力全开,声如惊雷,语如钢针,直将御史骂得体无完肤,哆嗦着嘴唇,脸色青白,再说不出半个字。眨眨眼,杨侍读万分确认,拉人进坑的确很有必要。不然的话,哪来如此给力的-盟-友!骂退御史,两人话锋一转,当殿弹劾国子监助教周成,斥其掌武学期间玩忽职守,屡次贪墨,愧负圣恩。“每有赏赐必匿家中,货买食茶多以次充好,有教习为证!”“武臣大诰以外,少讲兵书,代以儒家子经。逢年考核,评定不以武艺战阵,尽为八股文章,堪称奇闻。”“为将者,当临阵奋勇,保民卫国。学中不讲为国杀敌,反授以仁义。本意虽善,其行却恶。同高皇帝创立武学之意南辕北辙。”“列子有著: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武学掌事如此,如何为朝廷举送良将。故弘治十三年至今,学中多庸碌,未举一名良将。”“蒙陛下圣恩,令臣掌武学事。当其职必应其务。为正武学,当垂诸制度,重定考核,为国输才,方不负陛下隆恩!“臣请除国子监助教周成掌事,查其贪墨之行。肃正学中,闻达朝堂,以儆效尤。”话落,满朝文武俱惊。以文制武,延自前宋。仁宗皇帝之后,天子多重用文臣。从八品国子监助教掌事武学,已成惯例。突然改换规矩,满朝文武都有些适应不良。不等群臣反应过来,状元榜眼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了起来。文臣不理解,武臣也觉得奇怪。国子监祭酒上言,请天子收回成命,莫要坏高皇帝治法,乱学中定规。更举出周成上疏,言所列罪名俱子虚乌有。“周成掌武学以来,俱按条章办事,从不敢懈怠。贪墨之事更是无从言起,请陛下明察!” 第199章 清风个鬼!有了黄祭酒这只“出头鸟”,谢丕和顾晣臣掌事武学,再无人提出质疑。学中规矩更改,条陈上禀,内阁兵部加印,比想象中更为顺利。群臣摸出门道,国子监和武学的变故,实出天子之意,不想和黄祭酒作伴去南京,最好不提一字。此事暂罢,户部尚书韩文出列,重提盐引商税。“弘治十八年五月发盐引,今太仓积银二十万,请发宣府大同充为军饷。”同意者自是附议,反对者当即出列争辩。很快,文臣吵成一锅粥,武将闲在一旁做布景,试图插言,往往被三言两语喷回去。抹去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压下火气,继续装背景。“今天正月至今,山崩地洞,暴雨洪灾,未见停歇。国朝开立重地亦遭地动,灾民无算,怎可不加以赈济?”“陛下垂统之始,宽心仁爱,立言抚育万民。今诏墨未干,何能弃黎民于不顾!”“赈灾是为要务,太仓银不可动!”“鞑靼退兵月余,饷银或者延至明年……”“不可!”“万万不可!”群臣争执不下,朱厚照始终没出声。每次户部提起库银,天子内库都要缩水。不是赈济灾民,就是充实军饷。少则千两,多则万两,连太宗皇帝时的箱银都开了锁。朱厚照登基不到六个月,承运库的库银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补,实是杯水车薪,眼瞅着窟窿越来越大,填补不上,不怪守库的太监抹眼泪。“大行皇帝丧葬用度已简之又简。陛下登位,两宫行徽号大典,均自内库出金。”“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项典仪需用金五千。”“自陛下登位以来,给赏内外官员人等,填补军饷灾银,达八十万两有奇。”“顺天府查抄之银,半数归于户部。功臣庄田征银积欠四十余万,至今未见分毫。”“库中所积不多,万望陛下深虑。”中官的话,加上见底的库房,终于让朱厚照警醒。不能继续被户部和光禄寺牵着鼻子走,否则内库见底,必要追悔莫及。户部没钱,能向天子哭穷。天子成了穷光蛋,只能自己想办法。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天子表态。太仓的二十万两白银没有入库,韩尚书不好过,盯着军饷灾银的文武同样心焦。往昔经验,这个时候,天子本该出声,正好顺杆爬上,请内库发银。今天实是奇怪,无论怎么吵,天子都不出声。打着内库主意的朝官只能闭上嘴,不着痕迹退出“战场”。正主不出声,目的达不成,吵出花来也没用。自始至终,杨瓒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朝廷缺钱是实情。但再缺钱,也不该总盯着天子内库。天子出钱填补军饷,赈济灾民,实非长久之计。归根结底,这些钱都该出自户部和光禄寺。不能履行职责,税粮库银年年减少,不思改正之法,总盯着天子内库算怎么回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到头来,天子一个人出钱,充作军饷,赈济灾民,本该负责的朝官却是吃相难看,不办人事。六部之内,户部已被架上柴堆,点火就着。因京卫操演之事,兵部贪墨显露端倪,刘大夏病在-床-上,两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驳了回去。这个当头,刘尚书绝不能离开兵部。余下四部,吏部有马文升坐镇,压着部中官员,不许多搀和盐引库银。礼部和刑部吵得热闹,御史和六科更是战斗力十足。左右都御使几番出言,都没能压住。吵到最后,左都御史戴珊当殿吐血,脸色青白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刹那间,奉天殿中一片静寂。右都御使史琳当先上前,不敢轻动戴珊,只能焦急道:“廷珍兄?”朱厚照顾不得规矩,大声道:“退朝,传太医!”戴珊被送回府中之后,天子两番遣中官问询。院正院判亲至,仍未能将其救醒。两日之后,戴府门前挂起白幡。刘健等闻讯,皆是大惊。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骤逝,又添一层新病,御医诊过,亦是束手无策。“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药石难医。” 第201章 皇城十二门,卫军由一日两岗改为一日一岗,轮值还有热汤。饶是如此,数九寒天,在城头站上两个时辰,也足够要了人命。在城门洞前盘查的卫军尤其难熬。天子下月大婚,顺天府有令,出入京城的车马人员必须严查。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四下走动,暗中监-察,众人时时要绷紧神经,谁还敢在这个紧要时候偷懒。辰时正,城门陆续开启。宫城内,鼓声响起,长鞭净道。天子升殿,百官早朝。巳时中,奉天门内有快马驰出,马上骑士怀揣圣旨,直奔北上东门。至城门前,卫军-横-起长-枪,骑士拉紧缰绳,举起牙牌,取出盖有关防印信的文书。“奉旨出京办事!”卫卒确认无误,方才放行。出了北上东门即是官道,可容四马并行。行经此门的快马,多是往朵颜三卫及女真部落传达敕令。无论出入,盘查极是严格。“寒冬腊月,大雪都能封道。”一个四十许的老卒-架-起-长-枪,搓了搓手,哈两口热气,道,“这个时候出去,也不晓得什么紧要事。”“下个月天子就要大婚。”另一个卫卒跺着脚,道,“八成是传送喜讯。”“未必。”老卒摇摇头。若说喜讯,有点太早。调兵的话,近期也没见有鞑靼犯边的消息。按照旧历,难不成要恢复正月互市?想到这里,老卒再次摇头。弘治十二年,北边卫所出了杀良冒功的事,朝廷没能公断,引得朵颜卫和泰宁卫不满。自那之后,少见三卫遣人进京,互市也就此关停。如要重开,不会没有半点风声传出。老卒又哈两口热气,只觉更冷。几个兵卒说话时,又有三辆马车驰往-皇-城北门。打头一辆,车壁雕饰银纹,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垂挂青缦。中间一辆齐头平顶,黑油车身,车前垂着皂缦。最后一辆并无车顶,只有一块车板,用麻绳捆着三只箱子,俱是铜锁把守。车轮压过积雪,上下颠簸,铜锁敲击箱身,放出声声钝响。车夫均是一身短袍,做家丁打扮,膀大腰圆,脸膛黝黑,魁梧-壮-硕。行到城门前,一名车夫拉住缰绳,撑着跃下车辕,自怀中取出关防路引,言是京城官员回乡省亲。“省亲?”路引盖着顺天府大印,不会错。但这个时候出京,难免有些奇怪。再看一眼路引,城门卫不禁生出一丝怀疑,开口道:“车中是翰林院侍读杨老爷?小的斗胆,可否当面一见?”车夫正要竖起眉毛,青缦忽然掀开,一名年不及弱冠,着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的儒生道:“本官翰林院侍读杨瓒。得天子恩准离京,回乡省亲。”卫卒侧头,年纪对得上,官话中带着宣府口音,应该差不离。况且,京师重地,没谁会想不开,假扮五品京官,就为蒙混出城。只不过,该盘查的仍要盘查。“杨老爷,不是小的多事。”卫卒道,“敢问随行都是何人?”“本官族人。”杨瓒说话时,黑油马车内听到动静,车缦掀起,现出一个中年壮汉,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路引之上尽有写明。”杨瓒没有半点不耐烦,又卫卒解释道:“车上的三个箱子,装有金银布匹等物,另有宫中赏赐的药材。可要开箱查验?”开箱?卫卒连忙摇头。这般平易近人的文官,委实少见。为这难得的尊重,也不好过于为难。“风雪大,杨老爷路上小心。”“多谢。”谢过城门卫吉言,杨瓒转身坐回车上,垂下布缦。车夫甩了甩鞭子,自袖中取出一枚银角,抛到卫卒怀中。“天冷,买些酒水暖暖身子。”卫卒瞪大双眼,满脸惊讶。车夫没说话,直接拍拍腰间乌角带。看清带上悬挂的腰牌,卫卒立时冒出冷汗,忙不迭让开道路,目送马车飞驰而过。“刘小旗,那人有什么门道?”“快些闭嘴!” 第203章 杨小举人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卫中严防,驿站也被占满,无处落脚。最后只能带着杨土绕远路,赶到昌平州歇了一夜。几人闲聊时,驿站外又飘起大雪。老卒推开门板,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地动天灾不断,明年许能是个好年头,田里能多打些粮食,家中有余力,也好送孙子进卫学,识上几个字。”听老卒提起卫学,杨瓒不觉竖起耳朵。“先帝圣明,今上必也是明君。”老卒真心道,“不提旁的,只是增建卫学,许军户子弟读书,就是天大的恩典!”“老人家觉得此项政令甚好?”“自然。”老卒笑道,“不巴望儿孙科举,只望能多认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将来子袭父职,也能有个晋身的机会。甭管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小老儿一家都是诚心感谢。若能见上一面,必让孙儿磕头。”听着老卒的话,杨瓒不禁满脸通红。按理,他不是这么脸皮薄的人。可就是控制不住,连脖子都开始泛红。“杨老爷这是怎么了?”“没事。”杨瓒扇扇袖子,“八成是一路吹风,乍然暖和起来,有些受不住。”“可要移走一个火盆?”“不必。”杨瓒摇摇头,根本不是火盆的缘故,移走自是没用。又过两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杨瓒站起身,透过门缝,见遍地银白中,一辆骡车艰难行来,似随时会被大雪淹没,不觉感慨,当真如诗中所言:人似游面市,马似困盐车。“雪实在太大,若杨老爷不急赶路,可在此处歇上一晚,待雪停再走。”留下这句话,老卒拉下门板,冒雪走出驿站,提起灯笼,为困在雪中的骡车引路。杨瓒先问过杨庆三人,又询车夫意见。“雪大倒是不怕。”车夫道,“卑职在,自不会让杨侍读出岔子。只是天色渐晚,车行速度必会拖慢,赶不到下处驿站,怕要在-野-外过夜。”“既是这样,便在此处歇上一晚。”骡车上正是赶回的驿丞,得知杨瓒是五品京官,不敢怠慢,令人收拾出几间上房,多添两个火盆。“天冷,杨老爷早些歇息。如要吃食茶水,唤一声便是。”“多谢。”杨瓒递过一枚银角,驿丞没有推辞。待几人回房,驿丞寻出剪刀,剪下大半递给老卒。“你这是作甚?”“难得遇上出手大方的。”驿丞道,“总旗别嫌少。”“什么总旗。”老卒站起身,拍拍短袍,“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提它作甚。”驿丞仍是笑,老卒不提,他不能忘。对方一条胳膊换了他这条命,天大的恩情,这辈子都不能忘。当夜,寒风卷着大雪,打在窗楞上,阵阵钝响。躺在榻上,身上压着两层厚被,杨瓒依旧觉得冷。冷得睡不着,只能睁眼望着帐顶,摸出随身的青色玉环,想起离京前顾卿说的话,愣愣的出神。婚事当慎?翻过身,借雪光描摹玉上的花纹,杨侍读突然生出咬牙的冲动。不是对顾卿,而是对自己。早知会心烦,就该问个清楚!如此没胆,当真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太原,晋王府王府西苑在地动中垮塌,苑中的歌-女-舞-女-皆被移到存心殿后两庑。加上西苑中的侍女,共占去二十余间厢房。三十多人聚在一处,为居住安排,难免有些口舌。争执不下,惊动宫人,当即拿下带头几人,绑起来送入柴屋。“王妃娘娘仁慈,你们也该识趣。”扫过被堵住嘴,仍挣扎不休的两个-舞-女,宫人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西苑里竟藏着这样两个-妖-精,勾得王爷魂不守舍,摸黑前往西苑,连自身的安危也不顾。如不是这场地动,王妃娘娘还被蒙在鼓里!“带走!”如今知道了,自然不能放过。既为娘娘,也为她自己,这两个必不能留!那个牵针引线的乐工一样不能留。经过早先几件事,还以为他必忠于娘娘。没想到,貌似忠厚内里藏奸,推出一个刘良女,就为掩住这两个。 第205章 透过车窗,杨瓒向驿站众人拱手。“杨老爷行路当心,一路平安!”杨庆本想帮忙赶车,却被车夫拒绝。“雪这么大,我同壮士轮番,壮士也好歇歇。”“不必。”车夫只让杨庆三人坐稳,猛的一抖缰绳,骏马扬起四蹄,飞驰而出。车轮压过积雪,破开茫茫雪帘。目送马车走远,驿丞返回屋内。第一时间冲到火盆旁,见到烤着面饼的老卒,不由问道:“总旗认定这杨老爷不凡,连养了几年的骡子都肯送,为何不出去送送?”老卒摇头。收回长筷,撕开焦脆的饼皮,扑鼻的面香勾得人垂涎欲滴。“用不着。”老卒掰开面饼,递给驿丞半张,余下分给吏目。拍拍手,重新拿起长筷,将冰凉的干饼支在火上。“为何?”咬一口面饼,驿丞吏目均是烫得哈气。“问那么多作甚?”老卒瞪眼,“吃你的饼吧。”未勾补入边军时,他曾随里中的阴阳生学过几手。论起看人观相,不敢说半点不错,十次里总能看准五六次。这位杨老爷的面相,实是有些奇怪。乍看不长命,细看却是大富大贵,官运亨通。再细看,儿孙运浅薄。按照俗话说,注定断子绝孙,偏又不像是会遭逢大祸。这样的命格,实在是少见。老卒多年不为人观相,以为生疏了,是自己看错。没承想,今日送热水,瞄过杨瓒的手心,又是一惊。断子绝孙不假,却是凤协鸾和,福寿绵长。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越是想不通,越会去想。送别时,老卒没有露面,只将精心饲养多年的骡子送给杨瓒。没有子嗣,官运实是极佳,当可位极人臣。哪怕为了儿孙,他也要赌上一回。火苗蹿起,面饼散发出阵阵焦香。望着橙色的火光,老卒心思飘远,不禁有些出神。大雪中,杨瓒一行离开白羊口,直奔镇边城。在城中停歇半日,沿河道北上,进-入-怀来卫。越向北,气温越低,雪下得越大。如驿丞所言,老骡的确帮了大忙。风雪再大,仍可辨识方向,更能寻到废弃的驿站和破损的墙垣,供车马人员躲避。“等风小些再走。”车夫将马匹系紧,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有几分诧异。早些年,这么大的雪,只能在草原见到。继续这样下去,三四月间未必能见暖。播不了种,错过夏收,边军尚可依照朝廷运粮,边民又当如何?遇到灾年,北边的邻居缺衣少食,在草原活不下去,十成会到大明打谷草。边民没了粮食,只能沦为流民四处乞讨。朝廷发下赈济,经府州县衙,定当少去五六成。剩下的,还要供给运送粮食的役夫。留两成给灾民已是万幸,常常是一成不到,糊弄几顿稀粥了事。食不果腹的灾民,仍要继续乞讨。弘治朝政治清明,隐藏在台面下的肮脏龃龉,却从来没有消失。思及少年时的惨事,车夫握紧双拳,脸颊绷紧。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时候,百姓才能不苦?坐在车厢里,杨瓒抱着手炉,围着斗篷,既盼着雪能早些停,又想前路能更长一些。书音少闻,近乡情怯。越接近保安州,心情越是复杂。九成是受记忆影响。余下一成,杨瓒也说不明白。回到涿鹿县,见到杨氏族人,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甚至不能保证,见到杨小举人的亲人,是否能唤一声“父亲”。背靠车壁,闭上双眼。杨瓒有种冲动,立刻掉头返京。他想见顾卿,道不明缘由,就是想见。“没救了啊……” 第207章 亲卫飞身上马,一人向南,余下四散,多往附近卫所飞驰而去。清晨时分,大雪方止。彤云散去,天空初晴,现出一片湛蓝。难得一夜好眠,杨瓒走出房门,精神格外的好。深深吸气,凉意从喉咙流入肺部,激灵灵打个寒颤,只觉得通体舒畅,没有任何不适。文吏亲自送来热水饭食,感谢杨瓒出计,帮卫所度过难关。“只是仿前人之举,这般过誉,杨某实是惭愧。”用过茶饭,趁天气好,杨瓒向郭指挥告辞,套马上车,继续前行。离开卫所时,杨瓒推开车窗,向远处眺望。苍茫大地,银装素裹。城头之上,赤-红-烈烈。空旷的北疆大地,明军的卫所仿佛一座座-孤-岛,矗立在冰天雪地中,守卫着广阔的疆域,天下万民。寒风呼啸,仿佛战场的号角,苍劲古老,亘古悠然。实耶,梦耶?“杨老爷?”“走吧。”收回视线,合上车窗。杨瓒靠向车壁,再不多言。弘治十八年,十二月已未,杨瓒离京第七日,仁寿宫发下懿旨,先时迎进宫的十二名美人,八人受册为才人选侍,分入长春、万春两宫。余下四人将由太皇太后亲自教导,择最优者为后,余者将为妃选,封号等级最低也会为嫔。朱厚照忙于政事,按时去两宫问安,并不会多留。美人恩重,奈何天子无心,多数都将落空。因杨瓒不在,弘文馆讲习由谢丕顾晣臣轮替。有朝臣上言,再选贤德饱学之士入弘文馆。无论上疏的是谁,朱厚照一律驳回。“弘文馆之事乃先皇所定,不可轻改。”几次之后,群臣也品过味道。杨侍读圣心之隆,的确非一般。又两日,户部上言,军饷不可拖延,灾民赈济亦不可迟缓,请发太仓银。“三十万两银,十万充作军银,余下换得粮米,尽发州县。”“凡官衙赈济,饭中不杂陈米,粥中立筷不倒!”敕令发下,朱厚照仍不放心,令各地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严查,凡有官员阴奉阳违,贪墨灾银,必解至京城,严惩不贷!圣旨以密令发出,仍未能瞒过朝中。只因敕令下发两日,既有锦衣卫密报,通州官员贪墨灾银,已拿下首犯及从犯六人,不日押往京城。囚车进京,群臣哗然。联系前朝旧例,刘健谢迁同样皱眉。独李东阳不动声色,更劝刘健两人,此乃天子之令,就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无需急着上疏反驳,看看再论。刘健谢迁被劝住,不代表他人会保持沉默。两京言官的讽谏直言,雪花般飞入内阁,递送至乾清宫。“前朝有例,授内官以权,必数兴罪恶。许锦衣卫以刑罚,必早冤案。”“陛下践祚之初,诏查守备内官不法,严束锦衣卫之权。今诏墨未干,竟至复起,何以大信天下!”“乞圣命如故,严束厂卫,务授权柄,以致欺瞒圣意,妄造冤案!”天子没有表态,上言一封比一封严厉。都察院中,戴珊已卒,史琳重病不起,吏部请迁刑部左侍郎屠勋为都御使,天子准奏。屠勋上任之初,既表明态度。不和言官站到一处,也不赞同天子之举。“官员确有其罪,应交刑部大理寺严查。厂卫肆意弄权,超于法外,不奉严律,恐酿成大祸!”简言之,抓人可以,当由刑部大理寺派人。没有真凭实据,锦衣卫和东厂胡乱抓人,随意株连,置国法明律于何地?如有官官相护,锦衣卫可发驾帖。但在那之前,必须依律法办事。否则,还设立刑部大理寺做什么?屠勋的意见十分中肯,的确是为天子考虑。可惜,尚没说动天子,先被他人曲解,归入讽谏的直言,和骂厂卫的上疏捏在一处,奏于早朝。听着言官一句句昏庸无道、纵容奸邪、祸起之兆,朱厚照仅有的一点耐心,也被消耗殆尽。杨侍读不在,天子犯熊,没人能想到“怀柔”。统一的认知,天子不“悔悟”,上言必须更加强硬! 第209章 “你们是没瞧见,单是城门就望不到顶。”“守卫可是吓人!”“四郎住在伯爷府,咱们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过年。”“伯爷府?”少年们大哗。“可不是!”杨山兄弟愈发得意,声音不觉提高几分。“长安伯是武状元,上过战场,和鞑靼拼过刀-枪。府里还有天子亲书的匾额。”“伯府里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单手就能举起来,咱们两个都搬不动。”“咱们兄弟跟着学了两手,再遇上打谷草的鞑子,都能砍杀!”听完杨山和杨岗的形容,少年们满是欣羡,又有些不信。“别是吹牛皮吧?”“就是。”“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们可别随便胡诌,给四郎招祸。”“当心爹娘抽!”“怎么是胡诌?”杨山和杨岗登时急了。从怀里掏出黑鲨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窍,刀身雪亮,两面泛着寒光。“瞧见没有?”举着短刃,杨岗昂着下巴,四下里扫过。见少年们紧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显得意。“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边还有工匠的名字。别说碰,寻常人见都见不到。”少年们不停咽着口水,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岗子,给咱耍两下,成不?”“成!”杨山和杨岗很是大方,连刀鞘一并递给少年。“这刀锋利,小心点,别划伤手。”“晓得!”少年大喜,接过短刃,当下被五六个同伴围拢。年纪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凑,继续和杨山兄弟说话。“山子,长安伯那么神气,究竟长什么样?你见过没有?”“是不是和话本里似的,铜筋铁骨,臂有千斤之力,说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用什么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样勇冠三军,万人不敌?”杨山和杨岗嘴巴张了张,都是挠头。长安伯,他们的确见过。很高,样貌也好。除了四郎,他们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觉得像被埋在雪里,要么就是扔进冰窖。想到四郎和长安伯说话的样子,兄弟俩都是钦佩万分。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换成他们,别提说话,站近些都会手脚僵硬,脊背生寒。听完两人对顾卿的形容,少年们面面相觑。“山子,你们可不能骗人!”杨山和杨岗齐齐摇头。“不骗人!等着你们亲眼见过,就晓得咱们绝没有虚言。”“四郎和长安伯交情不浅,求过族长爷爷,跟着四郎进京,说不定真能见到。”进京?少年们没有反驳两人,集体陷入沉默。说得轻巧,也要爹娘答应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长点头。不是谁都有杨山兄弟的运气。还回短刃,少年千托万请,一定要两人教授刀法。“放心,一定!”杨山杨岗拍着胸脯保证,少年们转开心思,谈论起京城雄伟,街巷繁华。你一言我一语,兄弟俩甚至来不及答话。得知京城的粮价,晓得买一栋宅子需多少银两,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第211章 “不冷。”杨廉摇头。他的确不冷,只是肚子咕噜咕噜叫。杨瓒眉头皱得更深,将侄子抱紧房内,翻出天子赏赐的斗篷,结结实实将孩子裹紧。又打开箱笼,取出离京时,皇宫送来的软糖。除了软糖还有糕点,可惜多数不能久放。盒盖掀开,甜香扑鼻。杨廉抽抽鼻子,大眼睛扑闪,期待的看向杨瓒。“小叔……”坐到榻旁,将斗篷松开些,杨瓒轻声道:“这是小叔从京城带来的,给廉儿。最多只能吃两块,不然牙疼。”“恩!”杨廉点头,张开嘴,咬住裹了坚果的糖块,甜得眯起双眼。半晌,忽又收起笑容。“怎么了?”“娘说过,给爹守孝不能食荤。”“吃糖可以。”“真的?”“真的。”杨廉捧着精致的木盒,道:“小叔,带我去见爹好不好?我想给爹送去。”“好。”杨瓒抱起杨廉,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些给廉儿,小叔另带了好酒。”“酒?”杨廉皱皱鼻子。他被祖父蘸着筷子喂过,辣得直流眼泪,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对于祖父和父亲的爱好,实在难以理解。为免嫂子担心,喂过两块软糖、一块酥饼,杨瓒便抱起杨廉去到正房。杨母去世三年,杨枞始终没有续弦的念头。杨大郎和杨二郎往生,杨严氏有子傍身,杨赵氏却是孤零零,无所依傍。杨枞曾想过,出了孝就让二儿媳归家,另择良配。便是长媳,只要留下杨廉,也无需为大郎守着。什么贞洁牌坊,杨家从来不在乎。早年间,杨氏女同闫家郎合离,另嫁他人,没少引来口舌。自那之后,杨氏族中就立下规矩,族中的媳妇,男人不在了,愿意守着,是恩义。想另觅良偶,杨家必不阻拦。同理,杨氏女嫁到外县,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会撑腰。杨枞不便开口,请族长家人帮忙说道。未料,两个儿媳都是摇头,哪怕家人来接,也是住过两天,又回到杨家。思及两个嫂子的处境,杨瓒也是叹息。若是为了杨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举也好,做个富家翁也罢,有他在,总能护得侄子平安。假如是顾忌他,更是不必。真有御史上疏弹劾,杨瓒绝不会客气,祭出金尺,抽不-死-你!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自己没力气,请顾千户帮忙一起抽。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这一次。依照明律,杨家的老宅未设厅堂,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连着一个小院,四周架起土墙。儿子成亲时,杨父做主,打通土墙,又建两所房屋。从围墙到屋瓦,严格按照规制,不逾越半分。兄嫂住进新居,杨瓒一心科举,随杨枞留在老宅。有子登科,本可翻修旧居,架设房梁,增设厅堂。然举家在孝,杨枞伤病,几月动弹不得,两个儿媳更没有那个心思。“爹。”杨枞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见儿子孙子一起进来,不免有些奇怪。“廉儿过来,嫂子怕不知道。”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杨瓒放下杨廉,提起带回的几口箱子。“孙家的事实在是糟心。”待杨廉被儿媳抱走,杨枞才皱着眉,将憋在心里的闷气道出。私-逃的一双男女死在杨氏祠堂前,不是族长和族中老人当机立断,祸害必定不小。“案子查明,逃走的凶犯也抓了回来。”杨枞道,“提审时招认,说是和孙家有旧-怨,杀人是为报仇。”“和孙家有旧怨?” 第213章 “去族长家里。”杨枞道,“事情赶早不赶晚。早些说了,也好同族里商量。”“我同爹一起。”“你留在家里。”杨枞摇头,“你辈分小,没有说话的地儿。我走一趟把事情讲明,只要族长点头,老人也同意,明日里,事情都能办好。”杨枞紧了紧外袍,握紧木杖。“你赶了这些天的路,早点歇息。”“可……”杨瓒还想说,杨枞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别看杨瓒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族长和老人面前,依旧只有站着的份。要毁牌坊,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端看族里老人点头与否。办族学是好事,然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总要有个章程。收不收外姓子弟,就是头一个难题。同一里中,住的不只杨氏族人。东家西舍,街坊邻里,真要求到跟前,还能硬着心肠不答应?再有,族里的媳妇,外嫁的闺女,听到消息,哪有不打听,不动心思的?里外牵扯起来,一层层铺开,都不好酸脸。族学办在哪,收多少人,各家出多少银子,都要掰扯开,不能有半点含糊。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一个不小心,没能照顾周全,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好心也会招来埋怨。“到底经历的少啊。”杨枞支着拐杖,微驼着背,轻咳两声。杨叔忙慢下脚步,问道:“老爷,可要慢些?”“不必。”杨枞摇头,“再迟怕要歇了。”早点把事情说开,也好早下决定。杨土的事,杨枞已听杨瓒说过。对杨叔一家,既感激又愧疚。思量着翻年杨廉启蒙,也将杨叔的小儿子带上。不做书童,而是和杨廉一并读书,他日一同科举,哪怕只中童生,也能改换门匾,全家有个奔头。这对夫妻向来忠厚,这个当头提起,必不会答应。杨枞决意,等事情定下,再说不迟。两人一路前行,四周民宅渐渐被-夜-色-笼罩,苍茫的北方大地,冷风飒飒,烛光映着雪光,愈发显得空旷孤寂。族长家刚用过饭,几个儿媳在厨下收拾,男人们在正房闲话,年幼的孩子裹着厚袄,在榻上堆着木块,解着九连环。对于杨枞的到来,全家都有些意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族长起身,将杨枞让到身旁,“可是有事?老六,给你三叔端碗热汤。”“有事和大哥商量。”杨枞道。“可是祠堂的事?”杨枞点头,道:“还有祠堂前的那块牌坊。”“牌坊?”族长微顿,待热汤送来,让儿媳妇将孙子孙女抱走。死人的事,不好让小辈听见。“是忌讳孙家那闺女的事?四郎怎么说?”端起热汤,杨枞润了润嗓子,将杨瓒的顾虑和提议说明,又道出办族学一事。“这都是四郎的主意?”“四郎和我商量,想问问族里的意思。”杨枞道,“一切由族里决定。”族长没急着表态,沉思半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难为那孩子。”“大哥?”“本就是族里惹出来的祸,还要小辈来周全。我这个做伯父的,当真是-臊-得没脸!”“大哥快别这么说,族里也是为四郎好。”“好?”族长摇头,“旁的不说,单是孙家那个闺女,里里外外惹出多少麻烦。”提到孙家,杨枞不由皱紧眉头,闭上了嘴。“四郎体谅他十叔一家,不做计较,做长辈的可不能偏着良心说话。”“大哥……”族长抬起手,止住杨枞。“还是见识少,揣着私心。幸亏这事没成,要是成了,麻烦更大。”谁家没有亲戚,找不出摽梅之年的姑娘? 第215章 族长揉了揉眼皮,道:“廉娃是他亲兄弟的骨血,又聪明伶俐,四郎自会带在身边。咱家这几个孩子,未必是那块料子,等族学办起来再启蒙不迟。”“可是……”“你就没想想,咱们开口,四郎抹不开答应了,旁人听说也求上门,四郎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是累了自己,不答应必要得罪族人。左右都是为难。“是我想差了。这事的确不妥当。”“咱们杨氏,苦了几代,好容易翻身,有了盼头。”族长道,“没有四郎,闫家把咱们害得绝户,都没处伸冤。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能忘了前头的教训。你和几个媳妇都说说,也和族里媳妇、外嫁的闺女讲明,凡是敢起私心,给四郎找麻烦,别怪我这做长辈的不讲情面!”族长媳妇点头答应,再不提让杨瓒为孙子启蒙一事。杨枞回到家中,将族长的态度告知杨瓒。“得族里老人点头,才能决定。”“劳烦爹爹,是儿之过。”杨枞摇头,道:“大事上我帮不得你,族里这些事,好歹还能说上几句话。”“爹,儿惭愧。”“你孝顺,我知道。”杨枞道,“你杨叔家的事,我有个念头,你看是妥当……”要说的事情太多,父子俩都没有睡意。临到子时,方才各自歇息。翌日,鸡鸣三声,院门便被敲响,族长家的两个儿子亲自来请。“三叔,四郎,可起身了?”临到正月,开祠堂不是小事。需得早作准备,才不会出岔子。“起来了。”杨瓒早早醒来,整备妥当,亲自奉水伺候杨枞洗漱。杨玘兄弟来时,两人已用过米粥。“三叔起得早。”见杨瓒穿着儒衫,杨玘不由道:“四郎为何不着官服?也好让祖宗看看。”杨瓒摇头苦笑。在大明朝,事事有讲究,车轿不能随便坐,衣服同样不能乱穿。朝服,公服,乃至常服,凡是朝廷发下,穿着都有严格规定。天子赏赐的麒麟服更不能随便穿,连腰带都不能随便系。敢不守规矩,言官的口水能淹死他。“官服岂是能随便穿的?”瞪了弟弟一眼,杨珁和杨瓒说起祭祀安排,巨细靡遗,不漏一句。“家父正同老人商量,开祠堂之前先拆牌坊。”牌坊建在祠堂正面,不想穿行,只能绕路。多少代人,向来没有这个规矩。“先拆牌坊?”“对。”杨玘逮住机会,插-嘴道,“两块石基都是我和大哥打下,要拆,也得咱们兄弟动手。”杨瓒转头看向杨枞,见后者点头,才同杨珁兄弟道:“一切听族中安排。”天尚未大亮,杨枞父子已随杨珁兄弟动身,先往族长家,再往祠堂。彼时,族中老人多已聚到一处,商议拆掉牌坊,开办族学之事。多数人同意杨瓒的提议。只是今后是否再建,还要另论。“事情不好耽搁,等四郎一到,就去祠堂。”“好。”京城临近岁尾,神京城内愈发热闹。街市喧嚣,百姓面上带笑,喜迎爆竹声声。朝堂之上,却是风声鹤唳,没有半分喜气。天子和朝臣的矛盾愈发尖锐,每日早朝,都有一番唇枪舌剑,如雷声滚滚,八方雨来。继言官之后,六部侍郎接连上疏,请天子革武职冗员,召回镇守太监,严束厂卫,移审诏狱人犯。“地动未赈,暴雪为灾,妖星鼓动,尤示大变。”“陛下践祚至今,虏寇猖獗,土官跳梁,京畿犹现匪患。五月霪雨不绝,六月至八月亢旱蝗灾,九月十月地动不歇,十一月至今,暴雪连连,灾民上千,均不得赈济。”“灾患异频,实天之戒。”“武职冗员,耗费靡甚;盐法坏于戚里,千万引被占;镇守太监贪婪无度,欺夺民利;厂卫无视法度,滥-造冤狱。”“内廷坏于中官,朝中乱于奸佞,刚正毁于厂卫。”“百官上疏,天子不查,仍任以私近,亲近群小,实被蒙蔽正听。”“天子不用老成,不修寔德,专好骑射,实莽夫所为。” 第217章 面对犯熊的天子,李东阳束手无策,只能望乾清宫而兴叹。“我所忧者,实是天子有意复圣祖之法。”洪武帝立朝,法度何等严酷。凡贪墨者,皆剥皮充草。民有怨愤,可入府衙,直解官员入京。其间种种,不胜枚举。时至今日,各地县衙俱存有充草的皮人,以警醒后继官员。现下的情形,天子只是赌气,尚有可转圜的御敌。如被群臣彻底惹恼,一意孤行,谁又敢言圣祖之法不对?届时,两班文武都将进退不能。与其剥皮充草,不如自己结绳,套上脖子一了百了。“圣祖高皇帝之法?”闻言,刘健谢迁都是一惊。天子任用宦官,引来朝臣不满,他们亦焦心于此,以致忽略最紧要的一条敕令:“凡贪墨五两,俱下诏狱!”此时想起,不免心生寒意。“天子当真会如此?”李东阳摇摇头,表情有几分凝重。比起做太子时,天子变化不小,心思愈发难猜。纵然是做过天子老师,也不敢断言,这位爱玩好动的少年,每日坐在龙椅上,俯视朝堂百官,脑中都在想些什么。先帝仁厚,天子纯孝。忆起弘治帝临终遗命,李东阳不禁叹息,生出一丝苍凉之感。今上不比孝宗皇帝慈爱,反倒如太宗皇帝习武好斗,杀伐果断。群臣上疏越频,回应愈是超出预料。长此以往,朝堂纷扰传闻民间,百姓当如何议论?事入奸细之耳,草原得悉,兵祸恐将再起。自先秦先汉历唐宋至今,前朝后代,千百年间,凡君臣不睦,都将风波乍起,生出乱局。轻者朝堂-震-荡,君臣离心,小人当道。重者……李东阳蹙紧眉心,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为今之计,乃是尽量劝说天子,按下朝臣,无论如何,不能让君臣矛盾进一步-激-化。可惜,受条件所限,见不到天子,胸有良策也无法施展。当此紧要关头,唯一能无召入宫的杨瓒,竟是归乡省亲,半月不在朝中。抚过长须,李东阳眯起双眼。早知如此,应提醒吏部的马负图,压下杨瓒归乡省亲的批文。延迟两日,也不会生出这般局面。随手翻开一封谏书,见有“近臣”“奸佞”“翰林侍读学士”等字眼,李东阳眉心皱得更深。不明是非,乱咬一气,当真是不够添乱!保安州,涿鹿县站在祠堂前,杨瓒忽有被人算计之感,不禁汗毛倒竖。下意识左右看看,确定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坊之上,小心按了按后颈,暗道:紧张过度,以致产生错觉?“四郎,且上前来。”族长身着绢布袍,脚蹬牛皮直缝靴。衣摆距地五寸,恰好盖过靴筒边缘。白发束成髻,以木簪固定,戴无顶香木帽。此刻正手持长香,腰背挺直,肃然立在牌坊下。“族长。”杨瓒未穿官服,蓝袍方巾,唯腰间束黑乌角带,挂天子亲赐牙牌。“持香。”族中老人点头,同意拆毁牌坊,族人自不会提出异议。只在动手之前,需祭以长香。一为惊动祖先,当以正心告罪;二为悬在牌坊上的两具尸身。死于非命,恐有怨气不散。祭上长香,当可送其归入地府,重新投胎。无论生前有什么恩怨,人既已往生,都可烟消云散。杨氏开祠堂,全族聚于此,外姓本不应在场。然推溯前由,查究因果,杨氏老人合议,请孙氏族人前来,同为往生人上香。行商不知生死,出族之事自然不可行。现下,死去的行商之女仍是孙氏族人,按规矩,需得如此。念杨氏仗义,孙氏族长满口答应。但终未亲自前来,只遣两子代为上香。原本,行商的妇人也该前来。怎知族人前去告知,那妇人竟按着胸口坐地大哭,旋即昏倒,人事不省,至今未能下榻。真也好,假也罢。父亲不知行踪,母亲不愿前来。依照老人的说法,孙氏女不成单鬼也是孤魂。同死的表兄尚有一个老仆捻香,而她,却连亲娘都不愿来见。“可怜啊。” 第219章 “四郎!”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呼出声。“你这是做什么?”“兄长之死,瓒难辞其咎。”杨瓒端正神情,声音愈发坚定。“瓒今在列祖列宗前立誓,长兄之子既瓒之子,瓒必当视如己出,抚其成人,育其成才。欲考功名,瓒定倾囊相授,助其科举。欲为闲翁,必为其择良妇,置田产,传续家业,绵延血脉。”“四郎!”杨瓒声音一顿,急着道:“族人之恩,瓒永铭于心,绝不敢忘!”“自今之后,凡族中驱策,置祭田,办族学,孝老人,爱孤独,力所能及,绝无推脱。然族人如有违法,行仗势凌人之举,瓒亦将秉公论断,交有司严惩,绝不徇私情!”“祖先当前,瓒立此言,诸位长辈可证。有违此誓,必应天责!”誓言道完,杨瓒重重叩头。在场之人皆被誓言震撼,久久未能作出反应。杨枞颤抖着嘴唇,想说儿子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四郎,”族长哑着嗓子,用力按住杨瓒的肩膀,“你这是何必!”世人重诺,在祖宗牌位前立誓,断无反悔的余地。念兄弟之情,将长兄之子视如亲出,精心抚养,助其成才立家已是大善。因此而不娶妻不生子,又是何必。担忧爱亲子而疏侄儿?以四郎的品性,怎会如此!祠堂中的老人亦是摇头叹息。年少冲动,发下如此誓言,今后当真要孤独一生?杨瓒转向杨枞,再次跪倒。“父亲,儿意已决,请父亲应允。”杨枞没有说话,举起木杖,就要狠狠抽下。“三弟!”“老三!”“这里是祠堂!”族长和老人们忙要阻止,杨枞却已停下,木杖脱手,用力拍在杨瓒背上,哑声道:“四郎,你让为父如何,如何啊!”儿子重亲情,他喜。为养育兄长之子孤独终老,他又何尝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枞被族长拉住,浑身似没了力气,面向祖宗排位跪倒,痛哭失声。老妻离去,两个儿子被害,长媳拘着孙子,似要同夫家离心,现今四郎又发下此等重誓,他该如何,他又能如何?杨枞哭得伤心,老泪纵横。杨瓒跪在地上,重重磕头。事难两全。原身已逝,他必代其侍奉尊长,全尽孝道。然而,有再多的愧疚,他都不能娶妻,不能生子。做人当有底线。为了世人的目光,便违心娶妻,害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他做不到。伪善也好,伪君子也罢。前世今生,他真的做不到。牌位前,杨瓒不停的磕头。很快,额前一片青肿,地面染上血痕。杨廉年幼,不知小叔为何这般,又惊又吓,竟大哭起来。哭声传出祠堂,不知发生何事,杨严氏面色苍白,不是被杨刘氏死命拉住,早已冲进祠堂大门。“三弟,”族长劝慰杨枞,“四郎重情谊,记挂兄弟,爱护侄子,你当欣慰才是。”看着长跪不起的儿子,杨枞似瞬间苍老十岁,终究哑着声音道:“起来吧。”“爹?”“既在祖宗牌位前立誓,便要做到。”扣着族长前臂,杨枞费力站起身,面向祖宗牌位,重新跪倒,行大礼。“祖先在上,自今日起,枞之一脉传于四男瓒,后续于长孙廉。”“长孙成年,尊父为先,孝叔为重。为父斩衰,为叔齐衰不杖。”“列祖在上,族人为证!” 第221章 对比宣府卫城的边军壮汉,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犹如云泥之别,完全两样。这样人物,在杨枞面前执子侄礼?越想越不可能,着实是糊涂。最后,只能从杨庆三人的话推测,顾千户和杨瓒相交莫逆,实为挚友,才会如此礼待杨家长辈。有些见识的老人,多从另一个方面考虑。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凡事只听命天子,自有一股傲气。如此放下身段,可见四郎皇恩之重,必定前途可期。众人各有思量,猜测不易。无一例外,都对杨瓒有了进一步认识。先得天子钦点,金榜登科,打马御前。后入翰林院,短短时间内官至正五品。这样的经历,实是话本中才有。单是耳中听闻,已有震惊之感。顾卿的出现,更证实众人所想。杨瓒,四郎,果真是全族的希望!自今往后,凡杨氏族人教育子孙,必举杨瓒为例。“学文不成,习武不行,整日不知上进,下田还要偷懒,惭愧不惭愧!”“瞧瞧人家四郎,不求你及上一半,只要能学到一分,你老子也能乐上整月!”敢反驳?以何为借口?杨瓒不成亲,不生娃,无后为大?下场只有一个,引来父亲大人-暴-怒,抓起趁手的“兵器”,一顿-狠-抽。兵器无有,鞋底也能凑合。朝廷有律,许北疆庶民穿靴。皮面硬底,为防路滑,常在鞋底订细木条。落到身上,必留下成排红印,排列整齐,无比的酸爽。抽且不算,更要大骂:“四郎为何不成亲?为的兄弟情义!为的是侄子!你若也能这样,老子都能在祖宗面前烧高香!”何谓别人家的孩子?正如这般。有杨瓒在前,杨氏儿郎上进则罢,不上进,必将水深火热,日日酸爽。离开祠堂后,族人各自还家,换衣洗漱,准备表礼,送杨瓒还京。“多备些面饼,给四郎路上吃。”“这些粗浅吃食,四郎能看得上?”“你都见着了,四郎重情义,如何会看不上。”回家之后,族长亲自到库房里扛出白面,吩咐媳妇做饼。待厨房升火,才端起热汤,喝下大半碗,逼出额上细汗,顿觉松快不少。杨珁抱起闺女,又捞起眼巴巴瞅着的儿子,对杨刘氏道:“爹说的对,甭管礼轻礼重,都是咱们的心意。娘忙不过来,你去帮下手。”“哎。”杨刘氏答应一声,走到厨下,系上围裙,洗手帮忙和面。左右看看,见两个弟媳都不在,凑到婆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你说真的?”族长媳妇停住动作,看向儿媳。“真的,不是媳妇拦着,差点冲进门,族里几个媳妇都见着了。”杨刘氏担心道,“娘,您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撞着什么了?”“别瞎说,还嫌事不多?”见婆婆生怒,杨刘氏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到底没忍住,又道:“娘,儿媳想着,是不是该去劝劝?”族长媳妇没理她,继续和面。半晌,才点头道:“是该劝劝。”杨刘氏长出口气,总算没再让婆婆生恼。“回头多去走走,带着廓娃和庾娃。”“可……”到底是守孝的人家,杨刘氏自己不碍什么,带上孩子,总觉得不妥当。“都是亲戚,没那么多忌讳。”族长媳妇道,“一日不改嫁,就一日是杨家的人。大郎早晚要接替他爹,你是长媳,凡事不能只顾自己,都得学起来。”“是。”杨刘氏福身,“媳妇受教。”“你也别多想。”族长媳妇舀起半碗水,倒入面中,道,“我年岁小时,家里遭过兵祸,惨事怪事都没少见。她是心里不痛快,一时钻了牛角尖,多劝劝就能回转过来。”“是。”杨刘氏接过陶碗,小心道,“媳妇必不会多嘴,但族里怕会有些言语。”知道儿媳的担心,族长媳妇道:“无碍,我同你爹说,必不会有人嚼舌头。”不提前世,族学办起来,必要延请良师。族里没那么大本事,全要指望杨瓒。谁敢随便嚼舌头,看杨瓒家的笑话,能被全族人的口水淹死。“娘,您说四郎进京,会不会带上廉娃?”“说不准。” 第223章 “顾千户客气。”“晚辈同四郎交情莫逆,伯父如不介意,可唤晚辈之名。”“这……不妥吧?”“伯父乃卿之长辈,有何不妥?”老人家,伯父,长辈。杨枞只能干笑两声,僵硬点头。两人行至正房,杨叔送上热茶。随杨瓒归乡的校尉早得知消息,从歇脚处赶来,见礼之后,将沿途所见报与顾卿。“白羊口驿站有善养马之人?”“属下如未猜错,应是驿站中的老卒。”校尉禀报时,牵来的骡子正在院中嚼干草。不声不响,蔫头蔫脑,没有半点精神。不是校尉有言,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头老骡,识路不说,奔跑起来,速度丝毫不亚于军马。看过骡子,顾卿对校尉颔首。校尉抱拳,心中明白,归京时必走白羊口。驿站中的老卒,九成要显身发达。大夫到时,杨瓒依旧未醒。诊脉之后,大夫告知杨枞,杨瓒并无大碍。“无需开方子,备好热水米粥,至多一个时辰,杨老爷就能转醒。”“可能赶路?”“赶路?”闻言,大夫不禁皱眉,视线从榻上移开,落到说话人身上。“将临正月,杨老爷还要赶路?”“天子有命,杨侍读需尽早返京。”既是天子之命,便无转圜余地。沉思片刻,大夫提起笔,写下两张膳方,道:“天冷风大,杨老爷底子不厚,一路之上还需小心。这是两副膳方,寻好药材,在家中熬制成热汤,冻结成块,以温水融开即可服用。”“多谢大夫。”杨枞道谢,取诊金相送。大夫没有推辞,主动多留一个时辰,待杨瓒醒来,才提起药箱冒雪还家。躺在榻上,杨瓒仍有些头晕,感到全身无力。“四郎,可好些了?”“累父亲劳心,瓒不孝。”勉强撑起身子,杨瓒目光转动,见到立在门旁的顾卿,立时定住。下意识闭眼,睁开。还在?揉一揉,再睁开。依旧在。杨瓒终于确定,是真人,不是幻觉。“顾千户?”“杨侍读。”手托瓷碗,顾卿走到榻前。“顾千户为何在此?”“奉天子口谕,召杨侍读还京。”天子口谕?杨瓒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掀开被子,离开床榻,面向京城方向行礼谢恩。“本该今日启程,然天色已晚,可明日动身。”天色已晚?看向窗外,杨瓒满脸莫名。不得不告诉自己,明晃晃的是雪光,绝不是日光。延迟启程,顾卿等人自要留宿。杨枞本想让出正房,被顾卿婉拒。“晚辈同杨侍读莫逆,可抵足而眠。”杨瓒正用药膳,闻言,差点喷出满口热汤。交情莫逆,尚说得过去。 第225章 思及此,杨严氏顿感羞惭。放下鞋面,回想起娘家人的话,对比公公和杨氏族内的种种,杨严氏终下定决心,自尽往后,儿子就是她的依靠,杨家就是她的根。有敢说小叔一句不是,她必要撕烂那人的嘴巴,扯碎那人的舌头!☆、第七十二章美人共枕,压力山大。熄灯之后,杨瓒躺在榻上,双腿伸直,双臂紧贴腿侧,硬-挺-挺的一动不动,好似木桩一般。沉香萦绕鼻端,心思微动,神思不觉开始飘浮。繁花迷人眼,美色醉人心。黑发玉肤,触手可及。要不然……打住!用力握拳,杨瓒狠狠咬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杨瓒表示,格调太高,尚无此等觉悟。“思-想”犯-错误,可以弥补。化为行动,怕要躺在担架上上路。唯恐把持不住,铸下“大错”,杨瓒闭上双眼,从《弟子规》默背到《论语》,从《大学》背到《中庸》,连《孝经》都过了一遍。感慨杨小举人好学不倦,博关经典之余,赫然发现,自己愈发精神,半点睡意也无。这下糟糕了。星光洒入室内,杨瓒睁开双眼,狠狠瞪着帐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说背书会瞌睡?出来谈一下人生,保证不-抽-死!光线黑暗,意识清醒,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清浅规律的呼吸,仿佛能安定人心。淡淡的沉香,沁人心脾,不带半分浓郁。告诉自己不要动,冲动是-魔-鬼,按捺不住必会出事。奈何意志过于薄弱,理智被情感甩飞,身体仿佛脱离大脑控制,自顾自开始行动。小心的,不发出过大声响,杨瓒慢慢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浓墨般的长发。禁不住想象,缠入指尖一缕,是否会丝缎般冰凉。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杨瓒告诉自己,只是看看,过一过眼瘾,绝无其他念头,绝无……好吧,他当真没法保证。目光转动,沿额际下滑。长眉斜飞,如剑锋凌厉。双睫浓密,似蝶翼轻颤。鼻梁高挺,唇色-艳-红。靡颜腻理,非是呼吸可闻,当真如雪砌一般。杨瓒看得出神,久久不眨一下眼。直到更鼓声传来,伴着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响,才乍然清醒,猛然意识到,他竟然看呆了。没出息!这三个字,已明晃晃刻在杨探花的脑门上。闭上眼,深呼吸,用最大的意志力转身,继续背诵十三经。他偏不信,一夜而已,距天亮最多两三个时辰,熬也能熬不过去!“看够了?”声音很轻,流入杨瓒耳中,却仿佛惊雷炸响。汗毛树立,猛地转头,差点扭到脖子。不知何时,顾卿已经醒来。单臂支起,掌心托着下颌,双眼微眯,隐隐带着笑意。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倾泻缠绕在颈间,映着肤色,说不出的靡丽。僵硬的扯扯嘴角,杨瓒没敢出声。壮起胆子偷看,被当场拿了个现行。还有什么可说?“我……那个……”活了两辈子,从未有此时尴尬,也未曾这般口拙。顾卿轻勾唇角,忽然倾身,长发扫过杨瓒脸颊,似最上等的丝绸。“杨侍读尚未回答。”“什么?”“可是看够了?” 第227章 杨氏族人陆续醒来,屋内亮起灯光。炉火点燃,族长媳妇带着儿媳在厨下烙饼。族长套上厚袄,推开门,站在院里好一会,未见有降雪之兆,才放下心,脸上有了笑容。四郎今日启程,赶上晴天,是个好兆头。“爹,天冷风大,您怎么站在院子里?”“无碍。”三个儿子到齐,族长转身回屋。见长孙也被抱来,揉着眼睛打哈欠,始终没有哭闹,满意的点了点头。“想成才就得勤快。四郎在家时,哪日不是晚睡早起,勤学苦读,才能金榜题名,得晋官身。”三个儿子躬身听训,长孙杨廓被放到地上,站在父亲腿边,一同听祖父教导。“自国朝开立,杨家多少代下来,少有立身扬名之人。早先被闫氏欺压,因为什么?你们都应该晓得。”“是。”“现如今,四郎在朝为官,族内又将开办学堂,廓娃、庾娃,加上还没能下地的几个娃娃,但凡有一个出息,能及得上四郎一半,咱家都能改门换匾,他日我到地下见了祖宗,也有话说,更有脸面。”“儿谨遵父亲教诲。”“廓娃,”族长招手,道,“到祖父这来。”幼子长孙,向来得长辈宠爱。自落地,杨廓便得祖母祖母喜爱,少见祖父如此严肃,几岁大的孩子,难免有些害怕。“莫怕,过来。”族长放缓表情,杨廓抬头,小脸不再紧绷,迈步走到祖父面前。“祖父今日说的话,你都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年岁,都不能忘。”“孙儿不忘。”“宗族是根,各家是枝。齐心合力才能让树根深扎,树身不倒。”“是。”“做人,不是吃饱穿暖就好,要懂廉耻知礼仪。家有千金,却是欺压乡里不办人事,也同-畜-生无异。你可明白?”“孙儿明白。”“要学你三爷爷家的四叔,重情重义。对长辈,要孝顺,对兄弟,要友爱,对同族,要关切。为了一点私心,六亲不认,置亲情不顾,弃族人不管,纵能得意一时,也不能安稳一世。你要牢牢记住!”“孙儿一定记住。”“你四叔在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你可知缘故?”杨廓抬着头,老实摇头。“现下不懂,没有关碍。”族长道,“你只要记得,为人处世必要学你四叔。今后凡有人敢说你四叔的不是,挥起拳头揍过去。你揍不过,还有你爹,你叔,你爷爷!”杨廓听不懂大道理,揍人却是能听懂的。包子样的小拳头,照样威力不小。杨珁咳嗽两声,不敢和亲爹顶嘴,只能瞪儿子。这小子早就难管,在父亲跟前才老实些。现今有了父亲的许可,还不得翻上天去!“老大。”没理会长子的苦脸,族长道,“等你-娘-烙好饼,你和老六给四郎送去,顺带帮忙套车。”“是。”杨珁和杨玘离开,杨玿上前,对族长道:“爹,我也去帮忙?”族长摇头,道:“你去你十叔家一趟。”“去十叔家?”杨玿面现诧异。“对,和你十叔十婶说,四郎辰时中就要动身,一起送送。”犹豫片刻,杨玿道:“爹,十叔怕不会答应。”“叫你去就去!”族长瞪眼,“告诉你十叔,我说的,全家都去。四郎都不计较,他们钻的什么牛角尖。一族人没有隔夜仇,放不开心胸,只能惹人笑话!”杨玿不敢和亲爹争辩,只能应声出门。彼时,天将大亮,族人接连走出家门,或提着藤篮,或扛着布袋,都往杨瓒家汇集而去。杨瓒已经起身。前半夜没能睡好,后半夜却是酣然无梦。半闭着眼睛,浸湿帕子覆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蒸去残余困意,顿觉有了精神。顾卿着好绯袍,正拿起玉带。千户是正五品,本该束乌角带。谁让顾千户亲爹是侯爵,又得天子亲授伯爵,腰带自可用玉。见顾卿束发戴冠,杨瓒忽然记起,官服之外,只见他穿过白泽服。回忆停格在某个瞬间,杨瓒放下布巾,捏捏额头。该说自己过于迟钝,后知后觉,还是对方段数太高,非寻常人可比?思及此,杨瓒颇有磨牙冲动。 第229章 族中老人都是红了眼圈,连胜道:“我杨氏有望啊!”杨瓒转向杨枞,磕三声响头。“父亲,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还请父亲保重。”按着杨瓒的肩膀,杨枞道:“你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顺。起来,日头短,早些启程,莫误了时辰。”“是。”杨瓒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记下一张张殷切的面容。最后俯身,对杨廉道:“廉儿在家要孝敬祖父,孝顺母亲和婶娘。等过了年,小叔便接廉儿进京。”杨廉点头,抓着杨瓒的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小叔,廉儿一定听话。”“好。”杨瓒将一只荷包交给侄子,内有十余颗糖丸,皆为顾千户“友情”奉献。“廉儿收好,吃粥时才可用。盒子里的软糖,每次也只能吃一颗。”“恩。”杨廉抱紧荷包,用力点头。杨瓒起身,再次告别父老,终于踏上马车。顾卿飞身上马,向众人抱拳。校尉扬起长鞭,骏马同时扬蹄,哒哒声中,碎雪飞溅。不顾寒风,杨瓒推开车窗,屡次向后张望,直到房屋人影均化作黑点,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才不舍的收回视线。前世不曾奢望的亲情,却在这个陌生时代得到。讽刺吗?不。该是幸运。望着皑皑白雪,杨瓒忽然笑了。笑声得畅快,笑得肆意。面对顾卿望过来的视线,杨瓒更是笑弯了眼。“杨侍读为何发笑?”“为何不能?”“……”顾卿挑眉,看着杨瓒,突然发现,眼前之人似乎有了些变化。曾有过的压抑郁愤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豁达畅然。好似一块美玉,几经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光华。顾卿拉住马缰,黑眸深邃,几将杨瓒凝入其中。笑声戛然而止。强撑两秒,杨瓒终没能撑住,缩回车厢。这一回,朗笑的变作顾卿。无论骑马赶车,同行校尉只能心中流泪,这种情况下,装背景的难度委实太大。若是上天再给一次机会,打死也不和千户大人一同出京!☆、第七十三章正德元年,正月壬午。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第231章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手不管的……吧?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杨侍读可是有事?”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顾卿挑眉,嘴角微勾。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翌日,天空放晴。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告辞。”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告辞!”“杨老爷一路顺风!”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一切听顾千户安排。”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夜晚不歇?”“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杨瓒没有提出异议。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正德元年癸未,宣宗皇帝忌辰。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第233章 一封弹劾奏疏,竟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怕是上疏的刘御史也没能料到。正如杨瓒之前所想,耿直过头,不计较后果,好心也会办坏事。风波中,数名锦衣卫护卫两辆马车,停在玄武门前。接到锦衣卫递出的腰牌,城门卫当即让开道路。连日赶路,杨瓒疲累至极。见到皇城大门,终于长出一口气。殊不知,皇城内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第七十四章归乡省亲之前,杨瓒未曾置办宅院。此番匆忙回京,又没有杨氏族人相伴,只得继续借助长安伯府。马车穿过城门,哒哒的马蹄声渐被人声掩盖。越向前行,熙攘声越大,愈发显得嘈杂。杨瓒推开车窗,发现街两旁摆开众多摊位,各色人等忙碌其间。有粗布短袄的小贩,也有穿绢布袍、戴无顶帽的商人,还有老少匠人,都忙着撑起木杆,拉开长绳,铺开木板。摊位前摆着大小不等的木箱,少数摊开,多数紧闭。木箱旁边,各有细木锦缎,粗细不一的蜡烛。“这是什么缘故?”杨瓒看得好奇,不免开口询问。按照农历,现下是正月初七,不该安居家中,同亲人团聚?这番忙碌景象,实在令人费解。“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听到杨瓒疑问,顾卿拉住缰绳,减缓行速,靠近车窗,道:“每逢上元佳节,京城都要开灯市。这里靠近外城门,再向里走,更加热闹。”“这些商人和匠人都是京城人?”“多数从外地来。”顾卿举起马鞭,指向几名满脸络腮胡,装束有些奇怪的商人道,“那几名夷人,去年也曾来此。”“去年?”杨瓒咋舌,“顾千户都还记得?”“自然。”顾卿点头,微掀唇角,笑道:“比起我朝匠人,夷人工匠手艺粗陋,做出的花样还算新奇。杨侍读有意,待赏灯之日,可前来有一观。”上元节,杨瓒听着耳生。换成元宵节,便恍然大悟。元宵佳节,是华夏的传统节日。自秦开始,历经两汉,发展到唐宋,已十分兴盛。节日期间必要赏灯,女子当结伴出行。兴致所至,文人-骚-客亦要吟诗填词。灯市之中,虽无-爆-竹声声,热闹却不下除夕。至元时,庆贺被短暂取消,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参仿宋制,恢复传统。诏令全国,每逢佳节,各府州县不可拘束百姓,官员当与民同乐。“自太宗皇帝迁都,东安门处即有灯市,至今已近百年。”见杨瓒感兴趣,顾卿干脆令校尉驱车,取道东安门。此时,东安门迤北大街已汇聚来自各地的商贩和匠人,支起棚架,高挂彩灯,更有匠人当场制作彩灯,吸引过路百姓购买。加上穿梭在摊位间的货郎,在街边支起的吃食摊子,可以想见,入夜之后,整条长街将是何等热闹。“上元节当日,东安门不宵禁,正阳门,崇文门等俱不关闭。”“不宵禁?”“自古有言,提彩灯绕街长行,可走百病。”听“古人”讲“古”,委实有些奇怪。杨瓒控制住嘴角,尽量不要上翘。“杨侍读为何发笑?”“啊?”杨瓒摸摸嘴角,无语的看向顾卿,感觉需要这般敏锐?顾千户点头,需要。杨侍读无语。和锦衣卫相处,当真压力不小。将来搭伙过日子,想藏个私房钱都不可能。搭伙过日子?怎么会想到这个?杨瓒猛的一愣,用力咬住腮帮,不敢看顾卿,只能瞪着车窗,似有深仇大恨。顾卿看着杨瓒,眼中难得闪过疑惑。杨侍读的心思,有时摆在脸上,有时的确难猜。正月十五过后,京城恢复宵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恢复巡逻。到正月十七,制灯匠人和商贩才会到顺天府开具路引,交出部分税银,启程返乡。“自正月初十至十七,灯市不歇。”“这么长时间?”“自然。”顾卿奇怪的看着杨瓒,这不是理所当然?杨瓒挠挠鼻子,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逢年过节也是朝经暮史,手不释卷。上元节观灯必将耽搁读书,自然不行。再者,京师繁华,北疆苦寒。宣府又是北疆重镇,保安州紧邻宣府镇城,除夕当日,都是兵在城头,甲不离身,刀不离手。依少数记忆,涿鹿县的上元节实在算不上热闹,单是匠人和灯商,就不及京师万分之一。更不用提叫卖其间的小商小贩,香风袭面的妙龄佳人。听着顾卿的讲解,津津有味的看着渐成规模的灯市,杨瓒愈发兴致盎然。东风夜放花千树。 第235章 手指悬在桌面,久久没有落下。杨瓒很不理解,旁人两论,以李东阳的老谋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坐视旁观,不担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级,彻底和群臣对着干?事实上,朱厚照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还没达到顶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发,才真的会要人命。“没辙啊。”手指开始发酸,杨瓒终于意识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僵坐了许久。“要是早上几日,还能想想办法,现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说,事情容易马上就能解决。触及桌面,凉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杨瓒蹙眉,无意识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打着哈欠,杨瓒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之上。天塌了,有高个-顶-着。事情已经这样,再急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睡觉。睡醒,明天再说。除下外袍,侧躺在榻上。全身包裹着锦被,不过片刻,杨瓒便沉入梦乡。透过门缝,一丝凉风飘入室内。残余烛火轻摇,倏然熄灭,只余青烟飘渺。正德元年,正月丙戌。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丁是丁卯是卯。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越品用金银绣带,抓!车缦有色差,抓!车轮尺寸不对,抓!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不乘车骑马,改走路?不成!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言官本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天子以身作则,处处守法,依祖制办事,谁敢做锄头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当廷杖加身,揍个半死。青史留名?做梦去吧。史书记载,必会斥其为“不守法”的小人。考虑到言官身份,更会加上“渎-职”二字。 第237章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刘健和谢迁则不然。“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为天子者,内当秉政劳民,外当长驾远驭。我等为臣子,理应扶持礼法,规劝天子敦诗说礼,远佞亲贤,诛灭群小!”“宾之诸多顾虑,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顾后,助他人威风,实不可取!”劝不得刘健回头,李东阳无法,只能再请见天子。结果同之前一样,朱厚照就两个字:不见!几次三番,李阁老有些心凉。一边过于强硬,一边持续犯倔。以常理而言,刘健和谢迁的想法并不能算错。实际上,的确在为天子考虑。换成弘治帝,必会全盘采纳。甚至是成化帝,都会择条接受。但龙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儿子,虚岁十六的正德帝!弘治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百般宠爱,养成活泼好玩,爽直的性格。刘健欲行铁-腕,对这位进行“挫折教育”,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局面只会闹得更僵。事已至此,李东阳心中叹气,表面仍要同刘健谢迁保持一致。天子不听劝,水越搅越混,内阁便不能显出不和。事情尚未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损伤的不过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内卫和三大营折腾,顺便给镇守太监加几石禄米,下令锦衣卫东厂严查“违制”,并未触动群臣的根本利益。李东阳能做的,唯有沉住气,等待时机。让刘健罢手,必不可能。从今上登位,刘阁老便积下一肚子火气。朱厚照几次犯熊,更是火上浇油。为弘治帝临终嘱托,为使朱厚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刘健绝不会让步。必须让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国家,处理政事不能全凭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个人好恶。肆意而为,不听劝诫,亲信内臣,惩治耿介,绝非明君所为!有刘阁老为后盾,群臣底气更足,直谏的奏疏越来越长,措辞越来越严厉。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觉得,满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对着干。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压制,做事束手束脚。别说重启出海的计划,连出皇城都不可能!刘瑾不是没想着继续煽风,奈何司礼监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风,就会被收拾一次。手段越来越狠,刘公公抗击打能力再强,也有些撑不住了。于是乎,在杨瓒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溅,仍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两端,不停加着砝码,却都选最小的拿,最大的几块始终堆放在一旁,无人问津。少年天子-政-治-经验不足,不晓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边缘敲砖碎瓦。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坚决拥护刘阁老,甘当马前卒;一派同李阁老相类,忧心局面不可收拾;还有一派,两不相帮,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绝不轻易开口。但是,无论如何站队,无一例外,没有一人站在天子身边。利益决定一切,颠扑不破,千百年不变。不能怪朱厚照亲近内官,朝堂之上,少年天子实在是孤立无援。就在双方勉强维系平衡时,一封弹劾奏疏拉断紧绷的长弦,巡按御史刘玉,赫然抓起一块重量级砝码,咣当一声,砸上天平托盘。“劾选婚太监吴忠不法!”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镇守太监身上打不开缺口,改从选婚太监下手。有人看到机会,立即上奏,附议刘御史,并四方搜罗证据,言之凿凿,必要将吴忠拿下。意外的,刘健和谢迁没有出声,六部尚书也是皱眉。蹦跳得最欢几人,犹不知闯下大祸。当真该庆幸,天子刚坐半年龙椅,诸位老练大伴多不在宫城,要么前往守陵,要么往南京养老,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张永等,尚未经过历练,并不晓得此事背后机窍,更不会明白,上奏的御史已搬起石头,稍有不慎,就会砸伤所有文官的脚。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倒是知晓几分,碍于后--宫不干涉-朝-政,又牵涉皇后人选,天子大婚,只能看着着急,没有半点办法。至于张太后……不提也罢。 第239章 殿前卫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中官。“杨侍读回京了?”退朝之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内殿,门内响声不绝。谷大用轮值司礼监,张永在营中点选勇士,丘聚和刘瑾几人侍奉殿前。得知杨瓒请见,哪怕是刘公公,也长出一口气,有了天降救命稻草之感。“陛下,翰林院侍读杨瓒请见!”小心躲着瓷片,刘瑾入内殿禀报。朱厚照高举一只瓷瓶,正要砸下。闻听禀报,随手将瓷瓶丢给刘瑾,大声道:“快宣!”瓷瓶足有半米高,上绘花鸟鱼纹,本为一对,摆设在内殿。朱厚照被朝臣惹火,怒气难消,回宫之后一顿狠砸。内殿如狂风扫过,刘瑾怀中的瓶子,实是硕果仅存。余下都成零碎,散落四周。殿内似台风过境,清理干净之前,实在不好见人。朱厚照移驾东暖阁,刚推开门,就见到候在暖阁内的青色身影。在群臣面前吹胡子瞪眼,半分不让的天子,此刻就像受到委屈,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眼圈都有些泛红。“杨先生,你总算回来了!”杨瓒恭敬行礼,完全能猜到朱厚照的潜台词。你不在,那群xx的都欺负朕!没人理解朕,朕孤独寂寞冷。“陛下,因天降大雪,路况不佳,臣在路上耽搁些时日,还请陛下恕罪。”“杨先生无过,是朕心急。”见到杨瓒,就像见到亲人。和群臣争执不下,乃至针锋相对,朱厚照面上坚强,心中委实有些慌。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犯熊归犯熊,被弘治帝爱护着长大,猛然对上满朝文武,没有杨瓒开解,当真是难受。现在好了,杨先生回来了。一个月来,朱厚照终于露出笑容。同朝臣的僵持,面对刘健的“挫折教育”,更加深他对杨瓒的依赖。不知不觉间,隐隐将杨瓒视为可说知心话的“友人”,甚至是长辈。暖阁内有地龙,朱厚照半点不讲究,盘膝坐到地上,抱着一盘点心,向杨瓒大吐苦水。“朕想做什么,他们都不答应!”“朕穿衣服要管,吃点心要管,赏赐几名内侍也要管!”“镇守太监自宣宗皇帝便有,逼朕下令召回是想做什么?”“朕月底就要大婚,弹劾选婚太监,安的什么心!”“内库国库分开,是圣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军饷、灾银本该户部和光禄寺出,结果都盯着朕!好似朕不出钱便是昏君,便是无道!”狠狠嚼着点心,朱厚照恨声道:“朕出了银两仍不罢休,竟试图插手皇庄。这是要掏空朕的家底!把朕逼急了,直接让锦衣卫东厂抄家!”吃完整盘豆糕,朱厚照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下整盏茶水。“杨先生没看到,区区七品给事中,为官不过五载,家中藏银逾万。更有珍珠丝绸,各种古画古玩。牟斌将记录的册子给朕看,朕都不敢相信。”“发迹之前,家中仅有几亩薄田,进京都要靠族人接济。这才几年,竟豪富如此!”砰的一声,茶盏顿地。“朕让牟斌去查朝官,有一个算一个,少则千余,多则百万,最多的几个,家中库房都有两三处。朕是没借口处置,不然……”杨瓒静静听着,始终没敢问,锦衣卫暗查百官,朝中几位大佬是否也在名单之上。按照一视同仁的规则,应该不落。“杨先生不在时,朕没人说话,只能憋气。”朱厚照又端起一盘点心,显然心情好了不少,“杨先生能听朕说话,朕总算不那么难受。”朱厚照说话时,杨瓒的脑子里一直在飞速转动。等他语速减慢,不再满腔怒火,试着问道:“陛下,臣斗胆,有一问。”“杨先生尽管问。”“朝中诸事,陛下可有解决之法?”朱厚照拿起一块豆糕,整个送进嘴里,腮帮顿时鼓起。“没有。”两个字,干脆利落。“继续这样?”“恩。”一个字,更干脆。杨瓒无语,下意识握住怀中金尺,想抽熊孩子,怎么办?发现杨瓒神情不对,手下金光闪啊闪,朱厚照终于回过味来,放下盘子,问道:“杨先生可有办法?” 第241章 “陛下圣明!”想到朝堂要吵开锅,朱厚照就兴奋,能打起来更好,热闹。虽说明朝的皇帝有各种各样的爱好,喜欢看臣子吵架甚至是当殿互殴,熊孩子朱厚照不是独一份,也少有出其左右者。“还有一请,杨先生快说。”“这第三请,”刻意顿了顿,杨瓒方道,“是为皇庄。”☆、第七十六章皇庄?朱厚照兴奋微减,闭上嘴,半天不出声。杨瓒没有着急,同样保持沉默,等候天子发问。滴漏轻响,足足过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杨先生,此事关乎更大。皇庄之下还有两宫庄田,每年所出子粒,输内库之外俱奉孝两宫,实不能轻动。”双手负在身后,朱厚照面现焦躁,开始在暖阁内踱步。“朕登基以来,承运库太监屡次上奏,库银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谷物多充军粮,所余不足三成。”朱厚照停下脚步,下颌紧绷。“此前,朕令龙大伴细查内库,自弘治十四年,皇庄宫庄上交银两便逐年减少,勋贵功臣田税常年积欠,查抄犯官银钱稍可弥补,相较输出银粮,实是杯水车薪。”“朕无法,只得再设庄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变成苦笑。“朕为皇太子时,即有庄田千余顷。彼时只好玩耍,不喜读书,不知政务,更不知农桑。庄田出息多少,每年输入库房数额,全不在乎。现今……杨先生,朕的内库,当真快要见底了。”早朝之时,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图插手皇家私产,侵犯皇家威严。二是想起皇庄减少,功臣拖欠田税粮不交,内中猫腻,锦衣卫差得清清楚楚。弘治十六年的田税拖欠到正德元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交全数,上交五成也是照顾天子颜面。结果呢?一粒麦子都不交!北直隶的皇庄由太监管事,纵使有贪墨,也不敢太过分。各地的功臣庄田,几乎是明着逃税。朱厚照正缺钱,如何不生恼怒?查功臣时,锦衣卫顺带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挥使牟斌呈送的簿册,朱厚照差点拆了东暖阁。“杨先生家中可有祭田?”“回陛下,有。”“可有私田?”“亦有。”“可交税?”“回陛下,杨氏族中田产数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粮冬税不敢少交半斗。”“杨先生可知,满朝文武又是怎么做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产几何?每年交税多少?”“这,”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杨瓒实在没有准备,“回陛下,臣有耳闻,然知之不详。”“杨先生耳闻为何?”“陛下,臣……”杨瓒苦笑,这是又给他挖坑?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进去当真要命。“杨先生不说,朕来说。”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无论多少田亩,全部不交税!”恨声在暖阁内回响,带着无法压抑的怒火,“一分银子不交,一粒粮食不缴!”朱厚照脸色涨红,对朝臣的不满,飙升到新的高度。“盯着朕的内库,妄图插手皇庄,就差明着说朕纵容内官盘剥小民。却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陛下息怒。”“息不了!”“……”还是别劝了,越劝火越大。估计这段日子没少受气,否则也不能这样。杨瓒垂下双眼,决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气发完再说。“不提旁人,单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亩数便与官衙存档对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齿,双眼冒火,“弹劾厂卫无法无天,滥造冤案,好!朕让刑部大理寺彻查。结果能?罪名不变,报上的赃银和田产全都对不上!”“他们怎么敢?当朕是聋子瞎子,还是仗着法不责众,以为朕不敢抄他们的家?”“寒门学子,为官数载即有良田百顷。自身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邻里逃税。半点不念国事艰辛,只顾中饱私囊,妄称什么国士良臣,说什么一心为国,全都去他……”“陛下!” 第243章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臣只是做比。”杨瓒道。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朕明白了,可还有?”“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杨先生是说?”“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杨先生以为有用?”“臣以为有用。”“好!”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陛下英明!”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御阶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昨日,杨瓒上请完毕,顺带又抽刘公公一顿。谗言惑君,不将天子带向正道,两罪并罚,抽得比上次更狠。朱厚照没有阻止杨瓒。经过杨侍读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骤然发现,在胳膊不够粗之前,尝试和群臣掰腕子,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赢了,也会疼上十天半个月。身为天子,本应是操控棋局之人,撸袖子亲自下场,实在不够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烟。不承认自己犯熊,错的必须是旁人。想到刘瑾几番“进言”,朱厚照差点亲自动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刘公公这顿抽都是“实至名归”,半点也不冤枉。于是乎,“短暂”间隔之后,噩梦成真,刘公公二次脸肿,复成猪头。据言,因样子过于凄惨,司礼监王提督都生出恻隐之心,对下边的人发话,在消肿之前,轻点收拾。轻点下手,而不是不下手。刘瑾关在屋里,对着墙角垂泪。 第245章 犯熊不算。和群臣针锋相对,甩袖子走人也不算。甩人巴掌,还能让被甩巴掌的人满口称颂,当真是做梦都先想不到。杨先生献策时,他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来,压根不必要。“众卿平身。”四字出口,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杨瓒站起身,因距离远,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小屁孩绝对是双眼月弯,嘴角上翘。三位阁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关于镇守太监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见半点让步。几番当殿发怒,起身走人,将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门。今天早朝,刘健已准备好奏疏。如果天子依旧故我,刘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颜面,退朝之后,讽谏奏疏也会送入乾清宫。未料想,不等他行动,天子连下两道诏书,干脆利落将事情解决。金口玉言,谁能反对?纵然是反对,又有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百官弹劾镇守太监不法,天子同意召还数人,并下令严惩。黄绢上加盖宝印,没有半分虚假。足见天子下定决心,绝不是敷衍了事。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渐进,先拿下几个根基不深的太监,再对老资格动手。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也不能动。以韦经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两广之地盘踞多年,手握实权,对朝廷多有贡献。在两广镇守面前,三司衙门都要退一射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见为荣。想动他,六部都要仔细掂量。再者,宦官和朝臣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随意拿人,否则就是越权。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忽然改变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镇守太监下刀,第一个挨刀之人就是两广总镇太监!仔细揣摩这道圣旨,无论文武都感到心惊。两广,江西,蓟州,山东,陕西。不是边疆重地,也是丰产粮税之所,要么就是水路输送关要。各处镇守太监深受皇恩,皆同韦经类似,在当地盘根错节,根基之深难以想象。结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全部押解还京。未被召还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禄米。冷光闪过,鲜血飞溅,杀鸡儆猴!只不过,鸡虽殒命,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个?其余镇守太监,还是和天子对着干的朝官?不是众人多想,更不是杞人忧天。诏狱里关押着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数量的确不多,问题是抓捕下狱的时间!一月之内锒铛入狱,还不够警醒众人?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仔细思量,天子无疑在向群臣证明,虽继位不过半载,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对踩线之人不会有半分手软。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甭管朝臣还是内官,甭管资格有多老,通通不给面子!怀揣种种猜测,群臣皆局蹐不安,结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别选太监代之”,也没有心思反驳。天子貌似让步,实则提着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众人:朕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谁敢不识相,得寸进尺,后果自负!面对威胁,没谁会脑袋发抽,继续和天子纠缠。更何况,也没有立场。镇守太监早已存在,几十年屹立不摇。天子能够下令彻查,狠心惩处,已给足朝臣颜面。想要一锅端,将所有镇守太监打入尘埃,别说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便是新入官场的进士,一样知晓不可能。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场直谏。天子幡然醒悟,秉正执法,继续紧抓不放,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两个字:愚蠢。比起镇守太监,严查选婚太监一事更让朝臣侧目。上疏弹劾此事,本非多数人所愿。一则,天子月底将要大婚,这个关节弹劾选婚太监,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团。若出身北直隶的女子登上后位,虽不致干涉朝政动摇国本,枕头风吹起来,也足够让人喝上一壶。其次,单查选婚太监尚好,观天子之意,是要连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衙门一并彻查。局限于刑部大理寺,众人还不会这般担心,锦衣卫和东厂牵扯进来,有过巫过,老底都会被掀开。到时候,没罪也会变成有罪。区别只在于,是到刑部大牢暂居,还是到诏狱单间长住。身在朝堂,便脱不开各方关系。 第247章 三人之中,李东阳最是平易近人。心怀忐忑的官员不敢拦刘健谢迁的路,只能壮起胆子,到李东阳面前碰碰运气。未料想,李东阳没说话,前方的刘健忽然驻足,转过身,厉声喝道:“天子刚正,下旨严查不法,尔等有何异议?”“不敢,不敢!”“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既如此,还有何事需问?”分毫不给人面子,刘健冷哼一声,再不做停留,转身就走。安慰众人两句,李东阳亦未多留。他担心的不是两道圣旨,而是皇庄。撤掉设立的关卡,不再向往来商贾收取货税,看似寻常,内中实藏有大玄机。“皇庄,官衙,管道,陆运。”一边走,李东阳一边思量。天子以身作则,严格拘束皇庄管事太监,不许大肆盘剥。有圣旨为令,当地官衙必仿效而行,减免杂费,否则将有违背皇命之嫌。宁晋等县有官道通往京师,贯通南北。消息传出,各地行商必将蜂拥而至。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盘剥甚巨,水路尚好,商队行走陆路,单是各项杂费,就占据成本的多半。逐年挤压之下,利润不断缩减。大商尚能支撑,若是小本买卖,不赔钱就算好的。此项皇命一出,可以想见,皇庄所在的州县,必当聚集各地商贩。南北货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楼客栈,食铺茶肆定会应运而生,鳞次栉比。行到文渊阁前,李东阳没有急着推开门,而是立在廊下,唤来一名书吏。“去工部,取保定等府舆图送来。”“是。”书吏领命退下,摸不清李阁老的意图,却没有多问。李东阳步入室内,见刘健谢迁正翻阅奏疏,偶尔交谈,多言及两道圣旨,少有涉及皇庄,不免摇头。丢了西瓜捡芝麻。忽视紧要未决,关注已能预期结果之事,该说两位同僚久居高位,思虑已成定势,还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李东阳同刘健颔首,行到桌案后,随意翻开一份奏疏,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自正月初一到上元节前,各府州县衙封笔,不报送公文。摆在桌案上的,多是积压的琐事,或御史台六科的弹劾讽谏。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东阳不禁皱眉。屠勋刚正有余,老练不足。比起前任左右都御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想到先后卒去的史琳戴善,李东阳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幸亏走得早,不然到话,见到都察院这个样,必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捶死几个。想到两位都御使年轻时的生猛,李东阳下意识捶了捶肩膀。想当年,李东阳也曾打遍六部无敌手。祖上行伍出身,敢挑衅李大学士,不致血溅五步,也会鼻青脸肿。“老了啊。”李东阳突发感慨,引来刘健谢迁奇怪一瞥。正要开口询问,被敲门声好打断。几名书吏抬着木箱走进室内,向三位阁老见礼。“禀李阁老,北直隶各府舆图皆在此。”“好,下去吧。”“是。”书吏退出值房,李东阳打开木箱,并未取出全部舆图,而是翻阅图边备注,抽--出几张,铺在桌案上。仔细看会发现,这几张舆图俱为皇庄所在。太原,晋王府刘良女跪在地上,看着宫人嘴巴张合,如五雷轰顶。“怎么,可是高兴傻了?”团领窄袖小葵花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刺着小金花的弓鞋,再次挑起刘良女的下巴。微眯起的双眸满含嘲讽。随着垂首,鬓梳闪动银光,圆珠耳饰轻轻摇晃。“以救了王爷,便能一步登天?”宫人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区区舞女,连王府端茶倒水的奴婢都不如,能配给一个乐工,也算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不谢王妃恩典?”刘良女咬着嘴唇,瑟瑟发抖,似恐惧到极致。“早揭穿了画皮,还要装样?”宫人踩在刘良女的肩上,木质的鞋底,在宫缎上留下清晰印痕,“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不配穿这身宫裙!”“奴婢,奴婢……”“得了。”宫人收回脚,见到鞋面的眼泪,不禁皱眉。 第249章 “犯了规矩?”“正是。”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杨瓒顿觉牙酸。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杨瓒垂首。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杨瓒看得眼角直抽。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回陛下,臣已见到。”“觉得如何?”“甚是威武。”“善!”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陛下!”张永几个惊呼出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第251章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绝对不成。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杨瓒说得明白,讲得透彻。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言先生,朕知道错了。”“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杨先生莫要夸我。”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臣惶恐。”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快,扶杨先生去偏殿!”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谷伴伴。”“奴婢在。”“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去吧。”“是。”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来人!”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削去今日移库记录。”“奴婢遵命。”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第253章 “你也喜欢她?”“都是百精百灵,花儿一样的。只是年龄相当,王氏女过于稚纯,有些孩子气,还是夏氏沉稳,执掌凤印,才能压服得住。”“有理。”王太皇太后点头,又同吴太妃商量,请张太后到仁寿宫。“到底是儿媳。”吴太妃没有多言,只是心下透亮,不管她们选了谁,都不会得张太后的意。天子大婚之后,后宫总要起些波澜。一国之后的路并不平坦,旁人能帮的有限。能不能握紧凤印,稳稳当当走下去,全要看夏氏自己。☆、第七十九章天子下令五日休沐,百官不上朝,文华殿经筵日讲同弘文馆皆停。杨瓒深居简出,少与同僚走动,京城官员的宴请拜帖一概谢绝。唯有谢丕顾晣臣王忠等人,被请到城西福来楼小聚。因襄助王忠上言之故,严嵩也在席中蹭了个位置。抛开历史评价,能在及冠之年高中进士,即证明其有真才实学。觥筹交错间,言及民间疾苦,北疆兵祸,多能侃侃而谈,切中要害。谈起笔墨绘画,同样见识不凡。推却不过,挥毫为店家题字,更得“笔精墨妙,金声玉振”的评价。“唯中兄之笔墨果然精妙。”“以中过奖。”酒酣耳热,严嵩不复平日里拘束,多出几分快意洒脱。“区区拙笔,不敢比谢状元柳骨颜筋,顾榜眼跌宕遒丽,亦不及杨探花丰筋多力,王给谏渴骥怒猊。实是班门弄斧,画蚓涂鸦,献丑了。”“哪里!”“唐人有言,书法之道,无常谓古肥今瘠。古今既殊,肥瘦颇反,各家皆有所长。严兄之字,矫若惊龙,力透纸背,实令我等惊叹。”谢丕和顾晣臣举杯,皆有几分醉意。或许是掌事武学的关系,两人不同以往,言行之中,少去些许儒雅,多出几分肆意洒脱。谢丕有高士之风,打马御前街时,杨瓒便已发现。顾晣臣性格稳重,有些时候,比杨瓒更加谨慎。短短一月之间,能有这般变化,的确令人称奇。席间酒罄,福来楼的掌柜亲自从酒窖寻来,拍开封泥,醇厚的酒香飘散到大堂,引得用饭的客人纷纷抽动鼻子,大声叫道:“掌柜藏着好酒,为何不送上!”捧着酒坛,掌柜笑着解释几句,另奉上酒水,多赠一碟小菜,多数人也就罢了。唯有一名醉汉,始终不依不饶,偏要掌柜怀里的一小坛,怒眉瞪眼,甚至要明抢,着实有些无理。掌柜不多说,指着墙上的几首诗词,意思很明白:想喝也不难,照着上面留几行字,必能舀上一碗。醉汉起身走到墙壁前,眼睛瞪大,先看题字,再看落款,憋得满脸通红,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这酒,壮士用是不用?”客栈众人哈哈大笑,更有人借机起哄。壮汉脸色变得酱紫,崩不住,蒲扇般的巴掌挥出,重重甩在掌柜的脸上。一声脆响,掌柜倒退两步,酒坛砸碎在地。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老五!”一名满脸虬髯的魁壮汉子厉声道,“喝了几碗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给店家赔礼!”掌柜半边脸通红,印着清晰的掌印,很快-肿-胀-起来。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耳际嗡鸣,半晌动也不动。“大哥,是这店家不识好歹!”“赔礼!”壮汉用力拍在桌上,瞪着老五。一是为他酒醉惹事,引来京卫衙役不好收场;二是因他不识场合,当着兄弟的面顶-撞,落自己脸面。老五跟在他身边十几年,走南闯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海,辛苦挣下一份家业。过命的交情,不是太过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里是哪?京城!为几个番商手里的东西,他们从南京跟到北直隶,好不容易找准点子,确定番商的落脚处,准备上元节时动手。这个紧要关头,老五偏要惹事,跟来的几个也不知道好歹,还要用话激他,等回到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扔进海里泡上几天,好好清醒清醒脑子!“客官莫要动气,说到底,是小老儿不对。这位壮士好酒,酒窖里还有没开封的坛子,这就让人送来。”疼得吸凉气,掌柜仍尽量陪着笑脸。和气生财。想要生意兴隆,就得有眼色,会看人。这五个大汉都是一水的劲装,腰束黑皮带,肩宽背阔,袖子挽起,胳膊上全是腱子肉。 第255章 他们早该知道,杨瓒不赴他人宴请,连武定侯郭良都吃了闭门羹,突然请他们上福来楼小聚,必定没有“好事”。明摆着挖好坑,设好陷阱,等着他们跳!考虑到种种后果,明知前方不平,仍要捏着鼻子,纵身往下一跃。谢丕和顾晣臣瞪着杨瓒,攥紧拳头,指关节咔吧咔吧脆响。杨瓒淡定微笑,抽-出怀中金尺,大有敢上来,他就六亲不认的架势。三人对峙,王忠左右看看,满头雾水。严嵩猜透几分,心中有担忧,更多则是兴奋。“杨贤弟,为兄可是待你不薄。”谢丕咬牙。这样三番两次挖坑,当真不会良心不安?“正因感念两位仁兄,小弟才会如此。”见二人松开拳头,杨瓒才上前两步,低语几句。“事关天下万民,小弟只能委托两位仁兄,还请莫怪。”话说到这个份上,岂能不答应?谢丕再次苦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肩膀。恰好碰到金尺留下的淤青,后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小弟一直认为谢兄是个厚道人。”杨瓒捂着肩膀,满脸控诉。“贤弟过誉。”谢丕笑眯眯,加重三分力道,抬手又是一记。杨瓒险些当场呲牙。阳春白雪呢?高情逸态呢?襟怀洒落哪里去了?有先贤之风,高士之姿的谢小才子,歪成如今这个样子,未知谢阁老是何感想。知道罪魁祸首,会不会抄起家伙来和他拼命?想到谢迁左手镇纸,右手宝剑,哇呀呀杀来的样子,杨瓒不禁长叹,很有几分过意不去。良心谴责归良心谴责,该做的总要做。为了大明江山,也只能对不住谢相公了。当日,几人商议停当,各自前方安排。闹事的壮汉歇在福来楼中,省去不少麻烦。谢丕留下两名家人,同长安伯府家丁一同守在客栈外,盯住几人动向。杨瓒没有返回伯府,令车夫调转车头,前往诏狱。车夫扬鞭,随着车轮滚动,对杨瓒说道:“杨老爷,要盯住那几个,府内兄弟足够。”留下谢府的家人,实在有些累赘。靠在车壁,杨瓒捏了捏眉心。在锦衣卫看来,的确是多此一举。但既已决定让谢丕等人参与进来,这些“累赘”的事,总是不能避免。更何况,那几名壮汉的来历,莫名引起他的兴趣。听店中伙计说,隐约听到“番人”“金陵”等字眼。虽不真切,见多各地的客商,听多各地口音,伙计仍有八分肯定。“此事我自有计较。”没法详细解释,也不好解释。杨瓒只能含糊应对,一切等见到顾卿再论。坐在车厢里,抱着手炉,酒意渐渐涌上。马车停在诏狱门前,顾卿得人通禀,亲自迎出,却发现车内无比安静。掀开车帘,杨小探花已歪倒在厚毯上,脸颊晕红,蜷着身子,打起轻鼾。“伯爷,杨老爷刚去了福来楼,见过谢郎中,顾司业,六科的王忠、严嵩。”家人利落跳下车辕,在顾卿弯腰抱人时,道出杨瓒在福来楼内的种种。“知道了。”顾卿没有多问,用斗篷包住杨瓒,转身折返,举步生风。天将擦黑,诏狱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守门的力士校尉纷纷低头,非礼勿看,全当自己是墙砖门柱。按常理,杨侍读同千户大人交情不浅,曾在僧道闹事时出计相助,现下醉酒,千户大人帮帮忙,实是无从非议。 第257章 张永和谷大用小心抱进两个包袱,朱厚照满脸兴奋,“找来了?”“回陛,奴婢幸不辱命。”“好!”解开包袱,抖开两件儒衫,朱厚照双眼发亮。有了这个,上元节必能出宫!“上元节当日,朕要出宫。”朱厚照将张永和谷大用唤到近前,“张伴伴从显武营调护卫,谷伴伴随驾。”出宫?张永和谷大用惊吓不小,差点坐到地上。陛下让他们寻来儒生衣袍,不为好玩,是为出宫?“朕要去灯市!早听说灯市热闹,朕与万民同乐,自不能错过!”默默对视,张永和谷大用登时泪流满面。杨侍读的金尺,不远矣。☆、第八十章朱厚照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谷大用和张永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嘴上起泡,全无办法。想请杨瓒救急,却遇上元节休沐,天子不上朝,连弘文馆都停了,压根见不到人。出宫?没有天子口谕,哪个中官宫人敢随便走出奉天门,绝对是嫌命太长。“多调些营兵,再和司礼监透个信。”搬不来救兵,只能从他处想办法。“近些时候,王提督受了寒气,起不得榻,正用汤药。遣人告知戴掌印,调来东厂的番子,好歹多一重保障。”“只能这么办。”两人商量时,没有避开丘聚高凤翔等人,只将韦敏排斥在外。十二监中官,安排到各殿侍奉,各有各的圈子。张永等都是文华殿老人,几乎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战战兢兢,熬过上千个日夜,才有今天。韦敏算哪颗葱?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刚调入乾清宫,就在天子跟前伺候,自然让张永等人看不顺眼。如此一来,双方自难亲近。加上韦公公胸怀抱负,力争上游,前几日还抢了丘聚的差事,和杨侍读搭上话,理所当然,引来更大不满。“先来后到,总要有个章程。咱们这样的,才在天子跟前露几回脸?一个内官监来的,敢抢在前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外廷同内廷不睦,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面对外力,尚能团结,一旦外力消失,顷刻土崩瓦解。天子身边的位置有限,有人占住,必有人要期望落空。张永和谷大用先后被调入司礼监,任显武营和神机营监枪官。现下只是少监,日后必能再升。只要占住天子身边的位置,不被他人取代,等到王岳戴义出宫荣养,坐上提督掌印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先时有刘瑾,两人总有几分提心。现下,刘公公接连敲打收拾,形不成多大威胁。两人得天子宠幸,又同杨侍读交好,脚下的路必定越走越宽。丘聚高凤翔等人则不然。不比刘瑾舌灿莲花,也不如张永善察言观色,更不及谷大用一身力气,除了不长胡子,和军汉没多少区别。想得天子看重,实在有些困难。想另辟蹊径,寻些机巧的物件给天子解闷,或想些新奇的玩法引天子开心,都要再三思量。事成便罢,事情不成,又引得天子荒废朝政,刘公公就是他们的下场。日思夜想,想破脑袋,始终无法开窍。百般无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对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个饱嗝都要问上五六遍,以示忠心。问得多了,还被天子嫌弃。“啰嗦!”瞧瞧,想得天子一个笑脸,究竟有多难!屋漏偏逢连夜雨。韦敏横空出世,调入乾清宫,被天子授予武职。 第259章 明摆着占便宜,当朕是傻子?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偶尔起刺,到底实在。不赏绫罗绸缎,也没有涎脸涎皮讨要。没有金银宝钞也没关系,能赏几口铁锅,回到部落也能交代。此非杜撰。弘治十八年,泰宁卫使者进京,上书请赏,白纸黑字,铁锅赫然列在第一位。安排好内外群臣,顺便圈住番邦使臣,按照计划,朱厚照摆驾奉天门。天子起驾,作为仪仗队,锦衣卫自要跟随。牟斌亲自登上城头,南北镇抚司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皆锦衣鸾带,戴乌纱帽,佩绣春刀,分立御道两旁。御驾过时,校尉挺直腰背,纹丝不动。朔风卷过,衣摆翻飞,袍角袖口的云纹似鲜活流动。申时末,城头点燃火把。钟鼓齐鸣,奉天门大开。京城百姓,外来商人群集城门下,仰望城头上的云伞云盖。在朱厚照出现一刻,众人俯地跪拜,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声不绝,俄而融入钟磬之声,震耳欲聋。京城之内,万千灯火点亮。东安门外,各色彩灯斑斓闪烁,组成蜿蜒长龙,似欲腾空而起,翱翔天际。“陛下万岁!”“万万岁!“高呼声不绝。站在城头,朱厚照脊背挺直,立如苍松。双眼湛亮,下颌绷紧。脸颊浮现红晕,激动万分之下,竟然忘记礼部进上的祝词,上前一步,扬起右手。欢呼声更大。牟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天子高举双臂,兴奋得用力挥舞。足够亲民,威严全无。少年天子激动不已,为让百姓看得清楚些,甚至想要跳上两步。张永和谷大用眼疾手快,双双扑上,拼命拉住龙袍一角。不说祝词,不算什么。双臂挥舞,也说得过去。崩豆似的跳高,坚决不行!从圣祖高皇帝开国,从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历代先帝,哪怕最荒唐那位,也没这么干过。有失体统不算,万一脚下没站稳,磕碰到哪里,城头这些人都要掉脑袋。“陛下,陛下小心!”张永小声叫着,希望朱厚照能冷静点。可惜山呼声过于庞大,张公公扯开嗓子,也如蚊讷一般,朱厚照压根听不见。百般无奈,张永谷大用只能对视苦笑,牢牢拽住龙袍一角,打死也不放手。好在腰带系得紧。不然的话,这么大力气,龙袍必定会被拽掉。“陛下万岁!”城楼下,几名壮汉混在人群中,随百姓一起高呼,目光却频频闪动,紧盯在不远处的几名番人身上。“大哥,动不动手?”“盯准了?”“盯准了。”“好。等人群散开,趁乱挤过去。”“大哥,东西八成在那个白衣番人身上,不如……”“三个都带走。”为首的汉子低声道,“记住,绝不能在城内杀人。找到东西,将人敲昏带出城外。他们身上有路引,路上能顺当些。”“大哥放心。”汉子点头,又道:“今明两日京城皆不宵禁,城门不关,何必这般费事。只要取来东西路引,直接到城外埋了,岂不干净。”“老五闭口!”无需为首的汉子斥责,一名脸上横贯三条刀疤的汉子道:“东西抢来,你会看?”“三哥可是秀才。”“秀才?秀才也读不懂番人的字。”汉子道,“敢自作主张坏事,误了大家发财,不用大哥下令,我先卸掉你两条胳膊!” 第261章 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彩灯一盏连着一盏。从街头望去,灿如繁星,五彩斑斓。交相辉映,更显光华夺目。每盏彩灯前,都有两三少女驻足,莺声燕语,妆点鼎沸声嚣,钗环彩裙,尽显红飞翠舞。南北各地的商人,说着官话方言,各举彩灯,吸引人群在摊位前停留。制灯的工匠耗费心思,翻新各种花样。绘在灯上的人物像,个个栩栩如生。美人峨眉娇颜,武将怒目虬髯。老者慈眉善目,孩童粉妆玉润。走马灯转动,一帧帧典故在眼前流动。或文人作揖,或武将策马,大有意趣。杨瓒行走在摊位间,看到一盏四面绘着美人的彩灯,灯匠别出心裁,美人相类,膝边繁花各不同。随轮轴转动,仿佛花开花谢,历尽春景夏荣。“杨贤弟。”正看得入神,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看那边。”顺谢丕所指看去,杨瓒禁不住抽动嘴角。还真被这小屁孩跑出来了!同行几人互相看了看,神情都有些复杂。“事已至此,我等当依计划行事。”杨瓒压低声音,谢丕和顾晣臣微微点头,王忠和严嵩更不会反对。天子想出宫,十成十拦不住。为保万无一失,暗中有锦衣卫东厂,明里则安排长安伯府和学士府的家人。杨瓒和谢丕几人,负责同天子“偶遇”。遇上后,必要步步跟紧,绝不能让朱厚照溜掉。天子想玩,就让他玩。怎么玩,到哪里玩,必须仔细思量,制定最佳路线,确保不出丁点差错。见到杨瓒,朱厚照半点没有偷溜出宫,被人-撞见的尴尬。反举起一盏钟馗捉鬼彩灯,高兴道:“杨侍读,真是巧!你瞧这个,比宫灯更要精巧。”杨瓒:“……”这是被抓包该有的反应吗?谢丕顾晣臣同样被闪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正无语时,人群中突起一阵-骚-乱。数个摊位接连掀翻,三名番商高呼着,奋力冲开人群,跑向巡视的顺天府衙役。“求命!”发音不准,引起的-骚-却是不小。为免人群出现混乱,潜-藏在暗处的力士番役打几声呼哨,立刻动手,将追逐的两波人当场拿下。“带走!”顺天府衙役挥舞着铁尺,勉强挤过来,人已经抓住,混乱业已平息。张永和谷大用的心提到嗓子眼,双腿都在打颤。万一冲-撞-到天子,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杨瓒几人也是冒出一头冷汗。怕有事,偏偏有事!朱厚照不以为意,觉得稀奇,不是杨瓒拦着,当真会冲过去看热闹。番商和五名壮汉俱被押走,一名穿着绢布短衣,扮作灯匠的校尉走来,手里攥着一支两指宽的竹筒。“此乃番商携带,经查验,内中只有一张羊皮纸。”羊皮纸?朱厚照很是好奇,杨瓒也是一样。那几个壮汉,曾在客栈闹事,被杨瓒等亲眼目睹。其后遣人跟随,没想到,真发现了问题。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三个番商。准确点说,是番商携带的羊皮纸。“此处不方便说话,福来楼距离不远,可暂作歇脚,还请陛下移驾。”急于知道羊皮纸上内容,朱厚照没有反对,同杨瓒等离开人群。待到楼中,掌柜送上热茶,校尉立刻关上房门,打开竹筒。羊皮纸被硝得很薄,看样子,着实有些年头。摊开在桌上,竟占据半个桌面。 第263章 另一面,谢丕顾晣臣好说歹说,唇焦舌干,被劝之人却瞋目切齿,因海图内容不胜其怒。“好大的胆子,朕必要亲自问个明白!”明朝船队七下西洋,绘制海图不下百余张。有的图上,连番邦人口都有标注。以此类比,朱厚照原不该如此愤怒。问题在于,这张海图不只绘出宁波府沿海州府,部分近海卫所、备御千户所亦有标注。不认识字,不代表看不出标记点的位置自杨瓒在弘文馆开讲,永乐朝的海图就挂上乾清宫的宫墙。不是要召见内阁六部,东暖阁内也会挂上几张。私下绘制明朝地貌,本就十分可疑。标明沿海防卫,到底有什么企图?为行路方便,经商需要?骗傻子去吧。在朱厚照看来,大明船队绘制海图,天经地义。外番之人勘察自家地貌,绝对不行!他就任性了,怎么着吧!“陛下,还请三思!”谢丕和顾晣臣做歉做好,说得喉咙冒烟,依旧无用。眼看朱厚照迈步向外走,杨瓒终于不再沉默。“陛下。”比起他人的紧张,杨侍读很是淡定。“还请听臣一言。”旁人说话,朱厚照可以不听。换成杨瓒,脚步立刻停住。“杨先生有何话?”杨瓒拱手,道:“陛下今日出宫,是为彰显仁德,与万民同乐。”朱厚照歪歪脑袋,斟酌两秒,点头。“朕是有此意。”谢丕等愕然瞠目,完全没料到,杨瓒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这句。不理旁人反应,杨瓒笑道:“既如此,陛下当继续才是。”“继续?”朱厚照微愣,继续逛灯市?杨瓒轻笑,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折起海图,纳入袖中。“陛下,灯市仅有几日,明日将要罢灯。”见朱厚照转动眼珠,似是心动,杨瓒再接再厉,“不趁今日赏灯,想要再看,可要足足等上一年。”谢丕双眼瞪得更大,顾晣臣下巴险些掉在地上。这是在劝说天子?是不是有哪里不对?而且,天子不可能答应的……吧?按照常理,谢状元和顾榜样的思路没错。只可惜,朱厚照的性格行事,没法依常理推测。房内寂静片刻,朱厚照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掌心,道:“幸亏杨先生提醒,朕怎么没想到!”人关在诏狱,没长翅膀,绝对跑不掉。无需急在一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溜出宫,就为见识灯市热闹。错过今日,想再偷溜,百分百不可能。等上一年?朱厚照没那份耐心。“陛下,臣闻灯市之内,许多摊位都设有灯谜,猜中有物相赠。”“果真?”朱厚照的注意力完全转移。“果真。”杨瓒道,“或是彩灯,或是机巧物件,不一而足。臣不善猜灯谜,未知陛下可有兴趣?”“有!”朱厚照连连点头,“朕最喜猜谜!”“既如此,可请陛下移驾?”“好!”杨瓒说得轻松,朱厚照答应得痛快。谢丕等人都是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样的发展?就这么简单?杨瓒挑眉,就是这么简单。 第265章 “掌柜可要收好。”离开之前,杨瓒忽然转头,提点一句。掌柜攥着两颗银豆,犹自不解。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急切举到眼前。银豆打磨成蚕豆状,很是精美,一侧刻着米粒大的四个字。仔细辨认,看清刻的是什么,掌柜立时僵在原地,脸色涨红,似热血冲头一般。“东家?”见情形不对,伙计立刻上前,想看看银豆上到底有什么,让掌柜成了这个样子。“没事!”不等伙计靠近,掌柜立刻攥紧银豆。“没见有客?快去招呼!”留下这句话,也不管伙计的反应,掌柜飞快转身,迅速跑回后厢。伙计嗤了一声,布巾搭在肩上,“稀罕!”“店小二!”“哎,来了!”灯市中,人比先时更多。因混乱掀翻的摊位均已撤下,灯匠商人重新立起木杆,拉起长绳。熄灭的彩灯不能再用,外罩没有损坏,也是不吉利。好在都有备用,重新挂起来,不比先前逊色。借着众人的好奇心,也能招揽不少生意。灯市中,不乏小食摊和挤在路旁的小贩。朱厚照捧着糕饼,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两个,仍觉不足。“杨先生,还有吗?”“没了。”宫外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吃。朱厚照下口之前,在场几人分食三个,张永和谷大用更是小心在饼上撕开一角,才敢让天子下口。念及众人要逛灯市,多了累赘,伙计只包起五个糕饼。个头不大,分出三个,自然不够朱厚照吃饱。“陛……老爷,前方有番商的摊位,可要看看?”“又是番商?”朱厚照皱眉。“此番商非彼番商。”杨瓒笑道,“摊位上的灯多由琉璃制成,绘画图案也有区别。老爷可有兴趣?”“有!”朱厚照好奇心旺盛,顺着杨瓒所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就要往前挤。天子性急,着实苦了开路的家人和锦衣卫。不能让人挤到天子,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推搡百姓,只能硬着头皮,以自身为盾,分海一般,为天子开路。杨瓒向随行的校尉点点头,将袖中海图递出。“烦请告知顾千户,此图之上恐有玄机。押入诏狱的几名番商,务必详加询问。”“是!”校尉领命,钻入人群,顷刻不见踪影。“杨贤弟可是发现不对?”谢丕留意,不免问了一句。“大概。”杨瓒没有一口咬死。郑和海图藏在深宫,不能作为证据。要知晓海图上的问题,只能仰赖锦衣卫。几名番商来历不明,身藏这样的海图,着实有些可疑。没有他提醒,也会引起锦衣卫警觉,必将到刑房走上一遭。抢劫番商的壮汉,就算不是海盗,也相去不远。落到锦衣卫手里,铜筋铁骨,照样能敲个粉碎。别说出身籍贯,怕是连亲爹穿什么内衫,都会问得一清二楚。“杨先生,快来!”立在番商的摊位前,提着一盏造型稍显奇怪的彩灯,朱厚照兴奋招手。杨瓒收起思绪,借家丁排开的窄路,快步向前。尽全力稳住这位,只期望顾千户能抓紧时间,快些问出个子丑寅卯。一旦天子驾临诏狱,意图亲审疑犯,消息传到朝中,必生出不小的波澜。万一吵起来,耽搁事情不说,更会纠缠得没完没了。若牵扯出海图,有直觉敏锐者,发现天子对出海感兴趣,问题会更大。届时,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的杨瓒,定当处于风口浪尖,不死也会脱层皮。鉴于群臣对海-禁的观点,杨瓒实在不敢冒险。他想做些事,都要细细谋划,暗中进行。 第267章 校尉领命,赶往南镇抚司。番商暂且押在囚室,待人来后再审。五名疑似海匪的壮汉,先后被狱卒提出囚室,送进刑房。被押进刑房时,老五鼓着双眼,咬牙硬是不跪,狱卒几乎要按不住他。顾卿抬起右手,两名力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卸了他的胳膊。靴底踹在膝窝,用了狠劲,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老五扑倒在地,仅以肩膀支撑,根本爬不起来。“押着,下一个。”出乎老五的预料,顾卿无意问他,只让力士将他按在一旁,继续审讯他人。几个壮汉先后被带来,卸胳膊踢腿,半句不问。自始至终,顾卿坐在椅上,观察五人表现。两刻后,才走到一人身前,取出海图,缓缓展开。果然,海图展开的一刻,该人神情骤变。“动手吧。”“遵命!”绳索吊起,五名壮汉皆知,今日怕会撂在这里。原本都下定决心,无论问什么,坚决不开口,打死也不说。没料想,顾卿压根不问,先卸胳膊后踹腿,人齐了,直接吊起来抽鞭子,坚决不给几人顽强不屈的机会。常年在海上跑,风吹日晒,皮糙肉厚,抽几鞭子,不过挠挠痒。可壮汉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位锦衣卫千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问都不问,算什么审-讯?啪!鞭子挥落,壮汉们满头雾水。啪!鞭子再落,壮汉们雾水满头。糊里糊涂,傻头傻脑的瞪着顾卿,好似抽下的不是鞭子,根本不觉得疼。校尉力士举着鞭子,很是无语。抽了十几年鞭子,这样的还是头回见。装傻还是真傻?还是脑袋里缺根弦,真这么抗打?☆、第八十二章十鞭过后,校尉力士后退半步,顾卿冷声道:“说吧。”五名壮汉抬起头,仍是浑浑噩噩,昏头搭脑。说吧?说什么?至少多问一句,让他们知道怎么起头。什么都不问,就让他们说,怎么说?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饱经风雨,多次面对生死,官军海盗都曾经见过,大场合小场合都曾闯过。这样的,却是平生首次遇到。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锦衣卫打过交道,五人怕会认为,锦衣卫就是此等作风。严肃,话不多,上来就动手。有没有证据口供,都会先给疑犯松松筋骨。换成他人,还能当稀奇事说笑。眼下,被吊在刑房里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妙。抽鞭子时不觉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伤处仿佛被蜂尾蜇过,疼得人想咬断舌头。五人咬牙,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一层细汗。锦衣卫的鞭子,不会抹了盐水□□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疼,比带了藤刺的鞭子还要人命。“不说?”顾卿挑眉,逐一扫过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脸上多停留数秒。“的确是硬汉子。”这是夸他们呢?不知为何,壮汉们同时心中一凛,预感不妙。“继续。”简单两个字,鞭声再起。校尉力士抡圆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气,破空声不绝。 第269章 海图和番商落在锦衣卫手里,连自己都进了诏狱,发财的念头早被掐灭。为保得性命,囫囵个出去,总得识时务。“大人,我等……”交换过眼神,下定决心,首领当即开口。未等话收完,脸上便挨了一刀鞘。“闭嘴!没见千户和佥事说话?”“千户没让你开口,安静点!”“敢胡乱叫,敲掉你满嘴牙!”壮汉吐血。不招供,吊起来抽鞭子。要招供了,反而不让开口。这还有没有天理?锦衣卫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校尉冷笑,身为人犯,和锦衣卫讲理?果然脑袋里少根弦,傻缺。寒暄之后,话归正题。顾卿取出海图,铺在桌上。赵榆看过两眼,目光立时定住。嘴边笑纹消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此张海图,顾千户从何处得来?”赵榆一边看,一边问道,“其上标注,应为大食文字。”“内中详情,恕下官不便多言。”顾卿道,“佥事可识得此图?““自然。”赵榆直起身,指着几处墨痕较深的标注,道:“如我没有看错,这里应是江浙。”“江浙?”“线条虽然粗陋,大体却没多少出入。”赵榆道,“此处为宁波府,相邻是台州府,再下是温州府。”“此乃观海卫,此处为定海后所,相对岛屿之上,设有定海中所及定海左所。”“昌国卫向下有石浦二所。太宗皇帝年间,三保太监出航,有马船在此处装卸货物。”“这里是桃渚所,海门卫。”“此为温州府,辖有金乡卫,盘石卫。”“再向下即是福建。且看这处,正是福宁州大金所。”赵榆点着海图,每指出一处,顾卿的神情便严峻一分。“此图标注极为详细,寻常卫所指挥未必有相类舆图。”依赵榆来看,此图非同小可,新老卫所俱有标注,落在匪类手中,沿海百姓将遭逢大祸。自圣祖高皇帝开国,海匪倭贼便屡禁不绝,每次上岸,百姓都要遭殃。宣宗之后,朝廷海禁愈严。外来番邦船只,必须依照朝廷规定,在固定时间地点进行贸易。交易不是每年都有,往往要等上三-五-年,乃至十年,才许外来船只入港。外来船只,没有朝廷所颁的文书,不许市货。胆敢暗中交易,不被抓到算运气,万一被抓到,后果会相当严重。无论朝贡使臣还是随船商人,依明律处置,绝不手软,打死也只能认命。番商多慑于明朝威严,少有敢以身试险。想买到明朝的货物,只能通过走私,甚至同海盗交易。相邻的倭国,自弘治朝中期便陷入-分-裂-内-乱。战败的武士联合贼匪,坐个木盆就敢下海。只要淹不死,侥幸登上明朝海岸,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为可恨的是,有奸商内贼同倭人沆瀣一气。暗中通风报信,瓜分抢得的金银财物。卫所官军接到贼报,赶至事发地点,早已不见贼影。目之所及,只有死伤哀苦的百姓,以及被付之一炬的房屋。从弘治十五年开始,朝廷屡次派遣巡按御史,严查沿海匪患,真倭假倭,一律斩首示众。敢为贼匪通风报信,祸及三族。起初,朝廷用雷霆手段,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匪患渐小。到弘治十八年,贼匪摸清官军套路,开始玩起躲迷藏。每次追-剿,别说真倭,连假倭都抓不到半个。朝廷派遣的官员,当地的卫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为患,毫无办法。百姓遭受苦难,流离失所,无不怨声载道。贼匪为何能如此猖獗?厂卫几番查探,除岸上内奸之外,更怀疑其手中握有沿海布防的舆图。“此张海图非我朝之物。上标几处卫所,皆是新设不久。如我没有猜错,持有此图之人,必和倭贼海盗有所牵涉。”铺开记录供词的白纸,赵榆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弘治十八年,这几处均有倭贼上岸。”随墨汁晕染,简单的线条铺展,比海图更为直观。顾卿凝眸,瞬间明了,为何赵榆敢肯定,持图之人同倭贼海盗有关。 第271章 才高八斗的谢丕,足够让摊主头疼,加上学富五车的顾晣臣,堪比台风过境,席卷起来,不留半点渣滓。两人合力,压根没有猜不出的灯谜。如果不是人太多,怕坏了生意,左右摊位的工匠商人当真想挥舞扫把赶人。这是猜谜?分明是砸场子!好在谢状元和顾榜眼知晓人情世故,没把事情做绝。既让朱厚照拍手,又给摊主留下余地。几次下来,朱厚照对两人观感大好,不及杨瓒地位,也多出几分亲厚。离开最后一个摊位,朱厚照手里的糖人只剩细杆。“前方有间茶肆,老爷不妨过去歇歇脚。”张永抱着一堆锦囊木盒,半点不妨碍说话。“也好。”朱厚照接受提议,道:“杨先生,快些。”杨瓒提着彩灯,路过张永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这间茶肆有锦衣卫看守,比福来楼更为安全。朱厚照半点不晓得内情,到了地方,噔噔噔跑上二楼,等伙计送茶时,令张永谷大用挑出几只木盒。“这支钗上有佛文,太皇太后必定喜欢。”“玉镯给太妃。”“簪子送给母后。”摆出三个盒子,朱厚照仍没有停手。“这方砚台是朕猜谜所得,送给杨先生。”杨瓒微愣,他也有?“谢陛下。”“不用。”朱厚照挥挥手,继续在彩头里拨拉,又选出两支笔,两个造型奇巧的笔筒,推到谢丕严嵩四人跟前。“几位爱卿辛苦。”四人谢恩,拿起天子赏赐,禁不住心头发热。此物粗陋,不及寻常所用半分,却比任何赏赐都显珍贵。送出礼物,朱厚照拍拍手,袖子一挥,猜灯谜所得之物,在场人人有份。不够分,自己商量,劈成几瓣也没关系。不够分就劈开?众人跪地谢恩,表情都有些扭曲。该感动吗?应该。可这样不靠谱的赏赐,当真是世间少有,平生仅见。杨瓒默默转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不发表意见。☆、第八十三章在茶肆稍歇,亥时中,朱厚照起驾返回宫城。头顶繁星闪亮,月如银盘。灯市人流穿梭,接踵摩肩,火烛光照,仿佛一条长龙。难得出宫一次,行在路上,目及左右,颇有些恋恋不舍。“天色已晚,夜风渐冷,不好多做停留。”杨瓒提着彩灯,将一张葱油饼递到朱厚照面前,“陛下-欲-再出行,日后总有机会。”不能遍览名山大川,偶尔出宫城一趟,绝不是问题。历史上,朱厚照几次跑出神京,差点住到北疆。现如今,多出杨瓒这个变数,天子未必会偷溜出京,北疆之行仍不可避免。朱厚照最崇拜的不是亲爹,而是太宗皇帝。想同朱棣一般武功赫赫,威慑草原,鞑靼的小王子必须拍扁。亲自拍,远超借他人之力。至于朝中的阻力……绞尽脑汁,拉上谢状元顾榜眼,应该能想到办法。无论如何,事先制定计划,带着禁卫出行,总比熊孩子偷溜更安全。“真的?”“真的。”杨瓒道,“臣可曾在陛下面前妄言?”“朕信杨先生。” 第273章 毒--药-还可信些。“老实趴着!”壮汉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狱卒很是不满。看着不起眼,闻着刺鼻,实打实是永乐年间传下的方子。多少犯官被用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现如今,太医院都没有这么好的伤药。不识货不说,还敢嫌弃?若不是顾千户明言,这五人日有用,一捧草木灰就能对付。管他是不是留下病根,不死就成。“咬着!”狱卒放下陶瓶,取出一根竹筷,递到壮汉嘴边。另两名狱卒按住壮汉手脚,手下用足力气,确保其不会挣扎过头,从石床滚落。“忍着点。”说话间,狱卒叠起布巾,在盆中浸湿,均匀倒上药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敷到肿起的檩子上。咔嚓!药刚敷上,竹筷即应声而断。火-烧-般的疼痛自伤处蔓延,壮汉咬紧牙关,仍没能撑住,不到两秒,古铜色的脸膛惨白一片,涕泪横流。“出息。”见多同样的情形,狱卒不以为意,接连浸湿布巾,重复之前动作。壮汉开始奋力挣扎。疼成这样,能忍住的就不是人。“按住了!”眼见布巾滑落,狱卒厉声喝道:“这点疼算什么?忍住!”没法忍!哪怕被抢船的同道砍上百八十刀,也好过这样!活了三十年,从没这么多丢脸过。他算是明白,为何厂卫被视作-凶-神。落到他们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真是……”狱卒终于不耐烦,取下腰牌,咚的一声,砸在壮汉脑袋上。选正位置,掌握好力度,不伤人命,只将人砸晕,祖辈传下的手艺,非一般熟练。壮汉晕倒,一动不动趴着。敷药的过程变得格外顺利。鞭伤都被药粉覆盖,狱卒站起身,擦擦手。“走,下一间。”不出意外,明早就能消肿。海盗就这点能耐?不及成化年的文官硬气。“班头,这边。”一名年轻的狱卒举起钥匙,打开铁锁。门内的壮汉听闻弟兄惨叫,强撑着不想露怯。只可惜,苍白的脸色,缩到墙角的动作,早被看得一清二楚。“别过来!”壮汉声音嘶哑,双手护在身前。狱卒齐齐黑线。至于怕成这样?当他们-调-戏-良-家-妇-女?“抓起来!”映着火光,狱卒走进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断拉长。壮汉退无可退,终于被押上-石-床。“娘啊!”痛呼传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余下壮汉都握紧栏杆,透过木栏间的缝隙,紧盯传出惨叫的囚室,面色惨白如纸。隔间内,庆云侯世子靠在门前,手探入衣领,抓了抓肩膀。关在狱中几月,从云端跌落尘埃,没疯就算好的。唾骂无用,挣扎更是无用。 第275章 “银矿……”三名番商咽了口口水,略有些迟疑。“说!”“是,小的说,小的这就说!”“倭国之地,银贵金贱。小的乘船市货时,常备有金银,作价交换。”一名番商抖着声音,小心道,“弘治十七年,小的运绸缎至石见,同船的佛郎机夷人知晓如何勘探矿藏,一次外出归来,告知小的,该地有银矿脉,储量很是不小。”“佛郎机夷人?”赵榆和顾卿表情都些古怪。本就是番人,唤他人为夷狄,岂不可笑?番商壮起胆子争辩:“小的久居华夏,受文明教化,不敢自比大国之民,却也不是这些佛郎机人可比。”提起佛郎机人,三名番商脸上都闪过厌恶。常年不洗澡,头上爬虱子,一身的味。见到米饭没命的吃,连话都说不好,简直是没开化的野人。不是会打铁看矿,有一把子力气,早扔进海里喂鱼,省得浪费粮食。“银矿在倭国?”这倒是不太好办。“禀大人,倭人的一个什么将军死了,现正打仗。”“哦?”“小的和倭人打了多年交道,”见赵榆顾卿脸色骤冷,番商硬着头皮,打着哆嗦,继续说道,“掌握石见的大名实力弱小,正四处购买武器,只为不被周围大名吞并。”“接着说。”“是,”番商不敢放松,继续道,“只需少量兵器,即可换得藏银之地。”确定银脉存在,番商就打定主意,借倭国生乱,大肆渔利。换得山地,立即开采。在事情泄露之前,采多少是多少。几乎是五本的买卖,得多少都是赚。番商的口供,由赵榆顾卿亲自记录。听到番商的计划,两人都是笔下一顿。和这样的做生意,不被坑才是出奇。口供录完,囚室门关上,赵榆没有马上离开。算算时间,前往北镇抚司的校尉应该抵达,得知消息,以牟斌的性子,必会马上赶来。两人在二堂用茶,半刻不到,即有力士来报,有马车停在诏狱门前。来人不是预想中的牟斌,而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赵榆放下茶盏,笑道:“正好,本官早闻杨侍读大名,神交已久。机缘巧逢,还请顾千户帮忙引见。”“自然。”顾卿颔首,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赵榆有几分好奇,顾卿的脾气,南北镇抚司上下,都曾领教过。这位翰林院侍读到底是何等能人,可与之相交莫逆?诏狱外,杨瓒跃下车辕,半点知,出了顾卿,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自己。学士府中,谢丕提着彩灯,抱着竹笔,快步穿过回廊,前往后厢。夜阑人静,水波无痕。屋脊上的瓦兽,似也陷入沉眠。整座府内,除守夜的家人,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刚行过槅窗,迈步走进五厅,谢丕立时顿住。厅堂内,数盏戳灯点亮,明晃晃,照得室内仿佛白昼。山居图下,茶香袅袅。身着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谢迁,坐在上首,桌上放置一面棋盘,棋子纵横交错,似已等了许久。“父亲。”谢丕不敢继续发愣,忙放下彩灯,拱手行礼。“回来了?”谢迁神情淡然,捻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右上角,“来同为父下完这盘残局。”“是。”谢丕领命,行到桌旁,坐下之后,执起一粒黑子。“去灯市了?”谢迁又落一字。“是。”谢丕跟上。 第277章 “杨侍读可细观。”杨瓒略有迟疑,没有马上接过。他同厂卫交好,到底不属于“系-统-内-部”人员。如果只是顾卿在场,自无大碍。有旁人在,还是南镇抚司佥事,这么做合适吗?“无碍,杨侍读尽管看。”赵榆笑笑,着校尉送上纸笔,选最细的一支,状似要临摹下整张海图。桌上不够施展,直接趴到地上。杨瓒嘴角微抽,不得不承认,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能人辈出,从上至下都相当有性格。“让杨侍读见笑了。”“不敢。”杨瓒没有再迟疑,当着两人面,展开厚厚一叠供词。他确实好奇供词内容。到底有什么秘密,使得南镇抚司佥事跑来诏狱。想过多种可能,压根没有想过,顾卿看不懂海图,赵佥事实是他请来的“外援”。接下来小半个时辰,赵榆一心临摹海图,改正图上几点错误,将临海州县一一勾画注明。近旁以汉文备注,比原版更为详尽。杨瓒静心翻阅供词,见到番商买通府衙通判,暗中走私货物谋取暴利,并为倭寇传递消息,帮海盗销赃,不禁愤气填膺,恨得咬牙。翻过两页,看到番商意图偷-盗海匪藏宝,抢挖倭人银矿,狠坑昔日“贸易伙伴”,又觉好笑。王八配绿豆,破锅陪烂盖。不管海盗还是倭人,遇上这几个见钱眼开,除了金银什么都不认的番商,落得个血本无归,赔得当裤子,都只能认命。自己怪错事做多,不积德,怨不得旁人。“人才啊。”私通倭人固然可恨,但能掉头坑对方一把,也算是将功赎罪。善加利用的话……杨瓒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嘴角轻勾,笑得很是不怀好意。顾卿频频转头,眉尾几乎飞入鬓角。赵榆停下笔,仔细打量杨瓒,眼神微闪。笑成这样,是想坑人,还是坑人?看样子,挖出的坑还不浅。万一掉进去,不摔断腿,也休想轻易爬出来。又过半刻,全图完成,墨迹渐干。赵佥事放下笔,取过布巾,擦了擦手。如杨侍读这般人才,留在翰林院抄录做学问,着实是浪费。调入锦衣卫,肯定大有前途。无奈其是科举晋身,又没有勋贵功臣背景,此事也只能想想。赵榆摇摇头,叹息一声。人才难得,实在是可惜。不知赵佥事所想,杨瓒一心翻阅供词。看到最后一页,脑中闪过多个念头,都有几分拿不准。为藏宝和银矿,的确值得冒险。但在动手之前,必须做最坏考虑,准备好应对各方阻力。其他不提,单是遣船出海,就是个大问题。福船没有,调动战船和马船,必定惊动朝中。打渔用的小舢板,倒是可以下海。但想穿过湍流,登上海盗-藏宝的岛屿,实是没有半成可能。侥幸登-陆,寻到藏宝,怎么运回来都是个问题。木盆航海的技能,属倭人独有,他人没法仿效。空对宝山而不得入,大概就指眼下这种情况。供词放到桌上,杨瓒颇有几分郁闷。“杨侍读何故叹气?”“一言难尽。”杨瓒摇摇头,现出一丝苦笑。视线定在藏宝的海岛,很是无奈。海盗藏宝不得,倭人银矿更是想都别想。“杨侍读所忧者,本官亦能猜到几分。”赵榆道,“此事虽难,却非不可为,单看杨侍读如何决断。”“赵佥事之意,下官不明。”“杨侍读当真不明?”点着海图上的两座孤岛,赵榆道:“山有巨宝,何能不取?”杨瓒微顿,“有心无力。”“杨侍读读书百卷,当知宋人曾言,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沉默半晌,杨瓒起身拱手。“多谢赵佥事,瓒受教。” 第279章 什么交情,这个时候都不顶用。为保全自身,凡是同牟斌有交往的文官,必会第一时间划清界线。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分厚道。狠咬几口,才会真的要人命。推他人顶罪?以牟斌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来。想明这一切,牟斌不由得长叹,怒火消失,怅然瞬间涌上。“是我考虑不周,便从尔等之意。”赵榆抱拳,留下临摹的海图,言南镇抚司尚有事,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牟斌点点头,没有马上询问狱中关押的疑犯,而是对顾卿道:“徐同知告老,其长子降级袭百户,年后既入北镇抚司。同知之位不可久空,明日过后,本官即上疏奏请天子,荐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仍管诏狱。”“指挥使厚爱,属下……”“不必多言。”打断顾卿的话,牟斌道,“天子不日将要大婚,礼部已拟定章程,本官忙不过来,明日,你且到北镇抚司,安排相应事宜。诏狱中的人犯,既已查明身份,取得口供,暂且关押,不必多审。一切,等上元节后,交由天子定夺。”“是。”顾卿行礼,牟斌眉间始终没有舒展,看过海图供词,无心替审番商海盗,留下两句话,便离开诏狱,返回北镇抚司。“日后当行事谨慎,该狠心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莫要学我。”话中含义,似是而非。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不太可能。顾卿恭送牟斌,转身看向杨瓒,“杨侍读可要见狱中人犯?”自是要见。“如此,请随我来。”顾千户亲自引路,仍是七拐八拐,方才穿过三堂,走进狱中。“千户。”校尉行礼,狱卒取下钥匙,径直走到左侧第五间囚室前,打开铁锁。“杨侍读请。”杨瓒动动嘴唇,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室内三人,瞬间挑起眉毛。在灯市中,没来得及仔细看,现下对面,发现这三人都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方才恍然。回京之时,行过皇城门,穿过街市,曾见过几名番商,这三人皆在其中。心中了然,面上不显。杨瓒走到囚室内,肃然神情,道:“尔等走私货物,犯下重罪。私结海盗倭贼,罪上加最罪。依律当斩!”番人久在国朝,尝同府衙官吏往来,自然晓得,自己数罪并发,难逃一死。先时怀抱侥幸,想通过“献”宝,求得一命。未料想,希望眨眼破灭。眼前之人,年不及弱冠,一身儒衫,看不出来历。但能走进诏狱,当着锦衣卫的面喊打喊杀,绝非一般人。不是京官也是勋贵。想到这里,三人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的错了,请留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做大人的仆人,任凭大人差遣!”头磕得砰砰响,泪水鼻涕糊了满脸。过了许久,三人近乎要绝望,认命等死,头顶忽传仙音。“无论何事,尔等都愿意做?”“愿意!”“我等愿意!”只要能保住性命,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拼上一拼。“很好。”杨瓒轻笑,弯腰蹲下,同三人平视,道:“只要尔等用心,事成之后,我保尔等不死。如生出二心,阴奉阳违……”“大人……”“放心,不砍头。”番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加厉害。眼前之人,同先时审问他们的锦衣卫何等相似。“凌迟,听说过吗?” 第281章 临到傍晚,灯市中的人群慢慢聚集,开始向正阳门涌动。摊位前的花灯多已售罄,只有零星几盏继续闪烁。一米高的走马灯也被京中豪商买走,数着收到的银角铜钱,匠人总算露出笑容。正阳门外,户部尚书韩圭的夫人持香,当先引路。几名侍郎夫人手提彩灯,落后两步。几人之后,京城官员家眷,乡绅富户家人,士人庶民妻女,无论老少,无论在室还是已为妇人,均三两相携,手提彩灯,心怀虔诚走出正阳门。遵循节日传统,绕城“走百病”。过城门时,妇人少女均摸索城门上的铜钉,希图大吉大利,来年田产丰收,商铺扶余,家人无病无灾。摸到的自然欣喜,没摸到的也不气馁。队伍将绕过整座皇城,经过余下几座城门,总能摸到一次,得偿所愿。灯烛辉煌,青烟袅袅。自城头观望,队伍自城门行出,环绕石砌城墙,蜿蜒开一条七彩光带。烛光闪耀,恰似星辉夺目。宫城内,两宫传下懿旨,罢灯之日,不当值的宫人,均可提花灯绕宫城一周。天子闻听,更令张永传达口谕:“禁卫巡逻之时,遇宫人相携,不可阻拦。”中官传旨,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皆领命。当夜,宫城十二门俱开,罗衫红裙的妙龄少女手提花灯,接连行出东上门。碧瓦朱薨,飞阁流丹,城门之上钉头磷磷。灯烛辉煌,映衬罗衫红裙。百千佳人袅娜娉婷,红粉青蛾,衣香鬓影。巧笑随风,轻盈飘入月宫,纵是嫦娥,往人间美景,也当欣羡花荣。仁寿宫中,宴开数席。王太皇太后主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陪宴。朱厚照心情好,见太皇太后遣人来请,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带上数名伴当,提着灯市得来的彩头,早早来到仁寿宫。得封的美人,依品级入席,两人相邻,均丰容靓饰,粉面娇羞。夏福吴芳四人暂无品级,却被安排到吴太妃和张太后下首。见到天子,众美起身福礼。满殿莺声燕语,既有北地美人的清脆,亦有南地佳人的软语。当真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斗艳争辉。可惜朱厚照心不在此,不懂得欣赏。方桃譬李,花嫣柳媚均付诸东流。佳人白费了心思。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朱厚照亲手捧着三只锦盒,大步流星走进殿中。向上首三人行礼,又唤众人起身,笑道:“当此佳节,朕有孝心奉于两宫。”“陛下人来就好,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在清宁宫中诵了几月道经,张太后甚觉无聊。有先帝遗旨,又在儿子跟前吃过几回钉子,到底歇了将兄弟召回京城的心思。今日仁寿宫设宴,本不想来。还是吴太妃劝说,天子将驾临,才勉强赴宴。坐在上首,见到满殿的美人,不觉赏心悦目,只感到气闷。儿子同她疏远,儿媳妇也不能自己选,现在受婆婆的气,将来八成还要接着受媳妇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见到朱厚照,心情稍好。但见其同太皇太后更加亲近,刚压下去的郁气再次沸腾。气恼之下,话便有些尖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状似未闻,一起装糊涂。朱厚照皱眉,看到张太后掺杂了花白的鬓角,终究心头一软。“奉孝长辈乃是儿子的本分。”朱厚照上前,将一枚造型古拙的木簪奉给张太后。“儿子记得,母后曾有一枚木簪,是父皇早年相赠。后遗落湖中,不曾寻得。”看着木簪,张太后指尖轻颤。“都是早年的事了……皇帝如何晓得?”“父皇说过。”朱厚照笑道,“父皇曾对儿提起,儿便记在心中。日前寻得此簪,奉于母后,权做儿子的一片孝心。”“好,好……”张太后取出木簪,材料做工均非出自内府,同当年弘治帝所赠,却有六七分相似。想当初,宫中被万妃把持,文华殿的一应用度都是减之又减,克扣得不能再克扣。还是太子的弘治帝,奉皇命出宫拜见阁老,一路战战兢兢,被万妃的党羽监视。归来之后,避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张太后不由得心酸。那样的苦日子,她和先皇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后来怎么就变了?是因她护着兄弟,哭求先皇处置朝臣;还是兄弟窥-伺内闱,她却求着先皇杖毙了直言的中官?仔细想来,落到今日,当真怨不得旁人。握着木簪,张太后凤目含泪。 第283章 天色渐晚,两宫都有些疲累。“到底上了年纪,不比早年,天一晚就捱不住。”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起身,张太后自然不会多留。宴席散去,美人福身恭送。朱厚照先送太皇太后安置,后令人备辇,送吴太妃和张太后回清宁宫。不顾中官劝说,执意步行,一路从仁寿宫走到清宁宫。路虽不长,张太后却已哽咽难言。待到天子离去,吴太妃陪张太后坐着,轻轻拍着她的手。“天子仁孝,是太后之福。”有这样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别扭了快一年,也该放开了。张太后点点头,送走吴太妃,关上殿门,当即令人绑缚两名中官,堵住嘴,送去司礼监。“送过去之后,告诉戴义,这两个奴婢驽钝不堪用,犯了宫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中官挣扎着磕头,张太后硬下心肠,分毫不理会。人离开后,遣退内殿宫人,自枕下取出一只挂着铜锁的扁盒,也不打开,直接丢入火盆。“做到这个份上,哀家也是仁至义尽。”兄弟不争气,她又能护到何时?自己操碎了心,他们又何尝回报一星半点?为何不能早点醒悟?如果早些明白,也不会连先帝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费尽心力,总算送出消息的寿宁侯,日盼夜盼,巴望着等来召他回京的旨意。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和宫内的最后一线联系,被张太后亲手截断。不出意外,张氏兄弟必将于泰陵终老,再出不得山中半步。司礼监中,看到清宁宫来人,戴义破天荒愣了两秒。今天吹的什么风?“太后娘娘真是这么吩咐?”“自然。”宫人表情肃然,眉头紧蹙,似对戴义颇有几分不满。她还能矫称懿旨不成?“太后娘娘有令,奴婢自当遵从。”戴义弯腰,向清宁宫方向行礼。宫人满意离开,留下的两个中官面如死灰,惊神破胆。“来人。”“奴婢在。”“将这两个带下去。”戴义袖着手,冷笑数声,道,“真以为咱家不知道,你们暗中为宫外传递消息?看你们是坤宁宫老人,伺候太后娘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没急着下狠手。聪明的就该老实点,缩起脖子过日子。如今自己寻死,也怪不得咱家。”两名中官不能说话,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单是寿宁侯也就罢了。”戴义俯身,阴恻恻的盯着两人,说道,“早先借着僧道,暗中为西北边那两位递送消息,当真是活够了。”“唔——唔——”中官惊骇欲绝,戴义直起腰,居高临下,目光冰冷,浑似在看两个死人。“既是太后娘娘有命,咱家自要办好这差事。知道的都说出来,咱家会给你们留个全尸。”“唔——”中官挣扎着被拖下去,戴义袖手立在门前,正要转身,忽见陈宽从对面走来,行色匆匆,显是有急事。“什么事这么急?”“南边出事了。”提督王岳病倒,司礼监和东厂由戴义掌管,大小事都要报到他的跟前。陈宽是内官监掌印,王岳不能理事时,助戴义协理东厂。得番役禀报,立即赶来见戴义。“南边出事?”“牟斌亲自透出的消息,说是……”陈宽凑到戴义耳边,几句将事情讲明。“这事牵涉不小,锦衣卫镇抚使脱不开,牟斌怕要栽跟头。”“这关咱们什么事?”“关系大了。”陈宽额头冒汗,“江浙福建都有镇守太监,每年的岁银都有多少?怎么可能没一点牵扯!”“这……” 第285章 看看奏疏,再看看杨瓒,不过五秒,少年天子由怒转喜。再看海图,盯着几座重点标注的小岛,嘴角咧开,双眼歘歘放出金光。钱啊,这可都是钱啊!“杨先生,朕欲取之。当如何走?”杨瓒嘴角抽了抽。当真是爽直,半点也不客气。“陛下,藏宝皆在岛上,需有海船。银矿在倭国,保险起见,当遣人勘察,确定无误,才好动手。”“恩。”朱厚照沉吟片刻,道:“战船不能调用,被百官知道,朕会被烦死。”杨瓒表示理解,就此事,奏疏上亦有写明。“这几名番商有两艘海船,船员齐备,应可出航。”“再多找几艘。”朱厚照却不满足,两艘船能顶什么事,“不是供出了同伙,凡有船者,一律上缴。”人抓起来,船归自己,船员凑齐,出发探宝,稳赚不赔的买卖。“陛下圣明。”“至于倭国银矿,”朱厚照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手,“父皇曾命工部铸造各军民宣慰使司金牌,尚未送出。朝鲜使臣求了多次,朕都没答应。”“陛下之意,是铸造同样金牌下赐倭国,派使臣前往,接机勘察?”“杨先生觉得如何?”“陛下英明。然金牌过于靡费,可否以他物代之?”给倭人金牌?坚决不成!“杨先生说得有理。”朱厚照点点头,大笔一挥,金牌换成石牌,经杨瓒提醒,又举得费时,干脆换成木牌。“陛下英明!”杨瓒拱手。“这时辰……”朱厚照双眼湛亮,满怀期待的看向杨瓒。本着“友爱互助”的原则,杨侍读“大公无私”的推举了谢状元。“谢卿家?”“正是。”杨瓒道,“谢郎中博闻多识,于番邦文字多有涉猎。且远见明察,行事有章法,。必能担此重任。”“好。”朱厚照接受建议,令张永送上黄绢。尚在抄录资治通鉴的谢状元,尚且不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被杨探花坑了一回。☆、第八十六章正德元年,正月十八,天子驾临奉天殿,升殿早朝。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先行拜礼,再进朝议。礼部尚书上天子大婚仪注,言钦天监已测定吉日。“遵先皇遗诏,陛下垂统万民,当择吉日大婚,承续绵嗣,以固国本。”朱厚照登基时,虚岁十五,尚没娶太子妃。依传统观点,即便万春、长春两宫已有数名才人采女,少年天子依旧是“单身”。遵弘治帝生前旨意,凤印送回尚宝监,后-宫大小事由吴太妃掌管。王太皇太后不插手,张太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没有任何权利。然而,由前朝太妃掌管宫务,终非长久之计。为承续宗庙,巩固国本,于情于理,天子都当早日婚配。内宫之事交皇后,吴太妃功成身退,既不负先皇嘱托,也可专心养病。礼部进上的仪注,天子大婚与封后大典并举,款章条列均遵照洪武朝旧制,清楚明白,无一疏漏。大婚第二日,各品阶命妇大妆,入坤宁宫恭贺,方才礼成。“遵天子旨意,典礼章程均依圣祖朝规制,避繁就简,不费奢靡。”“可。”礼部尚书话音落下,朱厚照即点头首肯。“大婚之日,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陛下圣明!”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色鸂鶒补服,手持朝笏,腰配朝参牙牌。 第287章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脱身。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交出积年所得,或流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吞回肚子里。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吸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脱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棍认罪。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流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精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沉吟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其罪当斩!”“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流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流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表面上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逼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党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刘玉。”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罪臣在。”“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是。”“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罪人领旨谢恩!”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天下,终究姓朱。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 第289章 刘瑾小心觑一眼戴义,将如何交代刘玉,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做的不错。”戴义难得给了刘瑾一个笑脸,“这事,咱家自会禀报天子。”言下之意,没事别多嘴,不然一天照三顿收拾。“是。”刘瑾低着头,额际鼓动,终究没敢驳口。等他退下,陈宽眉心皱得更深。“这个奴婢早该除掉,为何还要用他?”“王提督的意思。”戴义饮一口茶,放下杯盏,“甭管是什么人,现下还能用。真用不上了,找个罪名捏死便是。”如果是文华殿时期,戴义未必会出此言。天子登基之后,明显远着刘瑾,杨瓒几次动尺子,旁人没事,刘公公两成猪头。朝堂宫里,一个赛一个人精。刘瑾现下是什么地位,司礼监上下,都是一清二楚。“到底伺候天子多年,不忙着动手。”戴义道,“牟斌那边递话,明日就派人出京,东厂这边,遣两个颗领班跟着。多点几个番子,遇事也好有个帮衬。”陈宽点头。“趁着这段时日,十二监上下好好查一查。”“查十二监?”“清宁宫送来那两个奴婢,倒出不少事。西北边那两位,手可不是一般的长。”“合适吗?”天子将要大婚,万一闹出事,可不好收场。“陛下大婚,十二监都要派事,正好调人。上上下下忙得较大后脑勺,暗中捆几个到司礼监,一时半会也传不出消息。换到平时,可没这么好的时机。”“有理。”陈宽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先去安排,免得到时候生乱。”“也好。”两人商议时,早朝将届尾声。不出正月,各地没有官文递送,朝堂之上,无外乎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解决了刘玉,皇庄一事便不能急。比起地方官员借采选收受贿赂,重议设立在皇庄附近的收费关卡,明显更为重量级。稍有不慎,事情没办成,自己也要搭进去。大家都不想做锄头椽子,又无他事参奏,奉天殿中再次陷入沉默。文武百官不说话,以为天子会宣布退朝。没料想,天子突然出声,连颁数道圣旨。“革宁波府台州府补盗通判,及观海卫、昌国卫、海门卫、金乡卫、盘石卫补盗主簿。查其任职期间,渎职不法,收受贿赂,纵容走私,逮捕进京,严惩不贷。”“命工部加快铸造金牌七十面,赐云南四夷车里居民宣慰使司等衙门。并造石牌五面,赐朝鲜。木牌二十面,赐倭国。”“敕兵部郎中谢丕为正使,兵科给事中严嵩为副使,使倭国,传上朝圣意,赏赐木牌。“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为正使,户科给事中王忠为副使,使朝鲜。”旨意下达,群臣鸦雀无声。谢丕傻眼,顾晣臣亦傻眼。出使之人,当由礼部及鸿胪寺择选,怎么就点到他们头上?严嵩和王忠则颇为激动,前者更看向杨瓒方向,面带感激。不是杨侍读提携,天子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更不用说,命其为使臣,出使外邦。,杨瓒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的确是他挖了个坑,埋了谢状元。顾榜眼为何也在坑内,百分百不关他的事。只能说,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挖坑埋人的功力逐日攀升。单单出使倭国,的确有些刺眼。加上朝鲜,好歹能够遮掩。只不过,赐倭国金牌,朝鲜石牌,当真不是故意?杨瓒捏捏手指,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背景。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心情大好。他的确是故意。混淆各方视线是其一,趁机撵走弘文馆中那几个朝鲜人是其二。若是能趁机让倭国和朝鲜掐起来,更好。像如杨侍读所言,一个死皮赖脸,总想占自家便宜,另一个占便宜不成,直接开抢,屡揍不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正好磕瓜子看热闹。只要国朝万民平安康泰,管他邻邦腥风血雨。于是乎,在杨小探花的努力下,在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风华正茂的正德帝,开始四十五角倾斜,越长越歪,再也扶不回来。 第291章 倭国内-乱,各方势力久战不休,无论地盘大小,都缺钱。掌控银矿之地的大名,必不会坐视不理,任由银子被搬走。周边的割-据-势力知晓,也会手段尽出,试图分一杯羹。如此一来,谢丕此行便至关重要。“谢兄学富五车,高世之才,顾兄秉节持重,老练通达,此番出使,必如阪上走丸,刀过竹解,群方咸遂。”说完,杨瓒深深拱手,向两人行礼。银子必须到手,藏宝必须取回。两位仁兄肩负重任,为大明江山,为黎民百姓,为守卫北疆南土的明军将士,为逐日见底的内库,可以跑马的国库,一切有劳了!谢丕和顾晣臣默然无语。都是聪明人,见微知著,一点即透。坑是杨瓒挖的,踹两人下去的却是天子。纵使有力气爬上来,也必须收回手脚,老实在坑底呆着。必要时,更需亲自动手,主动铲几锹土。“此次出使,原是杨贤弟举荐,为兄当真是感激。”“谢兄客气。”谢丕:“……”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简单了解完情况,谢顾二人知晓,出使之事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杨瓒对外邦的认知,夹杂有后世观点,多少有些不符合时情。谢丕顾晣臣则不然。谢丕家学渊源,顾晣臣读书万卷,许多杨瓒不知晓的内情,两人却是一清二楚。倭国-内-乱,各方势力打生打死。丁点大的地方,人口有限。一座木楼、十几间草房就是一方势力,三天一打,五天一战,刀不够用,直接削木棍上阵厮杀。不提明军将领,文臣都觉可笑。七八个人刀-劈-斧-砍-叫打仗?人数凑足四个巴掌就是大战?县城里的花胳膊都会嗤之以鼻。青皮混混抢地盘,一场群殴都不只这个规模。说句不太好听的,小势力动手像村长打架,大势力开-战仅比里长开掐,真是一点也不够看。发展到战国末期,小势力多被吞并,活器随海盗传入,战争的规模才堪堪提升。论精彩程度,勉强也只有两颗星。故而,听杨瓒言及倭国-内-乱,各方势力龙争虎斗,谢丕微愣,眼中闪过惊讶,表情颇有些奇怪。见顾晣臣要出声,迅速伸出手,压住对方衣袖,止住话头。不要打断,继续听。杨瓒无知无觉,仍在发表感慨。谢丕忍笑忍得辛苦,顾晣臣无奈,只能两不相帮,默默转头。由此可见,被带歪的不只是朱厚照。清风朗月的谢状元,在杨瓒的影响下,同样偏离方向,距阳春白雪越来越远。动手挖坑之期,指日可待。三人说话时,朱厚照已从乾清宫赶来,听到屋内人声,抬手止住随驾中官,不令人开门,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偷-听”起来。听到精彩处,干脆趴到门上,双眼晶亮。张永谷大用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天子这般行事,着实是有失体统。被人知道怎么得了!互相看看,想劝不敢劝。伸手拉起来?更不行,妥妥的犯上。“陛下……”张永壮起胆子,试着出声。您想听,进去听多好,作甚要趴在门上?堂堂一国之君,这么做合适吗?“嘘!别说话,正讲到朝鲜……昏聩?顾卿家少会如此评议他人。”听得兴起,朱厚照直接朝张永等摆手。不许出声,不许动。都给朕安静些!室内的声音忽然停了。原因很简单,门上有缝隙,木刻花纹之间镶嵌着琉璃。阳光正好,一个大活人趴在门上,看不到才奇怪。如此肆无忌惮,敢在宫城内帘窥壁听,除天子之外,不做他想。 第293章 宫中嫔妃,既有舞女出身,正德二年开始修建的豹房,更是赫赫有名。现今尚看不出端倪,谨慎一些总是没错。如能将苗头掐死,那就更好。最好的办法,将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到强国富民之上,自不会有更多的经历去想其他。奏疏乏味,那就去拍扁鞑靼。小王子拍死,还有南疆。南疆处理干净,海外番邦顶上。海外番邦也没了,美洲大陆,澳洲的领土就在前方。总之,不怕不做,就怕懒惰。天子想玩,没关系。和自家人玩,难以发挥水平,走出国门,玩向世界,才是真正的高格调。海图在手,倭国当可作为第一块踏脚石。所谓居仁行义,在真金白银面前,也要退一射之地。只不过,之前没发现,顾榜眼这样的老实人,竟也喜欢八卦。消息来源,无需多想。三人皆出身翰林,上千份的卷宗,随意翻翻,就能找出不少好料。开口就言国君不好读书,狎妓游玩,除了八卦,很难有第二种解释。顾晣臣讲得详细,不只是朱厚照,杨瓒和谢丕也听得入神。谷大用取来海图,铺开在案上,内容之详细,怕是倭国将军和朝鲜国君都要咂舌。这两张海图,杨瓒都看过,自不会惊讶。谢丕和顾晣臣是初见,愣了足有五秒,才回过神来。看看海图,再看看杨瓒,目光中满是指责。乾清宫中有太宗皇帝年间的海图,看陛下表情,八成早就翻过几遍。海图如何得来,陛下兴致何起来,解释一下?早闻杨贤弟为天子讲习海外方物,此事若无瓜葛,简直天方夜谭。新仇旧恨叠加,谢状元顾榜眼目光灼灼,似欲在杨瓒身戳几个窟窿。杨瓒眯眼轻笑,对着两人拱手,很是光棍。被瞪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喜欢怎么瞪,从哪个角度瞪,大可随意。实在顶不住,干脆瞪回去。眼睛大,一对二,照样不惧!三人以眼厮杀,难分高下。空气中似有刀光剑影。讲习停下,自然引来朱厚照不满。海图取来,怎么都闭口不言?“杨先生?谢卿家?顾卿家?”“陛下恕罪。”连问三声,三人齐齐拱手,动作整齐划一。朱厚照嘴抖。杨先生不同常人,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谢卿家和顾卿家也是如此有性格。难怪能够同登一甲,入朝后更相交莫逆。想起弘治帝留下的名单,忆起亲爹临终前的叮嘱,朱厚照不禁慨叹:能得三位贤臣辅佐,朕心甚慰!殊不知,真相总是距离问题很远,少年天子同三位能臣的思考回路,压根不在一个频率。所谓美好的误会,即是由此而生。当日,三人同在弘文馆讲习,从早朝之后,直到日暮时分,都是口干舌燥。后被天子留膳,宫门关闭之前,才匆匆离开。或许是老天认为,今天发生诸事还不够刺激,刚刚走出奉天门,尚未同谢丕顾晣臣告辞,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车厢垂挂青缦,装饰银螭绣带。车前琉璃灯微晃,烛火照亮一个大字:谢。车夫跃下车辕,行礼道:“老爷命小的来接少爷,并请杨侍读、顾司业过府。”杨瓒微愣。这是什么情况?“父亲?”谢丕沉吟两秒,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当即请杨瓒顾晣臣上车。“个中缘由,丕能猜到几分,路上自可详叙。”说话时,长安伯府和顾府的马车先后赶到,知晓是谢大学士有请,长安伯府的车夫抱拳行礼,取出一面牙牌,送到杨瓒手中。“此乃北镇抚司牙牌。”车夫道,“伯爷已奉命出京,让小的告知杨老爷,遇有急事,可持此牌至南镇抚司,寻赵榆赵佥事。”杨瓒点点头。手持北镇抚司牙牌,却要去南镇抚司找人。其中的关窍,一时片刻也想不明白。暂且按下,先打起精神,往大学士府一行。 第295章 小心观察顾晣臣和杨瓒的表情,谢丕不动声色,慢慢靠向车壁。确定三人间的“距离”足够安全,方道:“上元节天子出宫,我等隐瞒不报之事,已为堂上得悉。”“什么?!”“谢兄为何不早说!”“莫要瞪眼。”谢丕连忙道,“为此事,我已抄录资治通鉴六十卷!至今手腕无力,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说到最后,谢丕愈发感到悲催。从小到大,犯错就抄书,敢偷懒,一日三餐都要变成白粥咸菜。这次罚得最重,一天两夜,抄录六十卷古籍,着实是要命。明明是三个人一起-犯-事,为何偏他被亲爹重责?为增强说服力,谢丕高举双臂,撸-起衣袖,露出微微颤抖的两只手。腰酸腿软,肩颈僵硬,手臂发麻,绝非需言!若不是能左右开弓,双手写字,今天回府仍要清粥咸菜,继续挑灯夜战,用生命抄完最后一卷。顾晣臣面现同情,不再追问。杨瓒沉吟片刻,问道:“天子出宫之事,算得上隐秘。谢阁老从何得知?”谢丕摇头。“堂上未曾言明。然以我之见,李相公刘相公同已知晓。”“什么?”“今日上朝前,有家人持父亲名帖书信,送往李相公和刘相公府上。”简言之,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晓得。“依我推测,两位相公,八成已在府中。”杨瓒:“……”顾晣臣:“……”也就是说,不是谢阁老独自询问,而是要来一场三堂会审?“谢兄。”杨瓒强作镇定,“小弟有事要说。”“杨贤弟何事?”“我忽然想起,家中有急事,必须尽快处理。”“多快?”“现在!停车,我要下车!”说着,杨瓒就要推开车门。谢丕吓了一跳。马上就到学士府,这个时候掉头?“杨贤弟,据为兄所知,贤弟借住长安伯府上。”借住在旁人家里,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堂上遣人来请,李阁老和刘阁老一起等着,绝不能让人跑了。否则,自己怕要抄上几个月的古籍。想到亲爹堆满厢房的藏书,谢状元顿时打了个寒颤。一把抓住杨瓒的衣袖,不能走,跳车更不行!“谢兄,小弟真有急事!”杨瓒拽衣袖。“不行!”谢丕抓胳膊。“放手!”杨探花挣扎。“不放!”谢状元直接抱腰。杨瓒没辙,实在是不想面对三座大佛,正要取出金尺,做最后努力,忽听顾晣臣道:“以中,我亦想起,武学有文书尚未看完。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过府拜会。”谢丕瞪眼。顾兄,你可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干!顾晣臣转头。明知此行非善,前方很可能有坑,再厚道也不能向下踩。杨瓒继续挣扎。有顾晣臣为盟友,他日阁老追究,无需自己扛,跳车,闪人!谢丕急得头上冒汗,抓住杨瓒,拉不住顾晣臣;拦住顾晣臣,又得松开杨瓒。车夫听到动静,疑惑的转头看一眼车厢,三位老爷在做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文人,总不会在车厢里切磋身手吧?跟随在暗处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同感无语。车门已开半扇,青缦卷起,车厢内的情形,看得十分真切。分明是两人想走,一人硬拦。拽袖子抱腰,挣扎不开,直接上脚,车门差点没踹飞,着实是勇猛异常。 第297章 他来?杨瓒愕然。谢状元顾榜眼都在,怎么就找上他了。谢丕不是说,天子偷溜出宫一事泄露,三位相公正等着收拾他们?见面不提其他,先下棋,究竟为何?“小子棋艺不精,不敢在阁老面前献丑。”“无碍。”李东阳道,“老夫让你几子便是。”这不是让不让子的问题。杨瓒头皮发麻,干脆承认,他不会下棋。“不会?”李东阳诧异。刘健谢迁亦是抬头。“真不会?”“真不会。”厅内沉默两秒,杨瓒低头垂目,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硬赶鸭子上架吧?“无碍。”还无碍?“老夫教你便是。”李东阳和蔼大度,杨瓒想哭。棋盘摆上,李阁老当真要赶着杨瓒上架。杨瓒无奈,只能硬起头皮,执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中央,随后又啪-啪-啪落下三子。四星连珠,成一条直线。杨侍读破罐子破摔,全当下五子棋。换成旁人,遇到这么胡闹的,不掀桌也会翻盘。李阁老耐性极佳,无论杨瓒怎么落子,都能淡然以对。间或指点两句,抚须言道:“落子稍乱,倒也机敏。”杨瓒:“……”棋局过半,李东阳依旧不骄不躁,耐心指点。杨瓒隐约摸出些门道,试着落下一子,终得李东阳赞许点头。还要再下,李阁老却是挥袖抹开棋面。杨瓒眨眼。“既已识得入门关窍,当重新开局。”“是。”不解深意,只能被牵着鼻子走。杨瓒再次执黑,不到半刻,被李东阳杀得大败。“孺子可教。”一句赞许,杨瓒又被杀得片甲不存。“颇为进步。”四字过后,杨侍读已被虐得体无完肤,只剩一层血皮。“再接再厉。”还来?杨瓒浑身僵硬,再掩饰不住悲伤。都虐成这样了,能否手下留情?下棋下得满怀悲怆,如此悲壮,当是古今第一人。“不下了?”杨瓒连连摇头,唯恐李阁老继续开虐。“也罢。”李东阳灿然一笑,须发银白,气质儒雅。不复年轻时俊朗,却另有一种俊仪洒脱。这样的气质,必经岁月磨砺而成,光华内蕴,非年轻可比。“老夫为何同你下棋,可明白?”“小子愚钝,请阁老指点。”“慢慢想。”李东阳浅笑,根本不给杨瓒答案。 第299章 干笑两声,只能这般安慰自己。接下来数日,内宫外廷皆为天子大婚忙碌。礼部从上至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忙得脚不着地。户部和光禄寺联合上请,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天子大婚及封后大典的一应用都,还请自掏腰包。实在无法,先调太仓银应急。“太仓银?”山西等地积欠四十万税银,弘治十八年发放的盐引,多用来充实边军军饷。太仓存银,是为戍卫宣府等地的边军准备,户部请发银赈济灾民,都被驳了回去。为大婚调用,朱厚照傻了才会点头。不调银,只能自己出钱。想想要见底的内库,朱厚照很是发愁。“不能早点出使?”“陛下,正月未出,船不能行。”杨瓒实事求是,朱厚照唉声叹气。“陛下,如要解决此事,并非没有办法。”“杨先生快说!”“只需诏令北直隶各付,清点库存赃银,待陛下大婚之后,五成交于户部。”“这般简单?”朱厚照怀疑。“这般简单。”杨瓒点头。按照往例,这些赃银多要收入内库。户部盯得再牢,也只能眼馋。非常事行非常法。先画一张大饼,松一松户部和光禄寺的钱袋,等到寻宝和银矿的事情泄露,为补库银,缓解财政,阻力好歹能减轻几分。“好,就照杨先生说的办!”天子金口玉言,户部和光禄寺终于打开库房。大婚准备工作变得顺理,仁寿宫中的四位美人,先后迁走,两人为嫔,入长春宫,沈寒梅为妃,入万春宫。夏福暂入坤宁宫偏殿,大婚后再搬入正殿。皇后的册宝已铸造完毕,只等大婚之日,担床送入宗人府。内宫十二监,女官六局,都是营营逐逐,熬油费火,忙得脚打后脑勺。期间,偶尔有中官犯错,被押入司礼监,各监掌印也无暇过问,更不会去捞人。这个时候,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嗓子眼冒火,犯了错被处置,也可杀一儆百,给手底下这些崽子提个醒,平时也就算了,这当口被抓住,自求多福吧。正月底,距天子大婚只剩两日,藩王进送贺仪的队伍陆续抵京。天子下令,不许靡费扰民,形式总要走一下。血缘亲疏不论,到底都是圣祖高皇帝子孙,总要遣人恭贺,才不会为世人诟病。“自明日起,去臣罢朝。”天子大婚,三日罢朝。奉天殿中,群臣跪地领旨。回府之后,杨瓒刚刚换下官服,忽听一声脆响。循声看去,顾千户送他的玉环,竟被衣袖拂落在地,碎成三段。☆、第八十九章南直隶,淮安府冬雨绵绵,往扬州府的官道之上,大小水坑遍布,经人踩马踏,车辙碾过,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自北向南,数匹快马在雨中飞驰,雨鬣霜蹄,驱霆策电。马上骑士均一身缇衣,头戴乌纱,腰配绣春刀,悬锦衣卫北镇抚司牙牌。马背之上,挂着水囊-弓-弩,随颠簸起伏。箭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为首骑士一身大红锦袍,乌纱镶嵌金边,腰束玉带,悬挂金牌。细雨朦胧中,看不清五官面貌,唯有通身煞气,格外骇人。将出淮安府时,迎面忽来一匹快马,骑士伏在马背,单臂缠住缰绳,单臂垂落马颈,貌似不省人事。“去看看!”顾卿凝眸,猛然拉住缰绳。骏马嘶鸣,前蹄扬起,落在地面,溅□□点水花。鼻孔扩张,喷出一阵白雾。“是!”两名校尉抱拳领命,策马上前。探查骑士鼻息,检查背部伤口,未有太大收获。拽下腰上的牙牌,看清牌上刻字,神情骤生变化。 第301章 顾卿颔首,对王纯道:“先为你治伤。”“来不及了。”王纯摇头,挣扎坐起,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支竹筒。两指-粗-细,被油布包裹,又覆一层蜡封,浸在雨水多时,仍不损分毫。“此物交于千户,还清千户即可送回京城!”“此中即是密报?”王纯点头,困难道:“事关江浙府衙卫所,福建镇守太监,乃至当地镇抚使。临行前,马公公千叮万嘱,务必将此物送到京城。”接过竹筒,顾卿略有迟疑。此番南下,是为传达敕谕,缉拿罪人。纵知事情紧急,关系重大,他也不能中途折返,否则即是抗旨。“屠章,赵横。”“属下在!”“尔等携此回京,交于牟指挥使,并呈报此事。”“遵命!”屠、赵两人抱拳,当即跃身上马,掉头驰北。王纯交出竹筒,了结最后一桩心愿,神情稍有放松,呼吸骤然急促。凸起双眼,双拳握紧,喉咙中发出风箱般的声音。“王总旗!”校尉又倒出两粒丸药,却再也喂不下去。手指探往鼻端,没有半丝气息。按在颈侧,感受不到任何跳动。王纯双眼圆睁,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人去了。”手按佩刀,顾卿声音骤冷,眸中盈满杀气。校尉力士皆咬牙赤目,痛愤已极,刺心切骨。“暂且葬在此处,待返程归来,携其回京。”“是!”两名力士用力搓脸,抬起王纯的尸身,远远离开官道,寻一片稀疏林地,挖土掩埋。不立石碑,只横过两截断木,搬来数块大小不等的方石,做下标记,以待来日。“走!”力士回来,顾卿一声令下,马队再次启程。前方纵有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畜生胆敢拦路,必杀之而后快!行不到千米,天色渐暗,官道变得狭窄,路旁林木渐密。敏锐的直觉,预示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骑士同时拉紧缰绳,马速骤然减慢。“御敌!”单手缠绕马缰,顾卿丢开马鞭,长刀出鞘。校尉力士分散,两人擎起弓-弩,五人横托长刀,余下弯弓搭箭,正对幽暗林中。嗖!破空声袭来,道路两旁骤现数十支火把。强弓如月,弓弦绷紧。黑色箭矢破开雨幕,直向顾卿等袭来。两名力士中箭,闷哼一声跌落马背。余下人没有躲闪,而是看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开弓还击。林中接连传出惨叫,校尉一击得手,调转方向,再次拉开弓弦。三轮之后,林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守株待兔不顶用。想用弓箭解决这些锦衣卫,完全不可能。嗖!又是一阵箭雨,带头者打出讯号,埋伏在四周的杀手冲上官道,手持长兵,意图将骑士挑落马下。这个决定,完全是蠢到冒烟。锦衣卫人数少,战斗力却是相当高,动起手来,丝毫不亚于精锐边军。偷袭没能占到便宜,远攻都不能拿下,换成近战,且是以步对马,纯属找死。嘡啷!校尉力士俱弃弓持刀,策马向顾卿靠拢,十一人长刀横托,呈锥形冲锋,似一群凶狼,舔舐獠牙,刹那扑入羊群。“杀!”冷光闪过,长矛断成两截。去势未减,持-矛之人已身首分离。 第303章 从东厂番役被截杀来看,江浙福建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当地的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要么已被买通,同贼人沆瀣一气,要么就是陷入困境,几乎动弹不得。王纯侥幸进入淮安,不是遇到他们,十成走不出南直隶,会死在路上。冒险派人送信的镇守太监,怕已是凶多吉少。能做到这个地步,究竟会是多大的势力?江浙毗邻应天府,南京城的勋贵外戚,当地土豪大族,是否牵涉其中?此行凶险,不杀出一条血路,怕是不能善了。“处理干净,启程。”“是!”校尉力士下马,将杀手尸体拖入路旁掩埋。不是下雨,直接放火焚烧会更快。行动间,又搜到数枚木牌,均出自太原大同卫所。一一翻看过木牌,顾卿未多言,交由校尉收好,星夜兼程,继续上路。途经扬州府,又遇到三次截杀。其中一路杀手,手中竟有火器。顾千户被激起杀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动静闹得太大,惊动扬州府衙,应天府同遣人追查。“锦衣卫也不可滥杀无辜,还请同本官前往府衙,分说清楚!”“滥杀无辜?”立在十余具尸体间,顾卿冷笑,长刀一甩,血珠飞溅,恰好落在扬州府推官的公服之上。“你?!”“本官皇命在身,不得耽误,让开!”杀意犹在,煞气未散。骑士头顶,似有血光凝聚。推官不自觉后退半步,见校尉面上嘲讽之意,立时羞恼。正要厉声叱喝,几枚木牌忽然砸落,另有一张路引,轻飘飘落在孙学头顶。“孙推官先看仔细,腰牌不论,这张路引,可是扬州府开具?”校尉讥嘲,看着孙推官,满脸不善。展开路引,忽然是府衙佥印,著名身份户籍,俱为治下乡民。“出身扬州,年过五旬?”顾卿冷笑,指着孙推官手里的腰牌,道:“分明是而立之年,太原府的边军!藏匿逃军,为其开具路引,纵其截杀天子亲卫,好大的胆子!”“想造反不成?”“血口喷人!”“真假与否,本官无暇追究。证物交由孙推官,如何做,孙推官自行思量。”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事情惊动应天府,当着众人的面出口,若是强行压下,他这官也做到头了。孙学气怒交加,却发作不得。一名力士下马,将受伤未死的杀手交换府衙来人。“人证物证在此,顾某告辞。”话落,顾卿扬鞭。骏马如利剑驰出,府衙众人忙不得让路。骤变突生。站在孙推官身后的巡检,忽然举起单臂,袖中射--出两只-弩-箭,直奔顾卿背心。“千户!”校尉惊呼,偷袭的巡检--抽--出匕首,横过颈项,向后栽倒,当场气绝。鲜血喷涌,溅了孙推官半身。孙学面无人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假如这个锦衣卫千户死在这里,丢官是小,他一家老小都别想活!“快,救人!救人啊!”一语惊醒众人,忙不迭上前帮忙。未料,锦衣卫已箭矢向外,长刀出鞘。冷幽的寒光,直刺众人颈间。“退后!” 第305章 安化王沉默了。握紧木牌,神情变了几变,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这个长史推荐的三甲进士,能力才干皆出乎预料。他看重的本是闫桓,结果闫桓耐不住宁夏苦寒,发配不久就病死。长史推荐闫璟,他本不以为意,结果……安化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沉。太聪明,未必能忠心到底。☆、第九十章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是啊,娘,小姑有福。”“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结果呢?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第307章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不然的话,历史上,这位冲刘瑾发力,受廷杖而死的猛人,怎么就盯上了自己?翻开奏疏,朱厚照同样困惑,杨先生明明是心忧过国事,凡事为朕考虑,到言官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包-藏-祸-心,帽-忠-实-奸的小人?高凤翔南下,一为宣读圣旨,二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为何紧抓杨瓒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没有这么固执。想了解最切实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听。傅容镇守南京多年,消息灵通,是最好的选择。“见过傅爷爷。”“哎呀,可当不得。”两人见面后,高凤翔先行礼,用的还是早年称呼。傅容身材微胖,尤其一张圆脸,双下巴,笑起来弥勒佛一般。“一晃这么多年,难为高少监还记得咱家。”“不敢忘,没有傅爷爷,哪有咱家的几天。”傅容笑得更是和气,双眼眯成一条缝,让长随上茶,一番东拉西扯。两盏茶后,高凤翔才道出真正来意。“戴铣?”傅容奇怪道,“天子遣你来查?”一个七品给事中,值当吗?“正是。”高凤翔压低声音,“傅爷爷在应天,消息定然灵通,可知这戴铣平日多同何人往来?”“这个嘛……天子为何专要查他?”见傅容不肯轻易吐口,高凤翔定定神,只能挑明,戴铣死咬之人,被今上称作“先生”。戴铣弹劾杨瓒,天子如何能不关心。傅容更觉奇怪。“先帝钦赐金尺,今上言必称先生。这样的人,岂是轻易能参倒?”“知道归知道,难保引来有心人。”高凤翔道,“万一事情闹大,不会伤筋动骨,也不好收场。”“倒也是。”傅容思量许久,挥退长随,带高凤翔穿过三厅,走进书房。打开百宝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傅容道:“这里面是咱家搜集的一些消息,本想等着东厂来人。现下,扬州那边出了事,便交给高少监。”扬州出事?“高少监不晓得?”高凤翔摇头。“咱家取道凤阳,先去中都,后来的金陵。”没入江苏,路上又匆忙,时间赶得急,消息自然没那么快。“倒是咱家想差了。”傅容扣上暗格,道,“锦衣卫和东厂奉旨南下,查江浙捕盗通判及卫所捕盗主簿,途经扬州,遇贼盗埋伏,有了死伤。事情惊动应天府,扬州府推官带人前往,未料想,同行巡检被贼人买通,以袖箭-射-伤锦衣卫千户,当场畏罪自尽。”顿了顿,傅容压低声音:“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原王府里那位。”“什么?!”高凤翔大惊。埋伏锦衣卫,暗杀千户,这是要造反?“可知受伤何人?”傅容没说话,打开铁盒,取出最上面一张绢布条。高凤翔接过,看到上面两行字,脸色立变。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长安伯顾卿?!正德元年,正月丙子,天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庙。依祖制,遣官持节行纳彩问名礼。原本,此事该交由宗室长辈,礼部官员。朱厚照却是任性到底,传下口谕,不用礼部侍郎,改由翰林院侍读杨瓒持节。面对传旨的张永,杨瓒半晌说不出话。只觉有无数利箭正嗖嗖飞来,不被扎成筛子,也会变成蜂窝煤。“咱家恭喜杨侍读。”张永袖手弯腰,满脸喜气。帝后大婚时,持节纳彩,这是何等的脸面。杨瓒嘴角抽-动,艰难挤出笑容。今日之后,兵部之外,礼部上下也将斜眼看他。照这个趋势,六部都要得罪个遍。送走张永,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 第309章 中官冷冷一笑,什么都怕,单不怕得罪人。文官和宦官早势不两立。顾卿又是锦衣卫,被人下了黑手怎么办?江浙福建那边一堆事,王公公早有不满,手里捏了不少证据。现今东厂锦衣卫来人,正好递送入京。只不过,东厂来的颗领班,和王公公早有龃龉,后者实不愿送出这份功劳。现如今,顾卿留在扬州,王公公一咬牙,干脆将证据交给锦衣卫。至于上头的人不满,他自有应对。于是乎,重伤在身的顾千户,被扶上马车,移入镇守太监府。于此同时,在南京得到消息的高凤翔,已向傅容告辞,择道扬州府,北上神京。仍在酝酿弹劾奏疏的戴给谏,迎来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看到家人递上的名帖,戴铣眉间皱出川字。余姚谢氏?☆、第九十一章戴府侧门前,一名着圆领衫,戴乌纱帽,束乌角带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仔细打量正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男子身后,两名壮年家人横眉竖眼,正月天里仍是一身单衣,领口微开,手臂和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端得是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不容小觑。门房年近五旬,平日里接待的,多是南京六部官员,随行家人也是谦恭和气,哪里见过这样凶恶的壮汉。小厮往三厅通禀,门又不能关,只能哆嗦着躲在门后,眼不见为净。“王伯,老爷接了帖子,请来人至正厅。”随着话声,小厮匆忙折返,身后跟着在书房伺候的家人。行到侧门前,小厮和王伯立在门旁,家人上前,请候了足足一刻钟的客人进府。“这位老爷,请。”中年男子颔首,嘴角上翘,似天生带笑,蔼然可亲。两名壮汉便不是这般和气,横眉立眼,钵大的拳头晃了晃,惊得门房和小厮连连后退,左脚绊右脚,差点坐到地上。见状,壮汉哈哈大笑。家人皱眉。上门拜访,却是如此放肆,恐非善类。老爷为何要见?“不得无礼!”中年男子喝止住壮汉,随后解释道:“我这随从是军汉出身,行事直鲁,略有些放肆,实并无恶意,莫要惊怕。”“是,是。”门房和小厮唯唯应是,低头退后。待几人走远,才敢举袖擦汗。“王伯,您老见的人多,您瞧着这位老爷是什么人?”“难说。”王伯摇头,道,“听口音是江浙那边,和前日来拜会的礼科给事中有几分相似。看穿着,八成还有做官的亲戚。”小厮满脸羡慕。“王伯,您老可真厉害。难怪老太爷和老妇人让您来金陵。”“你是年纪小,过上几年,见的人多了,未必不及我。”门房摇摇头,有的时候,知道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别光顾着说话,先来关门。”“哎!”不提门房猜测,中年男子随家人行至正厅,同常服乌纱的戴铣见礼。热茶送上,戴给谏开门见山。“足下自称余姚谢氏,可是谢阁老同族?”“只称得上旁枝。”中年男子道,“在下谢紘,一介商贾,偶尔做些水上生意。”谢紘?水上生意?戴铣顿时一惊,手微颤,滚烫的茶水自杯盏溅出。“你是海匪谢十六?!”“正是在下。”“你好大的胆子!狗彘之辈,恶贯满盈,竟敢冒充余姚谢氏,来人!”戴铣大声叫人,谢紘仍安坐不动,了无遽容。掀起杯盖,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道:“我劝戴给谏省省力气。”话音落下,两名壮汉行到正厅门前,拦住闻声赶来的家人,扯着衣领,直接丢了出去。砰砰几声,厅前登时响起一阵惨叫。戴铣怒气更甚。 第311章 戴铣握拳,谢紘继续道:“先是清查府库,其后严查盐引、水运,接着是选婚太监犯法,再有皇庄、杂费路关,这一件件,无一不同杨瓒有关。”“你如何知道?”“在下自有办法。”谢紘道,“自以为机密,实则早被有心人知晓。我仅知些皮毛,如戴给谏这般,必定知道得更多。”戴铣不言,怒容消去,看着谢紘,眼神暗沉。“此子手握金尺,得两朝天子信任,本该是朝堂的助力。哪承想,却是跳出规则,欲-要自行其事。更结交厂卫,亲近武臣。留这样的人在天子身边,隐患极大。不尽早除掉,恐将厝火燎原,酿成大患,是也不是?”“刚当着本官的面说这些,当真是好胆。”“戴给谏过奖。”谢紘道,“我敢坐到戴给谏面前,怎会没有准备。囫囵个进了南京城,照样能全须全尾的出去。戴给谏是聪明人,做不做这笔生意,可要好好想想。”戴铣沉默了。谢紘也不催他,一心品茶,悠闲打量起室内陈设,似已笃定,事情必会如他所愿。“此事牵扯太广,本官需慎重考虑。”“也好。”谢紘很干脆,出乎预料的干脆。“三日之后,我会再次上门拜访。届时,希望戴给谏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戴铣未斥其张狂,也没就势点头。唤家人送客,攥着两块绢布,独坐正厅良久。华灯初上,家人来请用膳,才骤然回神。“老爷,孺人遣小的来,请老爷往正房用膳。”“不用了。”戴铣满心焦躁,哪有心思吃饭,“我去书房,非有要事,莫要打扰。”“是。”家人退出正厅,戴铣从侧门离开。穿过廊下,夜风拂面,心情微定,脚步也慢了下来。弹劾杨瓒,是因其行事特例,挑战整个文官集团规则,损害大家利益。且其-教-唆-天子,效仿太宗皇帝好武,重用厂卫,不听直言,同先帝行事截然不同。这样人,如何能留在天子身边!几次上言,戴铣自认行之无愧。但是,谢紘威胁之事,关系江浙乃至福建海防。一旦将无罪之人下狱,任由贪-官-污-吏-掌-权,放-纵-盗-匪-宵-小-猖狂,祸害沿海百姓,他便是罪人,必为万世唾骂。纵是以死谢罪,也无颜去见祖宗。思及此,戴铣用力握拳。“吾平生志愿,辅佐天子,中兴社稷,进贤黜佞,除君侧之恶,以正朝纲。此等事如何能做!”下定决心,戴铣再次加快脚步,进到书房,铺纸磨墨,悬腕提笔,瞬息书就三封书信,并抄录好名单,连夜遣人出府,一封递送到南京都察院,另外两封,分别送往余姚和神京。老师交代的事,怕是做不到了。翌日,戴铣并向南京吏部递了条子,请假三日。其后,交代妻子携子女至娘家暂避,如他遇到不测,便携子返乡,投奔族中。“老爷,这究竟是为何?”“莫要多问。”戴铣写好-秘-信,交长子贴身收藏。“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大明。你且牢记,宁玉碎勿瓦全,抱朴含真,持正立身。”“儿谨遵父亲教诲。”“好,随你母亲去吧。”戴铣直起身,肃正神情,目送妻子登车,独自留在家中,等谢紘再次上门。对方既言能随意出入南京,六部乃至应天府必有内应。信送入都察院,戴铣冒了相当大的风险。他已下定决心,必不同-盗-匪-同-流-合-污。逼迫过甚,甘愿一死,以全清名,上达天听。彼时,顾卿在扬州镇守太监府养伤,东厂番子进入江浙,持朝廷官文往府衙极涉事卫所抓人。黜官还乡的刘玉,拜会过族中,携妻儿移居象山。刘氏亲族有男丁在钱仓所和昌国卫戍守,刘玉借此关系,几番走动,结交钱仓所一名文书,两名总旗。几次饮酒,暗中记录下曾出现在近海的船只,做成簿册,只等朝廷派下钦差御史。南直隶、江浙、福建,均暗潮汹涌。正德元年,正月己卯,纳吉问名隔日,杨瓒具朝服,充大婚-副使,同正使捧答名表至奉天门外,授司礼监提督掌印奏禀御前。行礼之后,中官捧出制书。“兹聘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纳吉用玉帛,纳徵用谷圭、玄纁束帛等物。 第313章 更不会晓得,新鲜出炉的大明帝后,对坐喜床,你一块我一块,开始分起豆糕。分完豆糕,朱厚照又开始在喜床上寻找。“陛下?”三块豆糕下腹,夏福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你在找什么?”“栗子。”翻过四角,两手空空,朱厚照难免失望。“张伴伴告诉朕,民间成婚,喜床上都会撒坚果红豆。”豆糕本为自己准备,分给夏福,自然没能吃饱。传人送膳,更不可能。即便再任性,朱厚照也清楚晓得,内殿门关上,不到明早不能打开,否则就是不吉。事情真假,他说不好。若是敢做,言官的口水不论,两宫都会气得戳他脑袋。看着朱厚照,夏福终于咬牙,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解开系绳,赫然是几块硬糖。朱厚照眼神变了。“你藏了糖?”夏福低头,事实上,不只藏了一袋。另外一袋,已在大明门外和彩舆中吃掉。正有些后悔,怕天子不喜,耳边却传来几声畅快大笑。“陛下?”“朕和梓桐必定合得来!”一边笑,朱厚照一边拿起硬糖,自己吃一块,往夏福嘴里塞一块。咬着糖,韶华之年的小皇后脸色更红。吃完了糖,朱厚照精神更好,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却不再是糖果糕点,而是一张描绘在薄绢上的海图。“朕记得梓桐说过,祖上曾随船队出海?”夏福点头。“可认得此图?”“臣妾不认得。”夏福摇头。“这样啊。”朱厚照有些失望。“臣妾的兄长或许认得。”“哦?”“臣妾家中藏有类似海图,年少时,臣妾曾看过,臣妾父亲还曾教导三位兄长,祖宗传下的本领,绝不能丢掉。哪怕一辈子不能出海,海图和认图画图的本事也要传下去。”说着,夏福自镜上取下一块雕凿成方形的香木,正反两面,均雕凿着简单线条。“这块木牌俱是祖上传下,是从海外得来。听臣妾父亲说,两面的团合起来,能找到一座小岛。”朱厚照立时起了兴致,拿起木牌,凑到火烛前细看,奈何年代久远,纹理有些模糊,非专业人士,怕是看不出个五四三二一来。“除了海图,国丈还会些什么?”“父亲会造船。”“造船?”朱厚照很吃惊。“不是真船。”夏福解释道,“用木头雕凿,小臂长短,船身和桅杆都能拆卸,臣妾长兄手艺更好。”听着夏福的话,朱厚照眼睛更亮。隔门唤谷大用张永,将暖阁内的木船取来。“陛下,开门不吉。”“从窗户递。”谷大用&张永:“……”无语半晌,两人互看一眼,无言之情溢于言表。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钱宁等人已归京几日,牟斌看过物证,亲自审讯过疑犯,仍迟迟没有动作。赵横两人带回的腰牌路引,直指晋王。钱宁带回的人证,却咬出了安化王长史。不得不承认,闫璟的计划算得上周密,可惜百密一疏,漏算了执行的人。招买人手期间,竟住到之前留宿过的客栈,被伙计认出来,身份不可能不泄露。事涉两名藩王,牟斌不敢轻动。再三审讯,确定疑犯没有说谎,遣心腹给东厂送信。得王岳回信,没着急禀报天子,亲笔写就一封密函,附上名帖,遣人送往长安伯府。因有所顾忌,和王岳达成一致之后,这封信件才送到杨瓒手中。 第315章 张太后虽有微词,碍于太皇太后旨意,又是儿子的大好日子,只能按下。见仁寿宫来接吴太妃,干脆起身,带着女官宫人一同离开清宁宫。媳妇不是自己挑的,却也是个好孩子,必能同儿子好好过日子。再者说,自己头上还有一层婆婆,何必同儿媳妇摆款。惹来太皇太后不满,再冷了儿子的心,实是得不偿失。皇太后移驾仁寿宫,免掉夏福两宫往来,实是相当体贴。太皇太后立即遣中官传讯,皇后只往仁寿宫即可,不必再往清宁宫。得讯,夏福更感惭愧。婆婆对她这般好,她必不能让婆婆失望。扑倒天子,势在必行!皇后抵达仁寿宫,为两宫奉膳。朱厚照升殿奉天殿,受百官朝贺。杨瓒一身朝服,随众人下拜。惦记着顾卿伤势,心思不属,表情中难免-露-出几分。礼毕,天子步下御阶,登御辇,往仁寿宫诣三位长辈。群臣恭送天子,其后退出奉天殿,离宫还家。杨瓒行在路上,心思百转,眉头紧蹙。谢丕唤了两声,硬是没听见。将要行出奉天门,谢丕快走几步,提高声音,道:“杨贤弟,且慢一步!”“啊?”杨瓒终于回神,转头看向谢丕,表情中满是疑惑。“谢兄叫我?”“正是。”赶上杨瓒,谢丕皱眉道,“杨贤弟可是遇到难事?”“谢兄何有此问?”“方才在奉天殿中,贤弟神情似有不对。”谢丕道,“不只是为兄,几名御史和给事中也频频侧目。如有难事,贤弟可同为兄商量。在宫中还是谨慎些好。”杨瓒微惊,不禁汗颜。“多谢兄长提醒,瓒今后必定小心。至于难事,确有一桩,尚可解决,暂不必烦劳兄长”谢丕有些不信,“果真?”“瓒从无虚言。在兄长面前,更是如此。”想起几次被杨瓒坑,谢丕嘴角抽了抽,很想问问,贤弟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半点不亏心。杨瓒面无惭色,一派坦然。“贤弟果非常人。”谢丕嘴角抽得更厉害。“谢兄长夸奖。”谢郎中想给自己两巴掌,没事-操-哪门子心!有这时间,半部兵书都能读完。出了奉天门,杨瓒吩咐车夫,不回长安伯府。“去南镇抚司。”去哪?车夫僵了一下,表情骤然一变。凡北镇抚司出身,听到“南镇抚司”四个字,多数都是一样反应。“杨老爷要去南镇抚司?”“正是。”“一定今日?”“一定。”杨瓒主意已定,车夫不能-抗-命,一边甩动马鞭,一边在心里哀叹,平日躲都来不及,今天自己送上门,被几个弟兄知道,必定会笑破肚皮。谁让他硬是抢了给杨老爷赶车的差事?被人笑,也只能认了。马车行过长街,车角悬挂的琉璃灯微微晃动,映着阳光,折射七彩光芒。车夫取近路,穿过东、南两城街市。相比东市繁华,南市更为喧嚣热闹。临街房屋高矮错落,挂着各种幌子,或茶楼酒肆,或点心杂铺。比起东城的整齐有序,鳞萃比栉,南城布局微显杂乱,靠近内城,愈发显得拥挤。“正月里,还不是那么热闹。”车夫道,“赶上春秋时节,有市禽蛋的农人,货牛马的行商,南城更热闹。” 第317章 “哦?”接过书信,确认是牟斌字迹,赵榆神情微动,态度立时变得严肃。敢拦路截杀锦衣卫,几同造反。当地的卫所官衙俱有牵涉,查下去,怕是江南官场要重新洗牌。且事涉两位藩王,难怪牟斌小心到这般地步。“难怪。”赵榆眯起双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眼见事情有门,杨瓒压低声音,道:“另有一桩线索,牟指挥使尚不知情。在下亦无十分把握。此番请赵佥事帮忙,即为确证。如线索为真,此间事远非寻常可以处置。”“什么线索?”“这……”杨瓒为难道,“牵连太大,没有确证之前,下官不敢轻言。”涉及一位阁老,面前又是锦衣卫,脑袋抽了才会张口就说。杨瓒不肯轻易松口,赵榆没有-强-问,将信折好,交还杨瓒,道:“也罢,赵某就帮杨侍读这个忙。”闻言,杨瓒大喜,忙拱手道:“多谢赵佥事!”“先别忙着谢。”赵榆道,“这是一滩浑水,怕还会越搅越混。杨侍读可想好了,一旦参与其中,恐再难-抽-身。”牟斌远着杨瓒,未必不是好意。江浙,福建,南直隶,两位藩王,即便是赵榆,都不禁心头发冷。事情查到最后,纵然是水落石出,牟斌怕也性命难保。或许,任由水继续浑着,保持现状反倒是更好。“瓒早已下破釜沉舟之心。为除-奸-恶,宁愿东海而死!”重伤顾千户,还想全身而退,想得美!哪怕是花岗岩,他也要凿成蜂窝煤,砸个粉碎!赵榆吃惊不小。观其意,是要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倾覆江南-官-场?关键是,五成以上可能,杨瓒不是-狂-言,而是真能做到。“罢。”赵榆摇头,即使如此,这个忙,他还是得帮。“事情赶早不赶晚,本官这就去见牟指挥使。”“多谢赵佥事!”唤来当值千户,安排好镇抚司内相关事宜,赵榆骑马,同杨瓒赶往北镇抚司。到了地方,则被校尉告知,牟指挥使人在诏狱。“正好。”两人当即掉头,直往诏狱。牟斌正翻阅疑犯供词,听校尉来报,赵榆杨瓒求见,不禁皱了下眉头。人来了,总不能不见。“请。”暂管诏狱的同知亲自为二人引路,行至二厅,见礼之后,赵榆开门见山,道出杨瓒所求之事。“杨侍读,”牟斌沉下脸,“尔乃朝官,并且锦衣卫。无天子令,不可-审-问-狱中疑犯。”“牟指挥使误会了。”杨瓒道,“下官-欲-见之人,实是关押在此的三名番商及五名海匪。”人是在灯市抓的,天子口谕,他可全程参与-审-问。牟斌知晓内情,没有理由阻拦。之所以去见赵榆,所为不过是尽快走进诏狱大门。没有赵榆帮忙,他未必进不来,却要多费些周折。耽搁时间不说,一个不慎,还会惹怒牟斌,全无半点益处。有势可借,为何不借?不然的话,也太对不起顾千户临行前的一番安排。“为何要见番商?”杨瓒面现犹豫,赵榆领会其意,凑到牟斌耳边,低声解释一番。“果真如此?”“确实。”沉思片刻,牟斌终于点头,唤来一名校尉,带杨瓒前往囚室。“谢牟指挥使。”礼多人不怪。杨瓒拱手,刻意忽视某位同知刺在背后的目光。事情没确定,绝不能乱说,被扎几下没什么,早习惯了。 第319章 时隔半月,五人伤未全好,再被一顿狠揍,各个眼冒金星。只望杨瓒能开恩,赶紧问,别揍了成不?一个锦衣卫千户,一个文官,都是不问话先开揍,这般行事作风,一家子不成?!二十鞭后,五人有什么说什么,虽不知许光头真实底细,他手下六个人,却供出了三个。听到海匪所言,杨瓒瞳孔微缩。“谢紘,化名谢石棋,诨号谢十六,说是应天府出身,平日里说官话却带着绍兴口音。他是许光头的-军-师,许光头能有今日风光,他功劳绝对不小。”“谢十六读过书识得字,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私下里没少干海上勾当。”“其为人还算仗义,和咱们一样,看倭贼不顺眼,遇上了,必要沉进海里喂鱼。”姓谢,绍兴口音。想起谢阁老送的棋子,想起李阁老的提点,杨瓒脊背发凉。记录下供词,一份交给牟斌,另一份揣在怀中,不等明日,当即赶往宫中。彼时,皇后留在仁寿宫,同吴太妃学习处理宫务,朱厚照闲来无事,没有朝政处理,又到暖阁内研究海图。谢丕和顾晣臣预定二月出使,朱厚照几乎是掰着手指算日子,几乎将海图瞪穿。“陛下,杨侍读请见。”“杨先生?快请!”朱厚照正愁没人说话,杨瓒来得正好。杨瓒步进暖阁,躬身下拜,“陛下,臣有事禀奏。”“何事?”杨瓒取出供词,呈送御前。刚看过两眼,朱厚照脸色就变了。“下去!”两字出口,殿内中官宫人当即退出,暖阁门关严,君臣开始一番密谈。接下来两日,天子罢朝,皇城内风平浪静。到第三日,天子升殿,不等群臣奏禀,当殿宣读敕令。“钦差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出勘江浙。”惊雷劈下,百官目瞪口呆。钦差?翰林院学士?“陛下,此事不妥!”当即有官员出列,直言,钦差由天子委派,但也不能随便点名。朝廷派遣钦差,至少该是从四品。一个五品翰林,奉天子命出勘,合适吗?况且,这活也不是翰林该做的。即便是佥都御使,都比侍读学士合适。“卿所言有理,提议甚好。”朱厚照点点头,道:“调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入都察院,升左佥都御使,钦差出京,出勘浙江。”侍读学士,正五品。左佥都御使,正四品。杨瓒眨眨眼,麻溜出列,领旨谢恩。打入言官队伍,更可死掐到底。直谏的官员差点晕过去。陛下,有-权-也不能这般任性!☆、第九十三章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第321章 短刃属-凶-器,即便是天子赏赐,也不能佩戴见驾。金尺则不然,行走坐卧俱不离身,照样不犯规矩。“拜见陛下。”“杨先生不用多礼。”朱厚照心情很好,坐在御案后,捧着一碟豆糕,正吃得开心。“陛下,臣请见,是为南下之事。”钦差南下,不能自己走。京卫护送是其一,随员同样不能马虎。经过两日思考,杨瓒写下一张名单,只等朱厚照批准。“此间事,臣具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朱厚照放下碟子,擦擦手,翻开奏疏,扫过两行,瞬间瞪大双眼。“杨先生,”少年天子抬起头,不确定的看向杨瓒,问道,“你没写错?”“回陛下,臣是写好之后再行抄录。”绝对没错。“可是……刘伴伴?”请遣内官随同,朱厚照可以理解。江浙之地,区别于北方各州府,掌权太监共四人,分为镇守、织造、市舶、营造。镇守太监府同当地文武分庭抗礼,死掐多年,不落下风。不论其为人如何,是否手不干净,对天子绝对是忠心耿耿。此次南下,有宫中宦官同行,四人不帮忙,也不会故意扯后腿。办事遇到的阻力定会减小。但是,刘瑾?不提张永谷大用,换成丘聚高凤翔,朱厚照都不会这么吃惊。“陛下,臣经深思熟虑,方决意请刘监丞随行。”“杨先生如何考虑,可详说于朕?”“臣遵旨。”杨瓒拱手。“刘监丞为人机敏,遇困境仍百折不挠,挺身而斗。且能乘间抵隙,行机谋之道。有其同行,定能震慑群恶,开弓得胜。”朱厚照无语。这是夸还是损?杨先生,朕读书不多,能否别这么绕弯子?朕实在理解不能。天子两眼蚊香圈,杨瓒坦然而立,打定主意,必须说服天子,请刘公公随行。他不熟悉江南官场,也不打算和当地官员撕扯,纯粹浪费时间。与其跳进浑水,和一群人摔跤,不如寻找外援。刘公公就是不错的选择。历史上,九千岁的威名如雷贯耳。再加上另外一个人,足可同地方官员愉快的玩耍。借此良机,杨瓒大可腾出手来,拳打奸商,脚踹海贼。顺便架起大炮,把倭寇全部轰进海里喂鱼。“张伴伴。”“奴婢在。”“宣刘伴伴。”朱厚照想不明白,干脆把刘瑾叫来。杨瓒抽了他两回,若是心中有怨,恐怕不能用心办事,还是换人的好。“杨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陛下,臣已考虑清楚,此事必得刘公公。”“……好吧。”当日,刘瑾轮值司礼监,不在御前伺候。见张永来找,知是天子要见,不由得兴奋。莫不是天子想起了他的好?见他这样,张永冷笑两声,挤挤眼皮,道:“刘监丞,天子钦差杨佥宪出勘江浙。杨佥宪觐见东暖阁,请天子准你同行。”刘瑾反应慢了半拍。杨佥宪?哪位?“前翰林院侍读学士,奉训大夫杨瓒。”刘瑾瞪圆双眼,干-巴-巴-的咽着口水,彻底傻了。杨瓒,佥都御使,钦差出京。十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回旋。 第323章 和文官开掐,是宦官的使命。和武官死斗,是宦官的本领。被言官威胁逼迫,同地方文武大战八百回合,当真是要命。“杨佥宪,咱家服了。”“刘公公有此等觉悟,来日必有大成。”刘瑾嘴角抽了抽,成不成,他不晓得。他只知道,此次南下,必要扯开大旗,和江浙大小官员艰苦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敢后退,敌人没动手,杨瓒会先抽他个满脸开花。遥想前朝王振之流,刘瑾泪水长流。做坏事难,做奸宦更难。都是一样的力争上游,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解决了刘瑾,杨瓒转道兵部。别误会,杨御史这次绝非给谢状元挖坑,他要坑……咳,托以重任的,是另外一人。刘大夏仍在告假,老先生年纪大了,操演之后,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又气又愧,引发旧疾,三天两头请大夫,汤药从未断过。天子大婚,勉强支撑进宫朝贺。一套程序走完,回到府内便一头栽倒,至今没能起榻。现今,兵部由左右侍郎掌事。右侍郎同谢迁次子是挚友,谢丕任职兵部,明里暗里得到不少照顾,在武库司中,不说横着走,也算得上如鱼得水。于兵部而言,言官绝对是稀客。考虑到此人是杨瓒,所谓的稀奇,倒也算不得什么。两位侍郎正忙,正月里,各府州县衙门封笔,不递送公文,边疆的军情却没断过。草原邻居常在节日里来访,相比平时,边军反倒更为警戒。谢丕放下公务,将杨瓒请进值房间。三句话过后,杨瓒道明来意,谢郎中蹙眉,道:“贤弟莫要说笑,钦差出京绝非儿戏,随员当由六部报送内阁,呈递天子钦点。”“谢兄,此事已奏请天子。”“陛下准了?”杨瓒点头。谢丕无语。揉了揉额角,凡有杨瓒参与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否则,百分百是自己找罪受。“来人。”听唤,一名书吏走进走进值房。“郎中有何吩咐?”“请王主事过来。”“是。”书吏退出,寻到值房,空空如也。问过几人,才在藏有舆图的库房里找到正主。“王主事,谢郎中有请。”听到声音,正一一开箱,核对舆图的青袍官员抬起头。三十出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极是英俊。起身时,灰尘扬起,不得不眯起双眼,咳嗽两声,闻道:“谢郎中寻我何事?”“小的不知。”“哦。”王主事没有再问,走出库房,掸掉官跑上的灰尘,正了正官帽,大步穿过回廊,行向值房。待到房内,见有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扫过两眼,行礼道:“兵部武库司主事王守仁,见过郎中。”说完,又转向杨瓒,道:“见过杨侍读。”杨瓒微讶,王守仁不上朝,两人少有交集,仅在恩荣宴上见过一次,如何能一眼就认出自己?怀揣疑问,杨瓒还礼。谢丕道:“今日早朝,杨侍读已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吏部明日将下官文。”王守仁再行礼,旋即看向谢丕,不知何事召他前来。“不是本官,是杨佥宪有事。”“敢问杨佥宪,所为何事?”“本官奉旨南下江浙,需随员数人。知王主事大才槃槃,怀才抱器,且出身绍兴,熟知民情,故已上疏天子,请王主事随行。”原本,他想找严嵩。可惜,严给谏已被任命为副使,不日将随谢丕出使倭国。 第325章 “既有天子密旨,本官自当勉尽其力。杨佥宪今日且先回府,安排妥当之后,本官自会遣人送信。”“多谢牟指挥使。”杨瓒拱手,笑道:“启程之前,下官需再见见那几个番商,指挥使可行个方便?”“可以。”送佛送到西,都是为天子办事,牟斌自不会为难杨瓒。当即手书一封,盖上私印,许杨瓒自由出入诏狱。然也仅限于离京之前的一段时间。接过手书,杨瓒再次道谢。告辞离开北镇抚司,坐在马车上,不免感叹,顾千户不在身边,事事都不方便。想见一见番商,都得费上一番周折。好在事情顺利,否则,他又得去一趟南镇抚司。次数多了,不想引人注意都不成。“回伯府。”天色不早,随员事情敲定,番商海匪也安排进护送队伍,接下来,需得给家中送信。奉旨南下,归期未定,廉儿进京的时间,恐怕要推迟数月。推开车窗,街巷,牌坊,吆喝的伙计,挑着担子的小贩,提着篮子的妇人,握着铁尺巡街的衙役,一一在眼前闪过,很快被抛到车后。想到在扬州养伤的顾卿,杨瓒不禁闭上双眼,勉强稳定心神,敲了敲车壁。“快些。”行到空旷处,车夫扬鞭,骏马撒开四蹄,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正德元年,二月壬戌,天子下敕,升山东布政使陶琰为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河南地方。调武学训导江彬等十人,入登州卫戍守。命锦衣卫百户钱宁,总旗赵横领京卫一百三十人,护送钦差南下。队伍中突然多出八人,实在过于醒目,最终,杨瓒同意牟斌建议,只安排两名番商,两名海匪同行,余下仍关在诏狱。得知消息,海匪未见如何,三个番商先打了起来。一个名额,谁赢了谁留下!杨瓒的威胁犹在耳边,三人抛弃往日交情,拼足力气,拳拳到肉,各个鼻青脸肿。隔壁的海匪嫌不够热闹,一个劲呐喊助威。“好!”“往死里揍!”“踹肚子!”“扇脸!”叫声惊动狱卒,见到番商惨状,登时大吃一惊。忙打开囚室,确认三人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才长舒一口气。牟指挥使有言,这三人有大用,真出个好歹,他可没法交代。气得咬牙,狠狠敲了两棍,请示过班头,将三人分别关押。看你还怎么打!“老实点!再不老实,把你们和这五个关一起!”狱卒翘起大拇指,向右一指。海匪双眼发亮,摩拳擦掌。番商脸色发青,吓得连连求饶。“老实了?”狱卒啧了一声,早这么老实,用得着自己多跑一趟,着实是晦气。杨瓒来提人时,三名番商都是满脸青肿。伤势最重一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皱眉看了半晌,选出伤势较轻两人,令其洗漱干净,换上长随的短袄,刮掉乱糟糟的胡子,充作佥都御使府家人,随行江浙。两名番商后悔不迭,早知是这个结果,干嘛拼了死力,不如主动在墙上多撞几下。结果倒好,不能见人的待在牢里,他们却要跟着南下,万一被哪股海盗认出来……想到可能的后果,番商不禁双腿发软,脸色青白。“尔等效忠朝廷,忠心办事,本官自会保尔等性命。”知道番商的担心,杨瓒笑眯眯抛出诱饵。这种情况下,番商是咬也得咬,不咬也得得咬。“小的一定效忠,大人尽管吩咐!”“小的也是一样!”“好。”杨瓒点点头,道,“只要事情顺利,寻到图上藏宝,尔等罪名均可免去。若能再立大功,本官还会上奏朝廷,授尔等一官半职,领朝廷俸禄。”“谢大人,谢大人!”杨瓒画出的大饼着实诱人,两个番商眼睛发红,下狠心,拼这一回!事情到这个份上,不拼也不成了。比起番商,安排海匪更加容易。 第327章 送礼之人离开后,都详实记录在册子上,清点装箱,贴上封条。积累到一定数目,便由同行的京卫护送回京。作为随员,王守仁还曾奇怪,钦差出勘,何须百人护送。这般大的声势,难免扰民。得知内情,对杨瓒的为人,顿时有了新的认识。然这般行事,必会为百官诟病,引来口诛笔伐。“杨佥宪不担心?”“有何担心?”杨瓒端着茶杯,扫一眼坐立不安的刘瑾,笑道:“此番奉旨南下,本官早立下宏愿,为报偿君恩,肃清乌流,铲除奸恶,碎首糜躯在所不惜!”话落,杨瓒放下茶盏,翻开新送上的簿册,看到日渐增多的官员名录,对比附在其后的金银数目,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刘公公,过了河间府,本官欲-横穿济南,过青州、莱州两府,东行登州府,由登州卫登船,改行水路。”行水路?王守仁不知内情,微微蹙眉。想起天子调武学训导入登州卫的敕令,不免有些出神。刘瑾眼珠子转转,赫然明白,走不走水路,不是自己说得算,这个时候提出来,八成是让他在登船之前,多见几个地方官,狠狠下手,多搜刮些银两。过了这村没这店,到了海上,除沿海州府,没哪个内陆的官员会千里迢迢,坐船送钱。咂咂嘴,刘公公不禁暗道:黑啊,真心黑!难怪咱家不是这姓杨的对手,比起坑人,着实差了几个段数。银子刮来不算,记录下的册子,都是铁铮铮的证据。一个正七品知县,每月俸禄不过七石五斗,永乐朝后,部分禄米折换宝钞,随宝钞贬值,所得不停缩水,别说积攒下余银,吃顿肉都要举债。现下,册子上动辄百千两,更有古画字玩,都是哪里来的?翻过两页,杨瓒提起笔,重点划出两个人名。刘瑾收钱,锦衣卫暗访。不是太过分,杨瓒不会真置人于死地。毕竟,明朝的薪水制度的确有些变态,上百年不变,更是不增反减。家资富裕尚好,寒门出身,人情往来不说,生计都成问题。杨瓒在京期间,领过五回禄米,加起来,不足伯府半月消耗。火耗冰敬摆上台面,各种-贪-污-屡禁不绝,杀都杀不怕,当真不是没有原因。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能浑得太过分。杨瓒划出这两位,吃相实在太难看,几要激起民-乱。完全是伸出脖子,等着挨宰。“不砍不足以平民愤,不杀愧负君恩。”合上册子,递给刘瑾,杨瓒笑道:“一切有劳刘公公了。”刘瑾扭曲着表情,想到册子里这些人的下场,诡-异的生出几分欣慰。幸福需要对比,痛苦也是一样。自己落到姓杨的手里,日子过得凄惨,时刻为小命担忧。这些不干人事、欺压百姓的,凭什么安居地方,吃得脑满肠肥,心宽体胖!越想越不平衡,刘公公彻底愤怒,誓要同-贪-官-污-吏斗争到底!简单说来,只两句话:我不好过,你更别想好过!你不好过,我才能开心一下。拿起册子,刘瑾起身告辞,回到房间,唤来长随,道:“打明儿个开始,少于三百两的帖子都给咱家撕了,当面扔回去!”“是。”长随应诺,忠实执行刘公公的计划。离开天津三卫时,刘公公的威名更上一层楼,提起刘瑾,当地文武俱是脸色发青,咬牙切齿。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见过黑的,没见过黑成这副德性的!当地镇守太监特地送来拜帖,附上五百两白银,另有一双玉器。刘瑾收下东西,连帖子一起,送到杨瓒跟前。杨瓒看过帖子,没多说,让刘公公自己看着办。“咱家办?”刘瑾愕然。“自然。”杨瓒颔首,道,“镇守太监乃宫中委派,本官如何能处置?”石化半晌,刘瑾回过味来,险些当场喷泪。谁说他黑的?给咱家出来!看看这位,才知道什么叫黑!无奈,小命握在杨瓒手里,更要靠着对方立功,刘公公只能咬牙,遣人将当地镇守太监请来官驿,话不多说,抡起膀子就抽。“咱家抽你个不知好歹的!”“天子令你镇守此地,是为百姓黎庶谋福祉!你个没xx的,竟然搜刮百姓?!”“贪钱不说,还敢送到咱家跟前,以为咱家跟你一样?!”“抽你个没良心的!”“揍你个胆肥的!” 第329章 碰巧,王守仁推开房门,见到杨瓒的表情,颇有些奇怪。“佥宪可是去见刘公公?”“正是。”杨瓒点点头。近段时间,刘瑾都不能见人,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地方官员,但有的人递帖子,例如三司衙门大佬,总不好不给面子。让钱宁接待,明摆着得罪人。思来想去,唯有请王主事出面。“王主事,本官有事相托。”“佥宪吩咐即可,下官必竭尽所能。”王守仁拱手道。“甚好!”杨瓒颔首,笑眯了双眼。王守仁微微蹙眉,想起临行前谢郎中所言,不觉心头一动。旋即摇头,杨佥宪乃是忠君为民之人,纵用些冒险之法,也是为国考量。遇有难事,自己如能帮忙,固不可辞。何况,不过是同地方衙门交涉,算不得为难,可以解决。“佥宪放心,下官定不负重托。”“有劳王主事了!”谢郎中的提醒被抛到脑后,尚未体会到杨瓒挖坑水平的阳明先生,怀揣着一腔热情,大踏步向前迈进,主动踩进深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瑾养伤,不能见人。杨瓒假托水土不服,每到驿馆必关门谢客。当地府州县衙递送的拜帖,都经王守仁过目,分门别类做出整理,录成三本名册。官职名字之后,除呈送的金银字玩,多添加政绩官声,甚至连为官期间的冤假错案都没落下。册子送上,杨瓒翻过一遍,不由得啧啧称奇。“王主事果真大才!”“杨佥宪过奖。”王守仁道,“下官只是记录,有功者当是钱百户。”简言之,他只是动动笔杆,做出整理。真正出力的,是早出晚归探访民情,护送钦差南下的锦衣卫。“本官不露面,当地官员可有不满?”“佥宪放心,下官已向诸人解释,非是佥宪怠慢,实是事出有因。”“哦?”杨瓒很是好奇。“一则,佥宪旅途疲惫,水土不服,不好打扰;二则,刘公公正怨气满腹,无事莫要近前为好。”恩?杨瓒眨眼,这两件事,可以联系到一起?王守仁点头,自然可以。“在河间府时,拜帖均送到刘公公面前,今番改成下官,不知情者必有猜测。”是刘公公真伤得见不了人,还是钦差终于雄起,顶住压力,给这恶-阉-好看?如是前者,足以拍手称快。如是后者,钦差避而不见,必有怕拖累众人。恶阉在天子身边伺候,在外尚罢,回京之后,寻机进谗,钦差吃挂落,前途黯淡,当面拜见的地方官员多会被划归“同-党”,落不到好。金银表礼照收……必是-奸-宦-逼-迫,钦差无法阻拦。如此看来,钦差定是心怀愧疚,兼水土不服,才会染上重病,不得面见。聪明人喜欢脑补。无需王守仁更多解释,杨瓒便头顶光环,成为忍辱负重,敢同奸宦-斗-争的英雄。而刘公公,很不幸,继嚣张贪婪之外,又添一层恶名。杨瓒是温其如玉,休休有容;刘瑾即为谗慝巨滑,大奸之辈。作为双方桥梁,接下拜帖,传递消息的王主事,根本不用多说,只需在对方面露疑色时,摇摇头,叹两口气,便可坐实猜测。不得不承认,是金子早晚会放光。刘公公如此,王主事亦然。只不过,前者是背着黑锅,越背越勇,拼搏向前。后者则是长袖一挥,谈笑间,牵着地方官的鼻子,把人卖掉,对方还会为他数钱。“王主事大才,本官佩服。”“杨佥宪过奖。下官悉心毕力,实不及佥宪三分。”杨瓒摇摇头。他会挖坑,也挖得足够深。换成旁人,掉进去,一时半会出不来。 第331章 “见过陛下。”夏福走进暖阁,金绣凤纹裙,真红大袖霞帔,嵌玉金带缠过纤纤楚腰,乌发梳成宫髻,未戴冠,仅六只金钗斜簪髻后,最末一对,凤口垂下流苏,均指甲盖大小,以翠玉串成,莹润光滑,摇动间,轻轻-撞-击,脆声可闻。“梓潼无需多礼。”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皇后。夏福没有顺势起来,而是行过福礼,方才笑道:“妾做了糖饼,陛下尝尝?”“好。”“妾还会几个家乡小菜,晚膳时做了,陛下可赏脸?”“好……吔,朕想想。”朱厚照正要点头,忽又顿住。想起几日来,在皇后寝宫中的情形,糖饼咬在嘴里,半晌没敢往下咽。皇后知晓航海事,喜欢吃甜食,说话有趣,相处起来,朱厚照很是自在。但有一点,每到熄灯后,皇后就会“性情大变”。一次两次,不是问题。夜夜如此,青葱少年有些扛不住,压力山大。明明他是天子,明明他力气比较大,明明……不能想,一想都是辛酸泪。黑灯瞎火,被娇滴滴的皇后一把按倒,能说吗?偏偏管不住自己,每日处理完政事,抬脚就往坤宁宫走。海图,美食,下西洋的故事,甚至是重装过的福船,都吸引着朱厚照。后悔几次,也是不长记性,一个劲往皇后身边跑。相比之下,万春、长春两宫的美人自然被冷落。张太后想说,被太皇太后和太妃压了下去。“年少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况且,帝后琴瑟相调,有益正嗣绵延,乃国朝之福。”从大明门抬进宫的夏福,是元后,是帝妻。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包括沈寒梅三人,说白了,都是“妾”。哪怕有“妃”的名头,诞下皇子也是庶子。如帝后不谐,倒还罢了。帝后恩爱,何必横插一脚,说什么雨-露-均-沾。万一再出个万氏,哭都没地哭去。今上还有几个美人,先帝可只守着皇后一人。朝臣上疏时,太皇太后可说过什么?太皇太后和太妃都是厚道,没用太硬的话刺人,只略微提点两句。张太后心下品味,以己推人,终究息了心思。三位长辈撒手不管,年轻的小夫妻琴瑟和鸣,比翼并蒂,恩爱非常。唯一的问题是,小皇后的扑倒计划很成功,或许是太成功,年轻的正德皇帝渐有“夫纲不振”的苗头。宫里的说法总是文雅些。换成民间俗语,三个字:怕老婆。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发话,朝中大臣也没立场发言。有几个不开眼的想蹦跶,被内阁一巴掌拍下去。天子的家务事,用得着旁人操心?什么怕老婆,此乃凤凰于飞,帝后恩爱!再蹦跶,是不是想去朔北喝风?内阁下狠手抽嘴巴子,众人立即偃旗息鼓,再不敢出声。所谓怕老婆的传统,古已有之。武将不论,文人之中着实是不少。六部九卿,三四位都是同道。见天子也是如此,难免生出戚戚之感,从某个奇怪的角度,开始君臣相得,互相理解。每日上朝,面对群臣目光,朱厚照稍感奇怪,却没往心里去。内阁三人嘴角抽抽,也不会提醒。谢丕顾晣臣即将出使,对朝中的变化并未深思。唯有严嵩,一边为出行做准备,一边感叹,身为一国之君,也是不容易啊!“老爷将行,妾赶制了一件夹袄,望老爷带上。”欧阳孺人刚过花信之年,粉黛桃腮,纤巧袅娜,说话时未语先笑,着实可亲。见妻子过来,严嵩忙放下文书,接过夹袄,道:“累娘子-操-劳。”“老爷说哪里话。”欧阳孺人粉面微红,见桌上拜访一叠文书,知晓丈夫正忙,便不再打扰,东西送到,即要离开。“厨下正炖汤,我去看着,稍后给老爷送来。”“多谢娘子。”严嵩想想,干脆丢开文书,和妻子一起出门。京城的三月,寒意未消。 第333章 待三人计议完毕,房门开启,刘公公率先走出,观其神情,只两句可以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王主事慢其两步,却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离开时,不忘拱手道:“下官参圣人格物之道,今得佥事之言,隐有所悟,多谢!”“王主事客气。”杨瓒起身还礼,送走两人,关上房门。钱宁正要离开,忽听室内传出几声钝响,转过头,钝响已消。听错了?室内,杨瓒捂着膝盖,疼得呲牙咧嘴,兴奋却是久久不消。万没想到,他不过是提出框架,王守仁和刘瑾竟是主动加以完善,明枪暗箭齐出,陷坑深井无数。仔细想想,他都有些同情江南官员。遇上这两位,当真会非同一般的酸爽。翌日,钦差队伍打点行装,持登州府衙重新开具的海上关防印信,登上一艘可载五百人的海船,由两艘小型战船护送,一路南下。城北大木闸拉起,船舶行出海面。杨瓒站在船首,遥望蓝天白云,振翅水鸟,正要发出一番感慨,忽遇-浪-头打来,官船开始摇晃。五秒不到,杨瓒脸色煞白。方才想起,杨小举人自-幼-长在内陆,别说海船,连河船都没坐过!船舶继续摇晃,杨瓒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好悬没吐出一肚子酸水。眩晕稍退,转过头,发现刘瑾和王守仁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撑着栏杆,脸白如雪。刘公公也就罢了,王主事出身江浙,怎么也会晕船?王守仁苦笑,“下官习惯河船、湖船,乘海船却是第一次……”话没说完,浪再次打来,船身又开始晃动。三人同时表情一变,动作整齐的握紧栏杆,哇哇开吐。杨瓒终于明白,什么叫不作不死。他这样的,纯属自己找罪受!受了罪,还要强撑,安慰比他还难受的两位,“没事,时间长就习惯了。”王守仁比较含蓄,好歹记着杨瓒高过他四级,自己找地方躺着,眼不见为净。刘瑾比较固执,面色青白,站都站不稳,仍怒视杨瓒,眼白充血,目似铜铃。扛不住,扶着栏杆清空肠胃,还要再戳两眼。咱家豁出去了,就算挨抽,也要瞪个够本!95☆、第九十六章船行数日,风浪渐小。杨瓒慢慢开始适应船身晃动,不再睁眼就晕,动不动吐得天昏地暗。王守仁适应得更快。早两日,已随船工在船首眺望,甚至请教船工,自制一条鱼竿,玩起海钓。钓不钓得上鱼,暂且两说。只这份心态,就甩下刘公公十万八千里。三人中,只刘瑾无法适应海上行船,依旧是整日歇在船舱里。休说到船头吹一吹海风,欣赏一下海上美景,便是坐起身都困难。饶是如此,每回见到杨瓒,仍坚持瞪上一眼。咱家落到这个地步,都是谁害的!行过大嵩所,三艘船将短暂停在海上。海图上标注的一处藏宝岛,即在卫所东南方海域。据番商说,该岛由巨石构成,覆有广袤植被,终年浓荫蔽日,栖息有海鸟和小型野兽。“两石之间有一狭长水道,仅容小舟行过。藏宝即在水道之下。”番商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勾画。线条粗陋,海岛是两个长方的条状,紧紧挨在一起,中间留出缝隙,杂乱画出几个圆环。“小的听闻,这些地方藏着的都是金块银砖,还有从海女处换来的珍珠……都绑上石头,沉入海里。”“沉入海里?”杨瓒挑眉。不是埋在地下?只要怎么取?番商继续解释,当初海贼沉宝,只为短暂掩藏,以为很快就能取出。“没能想到,海贼竟然内-讧。几股大势力把百十条船瓜分,不服的都被砍杀,丢进海里,整片海水都被染红。”未曾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却从旁人嘴里听了不下五六次。胜利者乘船返回,留在海里的,无论是伤是死,是否还有一口气,九成都得去见阎王。血腥味最吸引鲨鱼。 第335章 不喜杨瓒多事,却也不好违命。一则,杨瓒是佥都御使,都察院的言官。谁都知道,言官不好惹。没事还要找事,主动往-枪-口-上-撞,是嫌官做得太舒服?二则,杨瓒是钦差出京,有天子赏赐的金尺宝刃。惹急了,眉毛一竖,抽他几尺,甚至戳他两刀,只能受着,没处说理。再者,官船上还有个名噪府州的刘公公。比起和宦官打交道,他宁可忍受文人的酸气。“罢,传本官令,暂停此处。放下小舟,送二十人过去,护送钦差随员登岛。”岛上荒芜人烟,海鸟之外,不乏毒虫毒蛇。万一出现意外,没法向朝廷交代。钦差随员自作主张,硬要上岛?压根不会有人听他辩解。丢官算好,说不得脑袋都要赔掉。见兵船放下小舟,杨瓒神情微变。事情不能-泄-露,这些人过来,都将是麻烦。“让他们上船。”由两个长随搀扶着,刘瑾颤巍巍站在船头,单看背影,活似耄耋之年的老人。“咱家可代为应付。”杨瓒微讶,什么时候,刘公公的觉悟竟变得如此之高?刘瑾想瞪眼,奈何气力不支,只能暗暗咬牙。被这姓杨的捏手里,不主动提高觉悟,甭想囫囵个回京。心中服软,嘴巴仍要硬。“为天子办事,是咱家的本分。”他拖着这些人,是为天子,杨佥宪莫要误会。杨瓒很不文雅的耸耸肩膀,笑眯眯点头。放心,本官绝不误会。同样的,下次该动手的时候,也照样不会手软。“刘公公忠义,是条汉子,本官佩服。”一口气堵住嗓子眼,刘瑾差点晕过去。是条汉子?这是往心口戳刀,还是杀猪专用的剔骨尖刀!姓杨的果真是他克星!“刘公公?”刘瑾硬生生扭头。他不和姓杨的说话,否则早晚气死。眨眼间,两艘小舟靠近官船。因是运粮船改建,卫军十分熟悉船体,登船的动作相当熟练。“卑职见过杨佥宪!”带队是江彬,熟面孔,杨瓒神经略松。虽对此人观感一般,下意识想要疏远,总比来个陌生人要强。“咳!”杨瓒颔首之后,刘瑾咳嗽一声,照计划插-言道:“杨佥宪,咱家瞧着此处风景不错,想登岛看看,如何?”“刘公公有意,本官自当安排。”“甚好!”刘瑾手一指,“咱家要去那里,着人安排吧!”去哪?杨瓒眼角抽了抽,怀疑刘瑾仍在晕眩。仅为引开卫军,需要做出此等牺牲,去攀爬悬崖峭壁?找处浅滩遛弯不是更好?晕船加恐高,却要玩攀岩,果然没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刘公公堪称猛士。刘公公也有点后悔,奈何话已出口,总不好收回。硬着头皮,咱家就去那里了!杨瓒点点头,示意备船。“江佥事,有劳了。”江彬抱拳,眺望陡峭山崖,也是牙酸。真要爬上去?目测高度……不成,再看他也得晕。官船驶近海岛,放下小舟。 第337章 刘瑾双眼瞪大,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人都不出声。“佥宪,可要继续开?”“开!”一小股海盗,藏宝便如此之巨,难以想象,许光头之流又将是何等豪富。锦衣卫领命,余下五只箱子被一一开启。最大两只,堆着各种形状的银块,成色不一。王守仁和钱宁看过,确认箱中并非官银。番商壮着胆子上前,指着一块银饼,道:“大人,这些银饼应是倭国之物。”“你确定?”杨瓒拿起一块银饼,或许是掺了杂质的关系,成色实在一般。“小的同谢十六交易,收过几袋,都是许光头从倭人手中得来。”“哦。”杨瓒点点头,将银饼扔回箱中。余下几只箱子,多是金银之物,没什么出奇。唯独一块灰白色“木头”,堆在银中,隐隐散发香味,引来众人侧目。这样一块木头,放在藏宝的箱子里,实在有些奇怪。杨瓒正自不解,袖子忽被拉了一下。转过头,发现刘瑾正挤眉弄眼,本能快于思考,险些一尺子抽下去。“杨佥宪,咱家若是没看错,这可是宝贝。”“宝贝?”“龙涎香!”“你说这是什么?”杨瓒吃了一惊。传说中各种高大上,天子御用的香料,就是这么灰不溜秋的一截“木头”?仔细回想后世对龙涎香的介绍,杨瓒眨眼,再眨眼,仔细端详箱子里的东西,终于相信,刘公公没说谎。既在宫内伺候,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对上用之物,定是比他人了解。龙涎香无法估算价值,只能和珊瑚珍珠放到一边。锦衣卫清点过金银,记录下数目,抄录成三份簿册,分别由杨瓒,王守仁,刘瑾保管。“他日运宝回京,此将呈送天子。”王守仁没多言,接过册子收好。刘瑾万没想到,他也有份。看着杨瓒,半晌没动。“刘公公?”“杨佥宪,可否容咱家再核对一遍?”“自然。”凡事同杨瓒扯上关系,刘公公都要万分小心。秉持着十二万分认真的态度,一一开箱子,重新清点。过程中,竟在一只箱子发现夹层,取出来,又是一张海图。“这……”海图很是粗糙,画的都是些什么,根本辨认不出。夹层里还有一本削成薄片,用牛筋串联的木简。包裹几层油布,本以为是古物。未料想,木简上都是人名。杨瓒没看出蹊跷,王守仁忽然皱眉。“此二人,似是浙江布政使司官员。”心中闪过多个念头,杨瓒拿起竹简,重新裹上油布,向王守仁摇摇头。后者领会其意,不再多言。金银重新清点完毕,留王守仁和刘瑾收拾首尾,杨瓒带着木简回到舱房,取纸笔抄录。其后同钱宁商议,船过浮山前所,暂时靠岸,遣人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去扬州府。事关重大,最保险的办法,钱宁亲跑一趟。“还请钱百户帮忙。”“佥宪有命,下官断不敢辞!”海上行船,同陆上关系断绝。南直隶和江浙官员不知钦差行到哪里,杨瓒同样不晓得,江浙等地都发生了什么。托钱宁送信,一来是为保险。二来,即便到了浙江,杨瓒也不打算立即登岸。海图上标注的最大一处藏宝地,现已为许光头手下占据。番商言,进京之前,同谢十六最后一次交易,即在此处。两艘兵船,几百名卫军,南下一趟,什么事都不做,未免枯燥。不求一举剿灭海盗,探听一下虚实,摸一摸根底,总是好的。在灵山卫送走钱宁,杨瓒将计划说出。王守仁和刘瑾早有准备,并未多言。对刘公公来说,到了江浙,即要撸起袖子开掐,逮住一个掐一个,逮住两个掐一双。与其大惊小怪,不如省点力气。番商和海盗却是傻眼。“大人,您要探谢十六的虚实?”“正是。” 第339章 “你……”番子刚要发怒,青缦拉起,车中人露出面容。金绣白泽服,金缘乌纱,腰束玉带,佩一柄绣春刀。剑眉星眸,肤如玉色,通身的贵气。饶是见多宗室勋贵子弟的城门卫,也不禁看愣了一下。“吾乃长安伯顾靖之。”一句话,青缦再次垂下。顾靖之?名字耳生,看冠服,至少是个伯爷。无皇命,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同理,两京和中都的勋贵,也不能擅离。长安伯远从北来,唯一的可能,即是身负皇令,说不得就是南下办事的锦衣卫。如果真是锦衣卫,里面怕是有些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扬州出了大事,有-盗-匪-不开眼,截杀厂卫。刚刚扫过一眼,这位伯爷,气色貌似不太好……城门官心神飞闪,疑惑接连涌上心头。见番子和缇骑神情不善,终没敢多问,查验过腰牌,便让路放行。马车进城后,城门官当即遣人报知五城兵马司及应天府。后者接到消息,马车已停在镇守府前。听长随禀报,傅容神情微变。“真是长安伯?”“回公公,来人是这么说。”家人一边说,一边呈上名帖。顾靖之三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似有煞气迎面。“快请,开正门!”单是锦衣卫千户,不值如此。但顾家未获罪前,在神京城可是顶尖的勋贵。顾卿的曾祖母是仁宗皇帝之女,英宗皇帝的姑母。因顾卿高祖在土木堡战死,曾祖和祖父无辜获罪,被夺爵流放,在乾清宫前苦跪两日,未果,毅然除去绫罗绸缎,着麻衣戴木簪,同夫家一起北上。三年后,病死在朔北。顾家三代在北疆戍卫,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召回。归京后即洗脱罪名,复爵位,发还家产庄田。念及逝于北疆的皇族公主,天子特下恩旨,立顾鼎为侯世子,袭父爵位。封顾卿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如此,顾家荣耀一时无两。顾家复爵时,傅容已在南京。关于神京城的消息,多从旁人口中得来。就其本人,同顾家并无干系。但他还是小黄门时,借着同姓,拜为干爹的傅公公,曾伺候过仁宗皇帝的两位公主。其资格之老,司礼监的提督王岳、掌印戴义,见面都得弯腰。可惜人走茶凉。傅公公人刚没,傅容就被挤来南京。说得好听,国朝开立之地,镇守之职不容轻忽,需得老成持重之辈。实际上,不过是司礼监容不下他!他可是傅公公的干亲,论资排辈,宁瑾陈宽及不上,王岳也差了几分,但和戴义换换位置,没人能挑出理来。只可惜……傅容摇摇头,世事难买早知道。没能狠下心,棋差一招,怨不得谁。怪只怪自视甚高,以为有傅公公的荫庇,就能顺风顺水。到头来阴沟里翻船,被扔到南边养老,苦果只能自己吞。在南京多年,傅容面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实则憋了一肚子怨气。顾卿此次前来,让傅容看到了机会。搭上顾家的船,未必能马上调回神京,好处却是一定不少。至少,和顾家有几分交情的勋贵功臣,往后再见,总要给他几分颜面。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探查个消息都要束手束脚。心下打定主意,傅容对顾卿更多几分客气。将人请进正厅,令长随奉茶。稍作寒暄,便不再废话,直接询问来意。“只要咱家能做到,长安伯尽管开口,咱家必不会推辞。”顾卿放下茶盏,道:“傅公公高义。”“岂敢。”“如此,顾某便不再客套。”“正该如此。”“在下欲至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一名人犯,可请傅公公帮忙?” 第341章 守门的狱卒早得吩咐,见护卫递上腰牌,立即引路。只不过,人不能都进去。“非是小的不识好歹,斗胆为难大人,实是规矩如此。”眼前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玉簪束发,单看相貌装束,实在认不出官居几品,狱卒言行更加小心。听狱卒之言,顾卿举起右臂,止住随缇骑番子,只带一名校尉入内。“快些带路!”校尉按刀怒喝,狱卒擦擦冷汗,连声道:“是,是!请随小的来。”步下石梯,腐朽乌糟之气冲鼻。牢房无窗,越向里走越是阴暗。白日里,仍要以火把照亮。戴铣被举发勾结匪徒,依明律,是大罪。身为朝官,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此刻,正关押在死囚监牢,官袍乌纱均被除下,双手双脚锁着铁链,须发蓬乱,额头还有两抹血痕。听到声响,猛然抬头,见到站在牢门前的顾卿,想要站起,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哑声道:“本官无罪!勾结海匪者另有他人!”“闭嘴!”当的一声,狱卒持棍狠敲牢门。江南之地,尤其江浙福建百姓,对海盗倭贼深恶痛绝。戴铣勾结海贼,证据确凿。大牢里的囚犯,看他的目光都极是不善。非是牢门阻隔,怕要扑上来活活撕了他。“开门。”狱卒有些犹豫,被校尉一瞪,想起昨日来人的吩咐,终于取出钥匙,打开牢房。“你且退下。”“是。”狱卒离开,校尉主动站在牢房门口,手按刀柄,挡住旁人视线。顾卿走到戴铣跟前,自袖中取出一枚牙牌。戴铣费力抬头,看清牙牌上的印刻,倏地瞪大双眼。“你、你是北镇抚司千户?”“是。”顾卿弯腰,黑色双眸仿佛无机质一般,清晰映出戴铣惊愕的面容。“本官奉旨南下,即为肃-清-江南匪患,抓捕勾结海盗之人。戴铣,你可知罪?”“下官是冤枉的!”“冤枉?罪证确凿,如何冤枉?”“下官是被栽赃,被陷害!”戴铣嘶声喊道,“下官确曾见过海贼谢十六,然并未与之结交,更未收过海匪-贿-赂!谢十六威胁下官,逼下官上疏弹劾一心-剿-匪的同僚。下官不愿违背正道,送走妻小,决心赴死,哪承想……”“如何?”“谢十六狡诈,六部都察院俱有人被其买通。下官不从其意,既被-栽-赃-入狱,落得如今下场。”“既是栽赃,你家中白银从何而来?”“下官、下官……”“说!”“是太仓库银。”戴铣垂下头,羞愧不已。顾卿没有继续追问,话题又转回谢十六身上。“谢十六如何找来,又是如何威胁,尽道于本官,不可错漏一字。”“是。”戴铣点头,从谢十六上门拜访,作势胁迫,到留下两张名单,定下三日之期,一字一句,清楚道出,没有半分遗漏。“三日后,谢十六并未上门。本官等来的,都是应天府衙役。”戴铣声音嘶哑,眼圈-赤-红。“两张名单可被搜出?”“下官被抓当日,预感不妙,原件已仔细藏好。然在这之前,下官写成书信,将此事报于都察院,并遣人飞驰神京。”戴铣握紧双拳,眼中闪过愤恨。顾卿没说话,思考片刻,问道:“两份名单,你还记得多少?”“下官全部记得。”“全部?”顾卿挑眉。“下官记忆尚可,不敢言过目不忘,两张名单却是看过多遍,全部记得。”“好。” 第343章 海盗老窝?藏宝?钦差随员消失,是借番商和被招安的海匪引路,探明路线虚实,绘制海图?杨瓒说完,铺开一张新绘制的海图,神秘道:“现已查明,此处散有小股海匪,不足百人。所藏金银珍宝极为可观。”咕咚。周指挥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口水。“杨佥宪作何打算?”“自然是绘制海图,待船抵淮安府,请当地卫所出-兵-剿-灭。”这哪成!肥肉就在眼前,却要拱手让出,傻子才干!自己手下两艘船,几百人,戍卫登州府时没少出海应战。如此大好良机,怎能错过?“杨佥宪,贼匪狡猾,至淮安府调兵,必要耽搁时间,恐生变故。依本官之见,贼窝距我等不远,不如由本官领麾下仔细查探,寻机-剿-灭,如何?”反正都是灭贼,谁灭不是一样。“这……恐怕不好吧?”“为国灭贼,奋勇杀寇,乃官军之责!”周指挥气冲霄汉,浩气凛然。“本官职责在此,还请佥宪成全!”杨瓒满面佩服,拱手道:“周指挥立地擎天,实乃国之栋梁,瓒钦佩之至!”隔壁,趴在墙上偷听的刘瑾默默起身,捶捶腰。咱家怎么说来着,姓杨的老谋深算,心狠手黑,古今少有。几句话,又一个自投罗网,主动跳坑的傻缺。跳且不算,还要抱拳感谢。刘公公叹气,输在姓杨的手里,咱家也是不冤。☆、第九十八章周指挥主动请战,在杨瓒预料之中。但出战的热情之高,却在预料之外。铺开海图,看到标注在图上的三座海岛,周指挥双眼发亮,好似看的不是海盗水贼,而是即将到手的战功和金银珍宝。“周指挥,于军事之道,瓒不甚了解。然此次随员,兵部王主事,却是深谙兵法。”杨瓒话说完,周指挥即明了其意。海图是杨瓒给的,消息是杨瓒提供的,出兵之后,论战功,自己可以占大头,但不能完全丢开对方。无论王主事是否真通兵事,此番出战必须随船。依明军惯例,倒也说得过去。“杨佥宪之意,本官明白。”周指挥答应得十分痛快。兵部主事,虽是文官,好歹专业对口。如果不马上点头,杨佥宪生恼,将人换成刘公公,才真的闹心。还是那句话,比起杨瓒和王守仁,周指挥使更不愿同刘瑾打交道。“此三处岛屿紧邻,一座在中,两座成掎角之势。海匪岛寨建于中心岛上,背后乃嶙峋山崖,万丈之高,攀登不便。前方水道不宽,仅容一艘兵船通行。如何登岛,还请周指挥谨慎。”“多谢杨佥宪提醒。”周指挥不是笨人,未彻底了解岛屿情况,自不会大包大揽。待王守仁被请来,三人一并研究海图,就目前所知的消息,制定-剿-匪-计划。得知是自己随兵船剿-匪,王守仁很有些诧异。他不相信,杨瓒看不出,这样的海匪水寨,压根挡不住官军。明摆着到手的功劳,却要送给旁人?察觉到王守仁的疑惑,杨瓒只笑了笑,没有解释。《楚辞》有言,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正可用来形容王守仁。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军事家。通今博古,能文能武。此等人物,正该时时发光,日日耀眼。以其军事才能,肃平西南匪患,灭掉藩王-造-反,用来对付一小股海匪,必能手到擒来。然天才也需要磨练。杨瓒相信,多-剿-灭几股海匪,积累经验,心中有了章程,他日遇到谢十六许光头这等悍匪,王主事定也能谈笑间灭其锋锐,攻-寨-拔-营,拿下群贼。故而,杨瓒自己不登兵船,同样不许刘瑾登船。 第345章 哼了一声,刘公公甩袖就走。这样的赌坊,必有官吏做依仗。说不得就是贪官污吏在背后策划。天下乌鸦一般黑,姓杨的不是好东西,文官都不是好东西!刘公公钻牛角尖,愤世嫉俗。江南的这场-风-暴,恐将达到十级。望着刘瑾愤愤的背影,杨瓒挠挠下巴,很是不解。他说什么了,不过是奇怪的看了两眼,值得气成这样。还是说,有段日子没动武,刘公公浑身不自在,开始各种挑衅?要不要满足对方一下?刘瑾不知杨瓒所想,若是知道,八成会给自己两巴掌。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被抽!官船行过安东卫,即入淮安府。海岸有兵船巡逻,登州府的关防失效,需得重新加盖官印,才能继续南下。杨瓒下令,打起钦差旗帜,三艘船驶进海湾,停泊港口。岸上卫军登船,查验过关防印信,确认不是伪造,许杨瓒一行登岸,在驿站歇息。待换过关防印信,再登船启程。停留时间虽短,不妨碍当地官员闻风而至。也不妨碍刘公公收下名帖,抬回几箱金银。有海盗藏宝做对比,百十两金银过手,刘公公眼不眨一下。记录上册子,贴上封条,全部送入底舱。王守仁奉命随兵船-剿-匪,官员的名帖表礼,杨瓒不过问,全部交到刘公公手里。愤怒中的刘公公,自然不会客气。如此一来,“钦差无能,奸-宦-跋扈”之语,传遍淮安府,并向南直隶和江浙福建州府蔓延。本以为钦差-雄-起,可以压制-奸-宦。结果却让众人失望。奸-宦之狡诈,非同一般。钦差无法应付,安居地方的大小官员更不愿做锄头椽子,试一试刘公公究竟嚣张到何等地步。淮安府的官员很“知趣”,官船停靠两日,补充淡水菜蔬,舱底的银箱多出七八只,数一数,白银竟达万余两。到第三日,周指挥遣人来报,已召集麾下布置妥当,杨瓒出面同当地官员辞行,三艘海船离港。送行的官员站在港口,目送官船行远,纷纷叹气摇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还有些盼头。当面见过杨瓒,失望无以言表。尚不及弱冠,脸上还残留着稚气,难怪压制不住奸宦,轻易落入下风,任由其作威作福。才高八斗又如何?满怀壮志又如何?缺乏官-场-斗-争-经验,探花郎也是白费。这样的钦差,一旦抵达江浙,不出十日,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到底年轻啊。”想起远在顺天的少帝,有老成官员连声叹息。今上年少,钦差官员同样这般年轻。江浙的局面怕是难以打开,想要肃-清-匪-患,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事情恐将更乱,局面怕难以收拾。不提官员如何想,海船离开港口,并未马上南下,而是调头向东。离岸足够远,官船停在海上,不再前行。一艘兵船留下护卫,另外一艘由番商指引,驶往海匪藏身的海岛。“小的曾登岛交易,又有罗盘海图,大人尽管放心。”番商拍着胸脯,对杨瓒打包票,定然将兵船领到隐蔽位置,在海匪发现之前就能轰上两炮。两艘兵船皆备有火炮。如今海战的形式,仍是接舷跳帮,举刀互砍。但大明的战船上,基本都备有火器。海战未必得用,攻占海岛却能发挥不小的威力。听到海商保证,杨瓒嘴角抽了抽,对岛上的海贼突生同情。和谁做生意不好,偏和这三位。当真是钱到手就不认人,出卖昔日贸易伙伴,个顶个干脆利落。兵船靠近南侧岛屿,中心岛突起薄雾。周指挥下令停船,放下长绳,由善泳者携带火石等物,避开巡逻海盗,登岸放火。知晓需一人带路,两名番商脸色骤变,都指向对方,大声道:“他比小的清楚!”周指挥皱眉,干脆手一挥,抓起一个,也不看是谁,直接丢给登岛的百户。“就他了。看着点,别让他死了。”“遵命!”为行动方便,登岛卫军全部除去上袍,只着长裤。腰间勒黑色宽带,背负弓箭长刀,用油布包裹火石。 第347章 兵船现出实影,周指挥身着铠甲,按剑立于船头。百余卫军披坚执锐,杀气充天。“擂鼓!”咚!咚!咚!三声鼓响,岛上海匪惊得魂飞魄散。真是官军?!先登南岛的二十人,由番商引路,寻到海盗停船处,纷纷拉开弓弦。数声破空,裹着火油的箭矢,纷纷飞上甲板。先后三阵箭雨,火光冲天而起。木质的船板,顷刻被火光吞噬。看守海船的几名海盗,正举刀向官军冲去,感到身后-热-浪,回过头,发现船身已陷入火海,顿时面如土色,动弹不得。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为首的一个小头目,竟是跪在了地上。海船被烧,彻底断绝海匪后路。仅存的几条小舢板,压根不够所有人逃命。即使能逃入海中,兵船一撞,也会倾覆。官兵如猛虎般冲上海岛,列成战阵,前进时,如巨石碾过。凡敢反抗者,都当场去见了阎王。大势已去,众匪胆寒。除匪首和两三人仍在顽抗,余下均瑟瑟发抖。在官兵喊出“跪地不杀”之后,丢掉武器,纷纷跪地求饶,少数竟趴在地上。他们诚心投降,千万别下刀子!匪首被一路追赶,心腹俱被杀死。想要投海,却被一箭射穿大腿,惨叫一声,倒在海滩。海岸边,王守仁放下弓箭,几名卫军立即涌上,将匪首捆了个结实。杨瓒立在船头,看得很是清楚。动笔可成锦绣文章,临战能开弓杀敌。猛人果然是猛人!这一战,岛上海盗尽被-剿-灭,无一脱逃。匪首被五花大绑,捆在兵船上。死去的海匪俱被斩去首级,侥幸活着的也被捆成粽子,押上兵船。明军战功以斩获论。yz海盗不比鞑子,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一次斩杀二十人,活捉四十三人,分到两百人头上,不能人人升官,得些赏赐总没问题。再者,这里是贼窝,金银财宝必不会少。周指挥搓搓大手,和杨瓒商量,“杨佥宪,岛上多林木岩洞,说不定哪里就有匪徒窝藏。”潜台词,这是搜啊,还是搜啊?杨瓒知道,官军-剿-匪-所得财物,大部分上交朝廷,少数可以截留。除非胆子太肥,全部私分,被人举发。否则,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连年军饷积欠,还不许捞点外财?“本官不知兵事,一切由周指挥安排即刻。”想发财,可以。但不能过分,否则大家面子都不好过。明白杨瓒暗示,周指挥点点头,旋即下令,搜查三座海岛。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搜寻。撬开匪首的嘴,抓几个海匪带路,自然能找到藏金银的洞窟。别看这股海盗势力不大,藏起的金银数量却相当可观。其中,倭人的金饼银饼尤其多。“尔等私--通倭贼?”几鞭子下去,匪首再无隐瞒,问一句招两句,一股脑全部招认。知晓这股海盗同倭人关系紧密,还曾假扮倭贼,上岸祸害百姓,杨瓒恨得咬牙。假扮倭贼,亏也能想得出来!得知匪首以下,每个海盗至少手握两条人命,杨瓒再无半丝怜悯之心。“此等肆意为虐,怙恶不悛之徒,全都该杀!”☆、第九十九章近百海匪藏匿的海岛,一战而下。搜得金饼一箱,计二十七两;银块银饼六箱,计三千四百两。另有珍珠、珊瑚、宝石及金银器皿十五箱,各色绸缎布帛三十匹,银矿石九块,粗略估算,可做价白银八千余两。匪首私藏金银达两千余量,藏在山后一座洞窟,连麾下贼匪亦不得知。有被海盗挟持的村民八人,船工三人,因被奴役,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脚被铁链粗绳捆绑,伤口不得诊治,已红肿发炎。再拖些时日,怕命都要丢掉。另有女子二十余,被锁在一间木屋,后为悬崖,前有看守,终日不见阳光,濒临绝望,少数已气咽声丝,不存生意。官军登岛,海匪伏诛,村民船工被解救,均俯倒在地,喜极而泣。 第349章 海船被凿穿,沉入海底。海贼豕窜狼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周指挥号令两艘官船,所向披靡。遇岛攻岛,遇船击船。反抗者,格杀勿论。海盗凶,官兵更凶;海盗狠,官兵更狠!至四月下旬,已有六股海匪被官军-剿-灭,除被掳掠的村民船工,匪首之下,几乎人畜不留。凶名传出,海匪闻风丧胆,岸上州府亦得到消息。有地方官员不知内情,以“杀俘不祥”之名,上奏朝廷。奏疏没到天子面前,就被内阁截了下来。按照李阁老的意思,这样的奏疏,以后莫要递送到天子跟前。“贼寇之流,杀便杀了。”刘阁老更干脆,“当严查上疏之人。若与贼匪勾结,定严惩不贷!”谢阁老表示,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两位兄台之意。朱厚照知晓,二话不说,翻开杨瓒递送的名单,选出被勾画之人,令锦衣卫即刻出京,全部押入诏狱,听候审问。“罪证属实,依律严惩!”天子高举圣祖高皇帝之法,开口祖宗闭口组训,谁敢出言反驳,即是不敬。查到和地方勾连,收受-赃-银,立即送去大理寺喝茶。继续执迷不悟,和天子呛声,直接下诏狱,由东厂和锦衣卫轮番做思想工作,总有幡然醒悟,回归正道的一天。钦差剿匪,天子抓人。单是四月上旬,刑科签出的驾帖便多达二十一张。青、莱等州的官员,各个提心吊胆,唯恐哪一日祸从天降,锦衣卫持驾帖踹门。上疏弹劾钦差的官员,第一批被押解入京。从家中搜出白银千余两,直接对半分,一半送内库,一半进国库。凡落实罪名的贪官,皆仿效此例。户部光禄寺支持天子-肃-清-朝-纲。内阁不表态,即是默认。朝中文武看得清楚明白,这种情况下,谁敢站出来反对,明摆着想丢官去仕。至于地方的求救,能断则断。实在断不掉,只能挥刀自行斩断。神京的风雨,暂止于山东,未及江淮等地。加上锦衣卫刻意封锁消息,江南等地官员听闻,只以为是当地官员贪墨库银,事发被朝廷追究,少会同南下的钦差联系到一起。过盐城时,官船短暂靠岸。获救的村民被送下船,各自还家。得卫所通报,地方文武陆续赶至,递帖拜见钦差。未见杨瓒,先看到兵船上的卫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凶-神-恶-煞,浑-身-血-光,目光似刀子一般,实是少见。这真是登州卫的水军?“此等勇壮,老夫只在边镇见过。”淮安知府出身北地,不惑之年才考中进士。后外放南直隶,由七品知县做起,先后调任扬州、镇江、常州等地,经过二十三年,几乎将南直隶走遍,方成淮安知府。经历成化、弘治两朝,今上登基,王知府本欲乞致仕高老。奏疏递上去,很快被驳了回来。本欲再递,江浙忽然闹出大事。府衙捕盗通判和卫所捕盗主簿被缉拿,即便不知内情,也晓得情况不妙。拿人的锦衣卫被截杀,天子震怒,派遣钦差南下。这个关头,稍有不慎,别说江浙,整个江南官场都要震荡。南直隶官员乞致仕,无论什么理由,一概不允。淮安知府也就歇了告老的心思。回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有功有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从未曾涉及江浙福建那滩浑水。他的确贪墨,依圣祖皇帝年间法令,砍十次头都足够。但他素来厌恶海匪,对倭贼更是深恶痛绝。在任期间,曾三次上疏朝廷,请肃清淮安-匪-患,并下令州县官员,严查匪盗,官声算是不错。这次,杨瓒和周指挥联手-剿-匪,消息传来,南直隶官员反应不一,有赞同,拍手称大快人心;亦有暗自摇头,觉得杀戮太过,有伤天和。淮安知府则精神一振,不顾幕僚阻拦,快马加鞭赶往盐城,就为见杨瓒一面。“老夫年将古稀,儿孙皆无心仕途,有何可惧!”见到下船的卫军,王知府震惊不已。再看一身绯袍,年不及弱冠,眉清目秀的钦差,差点把胡子揪断。传言钦差年轻,他本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竟会如此年轻!王守仁忙着清点-缴-获的金银,记录装箱,自然留在船上。刘瑾倒是跟了下来,一身圆领葵花衫,袖着手,眯眼看人。似在估量,能在这些地方官身上砍几刀,收获几箱金银。“诸位有礼。”南下途中,杨瓒很少同地方官员打交道。为安置从海盗处救出的村民,他必须露面。否则,遇到某个异想天开,诬指村民为匪,借机邀功请赏的,必会气得肝疼。一番寒暄,发现淮安知府远比现象中清明,官声也算不错。将人交给对方安置,杨瓒勉强能够安心。“王太守,一切有劳。”“下官自当尽力。” 第351章 “咳!”杨瓒咳嗽一声,不得不提醒,他也是个读书人。骂可以,别这么大面积撒网,波及无辜。刘公公哼了一声,怒火难平。杨瓒斟酌片刻,干脆顺水推舟,让刘公公-发-泄-这场怒气。顺便看看,当地官员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惊动江浙,打草惊蛇……杨瓒微微眯眼,真惊动了,未必不是件好事。刘公公得了准话,随便怎么做,别出人命就成。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下船开撕。吕知县不幸-撞-上-枪-口,不死也要脱层皮。王知府等看到供词,脸色变了几变。看吕知县的目光,不由带上厌恶。但厌恶归厌恶,不能真将他交到宦官手里。要断罪,也该经地方有司递送刑部大理寺。任由一个宦官任意而为,盐城乃至淮安的文官,脸皮都会被踩到地上,狠踏两脚。“此人有罪,当由有司审问公断。刘公公奉旨南下,不可-滥-动-私-刑!”意外的,刘瑾很好说话。点头表示,太守大人说的对,咱家的确不该这般。王知府愣住。“太守秉公,咱家自无二话,供词一并交于太守,递送有司公断。救回的村民中,有两人可为证,证明此人同奸商海匪勾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私下里动手脚,减轻罪名都不可能。交代完,不等王知府出声,话锋又是一转。“咱家不入驿站,拜帖和表礼还请送到船上。”“……”临走不忘要礼,当真是嚣张跋扈,死要钱!刘瑾的一举一动,皆被杨瓒看在眼中。待刘公公返回,笑着将人请入船舱,亲自递上一杯温茶,道:“刘公公辛苦。”接过茶盏,刘瑾没有半点得意,怀疑的看着杨瓒,心中登时拉起警报。无事献殷勤,这姓杨的又打什么主意?果然,下一刻就听杨瓒道:“船将过扬州,本官又得几份口供,刘公公可要看看?”一口茶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看看?想不看,成吗?自然不成。放下茶盏,刘公公低头认命。反正都是掐,早一天晚一天,是南直隶的官还是江浙的官,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接过供词,刘瑾认真翻看。杨瓒端起茶盏,嗅一口茶香,嘴角轻勾。果然好茶。京城带来的茶早已告罄。壶中是从海匪处的缴获。周指挥不好茶,又不能上交朝廷,全部送上官船。杨瓒坦然收下,没令锦衣卫贴封条,而是另外装箱,同几箱成色不好的银饼,以及二十匹绸缎放到一处,留待他用。先时六股海盗,人数稀少,装备不精,只算是练手。盘踞在江浙沿海的许光头谢十六,才是他的最终目标。百余条船,上千匪徒,两条兵船根本不够看。对付这股悍匪,绝不能如之前一般,贸然-强-攻。周指挥心下明白,想要拿下上千匪徒,需得当地卫所出兵。事后论功,有杨瓒在,该是自己麾下的功劳,旁人必定占不去。不能-强-攻,又该如何解决这股匪患?联系江浙卫所,难保不会被海贼的探子钻空子,送出消息。如许光头和谢十六故技重施,隐匿遁逃,一番布置都将白费。“本官已有计策,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坦言。”周指挥仍是不明白,问了几次,杨瓒闭口不言,只能作罢。看到分出的银饼茶叶和丝绸,王守仁目光微闪。见杨瓒屡次叫番商前去说话,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杨佥宪可是要令番商上岛,从海匪内部传递消息?”“果然瞒不住王主事。” 第353章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先是陆战,继而海战。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本官相信。”杨瓒颔首,放下茶盏。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小的不敢忘!”“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小的一片赤诚之心!”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大人尽管吩咐!”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什么?!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小的不敢!”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大人,小的……”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还是为难?”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第355章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是!”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只要发现,必不轻饶!”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倭国-乱生,江浙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上使要买山地?”“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真是伐木?大名疑惑难消。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自然。”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可笑!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第357章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第一百零一章正德元年,五月甲申端午佳节,神京城内,再次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早朝之上,朱厚照下旨,以先皇小祥,免群臣朝贺。宫内不设宴,不赏金银布帛。自内阁以下,六部九卿,五军都督,按照品级,领粽子回府。“钦此!”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张永合上圣旨,躬身退后。群臣口称“万岁”,四拜谢恩。深切体会到,天子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的决心,是何等坚定。圣祖高皇帝之后,太宗皇帝下旨,端午节皆休沐一日。按照惯例,群臣入奉天殿朝贺,天子赐宴,赏赐金银布帛。内外命妇大妆,入贺仁寿、坤宁两宫,按品级受赏。赏赐俱出内库,金银之外,常有器皿摆件。刘健和马文升历经四朝,所得金注银盏,可凑足三套。其中有英宗皇帝和孝宗皇帝所用金注,不能用,摆着也是荣耀。今上一改作风,端午节不休沐,不赐宴,赏赐都换成粽子!内库紧张,发不出金银,赏几匹布也是好的,至少能做几件衣裳。赏粽子算怎么回事?许多大臣年事已高,牙口不太好,家中过节,粽子都做成核桃大小,用料更显精细,方便入口。宫中赏下的粽子,包裹肉丁果脯,新鲜大枣,个个都有拳头大,分量十足,硬得能砸晕耕牛。食量小的,半个能顶一顿饭。“盐引换得糯米,从太仓调来,诸卿可用。”这句话出口,仿佛一针戳破皮球,鼓起的勇气全部消失。谁敢抱怨粽子太硬,个头太大,糯米选的不精,里面掺沙子?咯掉牙也得吃!不然,是承认以次充好,用掺了沙子的米换盐引?打死也不能干。朱厚照体恤老臣,普通官员多是一两个,六部尚书至少六个,内阁及英国公等勋贵功臣都是十个!幸亏没有下旨,必须一个人沐-浴-隆-恩。不然的话,至少有三位老臣会当殿晕倒。晕死总比撑死强。没资格上朝的京官,看到同僚拎粽子出宫,既纳闷又羡慕。纳闷天子为何不赏金银,羡慕同僚还有粽子可领,自己连粒米都得不着。上疏天子节俭的官员,对此大表赞赏。“天子仁德,纳谏如流,戒奢以俭,有先帝之风。”话传出,不少人咬牙,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给事中官小,只领到一个?背后戳小人抽鞋底,遇见仍要笑如春风,拱手表示:仁兄说得对,就是这样,在下佩服。天子仁德,黄连也得吞下去!英国公年逾古稀,身体倍棒,每顿能吃三大碗米饭。儿子更能吃,每顿至少五碗。十个粽子带回家,父子几个分一分,吃完不到半饱。国公夫人转身,眼不见为净。结缡数十载,对丈夫的秉性习惯,多有了解。看向无奈的儿媳和目瞪口呆的孙媳,道:“摆饭。”儿媳应诺,孙媳眼睛瞪得更大。恍然回神,见婆婆看着自己,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媳妇失态。”“没事。”世子夫人摆摆手,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看向意犹未尽的丈夫,孙媳默默垂头。娘说过,国公府规矩大,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出身勋贵,嫁过来,需得温厚恭顺,孝敬长辈,敬爱夫君。可眼前的情况,同她想象中的,实在有相当差距。武将家中多是大肚汉,几个粽子分一分,当日就能解决。 第359章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也没落下,同样是外邦首饰和珍珠宝石。夏皇后没得首饰,一株珊瑚树摆在寝殿,晃得宫人内侍两眼发花。有了官员表礼和海匪缴获,内库日渐丰盈。少年天子财大气粗,对“自己人”愈发大方。杨瓒尚未回京,赏下的金银珍宝已堆满长安伯府库房。四品文官,没有宅院,仍借宿他人府中,天子不觉奇怪,旁人自不会多言。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军饷灾银也给得痛快,偏偏对朝中文武吝啬起来。端午佳节,不赏金银改赏粽子,就是最真实写照。能说天子做得不对?朱厚照必拍案而起。“直谏朕奢靡的是尔等,说朕不体恤臣工也是尔等,朕究竟怎么做,尔等才满意?亦或是朕无论怎么做,尔等都要挑刺?!”群臣无言以对。由此,天子以洪武旧法为旗,以勤俭节约为杆,凡是佳节恩赏,一律削减。查出有官吏贪污,全部严惩。发下军饷灾银,必以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护送。当地官员敢伸手,必要有被剁爪的觉悟。“尚膳监的手艺越来越好。”分完五个甜粽,朱厚照挟起咸粽,同样分给皇后一半。正要入口,一名中年宦官忽然来报,锦衣卫又带回了消息。“可是杨先生?”宦官品级不够,无法入内殿,只将详情告知谷大用。后者听天子询问,立即道:“回陛下,不是杨御史,是出使倭国的谢郎中送回文书。”“哦?”朱厚照放下筷子,擦擦手,“拿给朕。”“是。”谷大用呈上文书,朱厚照直接翻开。夏皇后起身,端着空盘离开榻边,借故避入侧殿。“陛下,妾先告退。”朱厚照点点头,认真翻阅官文。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控制不住骤然升起的喜意,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有钱了!朕有钱了!整座银矿,开采十年,足够再堆满五座承运库!“谷伴伴。”“奴婢在。”“传牟斌戴义乾清宫觐见。”“是!”谷大用退下,朱厚照下榻,唤来宫人,道:“告知皇后,朕回乾清宫,晚些再过来。”“奴婢遵命。”宫人双颊绯红,盈盈下拜。腰带刻意束得紧,恍如成熟的水蜜桃,□□。朱厚照惦记银子,压根没看一眼,大步流星奔出寝宫。这一幕落在女官眼中,立即皱紧眉头。待宫人禀报皇后,退出内殿,立即被两个中官扭住。“奴婢犯了何错?”“犯了何错,你不知道?”女官表情冰冷。不提皇后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得天子宠爱。长春、万春宫的沈妃王嫔吴昭仪,哪个不漂亮?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一个小小的宫人,竟妄想接近天子,一步登天,简直是找死!越近仁寿宫,宫人脸色越白。到宫门前,双膝发软,连声音求饶,只求女官能放过自己。“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堵上嘴!”后悔已晚,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不会轻饶她。经历过万氏之祸,两宫对宫人-媚-主尤其忌讳。杀鸡儆猴,并不只适用于前朝。“皇后正位,绵延嫡嗣,方为国朝之福。” 第361章 做大明的官,自当对国朝负责,对黎庶宽仁厚德。换做外邦,听话尚可以商量,不听话,如朝鲜这般,还有什么可说?按照杨佥宪之言,不怕坑,只怕坑的不够深。“王给谏,且附耳过来。”如要成事,单凭顾司业自身,把握不大。加上王忠,顺便给同行的锦衣卫透个口风,成功的可能性将高至七成。“本官之意,事情该这么办……”顾晣臣的声音越来越低,王忠的表情急速变化。到最后,一句“为国朝万民,天子定当欣慰”,王给谏终于抛开最后一丝犹豫,握拳表示,豁出去,下官名声不要,干了!接下来几日,顾正使和王副使一改先前态度,不提启程还朝,对接待官员变得和颜悦色。偶尔还讨论几句诗词歌赋,畅谈一番风花雪月,往使臣居处往来的官员,登时多了一倍不止。随来往增多,顾晣臣的计划开始慢慢实行。大网张开,众多官员自愿投入其中,互相联络,送出厚礼,只为见顾晣臣一面。地小国穷,没有大量金银,只能送人参药材。不过五日,送来的人参,足够太医院用上百八十年。分给朝中文武,完全可以一人一支,回家当萝卜啃。汉阳城内,暗潮汹涌。身在漩涡中心,李隆仍半点不觉,终日饮酒作乐,四处游玩。于此同时,南下的杨瓒,终于抵达江浙。官船在宁波府靠岸,当地官员得讯,皆快马飞驰而来。船停观海卫,宁波知府以下,临近州县官员均候在岸边。船板落下,两队卫军率先登岸,行动间,步履严整,威武彰显。卫军在岸上站定,手按刀柄,视线逡巡。地方官员颈后微凉,暗道一声:好重的杀气!很快,船板后出现三道人影,众人以为是钦差杨瓒,正要上前见礼。不想,话没能出口,都堵在嗓子眼里。蟒服玉带,白面无须。一左一右,两个紫衣长随。哪里是钦差,分明是久闻大名的刘公公!众人疑惑,刘瑾均看在眼里。为了今天,他特意穿上蟒服,系上玉带,就为壮气势,给这些地方官一个印象:咱家不好惹!刘瑾登岸许久,杨瓒仍未露面。众人面面相觑,观海卫指挥抱拳道:“请问这位公公,钦差人在何处?”刘瑾斜眼,“病了,不见人。”病了?“钦差何病,公公可知?”事实上,指挥更想问,到底是真病假病,真不能见,还是另有缘故。长随立即上前,喝斥道:“大胆!敢和刘公公这样说话!”指挥脸色涨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被一个奴婢喝斥,当真是奇耻大辱。刘瑾却是冷笑,见众人均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架子摆得更高。咱家此来,不是和诸位讲理。为的是不讲理,集体开掐。不服?和咱家说没用,去找姓杨的。咱家不想挨抽,更不想挨刀子,所以,诸位洗净脖子,配合一下,撸袖子来战!此时,杨瓒正随兵船南下,绕过东霍山,前往定海。为免海匪察觉,官船大张旗鼓靠岸,兵船降下旗帜,绕远路暗行。番商得命,联络海匪,两次登上双屿岛,运送茶叶布帛,大量银饼。另送给谢十六手下三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莹白圆润,是万中无一的珍品。有钱好办事。番商送出礼物,上下打点,小心打听,终于送回消息。谢十六外出办事,需五日后才能折返。“五日后?”杨瓒沉吟片刻,立即遣人报知顾卿,计划有变,需提早行动。“谢十六不在岛上,杀几个海匪有何用处?”“用处大着。”杨瓒轻笑,“在有在的好处,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关键在于,顾千户能调来多少水军,能否封锁住消息,赶在谢十六回来之前,一战而下。”周指挥有些拿不准。“仅靠几个番商海贼,杨佥宪有几分把握?” 第363章 此时此刻,对刘公公的牺牲奉献和大无畏精神,杨御极是钦佩。短短十几步路,杨瓒走得万分艰难。行到尽头,双腿发软,脚步微一踉跄,手臂即被攥住。“杨佥宪小心。”熟悉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掌温透过布料,似要灼伤皮肤。杨瓒抬起头,不期然,对上漆黑双眸。意识到自己险些撞--进顾卿怀里,蹭的一下,双耳通红。顾卿挑眉,眼底似有笑意闪过。松开杨瓒手臂,顺势覆上肩头,沿脊背滑下,撑在腰间,助他站稳。“杨佥宪可无事?”有事!杨瓒嘴唇发干,耳朵红得似要滴下血来。十几岁的身体,反应很是惊人。当真该庆幸,自己穿的是官服,腰带也束得不够紧。否则……站直身体,杨瓒默默垂首,意外发现,这手的位置,是否太往下了点?顾千户挑起长眉,表情极是坦然。眼中带着疑惑,似在询问杨佥宪,为何这般看他,有哪里不对?杨瓒转头,更觉悲伤。两辈子加起来,也抵不过顾卿的道行,还诉什么衷肠?找个地方立扑,才能找回场子。被反-扑-镇-压-的可能性有多大,杨佥宪拒绝去想。“我无事。”“无事便好。”顾卿松开手,退后半步。热度忽然消失,杨瓒动动肩膀,微有些失落。两人的动作,未有任何出格,偏偏让四周的锦衣卫不敢上前。总觉得,千户大人像是要捕食的老虎,这个时候,谁敢上前打扰,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必会相当严重。不得不承认,锦衣卫直觉敏锐。相比之下,船上的卫军,包括周、肖两位指挥使,神经有些-粗-放,甚至可以说迟钝,压根没注意到两人异状。简单寒暄之后,发现杨瓒和顾卿仍在原处,开口道:“杨佥宪,船头风大,可往船舱叙话?”计划是杨瓒制定,执行调兵则是顾卿。起初,临山卫指挥确是出于无奈,被顾卿拿着名单-逼-迫,才扛起长刀,走上梁山。同周指挥合兵,面对即将到手的战功,不情愿都化作战意。拿下双屿,多砍几个贼子,不能升官,也可抵消罪状,消除隐患。战功大小,很是关键。一战而下,实是必要。“据我所知,许光头手下有三百多条船,能完全掌控的不到六十艘。余下多为谢十六几人掌握,船上海匪对几人的忠心,甚至超过匪首。”走进船舱,落座之后,肖指挥并不藏私,将所知的情况一一道明。身在江浙卫所,自然比京城来的杨瓒顾卿了解情况,知道不少背地里的隐秘。“许光头有勇无谋,在海上二十年,仍是籍籍无名。一众海匪间,压根排不上位次,大小七星岛的刘愣子兄弟,都比他强横。”“直到遇上谢十六,才开始发迹,渐渐闯出名号。”“这谢十六究竟是什么老头?”“说来话长。”肖指挥使顿了段,才继续道:“谢十六本是秀才,弘治三年,因徭役之事,为族人出面,得罪县衙主簿。后者同江浙学政有亲,隔年便寻到机会,黜落谢十六功名。”“谢十六岳家是个商户,见其落难,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强行接回-族女,拉回嫁妆,逼谢十六放妻。”“功名被夺,夫妻离散,老父被气死,谢十六惨遭家变,一怒之下,投奔了海匪许光头。”“因其颇有才干,为海匪出谋划策。不过数年光景,许光头便吞并附近几股势力,成为远近闻名的悍匪。”听到这里,杨瓒不禁叹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万事俱有因果,非遭此等变故,此人或可一路考取,以其才能,不入京师也可主政一方。 第365章 杨瓒笑笑,没有做声。怎么解释,没法解释。根本不晓得内情,瞎猫遇上死耗子?好说不好听。唯一的办法,沉默是金,装深沉。有大智慧者经常这么干。学不到精髓,蹭些皮毛也能达到效果。杨瓒不说话,淡定微笑,反让肖指挥高看,自动开始脑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果然才高不在年少,不愧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杨佥宪智计在胸,本官佩服之至。”杨瓒继续微笑,装深沉。误会已经造成,为面子考虑,需得继续装;为里子着想,还要继续装。总之,不想露馅,装吧。见识过杨瓒的能耐,周指挥未生他念,同样面露佩服。顾千户侧首,眼波微闪,唇角牵起一丝弧度,倏尔消失,快得来不及捕捉。偏偏杨瓒看到了。看到又能如何?唯有按下额角鼓起的青筋,继续装高深,一装到底。几人交换过-情-报,对双屿港的海匪有了更深的了解。杨瓒暗中庆幸,亏得从兵部挖来王主事,否则,事情能成,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商议完毕,杨瓒和周指挥返回兵船。肖指挥和顾卿送出船舱。走近踏板,杨瓒深吸气,正要迈步,熟悉的沉香飘入鼻端。“杨佥宪慢行。”杨瓒微顿。话不错,但众目睽睽,距离是否近了点?“多谢顾千户提醒。”“杨佥宪客气。”杨瓒只顾着压制心跳,机械的迈动脚步,回神才发现,已行过木板。顾卿站在船舷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海风吹过,袍角轻舞。提拔的背影,如炽烈火焰,又似一柄长刀,破开海风,撕开-夜-幕。驻足两秒,杨瓒忽然笑了。“杨佥宪何故发笑?”“想到日后,故而如此。”日后?周指挥莫名,将下贼岛,心中高兴?杨瓒仍是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回到船舱,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天明时分,兵船继续前行。船过定海,骤见远处腾起浓烟。“是王主事的信号,快!”杨瓒大声提醒,周指挥立即打出旗号。七艘兵船在前,十余艘小舟在后,气势汹汹向双屿杀去。港口处,如往日一般,海盗和商人摆出货物金银,开始讨价还价。“五百两银饼,不够!”番商扣上木箱,对剃成半月头的倭人道:“八百两银饼,一两也不能少!”倭人仍想压价,包着布巾的大食商人凑上来,带着咸鱼味的佛郎机人也走了过来,盯着精美的丝绸和上等茶砖,发出惊呼,险些当场流口水。问过价钱,更是双眼发亮。便宜,太便宜了!“没有金银,可作价香料,珍珠宝石也能交换。”番商翻翻眼皮,看也不看倭人,重新开价。 第367章 番商被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围在中间,小心抬头看一眼,心中默念:小的已是拼了命了,杨大人,您可快点来吧!充作护卫的老大和老五,抱臂站在一边,貌似不在意,心中也是万分紧张。那个嘴上无毛的钦差,真能一战而下,拿下双屿岛,擒杀谢十六?心中再没底,为了诏狱里的兄弟,无论如何不能露怯。头掉碗大个疤,能闯过这关,就不再是匪。说不得,一众兄弟都能得朝廷招安,改头换面,吃上官粮。活不下去才会落草。没人乐意一辈子做贼。有旁路可走,纵然风险不小,也要冒险试上一试。老大老五互看一眼,握紧怀中匕首,盯上靠近的海匪。岛后接连升起三道狼烟,海匪赶到时,第四道狼烟已经点燃。“快灭掉!”顾不得搜人,疤脸海匪当先推倒架起的柴堆。奈何烟雾不散,推倒后,反冒出刺鼻味道,呛得众人连连咳嗽。被呛到的人,很快双眼红肿,全身无力,陆续瘫软在地。少数海匪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勉强支撑着回去报信,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弓箭-射-倒,当即去见了阎王。近两米的山石后,王守仁收起-弓-弩,几名卫军继续点燃狼烟。柴堆中有胡椒和致人晕迷的香料,皆是从大食人手中购得,被投入火堆,为海盗加料。“快!”王守仁同一名官军分守左右,余下人擦亮火石,很快,又有一道狼烟升起。海面上,兵船循狼烟指引,越来越近。铜炮推上甲板,火药沙土铁球接连填入炮口。火把亮起,双屿岛上的海匪,生命进入倒计时。☆、第一百零三章炮声响起,如惊雷轰鸣。谢十六不在,岛上群龙无首。王十九等几个小头目喝得酩酊大醉,听到响声,翻了个身,竟又睡了过去。负责-监-视几人的卫军,拉开弓-弩,小心环伺四周。确定屋内人并未转醒,放心推门走入,取来长绳,将王十九几人牢牢捆住,只等周指挥使和杨瓒登岸,再予以发落。看到倒在桌上的酒壶,卫军搓搓大手,咧开嘴。“要么说读书人心思多。”谁能想到,大食人的香料竟有这般功效,混入酒水,当真比-蒙-汗-药还要厉害。想到神采英拔,满腹韬略的王守仁,再想想济济彬彬,夭矫不群的杨瓒,军汉握拳,下定决心,回到登州卫,拼着脸面,也要送儿子入卫学。“凭这回战功,怎么说也能升上总旗吧?”盘算一回,军汉蹙眉,踹了王十九一脚,确定不是装睡,紧了紧几人身上的绳子,全都捆到-床-柱-上。其后-拔-出长刀,大步走出房门。杨佥宪和王主事都是正直之人,周指挥也不会霸占属下战功,即便百户总旗不厚道,砍杀二十个,总有十五个能落到自己头上。想到这里,军汉愈发坚定信心。多杀一个是一个,等到兵船上的同袍登岸,岛上的人头绝对不够分。抓紧多砍几个,总能保险些。轰!炮声连响,声势巨大,准头却是不够。轰出的铁球,多数落入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狼烟伴着火药的浓烟,庞大船首冲过海面。水柱接连腾起,铁球不断砸落,海匪胆破心惊,如鼠兔奔跑。番商和老五趁机大喊,挑-动附近的走-私-商人,冲向泊船的港口。“官军杀来了!”“官军来了,快跑!”“被官军抓到,都要掉脑袋!”“快跑啊!”混乱中,几个倭人心生歹意,仗着身材矮小,动作迅速,试图抢夺番商的丝绸和茶叶。番商大怒。老子住过诏狱,和锦衣卫打过交道,几个倭人算哪根葱哪颗蒜,敢趁乱-打-劫? 第369章 临近却发现,除少数几艘小舟,整座海港已陷入火海。烈-焰-狂-燃,浓烟高达数丈,仿佛地狱张开大门,欲-将众人吞噬。几名佛郎机人嘶哑高呼,跪在在地。没有海船,别说返回欧罗巴,连逃出海岛都不可能!大食人的损失更大。船上运载的香料宝石,火光一起,都将沦为飞灰。相比之下,倭人损失最小,四下里寻找,拖出几块舢板,当即就要下海。不能安全渡海,总比留在岛上强。跳海尚有生路,留在岛上,落在明朝官兵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便许他们回国,受到的处置只会更严厉。暗中-走-私货物,罪名不小。被明军抓住,哪怕为平息明朝的怒火,将军也会下令严惩。切腹不要想,丢进锅里蒸了,倒是更有可能。几十年前早有先例,容不得他们不害怕。与其等死,不如赌上一把。可惜,倭人这场豪赌,注定不会赢。未等舢板下海,十余艘小船呈扇形围住港口,封堵水面。岩石后,忽然冲出上百名官军,身着袢袄,手持-长-矛-弓箭,列成战阵,将商人团团围住。“跪地不杀!”大喝声中,听得懂官话的商人,毫不迟疑,立刻丢掉武器,双膝跪地,连声求饶。见状,余者恍然大悟,纷纷效仿。顷刻间,砂地上跪了近百个服饰各异的商人。收-缴-武器时,王守仁和卫军举起随身牙牌,道明身份。领队千户当即抱拳,道:“王主事辛苦!”“不敢当。”两人说话时,官军取出绳索,自前向后,将商人挨个绑起。不是分开绑,而是串粽子一般,一个挨着一个。两人之间,仅留不足半米的距离,不妨碍走路,但有谁想跑,绳子上的人多会成为累赘。力气再大,也休想走脱。“船上的东西,可都收好?”“自然。”千户点头,道,“动手之前,本官亲自带人上船,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大食人有不少好东西,佛郎机船上还有金矿石,倭人……啧!”千户撇嘴,这帮秃脑壳半月头,是真穷!“此事不可声张。”“王主事放心,事情做得机密。这些番人勾结海匪,做走-私-交-易,本就犯法。为防趁乱逃跑,才放火烧船。事情递送京城,也没人能挑出理来。”千户信心十足。十艘运粮船,全都装满。金银和宝石珍珠需得上交,香料则能留下大部分。加上茶叶,分到弟兄们手里,绝对少不了。可惜的是,搜查海匪藏宝库的差事,轮不到自己。想起从另一座海盗岛上找到的银箱,千户心中涌起更多不甘,却也无法。周指挥使手下,满打满算四百人。临山卫则调出五艘船,超过一千五百人。不管怎么算,这回的大功,都会被临山卫占去。好在周指挥使同杨钦差有交情,能说得上话,比肖指挥使占得先机。否则,拦截商人的差事,也轮不到自己。“王主事,杨钦差和周指挥使将于北面登岛。”“多谢。”知晓杨瓒登岛,王守仁作为随员,自当前往。“岛上都是奔逃的海盗,王主事还是乘船,到底安全些。”“千户美意,下官心领。”话落刚落,王主事忽然神情一变,张弓搭箭。三枚箭矢飞出,两名海匪惨叫,接连滚落山崖。见此情形,千户干笑两声。他怎么忘了,这位虽是文官,论起身手,比寻常武官还要剽悍。“告辞。”收起-弓-弩,王主事带上六人,沿途向北。遇到小股-流-窜-逃-亡-的海匪,均当场-绞-杀。登船之后,千户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手掌心。“榆木脑袋,笨啊!” 第371章 金银需上交,余下之物,需得合计一番。两人交换眼神,正要寻个安静处,忽听属下来报,有一艘兵船,打出钱仓所的旗号,出现在岛屿西面。“钱仓所,可看清楚了?”“回指挥,确是钱仓所兵船。”周指挥使皱眉,肖指挥使脸色很是难看。不用说,必是知晓岛上情况,来抢战功!“熊七这xx的,一肚子坏水,最会算计!”狼烟升起时不来,炮声轰鸣时不来,现下海盗被剿灭,清点战功缴获,急匆匆派来一艘兵船,算什么意思?“十成是来抢功的!”周指挥使是“外来”,肖指挥使则属地头蛇,知道熊指挥秉性,当即咬牙,道:“不能让这-龟-孙-子得逞!”“人既然来了,总不好拦在岛外。”“这事……”肖指挥使皱眉,忽然看到刚下船的杨瓒,计上心头。“不如向钦差请示?”“不好吧?”“有何不好?”肖指挥使低语几声,周指挥使微顿,斟酌两秒,到底点头。“也罢,此事当由钦差决断。”听到两人所求,杨瓒眉尾挑高。取出不离身的金尺,打量着对方,琢磨该从何处下手。不想被抢战功,又不想得罪人,就推他出来,当真打的好算盘。武人鲁直,心思不会拐弯?骗傻子去吧!只不过,事情办好,未必会得罪人。考虑片刻,杨瓒轻笑,道:“两位指挥使方才说,有海匪散落附近海岛?”“正是。”“既如此,不妨将消息告知熊指挥。”恩?周指挥使和肖指挥互相看看,神情都是一变。杨瓒继续笑道:“熊指挥使襄助剿匪,本官甚是感激。先时从走私商人处得来的茶砖,本官做主,赠与熊指挥两箱,二位意下如何?”既然推他出来,如何行事,旁人最好不要置喙。周、肖二人脸色微僵,隐约察觉出话里的敲打,只能点头。“来人。”送出人情,总要让对方知道。不假两人麾下,杨瓒请校尉帮忙,给钱仓所的兵船传讯。“贼匪未灭,百姓不安。熊指挥使精忠为民,沥胆忠君。如能清缴临近岛屿海匪,擒拿匪首谢十六,本官归京之后,必上奏天子,为指挥使请功!”将话带到,锦衣卫即告辞离去。看到满满两箱茶砖,熊指挥使拂过虬髯,大笑数声。“这杨钦差是个明白人!”“指挥使,对方分明是借故拦下兵船,防备我等。”“你懂什么。”熊指挥使冷哼一声,道,“北边来的,我不知道。临山卫姓肖的,一肚子花花肠子,从他嘴里抢肉,不是那么容易。”“总不能白来一趟。”“谁说白来?”熊指挥使道,“两箱茶砖,抵得上弟兄们一月军饷。不是说附近岛上有海匪,砍几个,战功照样到手。省得和姓肖的掰扯,惹一肚子闲气。”话落,熊指挥使令兵船掉头,巡查临近小岛。见有零星舢板,立即靠岸,遣官兵登岛。“这杨钦差,年纪应该不大?”拎起从海匪身上搜到的布袋,倒出几颗圆润的珍珠,熊指挥使眯起双眼。“姓肖的倒是好运,攀上这位。早知道,本官该早点出兵。”“指挥使,这些不上交?”“交什么。”熊指挥使哼笑,“这是白给弟兄们的。这份人情可不小,回头都给本官闭紧嘴巴,否则一个铜板别想分到!” 第373章 李氏朝鲜向明朝称臣,年年纳贡。请封的世子国君,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国君废位之请,还是首次。当然,官文上不会如此写明。明摆着是大臣联合起来,逼国君退位,交出印玺,迎其弟入景福宫。体现在文字上,则变成“世子夭亡,国君哀恸成疾,以致身不能动,无法处理政事。知己不能为,国内一干事等,俱托于弟。”奏请最后,几乎字字泣血。“臣痼疾难愈,政事承托亲弟。请上国允臣之请,许臣退位,册臣弟为朝鲜国君。则国事不怠,百姓不忧,亲情不失。”顾晣臣的密信,先奏请抵达神京。礼部官员知晓内情,再看奏请内容,只能连连摇头。印玺交出,人-圈-禁-在内宫,国事一概由臣子处置,辞位奏疏都是他人代写。一国之君落到这个地步,作为旁观者,不晓得该可怜,还是觉得可笑。奏请送到,自然不能压下。通政司盖上官印,递送礼部。礼部看过,当日交送内阁。经三位相公审议,方送入乾清宫。其上附有内阁意见,三个字:暂不许。“国君之尊,非同小可,岂是说废就废。”驱动者是顾晣臣,动手的却是朝鲜大臣。据言先王妃嫔也起到不小作用。这种情况下,事情能缓不能急,势必要压一压,再行恩准。“废君之事未有先例,不可轻率。”父子禅位早有先例,敕书极好下达。兄弟□□,难免让群臣忆起旧事,英宗皇帝同郕王的夺门之变,仍如一根刺,扎在老臣心里。只不过,英宗之事,牵涉到土木堡之变,又有新旧文武-争-权,从本质上,便同朝鲜废君不同。且郕王临危受命,于国有莫大贡献,朝鲜新君不过是好读书,听话而已,如何能一概而论。最终,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驳回奏请。“俟旧主卒,方可封。”甭管是否掌握国-政-权-柄,得群臣拥戴,只要没有明朝敕封,住进景福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同样的,没有明朝下旨,废王仍是朝鲜名义上的统治者。新君和大臣,始终要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囚禁在宫内已是极限。流放乃至处死,想都不要想,更没人敢冒险。翌日朝议,朱厚照当殿驳回朝鲜奏请。“敕朝鲜,王丧乃封。”彼时,顾晣臣仍在朝鲜。以“国-权-动-荡”之故,被朝鲜新君和大臣苦苦挽留,超过启程日期,仍没有动身。“还请上使多留两日。”于朝鲜君臣而言,顾晣臣就是主心骨,是定海神针,万不能让他归国。为此,更增派二十余名护卫,明言保护,实际做何打算,彼此心知肚明。“忘恩负义的小人!”从头到尾参与此事,王忠知晓内情,对朝鲜君臣的观感降到谷底。没有顾司业“支持”,政-变-能够成功?李怿能登上国主之位?今为朝廷不下敕封,竟将使臣队伍扣下,视作-人-质。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当初就不该帮忙!王忠愤气填膺,提起朝鲜君臣,即攘袂扼腕,破口大骂,恨不能当面捶一顿,出了这口郁气。论战斗力,王给谏绝对不低。经验虽少,揍趴两三对手,绝对不成问题。对比王忠的焦躁愤怒,顾晣臣始终气定神闲,似不将此等负义之举放在心上。“王给谏稍安勿躁。”说话时,倒出一杯清茶,推到王忠面前,笑道:“喝茶。”王忠眉间皱成川字,这个时候喝茶?哪有闲心!“朝廷反应,在本官预料之中。”什么?听闻此言,王忠愣住,愤怒之色渐减。“顾司业早有预料?”顾晣臣点头。“国朝臣子请致仕,仍会几遭驳回。国君废位,岂能一蹴而就,初请便允。”放下茶盏,顾晣臣悠然道:“你且看,朝鲜请封新君,朝廷至少驳回两次。“顾司业早已料到?”王忠陷入沉思。“如此,我等仍要留在朝鲜?”“少则半月,多则三月。”“司业不计较?”“计较什么?”“朝鲜君臣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不足相助!” 第375章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李怿焦急,拥立他的大臣更急。迫于无奈,不得不摆低姿态,向明朝使臣求救。两次上门,都被护卫拦住,碰了一鼻子灰。第三次,送上三颗五十年的人参,才见到顾晣臣。走进室内,在朝鲜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拥立功臣,差点没哭出来。为见顾正使一面,家底都要搬空,他们容易吗!一身青色官服,顾晣臣表情严肃,再不见往日和气。几名朝鲜大臣心中惴惴,挤出笑脸,小心道明来意。足足两刻,顾晣臣没有出声。室内气氛愈发压抑,几人额头滚落汗珠。“上使,小臣前番冒犯,实是迫不得已,已经知错。”几人姿态摆得更低,为让顾晣臣点头,都是拼出脸面,不要老命。以顾晣臣预料,朝廷不会一直抻着朝鲜。毕竟,新君已经握权,压着敕封,并无任何好处。见几人汗湿脸颊,年龄大的,嘴唇都开发发白,终于大发慈悲,开口道:“本官也有些为难。”难为,即不是不可为?几人眼睛发亮,同时生出希望。“上使,还请上使相助!”抛出鱼饵,顾晣臣端起茶盏,任凭对方苦求,不再出声。最后,一名姓柳的大臣看出端倪,试探道,只要能请下敕封,无论上使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话不会如此直白,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众人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附和。“诸位许诺,晋城大君可知?”不提国君,只以晋城大君相称,无异于提醒,封与不封,绝对是天壤之别。几名大臣同时一凛,请求敕封的决心愈发坚定。“上使放心,小臣来之前,已经请示。”“哦。”顾晣臣颔首,神情放缓,道:“既如此,事情可为。”简单六个字,如拨开重重云雾。朝鲜大臣同时松了一口气,分毫不知,顾正使已磨利长刀,正等着宰杀剔肉。正德元年,六月下旬,朝鲜三度派遣官员,以纳贡名义入京,向明朝请求敕封。这一次,纳贡队伍的规模远超以往。三十多辆大车排成长列,满满堆着稻谷药材,上等皮毛,珍惜木材。另有十匹从女真处市来的健马,一对雪白的海东青。两名锦衣卫随队伍还京,携官文密信,直往北镇抚司。当日,朝鲜使臣被安置在四夷馆,请敕封的奏疏再次递送内阁。内阁看过,没再附上请驳回的条子。仔细读过顾晣臣的密信,朱厚照翻阅纳贡的单子,终于满意。“算尔等识相。”为求来敕封,朝鲜君臣下了血本,倾全国之力,将每年的贡品翻了几番。更写在奏疏里,二十年不变!按照顾晣臣提示,只一年,水花都溅不起,多几年,才能表达诚意。公平不公平,朝鲜君臣已无暇去想。新君正位,才是最紧迫之事。稻谷万石,给!百枝人参,只要不限年份,两百也给!药材百箱,木材千斤,全部没问题。数量不够,拆房子也给!顾榜眼老神在在,由浅入深,一刀接着一刀割肉放血。朝鲜君臣瘦成麻杆,仍要感激涕零。毕竟,能被割肉也是好事。连割肉的价值都没有,才真是要命。粮食药材送入国库,一分敕令终于颁至四夷馆。“允李怿嗣位,赐其妻诰命。”丘聚等了许久,朝鲜使臣仍跪在地上,石头一般。“诸位,接旨。”“哦,对,对,接旨。” 第377章 “是。”刘瑾在江浙大展拳脚,杨瓒仍没登岸,同顾卿暂留双屿港,搜寻谢十六等匪首下落,顺便和押兵船的番商谈谈心,交流一下生意经。周、肖两位指挥使都没闲着,分别率领兵船,同熊指挥使一同巡查附近海岛,不放过任何可藏匿处。奏疏已经写好送出。剿匪的功劳,卫所官军占大头,杨瓒仅在末尾留名,顾卿更是名字都没有。锦衣卫行事,需得保密。为顾卿论功,当由北镇抚司奏请,天子钦定。放下笔,杨瓒抻个懒腰,捏捏后颈,似能听到关节咔吧作响。这要唤人,房门忽被敲响,传来顾卿声音。“杨佥宪,京中来人。”杨瓒忙起身,“请进。”房门打开,见到门外之人,杨瓒不禁有些诧异。“赵佥事?”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第一百零五章赵榆此次南下,身怀两道命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顾卿,剿匪有功,升同知,赐飞鱼服,赏金十两,银一百五十两,绢帛十匹,宝钞五万贯。”“敕钦差南下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剿匪有功,授中顺大夫,赏玉带。赏金十两,银五十两,珊瑚树一株,珍珠一斛,宝石两盒,绢帛十匹,宝钞三万贯。”敕令宣读完毕,顾卿杨瓒分别领旨谢恩。赐服金银便携带,俱送入长安伯府。将黄绢交由两人,赵榆的任务即告完成。“恭喜顾同知,杨佥宪。”南下之前,牟指挥使透出话,江南事了,即有乞致仕之意。按照永乐朝留下的规矩,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无论是否出身勋贵,必须执掌过诏狱。北镇抚司现有同知一人,佥事两人。行事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常年跟随牟斌办事,建树不多,算是不功不过,难以服众。这样的人-压-在头上,北镇抚司不出声,南镇抚司也不会服气。相比之下,顾卿出身勋贵,才能兼备,较德焯勤。入锦衣卫之后,屡次建功,擢其为指挥使,明显更合适。天子下旨升顾卿为同知,大加封赏,即是表明态度,不出意外,牟斌之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人,必将是顾卿。思及此,赵榆难免有些羡慕。然也仅止于此。出身和官职,决定两者的路截然不同。自国朝开立,尚未有南镇抚司佥事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一则,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抓捕得罪的都是同僚。纵然坐上高位,也未必安稳。二则,习惯南镇抚司规矩,接管北镇抚司,定然左支右绌,束手束脚。既无可能,羡慕乃至嫉妒,实无必要。待顾卿接过黄绢,想起此行目的,连少许的羡慕都消失无踪。“下官此行,是为清查江浙镇抚。”品级改变,态度也随之变化。在顾卿面前,赵榆少去几分随意,多出几分郑重,更多则是肃然和谨慎。“此事,我已知晓。”江浙事发,牟斌即怀疑当地镇抚使出了问题。经淮安扬州,屡次遇到事故,更将可能性提高到九成。“赵佥事可带足人手?”“顾同知放心,下官已安排妥当。”“那便好。”顾卿点点头,没有继续问。南镇抚司办事自有章程。纵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多问。知晓人手足够,准备妥当,顾卿便撂开手。如赵榆支应不暇,需要帮忙,自会出声。两人商议时,杨瓒正身坐在桌旁,一遍遍看着敕令,似不在意,耳朵却竖了起来。出于习惯,两人未避开杨瓒,说话的声音却不高。杨瓒竖起耳朵,也只能听个大概。清查江浙镇抚?据他所知,南京也有锦衣卫衙门。清查江浙,南京六部可以瞒住,当地的锦衣卫衙门却是未必。对方会作何反应?杨瓒蹙眉,总觉得赵榆的来意,并不如话中简单。表面之下隐藏着暗流,仅一层窗户纸隔开。欲-探究竟,却发现纸后还有玻璃,半点-捅-不破。 第379章 带着冰雪的气息渐渐远离,眼前忽变得明亮。理智回归。杨瓒坐起身,外袍顺势滑落手肘。沉默两秒,拉好领口,腰带忽又松脱。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对方却是挑眉,似在说,锦衣卫手快,见谅。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旖旎气氛顿消。门外的卫军面带焦急,根本不知道,室内并非杨瓒一人。更不晓得,自己刚刚打断了什么。八成以上,会被新任的锦衣卫同知记上一笔。整理过官袍,杨瓒站起身,咳嗽两声,镇定一下声音。“进来。”房门推开,卫军自外走入。见到两人,顾不得惊讶,行礼道:“禀佥宪,肖指挥使传讯,发现谢十六下落!”“谢十六?”杨瓒表情一振。“可确定?”“禀佥宪,确定。”“好!人在哪里?”“在……港口。”港口?杨瓒微顿,“已经擒拿?”卫军表情有些复杂,似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点头,违心;点头,更加违心。情况实在过于蹊跷,三位指挥使都觉得奇怪,怀疑是海贼的陷阱。“何事不能言?”“回佥宪,谢十六是自己乘船,前来投案。”自首?杨瓒诧异,转头看向顾卿,对方也有一丝讶然。“自己来的?”“正是。”卫军道,“同行还有两名海匪头目,带着三只木盒。”“木盒?”卫军点点头,道:“据言,是悍匪许光头及两名心腹的首级。”投名状!三个字闪过脑海,杨瓒眉间皱紧。这谢十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思量片刻,杨瓒做出决定。“先去港口。”怎么处置,可稍后再论,确定匪首身份更为紧要。“顾同知可与下官同行?”“自然。”钦差南下,官至四品,本高于顾卿。没高兴多久,顾千户成了顾同知,实现三-级-跳,又压杨瓒一级。想到方才之事,杨御史心中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个头比不过,品级比不上,果然只有被压的命?摇摇头,杨瓒拒绝深想。做鸵鸟,好歹能心存幻想。鸵鸟都做不成,才真正悲催。没到那一天,还能继续挣扎,扑腾两下。一旦顾同知下“狠手”,只能听天由命。杨瓒叹息一声。穿-越-同仁都是升官发财,美人绕膝。换到他,同样发财升官,却是绕美人膝。一样都是穿越,差别为何如此之大?离开居处,前往港口。杨御史头顶黑云,眉间拧出川字,边走边叹气。送信的卫军几次加快脚步,恨不能多生两条腿,跑出安全距离。杨佥宪皱眉叹气,倒没什么。顾同知刀子似的目光,实在是吓人。视线扫过来,一戳两血洞。卫军不是铜皮铁骨,顶不住这样的刀子。俗体凡胎,当真是扛不住。杨瓒暂居之处离港口不远,只是需经过海匪建在岛上的“村落”。 第381章 周指挥激动过后,陷入重重疑惑。非是几人过于小心,实是谢十六狡猾,远远超出想象。十艘兵船,近四十艘运粮船,两千卫军,搜索这些时日,几乎将周围海岛翻遍,也没寻到几人踪迹。周指挥等遍寻无果,甚至开始怀疑,谢十六已乘船远遁,潜逃爪哇等岛国。或是避开官兵耳目,逃亡倭国,同倭贼联合。设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过,此人会主动投案,更带来许光头首级。杨瓒赶来之前,三人轮番审问,谢十六始终闭口不言,摆出架势,钦差不至,绝不出声。周指挥使要用刑,被肖指挥使拦住,拉到一旁劝说。熊指挥使扫两眼,抚过颌下虬髯,无声冷笑。为争功,三人本就不睦。剿匪的奏疏已经递送入京,没有更改余地。抓住谢十六,灭除浙海最大一股悍匪,堪比弥天之功。奏报朝廷,计功行封,金银不提,官位至少升上一级。擢升五军都督府,由地方调入京师,也不是不可能。功劳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三人都有些红眼,只是有人善于隐藏,有人已是急不可耐。谢十六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在意生死。偶尔,有被海盗抓来的工匠和渔人走过,才会抬起眼皮,扫过两眼。杨瓒到时,周指挥使怒气未消,却不再嚷嚷着用刑。肖指挥使神情微缓,熊指挥使依旧是冷眼旁观。“诸位,杨某来迟。”没急着审问谢十六,杨瓒拱手,同三位指挥使见礼。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佥都御使是正四品。占据文官和钦差双重身份,勉强同平起平坐。但杨瓒始终牢记,谨慎无大错,面对三人,都十分客气,不见半点轻慢。“杨佥宪有礼。”三人还礼,又向顾卿抱拳。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没人敢小看。兼掌管诏狱,更让三人忌惮。热闹钦差,被上疏弹劾,还要交内阁审议。惹怒锦衣卫,分秒被扣上罪名,五花大绑,扔进诏狱。换做寻常,三人想得不差。但却忘记,杨瓒有天子御赐的金尺和匕首,闹不好,抽一顿,扎两刀,比锦衣卫更要命。“此人即是谢十六?”“已着人问过,半点不假。”“这二人亦是匪首?”“正是。”肖指挥使抢先开口,故意侧身,挡住熊指挥使,道:“此二人皆在许光头手下,常年在浙海劫掠。同谢十六一样,盘踞岛屿,同走私商交易。”“他二人盘踞何处?”“岱山。”肖指挥使道,“因距岸较远,岛上多山林,自古以来,少有人定居。四周散落百余小岛,正可供海盗藏匿。据抓捕的海匪招供,行走岱山的走私商,数量仅次双屿。许光头亦常年藏身于此。”杨瓒点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谢十六。“久违了。本官当称足下谢石棋,还是谢紘?”谢十六抬起头,忽然笑了。眼角现出纹路,带着读书人的俊雅,又有海匪的狠辣。“大人随意。”“哦。”杨瓒负手,前行两步,立在谢十六身前。“你来投案?”“是。”“为何?”“双屿被下,小的失去藏身之地。手下的船只,九成被烧毁,也没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继续留在海上,不是被他人吞并,就是被砍掉脑袋,送到官府领赏。与其便宜旁人,不如小的自己投案,说不得,还能有条生路。”“你怎知本官不会杀人?”谢十六仍是笑,不见半点惧色。“大人可先打开木盒。”“三个首级,换不下你的命。”“再加两百条船。”“本官不同海贼做生意。”“小人有计,可扫平浙海福建倭贼,增朝廷岁入百万。”“没兴趣。”杨瓒摇头,三个字出口,没有丁点犹豫。谢十六愣住,周指挥使等人同样不惊讶,满面不可置信。增百万岁入,还没兴趣?这位钦差是脑袋不正常,还是真有这么大的底气?众人表情各异,杨瓒在心中撇嘴。 第383章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关押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多是两人一间。一则便于看管,二则通风,可以散散味道。按照校尉的话说,这几个着实太味儿,路过都要捂鼻子。倭人个子矮小,人数较多,三五人一绑,关在舱底。每天面对鞭子挥舞,海匪-惨-叫,精-神-肉-体-受到-双-重-折-磨。这还不算,分到手的麦饼,竟比旁人少了大半个!“钦差有言,倭人矮小,饭量可以减半。”倭人多能听懂官话,闻言,一边咬着饼,一边眼泪横流。谁说个子小,饭量一定小?这是区别对待!“有吃的就不错了。嫌不好别吃,都给老子送回来。”分麦饼的老五斜眼,冷哼一声:“钦差心善,依老子,该是三天一顿!”饿到你头昏眼花,看还如何叫嚷!老五不似说笑,上前几步,就要抢回麦饼。倭人满面惊恐,抓着麦饼不断退后,抱团缩在囚室内,狼吞虎咽,连渣渣都舔干净,坚决不给老五得手的机会。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大食人和佛郎机人的注意。隐约猜到内情,生出危机感,三两口将饼吞下肚,噎得捶着胸口直抻脖子。“喝水。”分饼的番商看不过去,取来水囊,递入囚室。钦差大人说过,这些走私商还有用,万不能出差错。真噎死在囚室里,自己也脱不开干系。“谢……咳咳!”大食商人连忙道谢,几乎是抢过水囊,大口吞咽。不留神,呛得咳嗽,脸色红白交替,很是“好看”。“我名阿卜杜勒,先祖是白衣大食。”走私商人放下水囊,终于不再咳嗽,道,“你也是大食人?”事实上,阿卜杜勒更想问,眼前这位同乡,究竟用什么手段,才搭上明朝官员。如能分享一下经验,必会万分感谢。“我名阿奇兹。”收回水囊,番商道,“先祖是黑衣大食。”阿卜杜勒僵住,神情颇有些尴尬。阿奇兹不理他,提起空了的食盒,便要转身离开。“等等!”再尴尬,也不能就此放弃。大食商人抓着绳网,大声道:“我向-真-神-发誓,愿意用整船黄金和宝石,换我和兄弟的自由!”“仁慈的阿奇兹,请务必要告知尊敬的大人!”阿奇兹停下脚步,不为阿卜杜勒话中的恳求,只为他提到的黄金宝石。“你的船已被烧毁,宝石和黄金在哪里?”“我只会告诉尊贵的大人!”阿卜杜勒的兄弟也扑在绳网上,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大声叫嚷。他们明白,这些官军不好惹,必要时,手段比海盗更加凶狠。说出宝石黄金或许冒险。但不冒险,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不想死,只能咬牙做出抉择。阿奇兹的存在,让他们看到希望。尊贵的大人愿意接纳黑衣大食为仆从,必定心怀仁慈。献出宝石黄金,理应能换回自由。两人的叫喊声,引来锦衣卫的注意。佛郎机人也听到不少,奈何官话水平不过关,半懂不懂,急得抓耳挠腮。顾卿走进舱室,大食人叫嚷得更加厉害。不知道顾卿的官职,只能从周围人的态度推断,他的身份必定相当尊贵。“尊贵的大人,我们愿意献上黄金宝石,只求得自由!”顾卿转向校尉,问道:“这几个番人是怎么回事?”“回同知,昨日尚未如此。”校尉也是皱眉,“方才突然开始叫嚷。”番商阿奇兹知道不好,立即上前,小心开口,将事情解释清楚。“大人,小的只是给了他们水,绝对没说其他!”阿奇兹低着头,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唯恐被迁怒。心提到嗓子眼,忽听顾卿道:“赵横,你带此人去见杨御史,道明事情缘由。见不见这几个大食人,由杨御史决定。”“遵命!”赵校尉抱拳,示意阿奇兹跟上,大步向外走去。舱室门合拢,谢十六和两个海匪头目已被吊起。 第385章 真也好,错觉也罢。两人骂得更是起劲。顾卿之外,舱室里的海匪商人,包括锦衣卫,都愣住了。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抓人的是官军,用刑的是锦衣卫,就算要骂,也该找准对象。狂喷谢十六,问候其祖宗十八代,算怎么回事?该不是抽傻了?校尉停手,奇怪的看一眼鞭子,转转手腕,才用七成力气,不至于吧?要不然,多抽几鞭,大概能再抽回来?两人兀自大骂,声音传到舱室外,清晰无比。听到校尉禀报,杨瓒从岛上赶来。没承想,刚下到船舱,就遇见这样一幕。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杨御史负手,考虑两秒,决定把人提走,回岛上盘问。“把人带来,本官就不进去了。”“是。”校尉领命,推开舱室。一瞬间,海匪的声音更加清晰。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谢十六作为讲价资本的海船,也被顺嘴带了出来。“住口!”谢十六终于不再保持沉默。沙哑出声,换来的就是两鞭。海匪头目豁出去,老子都要死了,还怕什么?“那两百艘船,我知道在哪!只望大人给个痛快!”顾卿没做声,杨瓒心头一动,忽然改变主意,推门而入。走到顾卿身边,颔首之后,低声说了几句。闻言,顾同知抬起右臂,示意校尉停下。“本官有话问你。”杨瓒上前,同海匪平视。意思很明白,合作的话,便给你个痛快,可以去阎王殿投胎,重新做人;不合作,先让锦衣卫教做人,再送阎王殿。都是死,差别可会相当大。“大人问便是。”海匪咧嘴道,“小的必知无不言。”做了一辈子海盗,海上岸上,可谓坏事做绝。手中的人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先时误信谢十六,以为能被朝廷招安,自投罗网。现如今,希望破灭,只求能少受点罪,早死早超生。“好。”杨瓒示意校尉将人放下,喂他服下一丸伤药,才开口道:“两百艘船,都是几桅?船身长多少,能载多少人?”海匪也不起身,盘膝坐在地上。“十八艘运粮船,两艘夷人的帆船,余下都是商船。可载人数,多者上千,少则一两百。另有二十余艘倭人的小舢板,均为往来补给之用。”海匪说话时,谢十六双眼圆瞪,气急想要开口,却被校尉堵住嘴,两拳击在腹部,再出不了声。见状,海匪头目咧嘴大笑。这种幸灾乐祸,常人实难以理解。“运粮船?”杨瓒蹙眉,“岂不是官船?”“的确是官船。”海匪嘴咧得更大,“官老爷胃口大,什么不能卖。都是皇帝老子的钱,卖了也……嗷!”过于得意,嘴上没有把门,直接被校尉一脚踹翻。被提着领子坐起身,方才回想起,自己是在哪里,面对的又是什么人。“从何人手中买下,你可知晓?”海匪摇摇头,说话终于开始小心。“最早的,是成化早年的运粮船。最近的,是弘治十三年,昌国卫的海船。小的只管杀人抢钱,船经谁的手,都要问许大当家和谢十六。”兜兜转转,又回到原题。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杨瓒同顾卿商量,先将两个海匪头目关押,寻到海船后再行处置。“许光头已死,欲查出卖船之人,需谢十六开口。”“我知。”令人将两个海匪头目带下,分别看押。顾卿从校尉手中接过长鞭,不见用多大力气,一鞭之后,强撑至今的谢十六,竟禁不住发出惨叫。取出嘟嘴粗布,谢十六赤红双眼,似疯魔一般大叫。“贪官污吏夺我功名,背信弃义之人害我亲人性命!被逼走投无路,我才落草从匪!世间不公,不公啊!”“不公?”杨瓒覆上顾卿手腕,阻止第二鞭。 第387章 “小的还有三个兄弟,假充海外番邦使臣,持假冒官文到台州府市货。两艘海船,现停海门卫,大人遣人查探,便可知究竟。”杨瓒挑眉,假冒番邦使臣,亏也能想得出来。这些大食人难道不知,消息递送入京,当场就会露馅。阿卜杜勒壮起胆子,小心道:“只要打点妥当,多送些金银,即刻。”钱送到位,非但能市货,运气好,还能得朝廷赏赐。当然,风险也是极大。阿卜杜勒的父亲和叔叔,就是运气不好,遇上耿直不阿,摆袖却金的地方官,船扣下,人也被咔嚓。虽有前车之鉴,无奈利益动人,阿卜杜勒兄弟又走上父亲和叔叔的老路。只不过,冒充使臣的没露馅,和海盗交易的却被抓住。连惊带吓,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究其根本,为了保命,甭管亲爹兄弟,都可以出卖。如果杨瓒愿意留他们性命,还可以交出海图,寻到更多金银。“有一处海岛,是佛郎机人补给之处,经常有满载金矿石的帆船经过。小的还听说,佛郎机人发现了新的大陆,那里遍地黄金,河流里都是金子。”听完大食人的话,杨瓒陷入沉思。半刻之后,忽然转身离去,片语不留。大食人伏在地上,完全傻眼。这是说通还是没说通?☆、第一百零七章流淌金砂的河床,新大陆,往来的欧罗巴帆船。三者联系到一起,只代表一个意义:美洲。为避开奥斯曼土耳其,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路,早在二十年前,欧洲探险家便开始海上冒险。先抵达非洲,发现好望角,继而不断前行,直至发现美洲。第一艘欧洲帆船抵达新大陆,应是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算算时间,正为弘治朝和正德朝交替之际。借近海岛屿港口,继续进行走私买卖,目的之一,即是为运往欧罗巴的金银。以京城文武的态度,短期内,休想重开海禁。考虑到尚未剿灭的海匪,以及时常-骚-扰-渔村的倭贼,贸然开启海禁,的确不是个好主意。不能光明正大出海,只能暗中进行。如此一来,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会加倍。稍不小心,事情-泄-露,凡参与之人都会吃挂落。触犯律法之事,纵有天子回护,到底不占理。舱房内,杨瓒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双眼,一下接一下敲着桌子。心绪烦乱,敲击声没有规律,时快时慢,听在耳中,愈发令人烦躁。“不知尚可,明知有捷径,仍要绕远路,当真是……”停下手,杨瓒苦笑摇头。比起走私,更快的办法是遣人拦截运金船,寻来欧洲人海图,自行前往美洲。同印第安人交易,远比同欧洲冒险家交易安全,也实惠百倍。更重要的是,比起黄金,杨瓒更想寻找耐寒抗旱的高产作物,例如玉米。提起黄金,朝中文武纵然感兴趣,也会矜持一下。换成粮食,哪怕内阁相公,都会激动得揪掉胡子。“说还是不说?”杨瓒拿不准。说出来,是否有人相信,还是未知数。百端待举,不暇应接。不知深浅,操之过急,肆意大包大揽,极可能不成一事,得不偿失。万一遇上不明是非,为反对而反对的搅屎棍,反倒会好心办坏事。“难办啊。”如果有人能够商量一下,也不会如此头疼。顾卿的身影,自然闪过脑海。顿了顿,杨瓒再度开敲。以顾伯爷的手段,石头也能撬开口。只不知,谢十六能坚持多久,供出多少。正想着,房门忽被敲响。咚咚咚三声,杨瓒没有起身,只道:“进来。”房门推开,不是禀事的卫军,而是忙着清点金银珍宝,已有数日不见的王守仁。完成本职工作之余,王主事稍有闲暇,即帮忙岛上杂事。重建村落、复修港口、搜集木料制造舢板,俱由他规制安排。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是连轴转。令人敬佩的是,哪怕熬到深夜,睡不及两个时辰,翌日起身,仍是精神奕奕。见岛上无大夫,更-撸-起-袖子,搜寻药材香料,配出简单伤药,效果相当不错。工匠渔人感激万分,剿匪的卫军和船工都因此得益。 第389章 先把框架搭起来,让肖指挥使等人明白内中好处,哪怕朝廷不许设卫,附近卫所的兵船也会三不五时巡弋而至。海匪倭贼为保命,必会远离此处。走私商人为利益驱动,则会纷至沓来。总而言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自始至终,杨瓒没打算瞒着王主事。以后者的头脑,想瞒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讲明,还能请对方帮忙,进一步将事情完善。果不其然,听完杨瓒的计划,王主事陷入沉思。随后提出几点,让杨瓒不得不重视。“既要市货,则镇守之下需有专管职司。”“戍卫此地官军,更要慎选。”“陛下恩准,内阁三位相公也需知晓一二。”“至于六部……则不必多言。”说到这里,王守仁忽然站起身,郑重道:“如佥宪信任,下官愿留此地,处理一干事宜。”杨瓒眨眨眼,外放岛上?王主事点头。“下官于京中时,终日埋首案卷,不成一事,无所建树。此番南下,实获益良多。请留此地,出于私意,可报佥宪提携,施展抱负;出以公心,则能为民解困,为君分忧,为国尽忠。”王主事要做学问,也要做实事。仿照古人格物,在京城是格,在地方也是格。在陆上是格,在岛上同样可以格。本次剿匪,杨瓒只做调度,计划顺利实行,全仗三位指挥使同王主事,还要加上刘公公。经此事,王主事忽然发现,京城地方太小,陆地也难施展开拳脚。海域宽广,明显更能宽阔心胸,施展报复。故此,借递交簿册之机,主动请命,希望能外放江浙。官位品级如何,是否要同宦官打交道,王主事全不放在心上。有个礼部侍郎的爹,又有剿匪之功,主动请外放,吏部肯定不会小气,升上一两级实属平常。同宦官打交道,更为容易。能同刘公公“相处融洽”,甭管派来哪位,都能轻松应对。如若来人头脑不清醒,各种找麻烦,最后顶着满头包,长歌当哭者,绝不会是王主事。“王主事决定了?”“还请佥宪成全。”“罢。”杨瓒道,“既如此,本官当奏请天子。只不过,此事非仓促可行,还需先回京城复命,才好安排。”“有劳佥宪。”“无需如此。”杨瓒缓和表情,道:“本官也有一事,想请王主事帮忙。”“下官力所能及,定不敢推辞。”“事关大食商人,及佛郎机商船……”阿卜杜勒兄弟所言之事,均不简单。假冒朝贡使臣,必须收缴船货,砍头了事。考虑到这几个大食人知道佛郎机船停靠的海港,必和对方有贸易往来,想同这些冒险家交易,必得对方居中,做为“掩饰”,这几个人又不能死。希望探险家,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杨瓒分毫不敢大意。倭寇未除,再引狼入室,情况可会相当不妙。虽说明朝水军领先世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沉一双。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佥宪信其所言?”杨瓒点头,道:“话中虽有夸张,然其所言大陆,并非虚假。”“当真?”“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第391章 “见过顾千户。”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密函何在?”“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大胆!”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顾卿举臂,拦下校尉。“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京城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豹房!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朕有钱。”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朕有钱。”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朕有钱。”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总之一句话,朕有钱!别说盖作坊,就算造行宫,也是花费内库,同朝中无干。朕花自己的钱,管得着吗?哪凉快哪歇着去。群臣瞠目,无言以对。张太后得知消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再次取出私房钱。陛下手头紧,哀家有钱,尽管花。豹房建完,再造虎城象坊,哀家全部支持!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发苦。或许是嫌文武百官还不够头疼,两道敕令,直接将结成的短暂同盟分化,文武两班不得不大眼瞪小眼,重新站队。“擢升锦衣卫千户张铭北镇抚司佥事,管豹房事。”乍听,敕令并不出奇。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掌管天子游乐之所,并不出奇。问题在于张佥事的老爹,是英国公张懋!南京之地,魏国公府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神京的勋贵功臣,英国公府绝对是领头羊。如此一来,勋贵功臣的立场不得不开始转变。即使再反对,言辞也不能过于激烈。无论如何,必须考虑到英国公府的面子。遇他人太过分,更要出言制止。因其多为武将,立场改变,自然同文臣的关系割裂。本来是君臣对峙,很快变成三方牵扯。 第393章 “都是瞎子吗?”“一群酒囊饭袋!”“三十六姓豪商?此等里通外敌,私结海盗倭贼之人,该杀!”看到一半,朱厚照便眉间紧蹙。想到今日早朝,更是表情不善。杨先生送回的金银珠宝,最少可抵五年粮税。弘治十五年至今,地方天灾*不断,朝廷减免税银达百万两。中都凤阳,南北两京,勋贵功臣拖欠的田税,数目同样可观。国库缺漏之大,查抄的庆云侯田产家资,不足弥补半分。“没有杨先生,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向朕哭穷!”海匪藏宝俱送入内库,官员“表礼”同样由承运库接手。处置贪官,查抄罚没的金银田产,报送朝廷之后,户部和光禄寺总要分一杯羹。“金五千,银九十五万,珍珠三百斛,珊瑚十六株,庄田八座,田产合计八百顷。”看到户部抄录的数额,朱厚照怒极而笑。相比锦衣卫送回的密报,少的何止一星半点。“朕就知道!”丢开奏疏,少年天子气得磨牙。万两黄金,近三百万两白银,竟少去一大半。珍珠珊瑚之外,宝石及古玩字画,竟是提都不提,怕早已不见踪影。如此贪赃坏法,渎货无厌,当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摆设,当他眼盲耳聋?好大的胆子!越想越气,早朝之上,看到满脸正气,喋喋不休的朝臣,朱厚照当真想抽-出锦衣卫密报,直接甩脸。好玩奢靡,贪财可比汉时灵帝?不听直谏,不纳忠言?霸占国库,充实内库,以供享乐?亏也能说得出来!“金银珍宝应送国库,充军饷灾银。”听到此言,朱厚照好悬没当场掀桌。说话之人,究竟几层脸皮?过了户部和光禄寺,还能剩下几成?到头来,还得打内库主意!与其来回折腾,喂饱一批蛀虫,不如从源头掐死。除罚没查抄之外,余下金银,一概送入内库。官员能少伸手,倭国银矿才能闻于朝中,开采出来的银矿石,才可半数交给户部。否则,铸造出的官银多数不知去向,边军依旧要靠内库发饷,赈济灾民同样得天子掏钱。想到这里,朱厚照又觉一阵无力。朝鲜进贡的稻米药材,都敢抽走小半,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盘膝坐在地上,朱厚照既愤怒又憋气。如果杨先生在,还能听他诉苦。现下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真是无奈。圣祖高皇帝举起屠刀,地方朝堂过筛子,差点杀光两班文武,仍没能遏制-贪-污-之风。人心之贪,可见一斑。“总不能都杀了吧?”心中翻过几个来回,话不自觉出口。谷大用和张永同时一惊,食盒差点脱手。陛下这是要杀谁?“都”杀?那就不是一两个。惊疑不定,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敢出声。怀揣小心,提着食盒近前,取出三碟点心,一碟硬糖,两碟冰镇的瓜果,摆在朱厚照面前。“陛下,点心是尚膳监新制,加了蜂蜜杏仁。硬糖是坤宁宫送来,里面包了葵花籽。瓜果是宫庄进上,仁寿宫和清宁宫尝着好,特选出来,令奴婢冰镇了,给陛下解暑。”“放下吧。”见到点心瓜果,朱厚照总算-露-出一丝笑模样。用过两片瓜,不甚甜,却有一股清香。“皇后那里可有?”“回陛下,太医院刚请脉,皇后娘娘不宜食凉,膳食务必要小心。”朱厚照顿了一下,耳根微红。两口吃完甜瓜,咳嗽一声,道:“朕忘了,亏得张伴伴提醒。”“奴婢不敢。” 第395章 女官不再纠缠,取出两个荷包,递给小黄门。行过宫礼,便转身离开。到张永的品级,送出几个银豆,几片金叶,讨不来好,怕还会得罪。再者说,两人只是长春--宫女官,吴昭仪不在场,尚不够资格给张永递荷包。“张公公,您看?”“拿着吧。”宫人走远,小黄门立即取出荷包,倒出两颗银蚕豆。“都警醒着些,再有长春-宫和万春-宫的过来,一概拦下。自己拦不住,不会叫人?闹出动静,惹怒天子,进了司礼监,哭都没地哭去。”小黄门被吓住,连连应诺。“公公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去吧。”“是。”小黄门退下,张永也没耽搁,转脚赶往尚膳监。今天的事,很快会传到仁寿宫和清宁宫的耳朵里。按照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的脾气,非但不会怪罪,九成还会赏他。至于吴昭仪,到底是可惜了。不知被谁撺掇,想法是不错,只是寻的时机不对,方法也欠妥。也不想想,皇后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皇后能往乾清宫送膳食,一个昭仪也想仿效而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按照民间的说法,皇后是正妻,昭仪是妾,前者得夫君尊重,后者不过是个玩意。想比着皇后得天子宠幸,往日的聪明伶俐,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当今太皇太后和太妃都吃过“妾”的亏,遇上这样的事,岂能不膈应。哪怕无心,也是过错。张永摇摇头,脚步加快,再不多想。女官回到长春-宫,将张永原话转达,吴昭仪坐在镜前良久,始终没有出声。“昭仪?”“下去吧。”女官面面相觑,有些迟疑,都猜不出吴芳的心思。“都下去。”“是。”吴芳声音渐冷,女官忙行礼退出,不敢多留。殿门关上,吴芳从镜前站起,行到桌旁,端起半凉的羹汤,几口饮下。放下碗,拭过嘴角,想起明日宫中可能的反应,牵起一丝嘲意。沈寒梅和王芳当她是傻子,她便做一回傻子。傻子没心机,缺心眼,却不会被万般防备。拼着被两宫不喜,做出头椽子,到底第一个在天子跟前留了名。帝后恩爱,人所共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不能脱身,总要适应。她不求万般恩宠,只求有个孩子。日后母子相伴,宫中便不会寂寞。只要不犯大错,总能安稳的活下去。正德元年,八月初,天子密信送达江浙。彼时,刘公公的“抓-赌”事业正如火如荼。以宁波府为中心,东厂番子和卫军呈扇状-辐-射。凡是赌坊,无论名声如何,是否有百姓状告,都要详查。一旦发现问题,必缉拿一干人等。行事果决,绝不手软。“此等狗行狼心,心狠手辣之徒,吃人不吐骨头,必要严惩!谁求情也没用!”求情的地方官嘴里发苦,切身体会到刘公公的厉害。无论送上多少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全都留下。请托的事却是半点不松口。拿钱不办事,奉行到极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有官员不信-邪,当场发怒,口出威胁之语。结果却是,没能成功捞人,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只是刘瑾一人,江浙官员尚不至忌讳如此。事情严重在,这位本事太大,竟同江浙各府州的镇守及守备太监串-联,部分镇抚使都参合进来,彻底搅乱江浙官场。南直隶州府及临近的福建州县,均受到波及。每查抄一家赌坊,番子必当齐出,掘木挖根,一个线头便能牵出一片。看谁不顺眼,一叠供词甩出,没有关系,也能牵扯出关系。为保性命乌纱,掏钱还是掏钱?株连九族算什么,照这样查下去,整个江南都要天翻地覆。偏偏东厂和锦衣卫直属天子,同地方文武属于两个系统。想托京中关系施压,完全是蠢到极致。闹不好,都会受到牵连。 第397章 梁子就此结下。在那之后,两股势力-摩-擦-不断,几乎是水火不容。每次在海上遇见,均会刀-兵-相向。动起手来,不撞沉烧毁一两艘海船,死伤十几条人命,绝不善罢甘休。后因沈岳同倭人勾结,收买倭人武士为其卖命,手段愈发狠辣,实力渐渐超过许光头。又因后者被谢十六等人架空,千余海匪,实际分作几股势力,渐无法同沈岳抗衡,落入下风。双方相遇,许光头手下海船,不大不小,总要吃几回亏。短期还能分庭抗礼,天长日久,大祸难免。谢十六等几经思索,终生出-脱-去-匪-身,招安上岸的心思。“沈岳其人,心狠手辣,安忍残贼。凡不降者,必百般-折-磨,方取其性命,家眷亦不放过。”“为其所困,不若受朝廷招安,尚能得个出身。”靠在囚室里,思及往日,谢十六口中苦涩,心情复杂难言。舱室门开启,看到被带进来的十几名海匪,双眼瞪大,乍然发出笑声。声音沙哑,如砂石相击,刺人耳鼓。校尉皱眉,上前两步,刀鞘击在舱壁上。“闭嘴!”谢十六充耳不闻,仍是笑。笑声中夹带着咳嗽,少顷,嘴角竟溢出血来。十几名海匪,不乏同谢十六“相熟”之人。见昔日对手落到这般下场,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盗就是盗,匪就是匪。命债累累,主动来降,照样不能洗脱血债。但为保住家人性命,风险再大,也要走这一遭。走进囚室,施天常靠着舱壁,盘膝坐下。不觉害怕,倒有解脱之感。“沈大当家疯了。”“凭几百条船,千把人,就想同官-府叫板,不是疯还能是什么?”“他想死,别拖着兄弟们!”来降之人,多是海匪中的小头目。如施天常,更得沈岳信任,是岛上响当当的第二把交椅。半月前,听闻钦差南下,许光头一伙均被剿灭,心中已存疑虑。知晓沈岳的打算,当即惊得魂飞魄散。和官府相争,活腻了吗?做贼不代表乐意造反!施天常再不敢犹豫,带上十几个信任的弟兄,搭上帆船,趁夜潜逃来降。“大当家同倭贼搅合,愈发没了早年的样子。”“不是活不下去,谁乐意做匪?”“不杀妇孺的规矩,还是大当家早年定下。现今倒好,全忘在脑后!弟兄们提起,更要挨‘家法’。”“那些个倭人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帮-畜-生!”“福宁州地界,多少个渔村被祸害。又要截县衙府库,咱们弟兄有几个脑袋?”“这样下去,必是自取灭亡。”“二当家劝了几回,大当家硬是不听。现在岸上都不叫咱们海匪,叫倭贼!”“老子是明人,怎么就成了倭贼!”因王主事的谋划,锦衣卫并未马上动刑,只将人带入兵船-羁-押。十几个海匪,均是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空余的囚室全被占满,整间舱室都显得拥挤。谢十六笑够了,闭上双眼,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大笑,扯动身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一阵疼似一阵。其他海匪同样满身鞭痕,瞪着施天常等人,满心愤懑。都是海匪,一样主动投案,凭什么自己被一顿狠抽,这些人就毫发未损?凭什么!海匪低声-咒-骂,番商却格外安静。佛郎机人有语言障碍,听不懂,自然没法搭话。大食人惦记着投诚,为此不惜出-卖-亲兄弟。每见舱室门打开,都是满怀期待。怎奈杨瓒始终未曾出现,随日子过去,希望变作失望,人也逐渐消沉。出不去,也没个说法,不晓得要被关到猴年马月。这些官军,个个凶神恶煞。哪天举起长刀,咔嚓掉自己……阿卜杜勒打了个哆嗦,紧紧长袍,不敢再想。倭人最为安静。每天只有半张硬饼,还时常被阿奇兹“克扣”,肚子咕噜噜直叫,饿得没半点力气。水也只有一碗,压根不够分,每人只能润润喉咙。 第399章 顾卿挑眉,王守仁眸光湛亮。悬赏?大善!两人心思急转,同杨瓒商议,各有增补。话费不到半个时辰,即制定出一份计划。依此行事,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令沈岳手下海匪崩溃。卫军出海,必不会遭遇恶战,九成以上,看风景玩海钓,顺带捡功劳。王主事停笔,吹干墨迹。杨瓒拿起纸页,看着条列分明的一行行楷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沈大当家很有些可怜。被这般算计,要么悲剧,要么惨剧,没有第三种可能。比起这两位,他提出的建议,当真可用“温和”来形容。他的出发点,只以抓人。首恶之外,不-欲-大开-杀-戒。这两位却是要一网打尽,凡同海匪沾边,格杀勿论。“依此计行事,需官衙张贴告示。”“此事简单,奏报京城,再送信宁波府,交刘公公安排。”放下薄薄几张纸页,视线扫过顾同知,再扫过王主事,杨瓒摇摇头,遇上这两位,神仙也得撞墙。沈岳勾-结-倭贼,祸害百姓,恶贯满盈,凶-狠-残-虐比谢十六更甚。此等恶人,被扎成蜂窝煤,压成煤渣,碾成煤粉,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抛开多余念头,杨瓒执笔,就计划写成奏疏,交顾同知看过,遣人递送京城。又当场写成书信,投入信封。“来人!”声音传出,当即有校尉抱拳领命。“今日启程,往宁波府,将此信交给司礼监刘少丞。并言,日前送来密函,本官已经看过。事关重大,查证之后必奏报御前。”“是!”校尉行礼,退出船舱。“施天常等海匪关押兵船,断外界消息。”“安排卫军假扮海匪,乘帆船往钱仓所。”“给熊指挥使递送消息,声势尽量大些,最好能闻于南直隶各府及福建等地。”“时间紧迫,越快越好。”一番安排,三人分头行事。千余海匪的命运,就此决定。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逗他呢?这是哪门子敕令?顾同知表情崩裂,王主事嘴角扭曲。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昨夜没睡醒,这是在做梦!偏偏传旨的锦衣卫没有眼色,咳嗽两声,道:“杨佥宪,请接旨。”接过黄绢,杨瓒站起身。正月大婚,七月喜当爹。小屁孩效率当真是高。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离京时,宫内尚未有消息,绝不会这么快。“皇后娘娘大喜,陛下令卑职奉旨出京。”锦衣卫话落,杨瓒擦擦冷汗。这才合理。旨意宣读完毕,锦衣卫并未多留,当日离岛。除向杨瓒传送喜讯,尚有敕谕传达,需赶至南镇抚司佥事赵榆处,片刻不得延误。“卑职告辞!”锦衣卫抱拳,大步登上小舟。肩背挺直,腰窄腿长,背影很是潇洒。待小舟行出,立即脸色煞白。坚持不到两秒,便扑倒船舷边,开始哇哇大吐。或许是被朱厚照的神来之笔刺激到,杨御史脑子里乍然断根弦,竟胆大包天,拍了拍顾同知的肩膀,慎重表示:这样不行。 第401章 对啊!甭管谁杀了沈岳,抢到首级就算赢。错过今天的机会,沈岳的防备必定更强,想再的手,必将万难。三当家破口大骂,反正也要死,不如骂个痛快!几名海匪想明白,停住动作,左右看看,低声道:“不如放了三当家,让他再杀一回?”“三当家好歹读过书,有计谋,等他得了首级,咱们再抢!”“大当家知道了怎么办?”三当家额头鼓起青筋,不想再听这些蠢材啰嗦,主动向后倾倒,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海里,扎起一朵雪白的浪花。死就死了,不想耳朵受罪,心累。☆、第一百一十章正德元年,八月丙辰,温州府金乡卫传报,擒获海匪钮西山,已验明正身,即日遣送双屿。钮西山即是刺杀沈岳不成,为海匪所“激”,投海求死的三当家。当日,海匪禀报沈岳,钮西山已死。沈岳下令,捉拿钮西山家眷及心腹手下,俱沉海。有素日同钮西山交好者,言罪不及妻儿。更有海匪趁隙离船,秘-告钮西山家人心腹,令其收拾行囊,速速离岛。“三当家没了,大当家要斩草除根!”为避免沈岳起疑,动手之前,钮西山并未安排家人离岛。只安排心腹保护家人,并言,一旦事情有变,速往西岛寻船,北上浙海,降卫所官军。沈岳几番被刺杀,朝廷的悬赏告示,早不是秘密。钮西山本可以成功,奈何被他人拖累,含恨投海。沈岳动了杀心,家人心腹-命在旦夕,除了主动投降朝廷,再无活命办法。“快走!”送信的海匪不敢多留,见身后无人,指向岛南,道:“日前传来消息,二当家被手下出-卖,押在江浙,不日将斩。他手下那些人却是性命无虞,还得了朝廷的赏赐。”“刘白头,你受过三当家大恩,才能活命至今。现如今,三当家没了,无论怎么说,你都得护着嫂子和侄子,不能做忘恩负义之辈!”“这是自然!”刘白头刚过而立,身高近两米,一身腱子肉。虎目高额,脸方嘴阔,两条刀疤横过眼角,情绪激动时,会泛出-血-红,愈发显得狰狞。这样的凶人,却是少白头,顶着一头白发,被村人视为妖-孽,以为不祥。母亲拼命维护,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才勉强留在村中。后因弟弟出生,母亲病死,再无容身之地,被亲爹撵出家门。乞讨流浪时,被科举无望的钮西山捡到,随其走南闯北,最后落草,成了沈岳手下一名悍匪。“待我安顿好嫂子和侄子,必杀沈岳,为三当家报仇!”送信的海匪没多说,用力拍了拍刘白头的手臂。“先离岛再说。”本想拍肩膀,怎奈身高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别耽搁,五当家和几个兄弟正拖着大当家,趁这个时候,往岛南去。”岛南为旧港,常年停泊几条小船,供打渔之用。能不能走脱,全看运气。刘白头抱拳,道谢之后,同另几个海匪分头行事。听闻丈夫已死,钮王氏脸色煞白。短暂惊慌之后,用力咬住嘴唇,含着眼泪,迅速收拾起几件衣物,带上备好的金珠银锭,拉住两个儿子,道:“我母子的性命,全托刘兄弟了。”“嫂子放心!”为加快速度,刘白头背起钮西山的长子,单臂抱起次子,领路奔向岛西。送信人未必全然可信。便是可信,被沈岳发现,棍棒刀剑加身,扛不住也得吐口。亏得三当家早有安排,不至事到临头,没了生路。想到这里,刘白头狠狠咬牙。如果是他跟着三当家上船,沈岳这会必已人头落地。哪怕杀不成沈岳,也能多砍几个孙子,不让三当家束手就擒,死得这般窝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刘白头大步向前,钮王氏顾不得其他,将长裙束在腰间,快步跟上。逃命的时候,哪还顾得什么体面。何况,她如今是个“匪婆娘”,顾忌太多,难免可笑。将到岛西,同取来藏宝的海匪汇合。知晓东西不能全带走,取的都是珍珠宝石等轻便之物。“船在前边的礁石洞里,干粮水囊都是现成。紧着点用,够撑到蒲门所。” 第403章 “嫂子,这样不成。”刘光头上了船,接替钮王氏,对钮西山展开急救。海匪大字不识,不懂得医术,救治落水之人,却比寻常大夫更加高明。这边负责救人,余下海匪也没闲着,纷纷划动船桨,借星光指引,向金乡卫方向行去。“没绳子。”钮西山呼吸渐稳,刘白头擦擦汗,发现钮西山腰上没有粗绳,仅手腕有被-捆-绑-的痕迹。现已被挣脱,只留下几道红痕。论理,将人沉海,都会-捆-绑-手脚,以粗绳-缚-石,一头绕过腰间,打上死结。想挣脱,只能用利器割断。三当家刺-杀失败,身上的铁片都会被搜走,哪里能割断两指宽的绳子。咬断?更不可能。动手的海匪留情?这也说不通。刘白头愈发想不明白,只能等到钮西山醒来,再问个清楚。天明时分,钮西山悠悠转醒。见妻儿均已安全逃离,用力捶着刘白头的肩膀,眼圈泛红。“大恩不言谢!”“三当家救过我的命,说这些都是见外。”刘白头瓮声瓮气,大手耙过,一头白发更显杂乱。多了一人,干粮还算充足,淡水却是不够。五日内不能靠岸,整船人都将面临危险。不知该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即将断水之时,竟遇上寻海的官军。刘白头几人不识字,辨认不出船头旗帜。钮西山却是一眼认出,三艘船打的都是金乡卫旗号。“真是金乡卫?”闻言,几名海匪精神振奋,连忙站起身,用力挥手。身为海贼,遇上官兵竟会如此兴奋,当真是世所罕见。兵船靠近,认出钮西山,领兵千户立即皱眉。见同船有妇-孺-幼-子,终是摆摆手,放下绳梯,许几人登船。“千户,小心有诈。”“无碍。”千户负手冷笑,纵然是饵,吃下也无妨。前方即是蒲门所,身后还有两艘兵船,哪路海匪被门夹了脑袋,才会在此地设伏。“南直隶发悬赏,施天常束手,沈岳自顾不暇。这个当头,不会自己找死。”看向陆续登船的几人,千户冷笑道:“你可知,那个一身短袍,肩膀有伤的汉子是谁?”“回千户,卑职不知。”“沈岳的把兄弟,海匪钮西山。”谁?!百户诧异,倏地看向对面。海贼岛上第三把交椅,狡猾可比谢十六的钮西山?百户袭父职不久,未曾临海战,对海上有名的盗匪,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看到钮西山,不免产生怀疑。这就是诨号海鲨的海匪头目?除了个高点,不见哪里出奇。相比之下,他身边的疤脸大汉,才更符合海匪头目的凶悍形象。上船后,几人身上的武器都被搜走。钮王氏和两个孩子被安置到底舱,单隔木门。不及官兵舱房,倒也不是囚室。钮西山和几名海匪没这么好的待遇,直接五花大绑,留在甲板上。白天晒太阳,夜里吹海风,遇上大浪,更要浇个透心凉。好在每日有两张硬饼,渴了也有淡水。不然的话,逃出海岛,躲开沈岳追杀,也得死在兵船上。刘白头等不服气,叫嚷着我等是主动来降,不求太好待遇,也不该这般!钮西山摇摇头,示意几人莫要浪费力气。他们是逃命,既没带金银财宝,也没有海船,官兵岂能给好脸。 第405章 “高公公,陛下可言,该调遣哪支卫军?”高凤翔笑眯眯道:“陛下口谕,杨佥宪斟酌即可。”这是一个佥都御使能斟酌的?杨瓒头疼。“杨佥宪,咱家还有密旨交予顾同知。”“顾同知现在钱仓所。”杨瓒道,“本官这就派船,送高公公往象山。”“咱家谢过。”高凤翔离开后,杨瓒负手在室内踱步。想到朱厚照的圣谕,当真是头疼。就算是撒手掌柜,也不能这样吧?事情传出去,别说都察院和六科,兵部和户部怕都想咬死他。“坑人啊!”离京几月,都快忘记,熊孩子的挖坑技术之高,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归一句话:坑死人不偿命!正苦恼时,房门忽被敲响。王主事送来消息,海匪钮西山落网,另有两股海匪率-妻-孥-来降。“佥宪,据降者言,沈岳疑心极重,行走坐卧皆在船上。身边俱由倭人保护,海匪早生不满,其已大失人心。”“好!”即便因天子头疼,听到这个消息,杨瓒也不禁现出笑意。思考两秒,开口道:“火已燃起,不妨多添几根柴。”“佥宪之意,可是再用间?”杨瓒摇摇头。“本官之意,是提高悬赏金额。”提高赏金?“高至多少?”“五千。”“既如此,下官即刻准备文书。”五千两白银,换沈岳人头,想发财之人必会更多。“王主事,”杨瓒叫住王守仁,道,“不是增至五千两,而是增加五千。”七千两?王守仁顿住。“佥宪,府库藏银仅五千七百二十一两。”余下一千多两,该往哪里去寻?难不成,佥宪打定主意赖账?这个……倒也不是不可行。“无碍。”展开手谕,简单复述天子旨意,在王守仁愕然的目光中,杨御史袖子一挥,缴获金银,暂不必送往京城。封条扯开,奉旨挪用。正兴奋,忽听王主事道:“既有天子旨意,不如提至万两?”杨瓒顿住,看向王守仁,一万两?后者点头。七千虽多,到底不比一万有冲击力。反正钱足够,干脆凑整。“如佥宪应允,下官立刻着手安排。”“好。”杨瓒点头,目送王守仁离开。到底是阳明先生,够果决!转念一想,府库藏银数,他都不晓得,王主事从哪里得知,还是如此精确之数。摸摸下巴,算了,既是非人类,便不能用常理揣测。有这时间,不如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合法”建造卫所,囫囵个从天子挖的坑里爬出来。正德元年,八月己未,南直隶再发告示,悬赏海匪沈岳的首级,赏银高达万两。消息传出,如水滴滚油,不只沈岳手下,浙海福建,大小海匪均蠢蠢欲动。甚至卫所官军,都双眼发红,巡视海域的时间不断延长,很不能马上寻到沈岳老巢。“我的个乖乖,这不是人头,是金头!” 第407章 李东阳笑入眼底,道:“希贤兄果然通达,东阳佩服。”“此言过矣。”刘健摆手,道:“无宾之提醒,吾又怎能想到。”“二位,”谢迁苦笑道,“先为在下解惑,可好?”刘健李东阳互看一眼,洒然一笑。“于乔当真不解?”“不解。”“罢。”李东阳点着奏疏,道:“自国朝开立,宗支日繁。宗人府礼部每十年续修玉牒,除查照旧日所收文案,亦召各府长史入京。”“所司开送名爵谥号,各府嫡庶行次,婚配生卒,岳翁之亲,俱要一一详述。缺漏不详,或相抵牾,当重考新订。”“定著其式,方交各府长史,移文王府长史司。”“安化王等贪婪无度,枉法敛财,结交匪类,罪名不小。更有擅调边军,截-杀锦衣卫之嫌,除爵亦不为过。”“于此时,朝廷稍有风吹草动,即会如惊弓之鸟。若其狠下心来,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乱-势骤起,于国于民都是祸患。”话至此,李东阳忽然停住,翻开手掌,五指缓缓收拢,旋即放开。“欲断其根,必先斩其枝。”“藩王信用之人,幕僚之外,多为长史司属官。”“以续修玉牒为名,召各府长史入京。趁机于宗人府擒拿,交厂卫-审-问,必得详实供词。”交厂卫-审-问?谢迁面露不愉,刘健直接出言反对。以宗人府的名义,召各王府长史入京,的确是好主意。圣祖年间传下的定例,安化王等纵有疑惑,也不会公然违背,落人口舌。擒拿之人,当交刑部大理寺。退一万步,也该留宗人府询问,为何交由厂卫处置?“此事不妥。”“希贤兄,遇非常事,当行非常法。”见两人兀自皱眉,李东阳话锋一转,道:“两位可知,天子建造豹房的本意?”“本意?”李东阳拂过长须,看向谢迁,道:“说到底,此事同于乔亦有几分关系。倭国使臣归来,天子立即下敕,其中关联,两位可曾想过?”刘健谢迁满脸疑惑,这有什么关联?他们又不是李东阳,有善谋之名,心有九窍,没事就喜欢七想八想。表情过于直接,李东阳差点拽断两根胡子。深吸气,定了定神,方将所知内情娓娓道来。包括为豹房题匾因由,均说得一清二楚。王守仁建议杨瓒,剿灭海匪,为内库国库捞钱,奏报天子是必然,内阁也要透出几分消息。接到奏疏,朱厚照琢磨半日,召李东阳东暖阁觐见。其后以题匾的名义,请李阁老豹房一游。走进豹房,目睹成排的作坊,白花花的官银,加上朱厚照的解说,李东阳终于晓得,杨瓒钦差江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也彻底了解,为何天子会下令,打造几十面木牌,郑重其事送去倭国。说到底,两个字:银子!“海匪藏宝,倭国银矿,朝鲜米粮,锦衣卫俱记为簿册,交入朕手。”“内库所得,将取四成,充军饷灾银。”“户部及光禄寺库,送入多少,清点之后,上报何数,朕不明说,不代表不清楚。”无论是官员的表礼,还是查抄的赃银,数目为何,朱厚照一清二楚。送入承运库,管库太监是弘治帝的老伴,有他盯着,自不会有谁敢私藏一两。运入户部和光禄寺,则是另外一种结果。真金白银,成箱堆入库房,少有人不会眼热。贴着封条,自然没办法。但入库之前,总要一一清点。这一清点,就点出了问题。凡是过手的银箱,都要少去大半。从上至下,从朝廷命官到不入流的小吏,都是金银迷眼,贪心不足,肆无忌惮。少者几两,多者百千,乃至上万,贪墨之数逾半。金银有数,总还有几分顾忌,不能太过分。待估价的金银珠宝,成为重灾区。珍珠小斛换大斛,宝石以小箱换大箱。金银首饰融掉,玛瑙玉石私藏大半。古玩字画,干脆以-污-损-的名义,不入库房,全部中饱私囊。李东阳挂着户部尚书的官衔,名义上不理部内之事,实质于官员贪墨,知晓得一清二楚。大学士的府库内,即有下属送来的古人字画。 第409章 “陛下圣明。”刘健行礼归班,李东阳继而出列。“陛下,臣有奏。”闻言,群臣都是一愣。刘阁老且罢,李阁老?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启禀陛下,臣查旧案,圣祖高皇帝朝,太宗皇帝为宗人府宗正,定有例,各王府长史,非进士出身者,历任九年方许保奏举荐。如入朝为官,需外放九年,考绩为优,方可调入京城。”朱厚照坐正身体,表情肃然。群臣竖起耳朵,均不太明白,平日里八风吹不动,非必要不出声的李阁老,今天这是怎么了。敲着势头,分明是打算找藩王府的麻烦。“臣乞陛下敕令,详查被保奏举荐之人。凡有违例,俱罢黜罚金,以儆效尤。藩王被蒙蔽,举荐属官,当由宗正出面,告以祖训。”藩王分封,无召不得离开封地。想坐稳王位,知道朝廷动向,必须打探京中消息。这一来,便需结交朝官,多送金银器物。然常年打雁,也有被啄眼的时候。遇上尘鱼甑釜一类的人物,非但达不成目的,反会受其累。闹不好就会被弹劾一番,告到御前。相比之下,举荐王府属官入朝,则保险得多。一日为长史司属官,便打上藩王府烙印,终身断不开关系。不说拴在一根绳上,背叛的代价也会相当大。因是圣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知晓其中问题,也不能擅加更改。高举祖宗之法,抢了侄子皇位的太宗皇帝,更是如此。无法更改,不代表没有办法。套上几层紧箍咒,多加些为官条件,即能成事。先在王府呆满九年,再到地方工作九年,调入京城,先要设法打开局面,又需耗费不少时间。拖上十几二十年,同王府的关系自会疏远。入京也有学问。调入神京自然好,调到南京,纯属于养老。安排下这颗棋子,多半已经废了。为避免这种情况,钻空子,提前保奏,缩减外放时间,打点吏部更改考绩,屡见不鲜。李东阳请旨,严查各王府保奏的长史,涉及大小多个藩王,水会被搅得更混。只言罢官免职,查不查背后之人,未有明述。天子敕令中不详写,藩王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扰乱朝中视线,掩藏下真实目的,暗中谋划行事,等众人反应过来,要问的事情,该取的口供,早已呈送御前。“准奏!”朱厚照很高兴。当场下了第二道敕令。“陛下圣明!”李东阳手持朝笏,躬身行礼,退回队列。不等众人细思,谢迁施施然走出,朗声道:“陛下,臣有奏。”“谢相公尽言。”“太宗皇帝旧例,凡王府家眷,唯王妃父兄可授爵,出官任武职。余下女眷,皆不可循此例。”谢迁声音清朗,在奉天殿中阵阵回响。“近闻有违例者,荐侧妃兄卫所佥事,举妾父任州县衙职司。违反祖训,不尊太宗皇帝旧法,当予以严查!”文武两班倒吸一口凉气。先是首辅,后是次辅,三位阁老轮班上阵,玉牒,长史,女眷。傻子也该晓得,内阁盯准了藩王。过于震惊,满殿文武均瞠目当场。谢迁归班之后,殿中仍久久无声,更无一人出列。摩-拳-擦-掌,计划弹劾江浙之事的言官,也是目瞪口呆。阁老就是阁老。出口就是惊雷。比起弹劾朝官,明显是藩王更为重量级。哪怕没有明言,天子敕令下达,宗室内部也将地震。向天子陈情? 第411章 欧罗巴人就是一群饿死鬼,货物抢走,船凿沉,人也要丢海里。活下来算运气,喂鲨鱼,只能自然倒霉。海上的战事,一触即发。熊指挥使下令退后,放下快船,分别往双屿港和钱仓所送信。获悉消息,杨瓒愣了片刻,下意识看向王守仁。那艘大食商船,和这位有没有关系?毕竟,就埋伏佛郎机船只,搜寻新大陆海图之事,两人曾进行过商讨。王主事的提议,即是以商船为饵,引来几艘西方运矿船。“佥宪?”王主事不解,为何这般看他,目光还是如此奇怪?不待杨御史说出疑问,顾同知已推开房门。见到室内情形,黑眸微凝,煞气骤现。高凤翔尚未返京,闻海上变化,随顾卿一同前来。一路之上,还算正常。房门推开,顾同知立定,手握刀柄,仿佛有朔风刮过,高凤翔背后登时一凉。左右看看,除跟随自己的小黄门,几名锦衣校尉均退开三大步。观其动作,非是职责所限,怕已是有多远跑多远,路不够长,直接跳海。总之,为身家性命着想,必须远离顾同知。☆、第一百一十二章海盗船追逐大食商船,闯入明朝海域,被大小十余艘木船包围,转瞬角色转换,由捕猎者变成猎物,沦为他人的盘中餐。茫茫大海,被数倍于几的船只围困,其中更有数艘双桅大船,前后左右俱被封-锁,根本无路可逃。知道情况严峻,刻不容缓,骷髅船的船长鼓起勇气,-抽-出-佩刀,大声叫喊。船员陆续惊醒,在甲板上快速奔跑。这个时候,想得越多死得越快,不动脑子,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生路。仓皇间,海盗们架起几支短-火-枪,纷纷抽-出弯刀,摆出架势,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场恶战。输人不输阵。无论心中多害怕,面上都不能露怯。轰!巨响声起,铁球砸落。距离海盗船二十多米处的海面,腾起一道巨大的水柱。轰!又是一声巨响,水柱再次腾起,距离海盗船更近。双桅木船上竟备有火炮!熊指挥使举着单筒望远镜,在远处海面观战。见此情形,不禁皱眉。朝廷有令,火炮必为兵仗局军器局铸造,炮-身-刻有铸造年月及工匠姓名,均有旧案可查。北疆沿海所用火器,大小数量都有定额。如遇损毁,送下属杂造局修理,进-出俱有记载。哪怕是枚铜钉,都能寻到去处。关卡如此严密,海匪手中的火炮,究竟从何得来?私-铸-绝不可能。唯一的答案,卫所下边的杂造局出了问题。眉间拧出川字,熊指挥使磨着后槽牙,下颌紧绷。果真是杂造局有内-鬼,流到海匪手里的东西,怕是比预想中更多。轰!轰!轰!接连几声炮响,水柱腾起,水花飞溅。铁球砸进海中,溅起的水浪不停冲刷甲板。飘着骷髅旗的帆船,在翻腾的海浪间痛苦挣扎。海浪拍在身上,海盗站立不稳,踉跄跌倒。倒霉点的,直接被卷进海中,溅起一朵白色浪花,顷刻消失不见。海匪到底是野-路-子出身,勉强能用火炮,准头却是相当差。接连五炮,没有一炮命中目标。饶是如此,欧罗巴海盗也被吓得魂不附体,骷髅船上一片-鬼-哭-狼-嚎。“靠近!”双桅大船停止炮击。匪首下令,靠近骷髅船。 第413章 “这么大的珍珠!”“珍珠会发亮?”“这是夜明珠!”“我的个天老爷!”“宝石?”“不像,哪有这么大块的?”本以为是趟赔本买卖,哪想到,竟挖开一个宝窟!骤然惊喜,海匪们抓起金币宝石,拼命往怀-里-塞。先到先得,拿多少是多少。抓了两把,发现不对。表情一变,立即弯腰趴地,一个驴打滚,刀锋几乎是擦着头皮划过。“你个xx的!”险些遭到暗算,海匪-暴-怒,丢开金子,举刀迎了上去。金银虽多,登船的海匪同样不少。海面上,还有更多的匪徒等着。知道船上有金银,必要分一杯羹,抢夺在所难免。死伤几条人命,实在正常不过。他是被金子迷眼,才没马上想到这茬。早想到,被砍的绝不是自己!混乱骤起,船上的海匪分成几股,人数少的,很快被逼到角落,命在旦夕。十死无生,凶性被彻底激发,狠狠咬牙,临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拉两个垫背!海匪开战,绑在桅杆上的船长,意外被遗忘。看着挥刀互-砍,凶性十足,杀神一般的海匪,出身佛郎机小贵族的船长,面如土色,汗洽股栗,三魂七魄皆无。他以为,奥斯曼人彷如豺狼,足够凶狠。哪里想到,这些黑发黑眼,一身腱子肉的壮汉,比豺狼更加可怕!想到藏在船上的金银,船长心中悲苦。听不懂对方的话,不代表脑袋糊涂,不清楚当前情形。等这些海匪分出胜负,搬走金银,他再没有利用价值,最可能的下场,就是绑在桅杆上,随船只一同沉海。希望对方足够“仁慈”,提前给他两刀。不然的话,他只能活活落入大海,淹死喂鱼。想到往日在海上的威风,在新大陆抢夺金银的狂热,想到海港丰满的--妓--女,对于即将来临的命运,骷髅船的船长愈发感到绝望。船上的海匪杀红了眼,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引来海匪巨盗的注意。众人都觉得奇怪。只是一船佛郎机人,用不着这般费事吧?“靠过去!”有海匪察觉不对,乘船靠近,看到甲板上的情形,听到船上的喊杀声,表情骤变。猛然转身,对着同船的巨匪道:“孙老三,你倒是打的好主意!”孙老三莫名其妙。“徐船主何出此言?”“事情当面,你还否认?!”徐船主指着骷髅船,恶狠狠道,“你仔细看看,再仔细听听,一起来的,只有你手下是湖广口音!”此言一出,孙老三脸色也变了。这帮-龟-孙,给老子搞什么鬼?!“徐船主,怕是误会。”“误会?”徐船主冷笑,“你当我是傻子?”“我……”“好你个孙老三,在老子背后捅刀!怎么着,是想抢了老子的船,去寻沈岳,自己领赏?”徐船主不好惹,孙老人也不是善类。说不到一起去,只能刀下见真章。骷髅船上的情形,众人看到,却猜不出因由。想不到是见财起意,只以为是有人心怀不轨,打算下黑手,解决竞争对手,独吞赏银。一样是匪,不是冤家也是对头。遇此情形,还有什么可说?开砍!于是乎,骷髅船上砍得热闹,海面也是杀声震天。备有火炮的双桅大船开始互轰,十几艘木船发起-乱-战。 第415章 继火炮之后,官兵张弓搭箭,破空声中,箭雨兜头罩下。数名海匪未来得及躲闪,顷刻被扎成刺猬,钉在船板之上。见此情形,徐船主和孙老三大惊。“官兵怎会在此?!”可惜,无人能给他们答案。三轮箭雨,兵船更近。遇小型贼船,压根不做闪避,如海里的鲨鱼一般,横冲直撞,碾压而过。船上的海匪心魂俱丧,想保住性命,唯有跳海一途。扑通几声,海面溅起十余朵浪花。除两艘双桅帆船,余下贼船多被兵船撞翻。船上的海匪运气不好,来不及逃命,都会随船板一起沉海。这还不算最惨。最悲剧的,咕噜噜吞几口海水,扑腾不到两下,被兵船撞头,双眼翻白,直接沉海。空有一身本领,水性极佳,能浪里搏杀,却霉运当头,淹死在海里。骷髅船上,欧罗巴船长瞪大双眼,望着横冲直撞的兵船,仿佛看到神话中的海怪。“上帝!”船长颤抖着双腿,此时此刻,他成为最虔诚的信徒,只盼神明能大发慈悲,将他从噩梦中解救出去。拥有火炮的匪徒,已让他恐惧万分。穿着绯红袢袄,如狼似虎的卫军,更让他目瞪心骇,魂亡胆落。这样的船,这样恐怖的士兵,这样……他一定是没能闯过暴风雨,来到了地狱!十艘兵船碾压过后,多数贼船七零八落。仅剩两艘双桅帆船,还在苦苦挣扎。徐船主的商人身份,成了催命符。一旦被官兵抓住,查明身份籍贯,自己人头不保,父母妻儿乃至族人,都将落得身首分离,血染法场。不想祸及亲族,唯有死在海上,最好连尸首都找不到!这样一来,方能死无对证。徐船主咬牙,知道自己彻底载了。死到临头,他终于明白,悬赏告示,压根就是设好的局。沈岳的人头,根本不是财名两得的捷径,而是鱼饵。他们这些被财所迷,贪心不足之人,就是自愿咬钩的鱼!鱼竿握在谁手?卫所指挥,江浙官员,南京六部,亦或是北来的钦差?徐船主想不明白,也没机会再想明白。骷髅船曾遭受的命运,在双桅船上重演。数不清的铁爪飞来,牢牢钩住船舷。距离靠近,手持长刀的官军,直接从高处跃下,杀神一般。船上的海匪早已惊魂丧胆,勉强反抗,挡不住两刀,即会鲜血喷洒,人头落地。徐船主被官军包围,孙老三借机跳进海里,没能脱逃,也没有死,被铁爪钩住,生擒上兵船。船上的官军越来越多,徐船主知晓大势已去,再无逃生之路。见海匪多已身死,一步一步退到船舷边,反手抹了脖子,向后栽倒,落入海中。正德元年,八月甲戌,官军剿匪海上。此役,杀贼三百余人,生擒八十九人,另有多人不知下落,应已沉海殒命。毁贼船十二艘,获双桅大船两艘,尖头木船六艘。大盗孙老三落网,依其口供,自尽之人即是福宁豪商徐诚。“假商人之名,行盗匪之事。”“岸上有田地千余顷,茶园三座,店铺十八间。名为丝商,实则同海匪勾结,走私货物,销赃金银。”“家有双桅大船数艘,出入江洋,交通匪类,恣行劫掠,久为民害。”“族中男丁,多为利益,供其驱使。发迹之后,结交官吏,贿-赂-盐课,以补缺之名,购买残引,兴-贩-私-盐,获利巨丰。”“全族百余人,尽皆如此。其恶积祸盈,为害无穷。”“罪魁枭首,从者戴枷,示众万民。如此,国法得正,鬼-蜮-肃-清。”有了孙老三的供词,顾卿亲率人赶往福宁州。抵达之后,发现赵榆竟在此数日,州中镇抚因私-交-奸-商,暗通消息,已被校尉擒拿,即将押往神京。“徐诚?”赵榆双眼微眯,令校尉取来镇抚供词,交给顾卿,道:“如没料错,此人在福宁的产业仅是幌子,其存金银之处,实在平阳。”仔细看过供词,顾卿道谢,旋即领人往徐氏祖宅。 第417章 双屿港逢月开市,常有佛郎机商人前来市货。见到亚历山德罗,岛上人不觉有任何稀奇。亚历山德罗被押入一间木屋,由两名卫军看守。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条床板。亚历山德罗又惊又吓,又渴又饿,却始终不敢出声,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一直往来于欧洲和新大陆,忙着运送金银,期间没到过明朝,没同明朝海匪打过交道,更没见过明朝的官兵。对东方古国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马可波罗游记。因前朝已灭,游记中的记载也变得遥远。遇到官兵,被带到双屿港,亚历山德罗战战兢兢,满心恐惧,压根不曾想过,这些穿着红色袢袄,凶悍可怕的士兵,即来自传说中的东方古国,自十四世纪以来,欧洲人最向往的富饶之地,伟大国度。在恐惧中,亚历山德罗熬过半日。临近傍晚,房门终于被推开,卫军走了进来,一张麦饼,一碗汤,一块鱼干,摆到亚历山德罗面前。“吃吧。”房门关上,亚历山德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面包?!”虽样子不同,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大贵族和僧侣才能享受到食物!咕噜。闻到麦香,肚子叫得更厉害。如果对方要下毒,应该不会浪费这么好的食物。迟疑的抓起麦饼,掰下一块,蘸着汤,小心送进嘴里。从未尝过的美味,蔓延口腔,滑下食道。两秒之后,亚历山德罗捧起汤碗,猛灌两口,并大口撕扯着麦饼,开始狼吞虎咽。噎得直抻脖子,也不舍得减慢速度。唯恐那些穿着红衣服的士兵改变主意,突然闯进来,收走这些珍贵的食物。吃完麦饼,亚历山德罗舔掉手指的饼渣,很是心满意足。再看汤碗,竟舔得比洗过还干净。倒是鱼干被留了下来。对船员而言,最不缺的食物就是鱼。在海上航行,蔬菜和淡水一样珍贵。船上的伙食,几乎都是海鱼加黑面包,船长也不能例外。发展到后来,黑面包告罄,所有人的食物都会变成鱼。随意处理一下,火烤熟,撒上些盐就是一餐。加上厨子手艺堪忧,每餐饭都要忍受可怕的鱼腥味,捏着鼻子才能下咽。对海鱼,亚历山德罗当真提不起半点兴趣。又舔一遍手指,发现没有吃饱,在饿肚子和忍受鱼腥味之间,终于选择后者。皱着脸,亚历山德罗拿起鱼干。送到嘴边,抽抽鼻子,虽有些腥,却远不如预想中的可怕。不知用什么手段处理过,鱼肉干成片状,需用些力气才能撕开。吃到嘴里,咸味中带着丝丝的甜,越嚼越香。这是海鱼?味蕾被征服,进食的速度不自觉加快。无意识中,整条鱼干下腹。亚历山德罗满心惊讶,勉强压下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开始思索,这些可怕的士兵,能够给他如此珍贵的食物,或许,并不会要他的命?接下来的发展,开始证实他的猜测。两刻钟左右,士兵走进木屋,收走碗筷,留下半碗水和一件灰色的袍子。亚历山德罗愈发肯定,短时间内,自己应该不会死。只不过,这件衣服实在有些奇怪。不像丝绸,却比普通的的布更柔软,应该价值不菲。在欧罗巴,大概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穿得起。美洲运回的金银,充实了王室和贵族的口袋。下阶层的贫民,并未得到多少实惠。相反,因受到大量金银的冲击,物价开始发生变化。除投身海上,随船队一起出海,多数人的生活,反倒不比从前。脱-掉-湿-透-的上衣,披上布袍,发现还有一件更柔软的白色短上衣,亚历山德罗想了想,直接套在布袍之上。系上腰带,坐回原位,不大一会,竟一头栽倒,打起了呼噜。听到声响,门外的卫军互相看看,推开木门,当即嘴角扭曲,好悬没当场喷笑。按照杨瓒的话,此刻的亚历山德罗,正经诠释四个字:内-衣-外-穿。纵观大明,绝对是独一份。一夜好眠,亚历山德罗醒来,面前仍是一张麦饼,一碗汤,鱼干却没有了。吃光麦饼,舔净木碗,亚历山德罗被带出木屋。 第419章 反倒是杨瓒,了解过历史,知晓这些冒险家都是什么人,丝毫不觉奇怪。背恩忘义,背盟败约是正常。坚定不移,视死如归才是怪事。“先带下去。”杨瓒摆摆手,亚历山德罗当即被送回木屋。室内只剩两人,杨瓒开口问道:“此事,王主事如何看?”“佥宪是指海图,还是海盗?”“均有。”沉吟片刻,王守仁道:“依下官之见,此人不可信。其言是否属实,需当慎查,方可决断。”杨瓒点头。“再者,此距海外之地甚远,无海图恐难成行。当令其先述海路,加以绘制,沿途岛屿俱录于图上。再遣商船出海,行-诱-敌-之计。”杨瓒眨眨眼。“诱-敌?”“正是。”简言之,王主事看不上亚历山德罗,更不信任他。其所言真实与否,都要打上问号。要寻得新大陆,为节省时间,减少风险,必须先有海图。既言有海盗手持海图,知晓航路,不管真假,总要遣人试探一下。再抓几个佛郎机人问一问,更加保险。斟酌良久,杨瓒终于点头,同意王主事的提议。“此事便交给王主事,凡需船只人手,皆可从缴获中-调-拨。”“下官必竭尽所能。”“王主事办事,本官放心。”“谢佥宪信任。”王主事拱手,下去安排。杨瓒独坐室内,沉思片刻,动笔写成一封书信,遣人上岸,送到刘瑾手中。离京数月,此间事了,当尽速返回京城。若加快速度,还能赶上天子万寿圣节。依朱厚照的性格,百官朝贺、宫中赐宴九成得免。但熊孩子登基之后,第一个生辰,总要有些彩头。金银之事,不好大张旗鼓,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御前献俘,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不错的主意。最好再绑几个倭人,加几个佛郎机海盗,从城门走到宫门,天子有面子,百姓也能看个西洋景。越想越觉得可行,杨瓒不禁开始琢磨,该从何处下手。顾卿到时,杨瓒正坐在桌旁,托着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见礼之后,顾卿落座,挑眉问道:“杨佥宪在想何事?”竟笑成这样。想起方才见过的王主事,黑眸微闪,周身温度有些冷。“的确有事。”杨瓒道,“还请同知近前。”近前?顾伯爷从善如流,直接探身,道:“杨佥宪请讲。”“此事,关乎海匪……”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简述。“下官闻听,沈岳藏身处既有倭人十余。正可擒来,献俘御前。并告倭国将军,责其-严-束-国人,旦有为寇,袭伤国朝百姓者,必不轻饶!”尾音落下,杨瓒口干,正要端起茶盏,忽觉得有些不对。侧头发现,肩上按着一只手,并且,有渐渐下滑的趋势。小心动了动,压迫感骤强。“顾同知。”“恩?”“手……”是否该拿开?“如何?”“没什么。”端起茶盏,两口饮下半盏。 第421章 悲怆半晌,忽忆起耳边那声“四郎”,杨御史僵住,很不争气的石化,心跳指数直线飙升。人言玫瑰有刺,哪里晓得,牡丹才真的扎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个说的?站到面前来,保证不打死!正德元年,八月甲戌,江浙卫所忽调动十余艘兵船,往两-省-交-界-处,缉拿海匪。同日,南京镇守太监傅容、浙江镇守太监刘璟及司礼监少丞刘瑾,联合向南京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发难,言有证人证词,证实三法司录罪囚情不遵严法。“罪重者妄纵,罪不实者重责。”“当重审者十一人,可矜疑者十五人,应免枷项者五人。有罪不问,重罪轻罚者,二十三人。”关押在刑部大牢的戴铣,即在名单之内。闻狱卒告知,戴铣沉默许久。其后面北而坐,满面俱是悲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入狱期间俱有体会。“构-陷-罪-名,讥吾私结海匪,与薏苡之谤。含冤抱痛至今,恩师不问,旧友断义,同僚反谤,仰赖内宦方得冤屈昭雪,何其痛哉!”戴铣的话,很快传入刘瑾等人耳中。刘公公冷哼一声。见过不识相,就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为一个言官洗冤,以为咱家乐意?不是杨佥宪吩咐,咱家管你是谁,住上十几二十年,由你去悲哉痛哉。☆、第一百一十四章刘公公出马,联合南京镇守太监傅容,浙江镇守太监刘璟,向南京刑部发难。私下里,更同魏国公府达成协议,南京三法司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干瞪眼,半筹不纳,丁点没有办法。“戴铣-私-结-海匪,并无实据。”刘瑾没有亲至刑部,而是遣刘玉传话。“谢十六已落网,不日将押解京城,经刑部审讯问斩。现今,为断此案,钦差特许,可先于宁波府提审,得其口供,真相即可大白。”“许光头麾下俱被擒拿,戴府内搜出的书信,是否出自海匪之手,可一一核对笔迹,自见真假。”“举发之人藏形匿影,销声敛迹,至今不露面,足见其心孤意怯,不敢当面对质。”“戴铣曾递密信至都察院,为何无人提及?案卷之内仅言不法,前后多有矛盾,经不起推敲,实站不住脚。”同为都察院出身,刘玉自然晓得,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斥得对方体无完肤,左支右绌,无法应对。“钦差南下,奉天子命肃清浙海。戴铣履险犯难,拼死举发包庇海匪之人,有匪躬之操。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南京三法司不赞其功,不究实情,反听信一面之词,斥其勾-结海匪,押入大牢,岂非可笑至极!”在神京时,刘玉被文官集团抛弃,罢官还乡,险些累及子孙。在象山时日,常对月独坐,回忆前半生,怆然泪下,更觉郁愤。愤意不得纾解,行事性格亦发生变化。满朝之上,再无可信任之人。继续前路,犹航断港绝潢。与其坐困终老,累子孙不得进仕,不如结交厂卫,另辟蹊径,为天子尽忠。故而,刘玉摇身一变,甘为刘瑾幕僚。得杨瓒书信,知晓信中之意,当即出谋划策,并自告奋勇,往应天府传话办事。“刘公公放心,草民必竭尽所能,将事情办得妥当。”刘玉已无官身,功名于他亦无用途。同宦官结交,不比同文官共事,称呼之上,自然发生变化。对于刘玉的知趣,刘瑾十分满意。心下思量,如果此人一直如此,回京之后,不妨在天子跟前说几句好话,不能重新启用,也能挂个名。日后儿孙科举,不至被仇家拦了路,不得晋身。主意既定,稍微漏出口风。刘玉即使不感恩戴德,为儿孙前程,办事的劲头也会更高。见到南京官员,刘玉姿态谦逊,话语却是咄咄逼人,直将南京刑部尚书气得脸色铁青。都察院几位御史狠狠磨牙,与之相讥,都被当面喷了回来。面对手握证据,战斗力满值,豁出去的前御史刘大人,即便被喷一脸口水,叮得满头包,脸色数变,也只能抖着手指,无言可以驳斥。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刘玉一番折腾,大摇大摆走进刑部大牢。“可恶!”“同-阉-竖-为伍,为-虎-作-伥,身-轻-骨-贱,寡廉鲜耻!”骂声刺耳,刘玉冷冷一笑,全不以为意。曾为言官,自然知晓,背后谩骂都是徒劳。真有办法,必写成奏疏,递送京城,弹劾刘瑾傅容等人。至今未有动作,似恶犬狂吠,不过两字,不敢。事情揭开,递送御前,倒霉的会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第423章 “本官并未收到书信,有值房书吏为证!”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终,戴铣让步,斥送信人为海匪内应,一经抓获,必交送法办。这样的退步,非但没让对方松口气,反更加绷紧神经。事出反常即为妖。戴铣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含混过去,不了了之?坐了几个月大牢,差点连命都丢了,岂会甘心?不明就里,右都御使心存疑虑,愈发警惕。戴铣却似彻底放下,遣家人送上名帖,亲自过府拜访致歉。“先时被小人蒙蔽,多有误会,还请都宪莫怪。”戴铣不追究,主动将事情揭过,一切貌似回到正轨。被登门拜访之人,始终觉得蹊跷,有些疑神疑鬼,五日不到,竟卧病在床,请了病假。与此同时,沈岳的“好日子”,终于到头。杨瓒想尽早归京,一边安排岛上事宜,一边同王主事行诱--捕-佛郎机海盗计划,忙得脚不沾地。顾卿率兵船,同熊指挥使等逡巡海上,遇可疑船只,不问来路,当场缉拿。“走私海商押送双屿,番商送宁波、台州两府,验其关凭。匪徒就地格杀,双桅帆船收缴,余下沉海。”剿匪数月,卫军打出经验,命令下达,动作愈发干脆利落。束手就擒,老实投降,还可有条活路。胆敢反抗,必死路一条。悬赏告示-诱-惑不减,除江浙福建,抓获的匪盗中,竟出现潮州府人。“管他是哪里人,抓了就是!”杨瓒得知消息,立即遣人给岸上送信。潮州府属广东,这些海匪都是什么来历,还需问过当地官员。便是处置,也许知会当地三司府衙。接到书信,刘瑾额头鼓起青筋,半晌没动。从头至尾再看一遍,当即有掀桌冲动。救人不算,还得负责往来传信。怎么着,咱家成了苦力?本该是钦差的活,让他一个公公代劳,算怎么回事?朝中闻听,又有一番掰扯。虽不惧文官喷口水,再多也是不痛不痒,可也不能这么干!刘瑾磨牙,气得在地上直转悠。看看信尾注明的期限,一脚踹在圈椅上,疼得“嗷”一嗓子。守门长随骤惊,立即问道:“公公,发生何事,可要小的进来伺候?”“不用!”刘瑾皱着脸,坐到椅子上,把信揉成一团,想撕,终究没敢。杨佥宪之威,刘公公切实领教过。撕信痛快一时,若被知道,难保不会再挨尺子。想到尺子,就觉得脸疼。刘瑾胸积郁气,更多则是心酸。奸-宦-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古今少有。“咱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心酸皱脸,事却不能不办。刘玉能者多劳,带上一名长随,乘船赶往潮州府。当地官员接到消息,无不惊骇。最直接的反应,刘公公的胃口未免太大,在江浙索取-贿-赂尚不过瘾,竟直接划拉到广东?福建官员同样心惊,都往广东伸手了,自己夹在中间,不主动点,等着番子上门吗?奉旨-贪-污,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哪怕本意只是送信,打听消息,也会被人想歪。为消灾,唯有破财。于是乎,人在宁波府,银自福建来。刘公公每日睁眼,长随禀报的第一件事,非金即银。十几个木箱堆在门前,掀开箱盖,那叫一个金光灿烂,刺目耀眼。翻着名帖,记录下数目,刘瑾挥挥手,道:“都贴上封条,送回神京。”无心插柳? 第425章 “绑起来,押入兵船。同双屿抓获的倭商隔开。”“遵命!”官兵攻进岛屿,海匪多数投降,少数计划逃跑,无一人为大当家舍命。待到战斗结束,官兵清扫战场。看着跪在面前的沈岳,熊指挥使举起刀鞘,狠狠就是一下。沈岳一声惨叫,狼狈扑倒在地。熊指挥使抓起一面腰牌,掷到沈岳身前。“给老子睁大狗眼!说,是谁干的?!”挣扎着坐起,看到腰牌,沈岳嘿嘿冷笑。嘴唇干裂,黄色的牙齿,多已染上鲜血。“官爷问我?”“说!”熊指挥使又要动手,被肖指挥使拦住。顾同知有言,此人暂不能杀。“老实说,到死那日,本官能让你痛快些。”“好,我说。”擦掉下巴血痕,沈岳手一指,道:“是他!”施天常圆瞪虎目,立时大怒。“沈岳,我xxx!谁不晓得,这事是你和倭人干的!”“大人,此事确为沈岳手下倭人所为,草民可以作证!”钮西山拉住施天常,不让他冲向沈岳。把人打死,才会真的说不清楚。落在旁人眼中,即是欲盖弥彰。“本官定会查个一清二楚。”扫过三人,熊指挥使沉声道,“真相大白之时,即是罪人死亡之日!”正德元年,九月戊寅,江浙兵报递送入京。“擒贼首沈岳,获贼船一百一十三艘。杀贼八十七人,降者五百二十人。擒倭贼八人,佛郎机夷贼一人。官兵伤二十三人,船毁两艘,无亡者。”乍一看,兵报并不出奇。通政司查阅之后,直接递送内阁,报于天子。后下兵部议,为剿匪官兵论功。在递送过程中,三位阁老同时皱眉。端了海贼老巢,竟未有金银斩获?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剿匪官兵私吞?果不其然,战报下到兵部,一片哗然,骤起群议。官兵截留部分缴获,和火耗冰敬一样,都是摆到台面上的-潜-规-则。但全部截留,一两不落,实在说不过去。兵部炸开,户部光禄寺也炸了。礼部都察院六科接连上疏,此等不正之风,必须遏制!吃可以,但不能太过分,吃相这么难看!“陛下,此事不能不查!”群情激奋,言辞如刀。奏禀之时,声声嘶哑,可比杜鹃啼血。朱厚照十分淡定,坐在龙椅上,借长袖遮掩,吞下一块米糕。任由群臣声嘶力竭,就是不出声。三位阁老抬头,看过一眼,即满脸黑线。陛下,早朝之上吃东西,能否低调点?腮帮子鼓起这么高,再举袖子也遮不住。众人参奏几回,天子始终不出声,都感到情况不太对头。待奉天殿中安静下来,朱厚照咽下米糕,方道:“诸位爱卿不说了?”群臣:“……”“那朕说了。”“……”抻着脖子喊了小半个时辰,敢情陛下就这反应?“此事,朕知道。”朱厚照靠在龙椅,悠然道,“是出自朕意。”群臣愕然,当即有户部侍郎出班,直谏道:“陛下,此事关重大,岂可不下六部商议?”“为何不能?下六部商议,商议到最后,能商议出什么好结果?还不是要送入京中,不知落入谁的口袋。”这话打击面太大,群臣都是脸色微变。 第427章 仅暗中思量,早朝之上,天子雷霆之怒,下这般狠手,怕是要杀一儆百。六部九卿,武将功臣,同样心情复杂。今日被摘乌纱之人,多为三品以下官员,无一名六部主官。天子能知晓一名八品照磨贪钱,如何会错漏正二品的尚书?唯一的解释,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行刑!”奉天殿前,石阶之下,十一名犯官只着中衣,被按在地上。锦衣卫持杖,大汉将军报数,中官监刑。犯官不停挣扎,惊骇欲绝,声音渐渐沙哑。传入殿中,愈发变得模糊,听不清楚。啪!第一杖落下,求饶声陡然变作惨叫。啪!第二杖落下,惨-叫-拔-高数阶,不绝于耳。啪!第三杖落下,少数几名犯官,竟碍不住,当场晕了过去。真晕还是假晕,无人计较。锦衣卫在场,自有办法让人清醒。禁卫没有半分留情,一杖接着一杖。到后来,只闻报数,听不到一声惨叫。立在殿中,文武百官手脚冰冷,如同身受。第十杖落下,犯官多已脸色惨白,晕死过去。中衣下摆却未见血痕。非是行刑人留手,实是用了暗劲。这些人中,有一个算一个,贪墨之数皆以千计。甭管投入诏狱,还是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都是死路一条。流放戍边?怕还比不上砍头。上法场,一刀了结,好歹痛快。流放南域北疆,路途遥遥,依这些官老爷的身板,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侥幸抵达,遇上土官作乱,鞑子扰边,必须和边军一样,举起腰刀,扛起长矛,戍卫边防。问题是,走路都成问题,能扛得住鞑子的冲击?综合起来,结果还是一个死。廷杖行毕,大汉将军入殿禀报。朱厚照坐回龙椅,摆摆手,道:“送刑部大牢关押。”既要警告众人,投诏狱不如送刑部。正好让六部官员天天看着,日日回想,觉睡不好,饭吃不香,一月瘦十斤,才算出了这口气。顺便也告诉“逃过一劫”的诸位爱卿,朕的钱气势好拿?不是不办,时候未到。不想和昔日同僚狱中作伴,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遵旨!”得天子口谕,大汉将军行出殿外,传达圣意。禁卫齐声应诺,抓起犯官手臂,拖着就走。抬着?想得美!不打个血肉模糊,甭想有这份“待遇”。犯官被拖走,耳边不再有惨叫声,奉天殿内仍是一片死寂。朱厚照高坐龙椅之上,扫视群臣。说啊,之前不是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很能说吗?更引经据典,弹劾杨先生狂妄,痛骂江浙卫军贪婪,顺便刺朕几下,直言朕不察,用人不明。现下里,怎么都哑巴了?“诸位卿家。”四字传入耳中,同往日未有区别,甚至不带怒意。群臣却是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抬头。“江浙设卫之事,诸卿以为如何?”以为如何?兵部官员当先反应过来,刘大夏未在朝堂,左右侍郎同时出班,平举朝笏,支持在江浙海岛设立卫所。 第429章 即便是想到,也不会在朝堂上提及。除非想和全体文官割袍,与所有旧友断义。“王卿家之言甚和朕意。诸卿以为如何?”又是以为如何!左右文武,殿中百官,没人敢提出言反对,唯有拱手。“陛下圣明!”多数人都看明白了,今天这事,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天子手握贪贿证据,便是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把利刃。长刀落下,不过人头点地。始终这么悬着,才真正是揪心。反对声消失,兵部附议,工部出人,户部自要出钱。没钱?谁敢再提这两个字,绝对是脑袋被门夹了。当日早朝,在群情激奋中开始,于君臣相谐中结束。朱厚照达成目的,敕令当天下达,遣快马送往江浙。群臣走出奉天殿,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骤起一阵惊雷。李东阳,刘健和谢迁转道文渊阁,六部官员各回衙门。谢迁往弘文馆为天子讲习,顾晣臣冒雨出城,策马赶往武学。天子未回乾清宫,命张永备车。“朕去豹房。”“张伴伴随驾,谷伴伴去尚膳监,问一问,皇后用的补汤可好。再去太医院,问问刘院判,皇后用膳还有什么忌讳。”“是。”“南边又送来不少好东西,有番人从海外带回的谷物。等朕回宫,让御膳房做了,朕想看看,番邦的东西,和大明有什么不同。”“是。”车舆备好,平顶之上,多铺一层油布。“天子起驾!”仪仗从简,也有二三十名内侍禁卫。宫内不许打伞,张永等人只能多加一层罩袍,冒雨加快行速,赶往豹房。此时,豹房已全部竣工。役夫领了工钱,陆续返还原籍。朱厚照不差钱,陈宽御下又严,监工不敢有半分可口,青白的银角,黄灿灿的铜钱,一文不差,发到役夫手中。因工程提前竣工,剩下的粮米肉蔬,运不走的,由厨夫当日炖煮,每人都得满满一碗,几乎走不动路。能带走的,由陈宽报于内府,按人头划分,填补役夫路上干粮。“天子仁德,国朝之福,百姓之福!”临行前,役夫均伏身在地,行大礼,四拜不起。“陛下仁德!”朴实的百姓,说不出更多感谢之言,仍让观者眼底发酸。“起来吧,快都起来。”奉旨送来工钱的内库太监,哑着嗓子,眼圈通红。在宫中大半生,都快忘记,早年间,爹娘活不下去,不得不送他进了宫。现如今,也不晓得得娘如何,几个兄弟姊妹过得怎样。张铭管豹房事,正巡视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顿住脚步。许久,方深吸一口气,想起父亲嘱托之言,心中愈发坚定。出身勋贵功臣之家,袭祖辈武职,同科举官员,天生存在隔阂。文官互相抱团,自成一体,织成偌大关系网,巩固自身利益。勋贵功臣则不然。归根结底,他们的荣辱,全系于天子。天子好,他们即好。天子不振,他们也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故而,明知是坑,只要是天子挖的,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也要纵身往下跳。管事豹房,在旁人眼中,可不是桩好差事。但天子有令,上刀山下油锅,不能有半分迟疑,更不能后退半步。如今看来,此中之事,同预想中大为不同。视线从役夫身上移开,望着石路两端的高墙,张铭心思微闪,神情中,多出些许洒脱,增加两分释然。役夫离开之后,工匠亦陆续启程。到九月间,往日热闹的工地,忽然安静下来。仅作坊之内,仍每日敲敲打打,往来运送的木箱,更是一天多过一天。 第431章 “此间分拣钗环拆下的珠玉宝石。”“运银矿石之木,虽已凿空,然其质地尚好,可制桌椅工具,供房内支用。”“陛下,熔铸的金锭,五至十两不等,均另外装箱,运送宫城,交承运库。”“往来出入,均有簿册记录,损耗亦有详实记载。”办事太监引路,没到一处,便做详细讲解。宫中再多金银珍宝,番邦贡品,也是前朝积累。豹房中的金银珠宝,俱为自己所得,朱厚照负着手,勉强克制,嘴角也差点咧到耳根。多亏有杨先生!不然的话,内库国库都得跑马。现如今,朕有钱了,设卫造船,仿效太宗皇帝,扫平草原,指日可待!三绕两绕,历史的惯性再次发挥作用。浙海匪患解除,贪官污吏被一通收拾,造船出航尚需时日,坐不住的少年皇帝,终于将视线盯向了北边。正想着到边镇打谷草的小王子,尚且不知,熊孩子有了钱,财大气粗,终于耐不住寂寞,计划北上,同他玩耍。正德元年,九月丁卯国库事发,天子处置近四十名朝官,下狱抄家。所得金银器物,珍珠字画,折银可到四十万两。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刘大夏上疏乞致仕。“臣老病,失察部中。复贪位,必至愧恩误国。”奏疏三上,天子允刘大夏所请,褒加太子太保,令有司给米,年四十八石。岁用役夫六人。韩文所请未允,仍继续留任户部。同月,钦差奏疏递京,言江浙事了,将启程还京复命。奏疏抵达不久,宣府忽来急报,八月以来,连遭雨雹,恐今岁颗粒无收。奏报下六部,议减免税粮,赈济灾民。不想,北边的草原同样遭灾,牛羊被砸死无数。兀良哈同明朝友好,名义上属明朝卫所,遇到灾祸,自可请朝廷赈济。加上弘治帝临终安排,杨瓒一力推动,朱厚照登基不久,即派遣锦衣卫,敕令镇守太监,在广宁等地重开贸易。如此一来,损失些牲畜,对朵颜三卫的壮汉而言,算不得伤筋动骨。没肉吃?没关系,东边就有野人女真,上山去抢就是。瓦剌被鞑靼感出漠南,憋屈在漠西和漠北一小块地界,距明朝较远,想打谷草,必须穿过鞑靼势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人物。相比之下,鞑靼占据地利之便,兵强马壮,损失了牲畜,眼见活不下去,自然打起了邻居的主意。小股游骑扰边,立即引起守将警觉,向京城递送急报。秋收不到,就想南下打谷草,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于此同时,江浙匪患终于清除大半,余下再形不成威胁。扫尾工作完成,杨瓒计划启程,返回京城。王主事有意外放,诱-捕佛郎机海盗之事,即可交他完成。余下的一些琐事,也可日后一一清扫。凭王主事的能力,绝对手到擒来,眼不眨一下。算算时间,再不启程,定会错过万寿圣节。杨瓒遣人知会刘公公,打点行囊,北归神京。至于同顾同知的约谈,可留待回京后再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管事出何因,杨御史必会“负责”到底。跑?随便跑。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115☆、第一百一十六章正德元年,九月辛巳杨瓒离开双屿,乘船前往象山,在钱仓所同刘瑾等人汇合。因时间匆忙,刘瑾收到的表礼太多,金银之外,玉器珍珠等物,清点装箱后,至少一半未及送往京城。最后,只得装上马车,带入钱仓所。十几只木箱堆在仓房,偶尔开箱清点,同海匪缴获并在一处,引来阵阵惊叹。“好家伙,都是银子!”“不对,那小箱的是金子。依我估算,至少有三百两。”“三百两?五百两都有余!”有长随打开木箱,分拣出几只布袋。未料系绳松脱,滚出几颗拇指盖大小的柱子,通红的颜色,看着就喜人。 第433章 可惜登州卫在山东,新设卫所则属江浙。虽同属左军都督府,但相隔南直隶,平调武官也要费一番周折。中途环节出错,走漏消息,事情提前被朝中得知,杨瓒和周指挥使都要担风险,惹上不小的麻烦。相比之下,钱仓所隶属浙江都司,同双屿隔海,却相聚不远。熊指挥使常戍象山,占据地利人和。调他驻岛,远比牵动各方关系,从登州卫调人更为方便。杨瓒同王主事商议,仔细考虑之后,最终,接受熊指挥所请。“下官同周指挥使相交日久,然剿匪之时,与熊指挥使更能协同。”也就是说,更合拍。杨瓒点头,表示理解。归京之后,王守仁请外放,已是板上钉钉。人到双屿,避不开同卫军打交道。想要少些掣肘,诸事顺利,卫军指挥使最好是熟人。彼此不说莫逆,也要有几分了解,能说上话。如能同寅协恭,通力合作,自然更好。周指挥使性格严谨,却有些安常守故,凡事多求无过。熊指挥使大大咧咧,看似莽莽广广,实则粗中有细,也更敢冒险。当初,周指挥使协同临山卫官兵剿灭双屿海匪,钱仓所的兵船赶来分功,胆子不大,绝做不出。王主事没直说,杨瓒却听得明白。在双屿设卫,前后诸事,都要胆大心细才能做成。相比和番商市货,王主事明显对佛郎机海盗更感兴趣。若是周指挥使,怕要皱眉。换成熊指挥使,必会眼珠子一转,袖子一撸,大笑三声,抄起刀一起干。想清楚之后,杨瓒突然愣住,生出个奇怪的念头,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似乎有点大?本该上山剿匪,擒拿藩王的王主事,被他坑到海上。坑虽然深,王主事依旧飞身跃出,几个扫堂腿,将更多人填埋进去。明朝海域内的匪徒不够,直接转向西方探险家,欧罗巴海盗。以王主事之才干,甭管哥伦布还是达伽马,无论葡萄牙贵族还是英格兰女王,十成十都得跪。摸摸下巴,考虑半晌,杨御史仰头望一眼房顶。这是做了好事,还是挥舞着铁锹挖得太嗨,方向没找准,凿过海峡,把欧洲大陆都给坑了?管他呢。国朝强盛,百姓富裕,欧罗巴会不会泪流成海,关他何事。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杨瓒和王守仁商议妥当,奏疏递送朝廷。熊指挥使得到准信,搓着大手,笑得差点合不拢嘴。升官算个x!既有钱,又能在御前留名,才是真正实惠。没被选中的几位指挥使,虽有些遗憾,倒也并不-嫉-恨。移调岛上,金银不少,升迁却慢。说不定到死都是个三品指挥使。相比之下,返回原卫,凭此次战功,必能得朝廷嘉奖。积累几年,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卫,子孙后代的前程绝不一样。圣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军民商匠,户籍严格。募军之外,卫所将官士卒都要世袭。几名指挥使想得明白,自家儿孙没有读书的本事,效仿李阁老一样,由军户晋身朝堂,位列内阁,无异于天方夜谭,完全想象不能。与其做白日梦,不如老老实实在卫军中奋斗。自己是指挥使,儿子袭职,少说也是千户。借功劳,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城,可保三代不衰。如像熊指挥使一样,请调岛上,儿孙想要出头,怕会难之又难。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考虑问题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一样。知晓几人心思,杨瓒也只能耸耸肩膀。“人各有志。”不管怎么说,几人没有就调遣一事产生龃龉,于他也算好事。奏疏递送京城,敕令很快下达,浙江三司都没暗中使绊子,熊指挥使顺利自钱仓所移调海岛。带钱走?无碍!重要剿匪所得,全部带走也没关系。吃过刘公公大亏,三司官员-忌-讳-谈钱。点选武官? 第435章 刘瑾有些心惊肉跳,坐在凳上,极不安稳。上次见杨御史这幅表情,自己被-抽-成猪头。如今再见……他是不是该提前回舱房,抵京之前尽量躲着,少让姓杨的看见?兵船之上,十几名番商,百余海匪,皆被捆住手脚,关押舱底。海盗船长亚历山德罗,待遇不比旁人好。同样五花大绑,一天一个麦饼,半碗水。顾卿立在船首,看着右前方的官船,展开杨瓒递来的“纸条”,嘴唇上翘,眉眼稍弯,带着惑人的-艳-丽。躲?如是不躲,这样的“纸条”,何尝能到手里?笑入眼底,愈发的冶艳。船上锦衣卫互相看看,有志一同,有多远躲多远。伯爷不笑,浑身冒煞气,很是恐怖。展颜一笑,春-光-和-媚,却比冷脸更加吓人。好像是饿了数日的豹子,忽见圆乎乎的肥-兔-子主动上门,正将大快朵颐。打了个哆嗦,众人愈发小心。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发出半点声响,引来顾卿注意。正德元年,九月甲申,船过扬州府,短暂靠岸,停留半日。刘公公躲在船舱,打死不露面。当地官员来见,杨瓒一改来时,亲自接下名帖。会面时,好言安慰,话里话外表示,剿匪事已了,足下可安心续任。只要别伤天害理,过于盘剥百姓,往日之事,朝廷不会追究,本官也不会硬是过不去,上奏御前。“太守无需悬心,事已了,可安心落意。”寝食不安,心惊多日,到底得一句准话。扬州府尹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腔子里。“杨佥宪快人快语,本官感铭于心。他日如有相托,必不推辞。”“太守言过,瓒不敢当。”送走扬州府尹,杨瓒回到船上,笑呵呵吩咐校尉,“启程,往淮安府。”“遵命!”舱门合拢,杨瓒翻过几张名帖,寻出一本簿册。滴水磨墨,官职姓名逐一录好,其后略加备注,日后当有大用。以晕船为名,刘瑾躲在船舱,非必要绝不见人。闻听杨瓒所行,翻来覆去想了几回,觉得不对。却始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刘玉,依你之见,杨佥宪这是什么意思?”刘玉面现难色,更夹杂几分羞愧。“回公公,草民亦不知。”事实上,刘玉斟酌数日,隐约猜到几分。可此事能想不能说,更不能当着刘瑾的面说。万一说漏嘴,刘公公对付不了杨御史,怒气没处发,调头来找自己,他冤不冤?故而,刘玉低头,只为让刘瑾相信,他半点不知,不能为刘公公解忧,很是愧疚。船停淮安府,刘瑾照旧躲着。杨瓒仿效前例,凡有官员来访,必接下拜帖,亲见来人。无论府尹知州,还是七品县令,杨御史皆态度和蔼,好言相慰。彼此言和心顺,端是一堂和气。来人送出仪程,杨瓒笑纳。旋即令人备好表礼,临行之前,必会送出。无论价值如何,行事便让人舒服。府尹知州交口称誉,七品知县更是激动。钦差的表礼,旁的不提,带回官衙,何等的体面。待船抵山东,杨钦差温恭直谅,蔼然谦和,平易可亲之语,已传遍南直隶。来时避而不见?那是水土不服,遇-阉-竖狂妄,无奈之举!江浙剿匪,手段过狠?此言差矣!匪类狂悖,劫掠害民,几番纳降全无效果,自当行雷霆手段。举发地方官员,伤害同僚感情?胡言乱语!“杨佥宪一心为公,忠君正节,岂容尔等非议!”怀有疑虑之人不少,称赞杨瓒的地方官,也未必心口如一。然众人都知道,杨瓒既然释放善意,自己必有所回报。 第437章 本就资历浅,行事该万分谨慎。如不识时务,莽撞出言,惹来天子不喜,前途还有什么指望?回家之后,被老爹得知,必会被-马-鞭-招呼。金袍玉带,金翼善冠,番邦进贡的良马,明白昭示朱厚照的身份。马队穿行,路人连忙闪避。天子在南城的消息,迅速传出。酒楼茶肆中的客人,在饭馆吆喝的伙计,正卸下货物的掌柜,闻听消息,当即瞪圆了眼睛。“天子在南城?”“我亲眼看到的!”“果真?”“我还能骗你?”传消息之人,说得天花乱坠。更拍着胸脯保证,亲眼见到天子。“如有半句假话,脑袋拧下做-夜-壶!”确定消息属实,众人顾不得其他,全都丢下手中之事,第一时间冲到街旁,盼望能一睹龙颜。逢年节,天子登城楼与万民同庆。城墙高达仗余,守卫严密,又有云盖云伞遮挡,费尽力气,也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穿着龙袍的影子。别说五官长相,个头多高,都只能靠猜。不知何故,天子纵马驰过南城,完全是鸿运从天而降。反应慢的,眼睁睁看着马队过去,捶胸顿足,懊悔不已。这样的机会,平生难得,竟然错过!反应快的,仅来得及看两眼,也足够对人夸耀:“老子见过龙颜,距天子不到十步!”消息越传越广,更多的人聚集而来。从南城往午门,道路两旁很快观者蝟集,挨肩叠背,人头攒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顺天府府尹先后得知消息,俱是大惊。“天子不行仪仗,在皇城策马?”无论多吃惊,指挥使和府尹都是当机立断,立即遣人赶往南城,维持秩序。“天子万乘之尊,不容半点闪失!”无论如何,必须挡住人群。以免有歪-心-邪-意之人,趁机引起-混-乱。近日,内阁请旨续修玉牒。奉召,藩王府长史接连进京,往宗人府递送王府生卒婚丧。逢万寿圣节,众多番邦使臣入京朝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有心怀叵测之徒,藏匿使臣之中,趁-乱-谋-刺,后果简直无法想象。遇此情况,无人会言天子任性,只会斥指挥府尹无能。天子未伤毫发,失察怠职之责也会落到头上,容不得任何辩解。最后,不仅前途无望,儿孙都会受到连累。“快!快走!”想明前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率先出发,策马扬鞭,留下一地烟尘。顺天府府尹未乘轿,抢过护卫缰绳,纵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年轻时,奉旨巡察蓟州府,他也曾亲上城头,与边军一同抵御鞑靼。战场上磨练过,即便身为文臣,身手也着实不差。官兵衙役赶往南城,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得知消息,京城文武均十分诧异。问明缘由,不只一人跌碎茶盏。按照杨瓒话,天子熊到一定境界,非常人可以预测。内阁三位相公同被惊动,第一时间派人探查。家人效率很高,离开不到一刻,即有消息回报。“陛下出了宫城,未去武学,正赶往南城。”自豹房竣工,朱厚照三天两头跑出宫外,群臣轮番劝过几回,都没有效果。次数多了,天子不烦,多数文武耳朵生茧。想办实事的官员也开始厌烦。早朝之上,不谈国家大事,不言鞑子扰边,不议地动天灾,不说安抚百姓,赈济灾民,抓着天子出宫,谏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有完没完?有效果还成,没有效果,还谏什么谏!事情到了最后,朱厚照没发表意见,文武百官先各自-对-立,争执起来。每日升殿,都能见到一场无比精彩的口水仗。 第439章 李东阳拂过长须,遥望窗外飘散的落叶,良久出神。算一算时间,南下钦差,应于近日返京。若是如此,天子离开豹房,飞驰南城,便不难理解。君臣相得,堪为佳话。回忆当年,先帝待六部重臣,不也如此。南城处,官兵衙役匆匆赶到,拉开长列,挡住拥挤人群。杨瓒在午门前面君,行礼之后,未上马车,由禁卫让出一匹马,让半个马头,与天子并行。“杨先生不在京中,朕想说话都寻不到人。”朱厚照高兴过头,有些口无遮掩。寻不到人?杨瓒头顶滑下三条黑线。这样的话,能当众说吗?谢状元顾榜眼都在一旁,如此拉仇恨值,当真扛不住。“杨先生南下数月,陆续有奏疏送来,朕仍挂心不已。”“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这下好了。”朱厚照笑道,“朕有许多话,都想告知先生。”杨瓒在马背上拱手。谢恩同时,尽量忽略周遭目光。哪怕被戳成筛子,也要全力扛下去。只不过,如知晓天子处置贪官时,曾口出何言,杨御史能否继续坚持,当真是个未知数。顾卿退后半步,众校尉散开,护在外围。刘瑾同样下车,换乘马匹,走在一身葵花衫的张永身边,皮笑肉不笑,语气却相当亲热。“数月不见,张少监可好?咱家在江浙,可是想念得紧。”“咱家也是一样。”张永道,“刘少丞随钦差南下,墨突不黔,一馈十起,咱家当真是佩服。”“咱家不过在钦差跟前帮忙,做的都是粗活,实在不值当这般夸奖。”刘瑾满面谦虚,“张少监伺候陛下,御前行走,才真是精心。”“过誉。”“哪里。”两人都是屡经阵仗,口蜜腹剑,语中藏锋,玩得是炉火纯青。无奈实力相当,三个回合,谁也奈何不了谁,反倒都被刺得肝疼。不想在天子跟前失态,只能捂着“伤口”,狠瞪对方一眼。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这次先放过你。给咱家等着!等着就等着,怕你啊!张永瞪眼时,不忘握住拳头,指节咔吧作响。同咱家瞪眼?想是忘记被咱家捶是什么滋味。刘瑾夷然不惧,嘿嘿冷笑。力气大又怎么着,当咱家还是吴下阿蒙?此次南下,嘴仗不停,动手的机会更是不少。淮安扬州,宁波嘉兴,刘公公一路打过来,经历的阵仗,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动手?好啊,咱家接着。到时候,可别到陛下跟前哭,说咱家欺负你!两人互不相让,瞪着一对招子,以目光交锋。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两位公公暗潮汹涌,朱厚照行在前方,半点没有察觉。兴致勃勃,询问杨瓒在江浙经历,对剿匪之事尤其感兴趣。“陛下,臣不通兵事,怕是讲得不够详细。陛下-欲--知详情,不妨召兵部主事王守仁至御前奏对。”“王守仁?”“王主事为此行随员,剿匪之时立有大功。”“朕想起来了。”朱厚照拽住缰绳,问道,“可是礼部侍郎王华之子?”他就知道。杨瓒暗中叹息,点头道:“回陛下,正是。”“好,等朕回宫,即召王卿家觐见。” 第441章 杨瓒出言相劝,朱厚照虽觉遗憾,到底还能听劝。混乱中,几名衙役忽然载倒,背后皂衣被血浸透。“死-人-了!”人群中传来惊叫,混乱更甚。先前的混乱,可以说是意外。现下,便是脑袋被门夹过,也该晓得事情不对。“护驾!”禁卫绷紧神经,锦衣卫-抽-刀-出鞘。王守仁取出随身-弓-弩,对准混乱处。黑色的箭矢,随时可能离弦。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开始分散。数名藏在其间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迅速张开包围圈,盯住几次出声之人,当场就要擒拿。天子安危要紧。身份暴-露,多日的跟踪都将白费,全不在考虑之中。未料想,扰乱人群,不过是声东击西。官军衙役被混乱缠住,厂卫的注意力亦被吸引,暗藏多时的钉子,方才现出杀机。三支长箭,分别从三个方向飞来,目标却不是朱厚照,而是行在天子身旁的杨瓒!“陛下小心!”“杨佥宪,快些避开!”王主事距离最近,箭矢疾出,硬生生-撞-歪一支长箭。众人知晓不对,却来不及反应。“快躲开!”顾卿单手按在马颈项,就要飞身上前。破空声来,杨瓒本能侧身,从马背跌落,险险避开两箭。胯-下-骏马一声嘶鸣,脖颈流出鲜血。跟在杨瓒身后的刘公公,随即“哎呦”一声,跌落马下。危急时,更多官兵和厂卫赶至。见人群愈发混乱,牟斌当机立断,令锦衣卫用刀鞘开路,胆敢拦路者,俱无需留情。“可疑之人全部拿下!”事情发生得太快,牟斌尚不知道,遇刺的不是天子,而是杨瓒。三位阁老得人回报,同样以为,杀手的目标是朱厚照。“这还了得!”京师之内,天子竟然遇刺。当他们都是死人?!顺天府府尹赶到时,人群已被锦衣卫控制住。见到从一座酒肆中抓出的杀手,看到被收缴的长弓,府尹腿一软,差点跌落马下。事情大了!六部九卿先后闻听消息,皆震怒不已。政-见-不-合,私下不睦,均被丢到脑后。现下要务是通力合作,缉拿可疑之人,立即审讯!鸿胪寺和四夷馆周围,忽然出现大批官兵。指挥使持腰牌,言为内阁调遣,将两处团团围住。住在其中的藩王长史,外邦使臣,都是惊吓不小。面对凶神恶煞的官兵,双股颤颤。想探问究竟发生何事,都没有胆子。在刀鞘棍棒和铁尺的作用下,骚-乱-终于开始平息,不下五十人被厂卫抓捕。朱厚照翻身下马,看着被顾卿扶起的杨瓒,脸上满是担忧。“杨先生可无事?”“回陛下,臣无事。”仓促落马,脸颊掌心均有擦伤,好在并不严重,行动无碍。相比之下,惨遭飞矢的刘公公,明显“伤势”更重。倒在地上,哎呦两声,见天子压根不看自己一眼,登时心酸不已。张永下马,走过来,貌似同情的扶起刘瑾,恰好按到被划伤的手臂,引来又一声惨叫。朱厚照终于转头,惊讶道:“刘伴伴受伤了?”刘瑾立时泪如雨下,心肝碎裂一地。敢情之前的几声都白叫了。“陛下,奴婢是小伤,不碍事。” 第443章 江浙事了,赵榆抓回十几人,都出自北镇抚司。身为指挥使,责任无法推脱。为免晚节不保,牟斌只能提前致仕。奏疏已经写好,只等时机递送。知机而退,让位顾卿,好歹能得一分恩荣,保留体面。哪承想,临到最后,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事情查清,尚不功不过。无法揪出主谋,休言恩荣致仕,怕会到牢里住上几年。牟斌如何不怒?恨穷发极,手段之狠,酷吏难比,足让贼人胆丧心惊。“京城之内,天子脚下,竟发生此等骇事。贼人胆大包天,我等亦是无能。为息天子之怒,必要查个水落石出!”“遵令!”北镇抚司上下齐动,校尉力士狼顾虎视,气势汹汹。联合东厂番役,将南城翻过来,也要查明真相。牟斌王岳急需知道,到底有没有漏网之人,事情主谋是否藏身京城。此事背后,究竟有没有藩王的影子,来京朝贡的使臣,是否牵涉其中。锦衣卫和东厂番役齐出,谋刺一事,飞速传遍神京。鸿胪寺和提督四夷馆外的官兵愈发警觉。朝廷官员之外,藩王府长史随员,番邦进贡贺寿的使臣,许进不许出,更不许内外递送消息。消息遮掩不住,藩王长史最先得知,冒出满头冷汗。行刺皇帝,是向天借胆!此事非同小可,自家王爷是否会被牵连,实在是说不准。可惜官兵守卫太严,无法送出消息。不然的话,给王爷提个醒,至少能让王府上下有所准备。“一旦朝廷动手,王府辖内恐不得安稳。”往好处想,事情不牵涉藩王,顶多厂卫过几遍筛子,虚惊一回。真是心大的几位动手,左右牵连,各地的藩王都要吃挂落。朝廷早看某几位藩王不顺眼,趁机大动干戈,可能性极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府倒了,身为王府长史,还能得好?想到可能的下场,几名藩王长史都是面现凄然。如今想来,懦弱无能、沉-迷-酒-色,不好读书,反倒成了优点。只要不是演戏,自会让天子少些忌惮。这样的人,不会觊觎大位,也没那个本钱。相比之下,勤奋好学,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放到当前,怎么看怎么可疑。想明之后,宁王府、晋王府和安化王府的属官,被明里暗里疏远。早晚要倒霉的人,还是远着点好。听闻消息,四夷馆中也是议论纷纷。番邦使臣都是又惊又怕,明面指天画地,发誓同此事无关。关起门外,一个赛一个萎靡,靠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到上国朝贡本是桩美差,旁人争都争不来,哪里想到……唉!”有番邦境内不平,国主屡遭行刺。无论成功与否,国内都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动--荡-好一段时间。“上国天子遇刺,实是骇人听闻。只望不会牵涉到四夷馆内,不然,我等都要受到牵连,被上国问罪。运气好尚能回国,运气不好,必会被下狱,再等不到回国之日!”“不致如此吧?”正使摇摇头。担心自家性命之外,更忧心国内。真是哪个番邦使臣不老实,心生歹意,只因同在四夷馆,就受到连累,当真是冤枉。“上国震怒,迁怒我等,恐将有兵祸。”正使之语,绝非危言耸听。日前,四夷馆内的使臣,都曾在华盖殿受宴,远远见过天子。这位年少的皇帝,同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在他身上,隐藏着可怕的独断与凶猛。待到释放那日,必如炽烈火焰,吞-噬-周遭一切。凡与之为敌,必遭-火-焚!正使几乎能够断言。朱厚照回宫后,太皇太后、吴太妃及张太后先后遣人来问,夏皇后更是从坤宁宫赶来,在乾清宫前请见。“谷伴伴,高伴伴,尔等往两宫回话,言朕平安无事。杨先生之事,不必多说。”假如知晓遇刺的是杨瓒,两宫非但不会放心,八成还会皱眉。身为臣子,竟连累天子遇险,当问其罪!朱厚照明白,不是两宫不明事理,而是人有亲疏,君臣有别。不说两宫,便是朝中文武,闻知真相,必会上疏弹劾。不明言失责,也会借机泼几盆污水。回宫之前,他特意叮嘱牟斌,尽量藏住真相。“传朕遇刺,便随他去,无需澄清。” 第445章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没有孩子,见状,颇有些担心。张太后却是笑道:“能吃是福。吃的多点,没有关碍。”旁人经历的-孕-吐,夏皇后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每日里三餐加量,饭量直线上升。按照院判吩咐,到御花园走一走,回来又要加一碟点心。面对这样的皇后,朱厚照只能甘拜下风。经由以上,帝后关系却是越来越好。听到天子遇刺,夏福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饭碗一丢,疾往乾清宫。虽然吃得多,夏皇后仅是圆润,动作依旧利落。站在宫门前,等不到半刻,朱厚照便从殿门走出,见皇后脸色有些发白,吃惊不小。当即一步两阶,几乎是跑到皇后跟前。张永很是无奈,跟在天子身边久了,不习惯也得习惯。倒是跟着皇后的宫人吓得不轻。天子磕碰是一则,更重要的,万一撞-到皇后,如何是好?有宫人握拳,时刻做好准备,万一皇后被-撞,第一时间伏地。不敢拦天子,给皇后垫腰总是可以。“陛下。”皇后福身,被直接托住。“梓童怎么来了,有事何不遣宫人?说一声,朕自会过去。”“陛下,妾担心陛下。”帝后行过殿门,进入暖阁。朱厚照令张永关门,三两句解释清楚,道:“遇刺的不是朕,梓童尽管放心。”“陛下,妾,”皇后有些犹豫,“且有一事,请陛下应允。”“何事?”“未亲眼看过,妾不放心。可容妾亲眼看看?”“朕没遇刺,也没伤。”“陛下!”“……好吧。”皇后红了眼圈,朱厚照败下阵来。“陛下允了?”“允了。”无非是撸起袖子,至多除件外袍,看就看吧。“谢陛下。”皇后行礼,旋即起身,直接托起朱厚照,利落扛在肩上,迈步就往内室。“梓童?”“陛下放心,妾只看,绝无其他。”“不是……”大头朝下,朱厚照无语片刻,猛然抬起头,怒视张永。不许看!张公公知机,早低头垂目,比背景还要背景。心中默念四字:皇后威武!坤宁宫的女官,也被关在暖阁外,万分有幸,没能目睹此景,也没被天子狠瞪。朱厚照被扛到榻边,按倒,除去龙袍。几次想起身,又被按了回去。无奈,只能认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又能何求。这样的感慨,杨瓒不懂,顾晣臣和谢丕也未必懂,张铭更不可能。唯一能理解之人,现在倭国挖掘银矿,为充实内库储备,不辞辛苦,兢兢业业。长安伯府一别数月,走进府门,竟有些陌生。杨瓒被扶下马,没来得及迈步,即被打横-抱起。“顾同知。”“恩?” 第447章 理智告诉他,该起身填饱肚子,才好继续休息。奈何惰性使然,压根不想动。“没辙啊。”果然人不能放松。在江浙时,熬油费火,终日忙碌,事情最多时,一天仅能睡两个时辰。依旧精神奕奕。说话办事不见半点拖沓。回京不到一日,就躺在榻上不想起身。累积的疲劳全部涌上,骨头缝都开始疼。想到这里,杨瓒叹息一声。再次返身,对上半垂的帷帐,神情忽生变化。未受伤的手,试着探向榻边,心中默数。这面积,似乎有点不对。醒来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这里压根不是他长居的客厢!桌椅屏风不论,同客厢内相比,这张床榻何止大了一倍。怎么回事?心怀疑问,脑子开始飞速转动,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客厢换了摆设?单从房间布局,便可-推-翻。那是怎么回事?撑着胳膊,杨瓒坐起身,靠在一侧床栏,皱眉打量四周。床前一面六扇屏风,换下的常服,即挂在屏风之上。屏风左侧,靠墙一张木架,上摆一只瓷瓶,细长瓶颈,通体青釉。自榻上站起,杨瓒抻个懒腰,信步绕过屏风,视线豁然开朗。陈列奇珍的百宝架,悬在墙上的黑鞘宝剑,靠窗一张大案,笔墨纸砚齐全。一道雕花拱门,隔开内外室。杨瓒站定,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这算是,登堂入室?引申含义不对,仅从字面理解,却是相当形象。马长史曾言,自长安伯府建成,正房即为“禁地”,除了伯爷,连老侯爷和世子都少有踏足。两人过府,天晚留宿,大都歇在客厢。“镇抚司的同僚,也少有过府。”锦衣卫的身份本就特殊,顾卿掌管诏狱,更添一层冷厉,连同僚都忌讳三分。有事没事,少有人登门拜访,除非是想找不自在。如杨瓒般借宿府中,一住就是数月,压根不急着离开,实在是少有。两个字:猛士。四个字:当真猛士!伯府的护卫,隐藏在暗处的锦衣校尉,都是万分佩服。如此大无畏,世间难寻,理当钦佩!杨瓒停在桌旁,在烛台下摸索,果然发现一枚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纸卷很快燃起,橘色火光映亮双眼。灯烛点亮,盖上琉璃灯罩,烟火随精巧的设计流入灯体,消失不见。黑暗被驱散,杨瓒坐到凳上,看着闪烁的火光,静静沉思,腹中轰鸣都被忽略。留他在正房,是顾卿的意思?假使如此,预先制定的“计划”,怕要更改。撑着下巴,手指敲在桌上。回忆起进府后的种种,杨瓒蓦然发现,顾伯爷太合作,之前想好的办法,竟有多数用不上。“头疼啊。”人躲着,他头疼。不躲了,一样头疼。不得不承认,他看人的眼光,实在有待加强。顾卿的性格,着实难以捉摸。本以为猜到几分,结果呢?照旧被耍得团团转。事到如今,仍没发现顾伯爷是故意躲着他,等鱼上钩,脖子上长的就不是脑袋,是窝瓜,还是空心。叹息两声,杨瓒眯起双眼。本来简单的一件事,变成现在这样,实在令人无语。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和锦衣卫玩心眼,稍不注意就会掉坑,远不如直来直去的好。想到这里,杨瓒翘起嘴角。 第449章 “这株梅树,种下已近百年。”“百年?”顾卿颔首,引杨瓒步下回廊,行到树旁,单手覆上树干,神情中,带着一丝道不明的怅惘。“长安伯府本为公主府,是仁宗皇帝赐给曾祖母。”公主府?杨瓒很是诧异。单从宅室布局,压根看不出来。最可能的解释,逾制的厅堂楼阁俱被拆除。其花费,足够再起一座宅院。月光中,顾卿立在树下,青袍乌发,眉飞入鬓,整个人似白玉雕琢,精致绝伦,却带着说不出的寂寥。“我从未见过曾祖母,仅从祖父和父亲口中听闻。”顾卿抬起头,视线穿透树顶,遥望天幕。“曾祖母极得仁宗皇帝喜爱,同当时的太子,日后的宣宗皇帝,关系甚笃。”安静的听着,杨瓒没有出声。“顾氏随太宗皇帝靖难,因立有功,得封爵位。曾祖蒙两代天子赏识,得尚公主。”说到这里,顾卿收回视线,垂下双眸。“后经仁宗宣宗两朝,至英宗朝,王振当道,引土木堡之战,几十万精锐尽丧。曾祖父同当时的英国公,以及五十余名文臣武将,尽皆战死。”之后的事,顾卿无需再说,杨瓒都已知晓。即便不知,也能猜到。大军惨败,天子为瓦剌挟持。兵临城下,以于谦为首,群臣劝服太后,扶立新君,誓不对瓦剌低头。大明的铮铮铁骨,文武的慨然浩气,悲壮,却着实令人钦佩。攻不破厚重的城门,攀不上丈高的城墙,鏖战七天七夜,留下一地尸体,瓦剌狼狈收兵。英宗皇帝被放回,皇位上坐的却成了郕王。兵败问罪,王振已死,同其沆瀣一气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群臣当殿殴死。英宗之责,群臣皆知,却不能当真问罪。为平天下之口,顾氏同少数武将文臣,名为败军之将,流放戍边,实则成为天子的替罪羊。“满门获罪,曾祖母弃公主之尊,以罪官家眷前往北疆,终身未再返回京城。”“祖父和父亲戍卫蓟州,连年抵御鞑靼入侵,立下无数战功。”“成化年,祖父去世,家父以战功升任佥事。”“先帝登位,顾氏冤屈得雪,举族奉召还京,发还家宅,恢复爵位。”“家父为一等侯,世袭罔替。兄长立为世子,入金吾卫,不久升任佥事。我入锦衣卫,后累功受封一等伯。”“自此,顾氏一门两爵,恩荣一时无两。”话到这里,顾卿再次顿住。“封爵的旨意下达,家父开宗祠,敬告祖宗,我从侯府搬出,同兄长分宗。”分宗?闻听此言,杨瓒诧异难掩。后世之人,或许对此无感。然在当下,这两字却如千钧之重。分家,仅是划分家产田宅,别府另居。无论老侯爷在世与否,后代子孙仍为一宗。分宗,从本质上讲,则成为实实在在的两支。其后代子孙血缘相近,关系却比表亲更为疏远。“同知,这……”“四郎,”顾卿看着杨瓒,眸光流转,声音轻缓,“可唤我靖之?”“……”杨瓒脸色微红。神智清醒,实在叫不出口。何况,如此严肃的话题,被突然打岔,哪里还能严肃得起来。好在顾卿算不上强硬,笑了笑,就此揭过。“古有言,盛极必衰。顾氏荣宠已极,分宗是为必然。”杨瓒蹙眉,顾卿的话,犹如一枚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为顾氏全族虑,长安伯之爵万不能延续,一代当止。”祖上为靖难功臣,有公主血脉,几番起落,父子皆战功彪炳,名镇北疆。一门双爵,世袭罔替,族人俱荣。距功高震主仅差半步。先帝能容,后世帝王岂会不生忌惮?一旦落难,怕要祸及全族。 第451章 伯爷是亲儿子,没办法。冷不丁多出这样一位儿婿,心脏不够强,当真撑不住,九成九会一头栽倒,轻易爬不起来。室内烛光熄灭,艳-色-无边。屋顶护卫吸吸鼻子,继续吹风。月明星朗,夜--色-正好,却有人注定无眠。正德元年,十月己亥,还京第三日,杨瓒方至吏部签文,后至有司交还腰牌,请发新官服。非是杨御史故意拖延,实是有难言之隐,无法说于人知。“朝服,公服,常服,官靴。”针宫局掌印太监仔细核对,看到落款是谁,半点不耽搁,立即寻到簿册,交代织工,他事暂且放下,先为杨瓒赶制官服要紧。“罗公公,朝官的公服为何发到针宫局,别不是哪里弄错了?”“糊涂!”针宫局掌印瞪眼,给了徒弟一个脑蹦。“旁人自是如此,这位能一样吗?”“小的不明白,您老给说说?”“你个猴崽子,属滚刀肉的!”罗公公气乐了,离开织造房,袖着手,站在廊下,道,“御前伺候的几位,你可都见过。”小黄门点头。“那几位都本事了得,比得上先帝时的宁公公和扶公公。”针宫局掌印太监点点头,道:“这位杨御史,可是连张少监都要陪笑脸的人物。刘少丞威风吧?抽两顿,一声不敢出,见面还要先弯腰问好。”“嘶——这位竟这么厉害?”“不然,你以为咱家会让下边赶工?”罗公公又给了徒弟一个脑蹦,“天子口谕,杨御史的官服全交针宫局,官帽朝靴都交巾帽局。这样得-盛-宠-的人物,历朝历代有几个?”小黄门又吸一口凉气。四品的言官,竟和驸马宗室一个待遇?“规矩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天子一道口谕,不合规矩又如何?”罗公公拍了拍徒弟的头,道:“咱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好歹和咱家一个姓,七拐八绕的亲戚,有个师徒名分,想在这宫里出头,好好学着点吧。”“谢公公教诲。”“得了,去织造房看着点,活计做完,你亲自给杨御史送去。”“谢公公提携!”“杨御史现居长安伯府。”罗公公咂咂嘴,似有几分不解,旋即抛开,“长安伯是北镇抚司同知,管着诏狱,府里的门房八成都是锦衣卫。你过去时千万机灵点,别惹麻犯,更别浪费了天降的好机会。”“是!”得知送官服的是个小黄门,针宫局的几个佥书掌司都是撇嘴。“掌印太偏心了点。”“得了,人家是亲戚,还有师徒名分,咱们比不得。”“啧!”“老小都是-阉-人,断子绝孙的货,什么好事!”“快闭嘴,你不想活,别带累旁人!”罗公公出现在门口,房内登时安静。先前说嘴的几人,都低着头,穿针引线,半点不敢出声。正德元年,十月庚子,万寿圣节。天子御奉天门,百官具朝服,行五拜三叩头礼。“天子敕,不受贺,免官宴。”翻译过来,行完礼,各回各家,宫里不管饭。因谋刺案没有查清,朝贡贺寿的番邦使臣,自无缘得见天颜。阙左门设宴的规矩都免了,直接在四夷馆行礼,摆上几桌就算完事。相比朝中“简朴”,皇城却是万分热闹。奉天门前,长街两侧站满百姓,有功名的读书人,南来北往的商人,挑着担子的小贩,皇城内外的农人军户,接踵摩肩,挤挤挨挨,翘首以待。“万寿圣节,京城献俘,自国朝开立还是头一回!”“听说都是海匪?”“不只海匪。我可是听说,里面有秃半个脑壳的倭贼,走私货物的大食番商,还有几个黄毛蓝眼睛的佛郎机人。”“真的?”“那还有假?我三姑父是顺天府衙役,听得真真的!”众人说得热闹,官兵和衙役站成两列,维持秩序。很快,城楼上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百姓跪倒,山呼万岁声骤起。承天门处,卫军开路,百余名海匪番商站在囚车里,在车轮的吱嘎声中,行过长街。 第453章 押送之人,必问失职之罪!囚车周围的混乱,城头上看得一清二楚。听闻回报,朱厚照竟没有发怒,仅是表情微冷,令众人很是意外。“陛下,”杨瓒拱手,道,“此人狡诈,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应允,由臣前去,向众父老解释清楚,免被贼人蒙蔽。”“杨先生,下边正乱。”“臣请陛下恩准。”朱厚照摇头。这个关头,谢迁忽然走出,行礼道:“陛下,贼人话中所言,臣知详情。如陛下恩准,臣请同杨御史一并前往。”“这……”朱厚照略有迟疑。下边乱成这样,解释能行得通?“请陛下恩准!”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谢迁杨瓒下拜,执意前往,朱厚照为难片刻,到底点了点头。“谷伴伴,你同谢先生杨先生一起去。另外,告诉牟斌,调锦衣卫护送。”“奴婢遵命!”口谕下达,谢迁杨瓒再行礼,步下城楼。文臣看着宫城前方,心思难辨。武将惊疑不定,尤其掌管京卫的五军都督,心惊之外,都很是难堪。天子令锦衣卫随行,莫不是对押送囚车的京卫心生不满?想起联手-打-压-入京卫军,抢来献俘之事,就为争功,几名都督都是心中发沉。闹不好,功劳不得,祸将临头。行到城下,杨瓒落后谢迁半步,低声道:“多谢阁老!”“老夫是为余姚谢氏,杨御史无需如此。”“无阁老出言,下官断难全身而退。阁老仗义相助,下官感激不尽,镂骨铭肌。”闻言,谢迁表情和蔼几分。“杨御史之言,老夫记住了。”杨瓒没有再言。同聪明人说话,当点到即止。说得太多反而累赘,甚者,还会适得其反,得不来好,反被厌恶。南下之前,谢阁老请他过府,赠他一副石棋。其中深意,时至今日,杨瓒也未能全部知悉。牵扯到余姚谢氏,稍有不慎,便会同谢迁发生龃龉。朝中地方必会有人乐见。好在杨瓒不是笨人,前有李阁老提点,后有天子相护,加上锦衣卫相助,化解这场突来的危机,应该不成问题。今日之事,也是对他的教训。自信可以,绝不能过于自信,甚至于自大。早知谢十六狡猾,就该料到,他不会安心上法场。如事先有所提防,绝不会这般措手不及,更不会引发这场混乱。两人身着赤色朝服,戴梁冠,束金玉革带,佩绶悬玉。两侧是着大红锦衣,戴金缘乌纱,佩鸾带,手按绣春刀的天子亲卫。有百姓见到这一行人,当即让路。唯囚车周围,依旧嘈杂。立在城头,朱厚照眼珠子转转,忽对张永道:“张伴伴,朕记得城楼上有鼓。”“回陛下,确有。”“擂鼓。”什么?饶是习惯天子神来之笔,也没想到会神成这样。张永愣在当场,不知该应诺,还是出言规劝。奉天城门之上,确有数面皮鼓。上次敲响,还是瓦剌兵临城下。今日万寿圣节,天子竟要擂鼓?“张伴伴。”朱厚照皱眉,张永立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做迟疑,带着两名小黄门,走到鼓架下,撸起袖子,亲执鼓锤。此情此景,落到文武眼中,都是诧然色变。“陛下,万万不可!”刘健当先出言。城楼之上,阁老尚书距天子最近。见张永要击鼓,哪里会不晓得,这是圣上有命。平时胡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着京城万民,绝对不行! 第455章 “陛下万岁万万岁!”与此同时,鸿胪寺中的藩王府长史终于得到机会,同-潜-伏-在京的钉子接头,递出密信,千叮万嘱,务必尽速送到王爷手中。“事关重大,绝不能耽搁,更不可被京卫察知!”“长史放心。”两名鸿胪寺序班守在门外,见人出来,一人继续守着,另一人送其离开衙门。遇有侍卫询问,言其为菜农,蒙混过去。“大恩不言谢!”又是一封银子到手,序班点点头,目送来人离去。旋即回身,唤来一名长随,道:“给钱百户送信,事情成了。安化王府和宁王府都来了人,晋王府还没有动静。安化王府那个,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听口音,绝非出身宁夏,倒像是京城人。”“小的遵命!”长随应诺,快步离去。两名长史自以为做得机密,殊不知,自始至终,都在厂卫-监-视-之下,安排之中。北镇抚司牟斌得报,立即下令,秘密前往拿人。“记住,弄晕之后装车送回来,勿要惊动他人。”“遵命!”校尉领命离开,同回京不久的赵榆擦肩而过。赵佥事上门,牟指挥使登时一个头两个大。“禀指挥使,江浙涉事之人俱已拿回京城,现押南镇抚司。供词在此,请指挥使过目。”“赵佥事辛苦。”“不敢。”赵榆道,“江浙镇抚使十去五六。下官请命,另派人前往。其后,严查南直隶镇抚司,并查福建、广东两地。”牟斌有些犹豫。谋刺之事刚有眉目,藩王、地方官员乃至朝中部分文武,都嫌疑不小。线索送回,牟斌越看越心惊。偏宫中传出密旨,查出主谋,暂时不要声张。借势向各藩王封地派人,详查宗室不法。牟斌几番思量,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依天子旨意,谋刺之人必会-砍-头-凌-迟。但送到台前的疑犯,未必会是真正的主谋。左思右想,牟斌终于明白,天子之意,旨在藩王!念头一起,如钢锥般扎在心头。牟斌苦笑,今遭事了,能保住一条命就该谢天谢地。这个当头,福建广东之事,当为次要,无需急着查。早晚要让位,不如留几个尾巴,由继任者领功。不大不小,好歹都是份人情。“此事不急。”打定主意,牟斌道,“手无实据,不好大动干戈。谋刺之人尚未归案,一时之间派不出人手,清查各地镇抚使之事,且延后半月。 ”“指挥使,迟恐生变。”牟斌想了想,道:“既如此,先查福建。南直隶和广东,先派人盯着,莫要急着抓人。”钦差剿匪不久,查福建师出有名。南直隶和广东,内中另有隐情,还需放一放。“遵令!”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指挥使犯罪,也能拿下大狱。但牟斌位置尚稳,负天子密令,赵榆为其下属,再不甘心也只能应诺。正德元年,十月壬寅,天子复弘文馆讲习。早朝之后,朱厚照兴冲冲赶往偏殿,路上遇到坤宁宫来人,见到食盒,笑道:“可是米糕?”“回陛下,正是。”顿了顿,宫人犹豫道,“糕里裹了艾油。”裹了艾油?一瞬间,朱厚照嘴角发抖,笑脸变成苦脸。“皇后亲手做的?”“回陛下,是。”宫人低头,坚持盯着脚面。“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皇后,天色渐凉,莫要过于操劳。做糕点之事,可交给尚膳监。”千万别再想出更新奇的点心,胃疼啊!“奴婢遵命。”宫人福身,如遇大赦,退步离开。看着食盒,朱厚照咬着腮帮,眉头连跳。皇后的心意,总不好浪费。但裹了艾油的米糕……前日在坤宁宫,却不过皇后美意,用过小半碗面条,差点酸倒牙。现下又是辣糕,皇后的口味,朕当真是承受不来。 第457章 “今日弘文馆内,小友畅言匪患,并社府库,可谓淋漓尽致。如有机会,老夫定再至弘文馆,同小友讲习。”“阁老过誉。”李东阳笑了笑,登上马车,同杨瓒告辞。杨瓒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长出一口气。安全过关,不容易。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实在太快。三日后,杨瓒走进弘文馆,见到坐在李东阳身边的户部尚书韩文,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左脚绊右脚,来一个五体投地。同样苦着脸,对辣米糕没辙的朱厚照,瞅瞅杨瓒,无奈的咧了咧嘴角。此情此景,君臣当可执手泪眼,无语凝噎。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第一百二十一章对杨瓒来说,弘文馆讲习,被阁老和户部尚书旁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在偏殿中,李阁老多听少言,纵有疑问,也选在讲习后同杨瓒“交流”。谈话时,往往有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之语。杨瓒着实获益匪浅。韩尚书不只听,更要问。听闻李阁老对杨瓒的夸奖,知其对政事,尤其是府库之事颇有见地,当着天子的面提出,当前国库见底,地方税粮拖欠,本该于月前交府库,至今未有消息,户部上下都是急白了头。“苏州等府以粮折银布,当纳银十八万两,布三十余万匹,赴甲字库交收。至今仅收银五万两,布六万三千匹,余尚未完。”讲习稍歇,中官送上茶点,韩尚书话匣子打开,连倒苦水。“弘治十六年积欠税银,多数未还,明年,臣实不敢言。”日前天子震怒,户部地-震,一名侍郎、两名郎中被问罪,大小文吏少去一半。如今,再没人敢随便伸手,和尚吃八方的情况,更不可能发生。一则,天子余怒未消,谁也不想主动触-霉-头;二则,国库的确空虚。年初至今,江南送来的赃银,属最大进项。该收取的粮税杂费,两成都没送到。望着空空的库房,韩尚书长吁短叹,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之前,户部不是没想过办法。粮食没有,便请示朝廷,商货繁荣之地以银布交税。好歹交上些,大家都好看。结果倒好,派至各库的官员接连传回消息,不只是粮食,折算成银布,照样没人交。找地方官,府州县衙都是一样的态度,连年天灾,又有盗匪为乱,民户流落两成,照早年的规矩收粮,实在无力支应。总之一句话:要粮没有,要钱也没有。得知消息,韩文差点气吐血。早年间,他主政地方,没少巡视乡间。还曾做布衣打扮,与农人一同下田。对地方之事,不说一清二楚,也能知道九成。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当他是白痴?没有这样的心计,如何能稳坐户部尚书之位?刘大夏与他同朝为官,功劳不小,资格更老。乞致仕的奏疏送上,今上直接盖印,很是干脆。他的奏疏却被留中不发,继而驳了回来。查户部-贪-污,今上依旧没有动他。道理很简单,纵观朝廷,比他资格老的,不如他晓农商;比他知晓农商,品级不论,处理政事的经验,差他十万八千里。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力再强,经验再丰富,面对国库空空,地方耍赖,韩尚书也是没辙。日前,李东阳旁听弘文馆,引来内阁六部侧目。旁人如何议论,韩文没兴趣。听李阁老透出口风,钦差江南的杨瓒,非但能剿匪,对金银之事也十分精通。韩尚书立时精神一振。猛然想起,殿试之时,杨瓒曾做商事策论,其后更几番出言,多能切中时弊。说不定,此子会有办法。咬咬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韩文寻上李东阳,同往弘文馆。李相公挂着户部尚书职衔,不理事,顺手帮个小忙,总不成问题。于是乎,继李东阳之后,韩文成为弘文馆的常客。起初只是杨瓒,接着,谢丕顾晣臣讲习时,也常见韩尚书出现。三人凑到一处,生出同样疑问,户部闲成这样?不然的话,一部尚书,又不是翰林院学士,三天两头闲坐弘文馆,算怎么回事。事实上,谢丕顾晣臣只是顺带,韩文的最终“目的”仍是杨瓒。为免打眼,才顺带旁听几次,掩人耳目。杨瓒年不及弱冠,官居四品,已成朝中靶子。自己请人帮忙,总不好多添麻烦。韩文想得周到,奈何杨瓒心中焦虑,每次到弘文馆,都要深吸气,才能进殿。讲习之时,更是绷紧神经,不敢出半点差错。从头至尾,压根没想过,韩尚书旁听另有目的。数日过去,韩文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第459章 “然,也不然。”杨瓒先点头,后摇头。见朱厚照面露不解,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解释一番。“陛下,正因如此,臣方才言,恐难为朝廷采纳。”朱厚照没出声音,继续咬苹果。许久之后,方道:“想不出办法,不采纳也得采纳。”杨瓒垂首,没有接话。“国库一直空着,军饷灾银可自内库出。朝廷俸禄,年节赏赐,内库不出一个铜板,看他们怎么办!”杨瓒想说,明朝公务员的薪水,对比下边的孝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涉及到圣祖高皇帝,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轻诉于口。牙疼半晌,只能拱手:“陛下圣明。”“杨先生以为,这事交给谁办比较妥当?”“臣以为,司礼监刘少丞能力非凡,嫉恶如仇,冷面寒铁,可担重任。”话说完,杨瓒低头呲了呲牙。无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牙酸。能力非凡,的确。嫉恶如仇,或许。冷面寒铁……就其对贪官污吏的态度,尚可一用。廉洁之说,实有待商榷。“刘伴伴?”“正是。”杨瓒推荐刘瑾,谷大用和张永都没有意见。宦官不怕得罪人,但得罪的太多,也是闹心。杨佥宪所言之事,做好了,得罪人。做不好,一样得罪人。无论成功与否,都会被朝廷地方官员抽鞋底打小人。在天子跟前露脸?让他暂且得意,又有何妨。丢开苹果核,朱厚照考虑两秒,点头道:“好,就他了。”司礼监中,刘瑾吊着胳膊忙进忙出,带伤上岗,片刻不停。正清点火药十作送上的簿册,忽有小黄门寻来,言乾清宫来人,宣刘瑾御前伺候。刘公公很激动。不枉南下拼了老命,陛下总算是想起了他!“咱家这就去。”刘瑾兴冲冲要走,刚跨过门槛,忽然顿住,“这些册子?”“刘公公放心,韦公公调到司礼监,正好今日当值。”韦公公?“可是内官监的韦敏?”“回公公,正是。”刘瑾不解,韦敏拜陈宽做师傅,怎么调来司礼监?心下琢磨,不得其解。干脆放到一边,先往乾清宫要紧。一路小跑,抵达暖阁外。站在门前,刘瑾喘匀气,擦擦额头,确认没有不妥,才躬身进殿。宦官被召,无需出声通禀。更不像文臣武将,要跪地行礼。静悄悄走进殿堂,见天子正同杨瓒议事,刘瑾站到谷大用身边,袖着手,半声没出。谷大用斜眼,鼻子哼气。刘瑾转头,眼不见为净。少顷,忽见高朱厚拍桌,高声道:“妙!正该如此!”“陛下,此事暂不能声张。”“杨先生放心。”兴奋的搓搓手,卷起铺在案上的海图,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一定有办法。”“陛下过奖,臣不敢当。”“当得。”朱厚照站起身,刚一伸手,张永便知端的。立即送上果盘,给天子磨牙。皇后口味大变,甚喜同天子分享。不想吃辣味米糕,酸味面条,甜味肉包,朱厚照只得忍痛,少用点心,全部以水果代替。为此,尚膳监紧张不少时日。几个大师傅很是惶恐,生怕是手艺退步,不得天子喜欢。到头来,是丘聚看不过去,提点两句,方才平息众人惊慌。 第461章 冤有头债有主,咱家憋气,这起子贪官,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咱家洗净脖子,等着挨宰!丘聚刚从尚膳监折返,不知暖阁内诸事。同刘瑾擦身而过,正要打招呼,后者却眼也不眨,气哼哼快步走远。呦呵!咱家一个大活人,全当没看见?丘公公眯眼,好你个刘瑾,给咱家记着!十个公公八个心眼小。绝非虚言。正德元年,十一月丁未,内廷复设西厂。刘瑾升司礼监秉笔太监,任西厂提督。办事中官从司礼监和内官监调任,番役自奋武营等挑选。因北镇抚司实在派不出人手,西厂领班只能向南镇抚司借调。调人时,不可避免,要同赵榆打交道。几个来回,刘公公赫然发现,这姓赵的和姓杨的完全是一路货色。心机之深,心肠之狠,手段之毒辣,坑人不眨眼,非寻常人可比。对照之下,牟指挥使堪称宅心仁厚,厚道得不能再厚道,简直是厂卫中的大好人。刘公公擦掉冷汗,暗自发誓,从此以后,见到姓杨的和姓赵的,必须绕路!历史上,本该出任西厂厂公的谷大用,被调入东厂,在戴义手下办事。观王岳和戴义之意,十有-八-九,欲-将其培养成下一任厂公,和刘瑾打-对-台。西厂开张,朝堂之上,自然是一片反对之声。无奈天子一意孤行,当着文武百官,言明西厂不设刑司,不扰百姓。其后,反对的奏疏俱被驳回。群臣无法,参来参去,天子就是不改主意,天王老子也没辙。两厂并立,业务总有重叠,不说-争--权,也不会融洽到哪里去。刘瑾新官上任,翻开江南带回的名单,嘿嘿冷笑。当月,西厂番子疾驰出京,和在福建办事的南镇抚司缇骑遇个正着。随后,更一路南下,将广东搅了个天翻地覆。据说,宁王府的小舅子都被抓了起来。消息传回京师,牟斌当即拍碎桌案。查贪官污吏,怎么查到藩王亲属身上?借查谋刺之事,就要抓住几个藩王的把柄,这一搅合,全乱套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牟斌在北镇抚司发火,终究于事无补。只能请示天子,派顾卿南下,好歹能弥补一二。“指挥使,此时缇骑南下,更会打草惊蛇。”顾卿道,“不若遣人至南直隶,联络镇守太监傅容。”“傅容?”牟斌皱眉,“可信得过?”“先时搜集官员罪证,傅容居功至伟。”考虑许久,牟斌终于点头。“事不容缓,本官这就进宫。请下旨意,你亲自点人往南直隶。”“是!”杨瓒不会想到,简单几句话,竟牵连出这么多后续。刘瑾工作热情极高,不只抓贪,更清查府库积欠,很快寻出猫腻,得天子夸奖,很是得意。对比之下,东厂显得“无能”,王岳戴义憋气,撸起袖子,同刘瑾杠上。西厂能查,东厂也能!番子倾巢出动,江南再次风声鹤唳。宁夏等地闻听风声,也开始战战兢兢,行事变得谨慎。锦衣卫想查藩王,变得愈发困难。消息送到眼前,牟斌直接掀桌。说好同为鹰犬,这样拆台,还能不能继续公事?!不能厂卫分清职责,掰扯清楚,朱厚照突然下旨,停弘文馆讲习。群臣傻眼。腊月都没到,天子就要停学?杨瓒站在队伍里,想起张永告诉他,太宗皇帝的铠甲又被翻出,突生不妙预感。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站起身,手一挥,朗声道:“朕要-北-狩!”奉天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好脾气的李东阳,此刻都觉牙痒,胡子抖个不停。杨瓒无声叹息。熊孩子突发奇想,脾气上来,别说李阁老,神仙都得-破-功。☆、第一百二十二章自土木堡之变,天子离京便是朝廷大忌。太宗皇帝立下规矩,太子镇守南京。 第463章 天子对文章兴趣不大,将才军士讲以谋略,演以武艺战阵,总有兴趣吧?“此策可行。”一月是拖,一年也是拖。届时,以三人能力,总可以想出办法,劝天子打消念头。实在不行,上言天子,调京卫护送,到北直隶皇庄走走,也好过梗着脖子非要北狩。“天子早前敕谕,皇庄宫庄更改旧规,当地衙门不设关卡,不收杂费。今过半年,未知成效如何,不妨在早朝提上一提。”旨意为天子下达,执行到何等地步,天子总不能撩开手,问也不问。只要出声,就有突破口。一来一往,再拖几月,不成问题。围绕拖字诀,三位阁老开动脑筋,计策层出。排好“班次”,轮番上疏,务必将朱厚照留在京中。比耐心,十个朱厚照加起来,也不是三个老狐狸的对手。能拖一天是一天。总之,拖下去就对了。乾清宫东暖阁内,朱厚照一边吃蜜瓜,一边翻看舆图。杨瓒坐在御案下,心思急转。就天子北狩之事,他同内阁态度一样,并不赞同。一则,年关将近,天子实不宜离开京城。二则,北疆各镇接连送回兵报,鞑子游骑四处-骚-扰,很可能是在探路。据宣府和蓟州总兵官推测,不出两月,恐将大兵压境,大举进犯。天子终究年轻,读过几本兵书,演练过几次战阵,未必能真正指挥战事。历史上,朱厚照的确揍趴小王子,但也在十五年之后。三则,入冬之后,北疆天灾不绝。宣府等地因冰雹绝收。太原等府,几乎是两月一震。行经途中,不遇地震,碰到冰雹也是要命。古人笃信上天。晋王揣着小心思,遇灾祸连连,自然更为警觉。或因如此,才比安化王和宁王老实。王府被震塌半座,都快无家可归,还有心思想其他?最后,东厂西厂搅乱江南,牟斌的安排也被打乱。三方开掐,满朝遭殃。除了天子,没人能让厂卫消停下来。日前,牟指挥使进宫,请天子应允,由北镇抚司派遣缇骑南下,联络南京镇守太监傅容。朱厚照觉得奇怪,锦衣卫主动联络镇守太监?这不是东厂和西厂该干的事?牟指挥使心凉,差点哭出来。陛下,您当臣愿意求助宦官?不是臣捞过界,实在是东、西两厂太不是东西。不顾同僚情谊,行事不打半声招呼。遇上贪官,不管有没有锦衣卫盯着,也不管是不是鱼饵,一律捉拿!起初,西厂番子只抓大贪,以五百两为限,影响不大。东厂中途插手,贪墨三百两就要下狱。南直隶、福建、广东,乃至于湖广,都有番子出动-踩-点。王岳戴义和刘瑾杠上,东西两厂互不相让,贪官污吏成了争功的彩头。限定的金银数额,迅速从三百两降至二百两,一百两,乃至五十两。到最后,衙门典史办事,收些好处费,满打满算不足一两银子,照样被两厂番子带走问话。江浙、福建、广东,各府州县衙门官员少去一大半。朝廷来不及派遣,公务不能拖延,剩下的官员只能熬油费火,累死累活,日夜操劳。结果,工作效率竟是直线攀升,官评也是一路看好。东、西厂得意,提督厂公走路有风,锦衣卫却像被打了闷棍,脑门肿起大包。人都抓了,还怎么盯?放长线钓大鱼?鱼饵都没了,钓个xx!牟斌掀桌,北镇抚司上空笼罩一层低气压。赵榆知道后,为指挥使解忧,召回借调西厂的校尉力士。刘瑾找上门,一句话:人手不足,公公见谅。气得脸发青,刘瑾却没当场爆发。认定赵榆和杨瓒是一路人,刘公公只能吃下哑巴亏。回头到显武营和敢勇营-抽-调-人手,没少被丘聚刁难。两个公公掐起来,内廷都带上火药味。掐过丘聚,刘瑾到御前告状,奴婢为陛下抓-贪,鞠躬尽瘁。赵榆不是东西,拖奴婢后腿。丘聚更是个混蛋,死活不给奴婢补足人手,以致耽搁办差。“陛下,要给奴婢做主啊!”朱厚照被闹得心烦。西厂查贪,是奉圣谕。锦衣卫查谋刺为掩护,抓藩王小辫子,同样是他下的命令。帮谁都不是,只能挥挥袖子,安慰几句,两不相帮。“刘伴伴忠心,朕知道。”刘瑾傻眼。 第465章 觐见之前,亚历山德鲁被按在水里,狠冲几回,身上的味道依旧刺鼻。张永从内殿行出,距离尚有五步,就皱眉捂住鼻子。味儿成这样,如何见驾?最后,是丘聚想出办法,取来五个香囊,脖子挂两个,腰上系三个,总算压下味道,能带到天子跟前。杨瓒、谢丕、顾晣臣同在暖阁。见到亚历山德罗,都挑起眉毛。朱厚照兴致勃勃,接连问出许多问题。亚历山德罗跪在地上,经通事翻译,不敢有半分迟疑,回答得无比详细。“欧罗巴当真是这样?”“遥远的新大陆,真有各种奇怪的动物?”“这样的东西真能吃?”“往返需要多久?”“此物为何?”“你能绘海图?”刚开始,只是朱厚照发问。杨瓒瞅准机会,提出玉米等作物,引起顾晣臣和谢丕注意。请示过天子,也开始发问。比起朱厚照,两人的问题更有针对性,也更为专业,只是侧重点不同。谢丕对流淌金砂的河床万分感兴趣。顾晣臣则盯准玉米红薯,详细询问,半点线索也不放过。杨瓒引出话题,不再出声。亚历山德罗两眼冒金星,到最后,完全忘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好在天子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将他再送回刑部大牢,而是押往象房,交象奴看守。自宣宗之后,天子少出京城,大辂自然用不到。象房中,仅存一头大象,象奴均无事可做。因是太宗皇帝下令建造,不能随意拆毁。与其空在那里浪费米粮,不如用来安置番人。继豹房之后,象房也被开辟出新用途。住到里面的番人,亚历山德罗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象奴们兢兢业业,工作热情极高。亚历山德罗关押在此,除不用担心受刑,自由度甚至比不上刑部大牢。狱卒只是按时辰巡视,象奴却是五人一班,十二个时辰盯着。睡觉时翻个身,闹出点声响,都会被破门而入。不出半日,亚历山德罗神经衰弱。不到两日,听到脚步声,都本能的双手护胸。甚至生出念头,恳求尊贵的大人,把他送回大牢。这样的日子,绝不是人能承受,暴风雨都没有如此可怕!天子召见番人,学习番语,更将其安排到象房,按照世间标准,实在有失体统。事情传到朝中,本该为百官弹劾。没承想,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商量好一般,都保持沉默。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天子学番语,被番人转移注意力,总比日日吵着北狩要强。猜中内情,杨瓒无语半晌。摇摇头,谁说言官不会变通?绝对是没被逼到份上。趁此时机,内阁上疏,请天子重开弘文馆。“臣等窃闻,讲学明理,人君治国之本。”“先帝初年,勤学不辍,日讲必至岁暮。去岁,陛下登基,亦至十二月十四日方停。今年秋讲仅十三日,不足半月。冬节尚远,停止实为太早。”“内外臣僚,闻免讲之敕,无不惊诧。诚恐圣心无系,为他事所移。”“先帝有言,东宫聪慧。敕旨臣等倚托匡弼,辅佐陛下。臣承辅导之命,不敢不昧死上陈,伏乞陛下收回成命,复开弘文馆,重启筵讲。庶几,圣学可成,皇统可续,万民可赖。”李东阳的拖延之策,貌似奏效。奏疏言辞恳切,提及先帝,朱厚照无法驳斥。返回乾清宫,没召通事,也无心翻阅奏疏,关起门来生闷气。张永谷大用被赶出暖阁,担心得伸长脖子,直在廊下转悠。巴望着坤宁宫能来人,无论辣米糕还是酸面条,好歹天子不会驳皇后的面子,能打开门,让他们进去。结果让两位公公很是失望。本该出现的宫人,忽然晚点。实在无法,张永壮起胆子,将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室内动静。谷大用算着时辰,提高声音,道:“陛下,该用膳了。”半晌过去,暖阁内始终没有动静。两人互相看看,陛下这是真气着了?“陛下?”又唤一声,仍无回应。 第467章 朱厚照来得突然,事先全无半点预兆。心下没有准备,一时情急,话说得强硬,非但劝不住,反倒引来反效果。为今之计,只能先顺着他,暗中安排人手保护,尽快给三位阁老送信。天子计划偷溜,下官没辙,您三位快想想办法。拿定主意,杨瓒令人送上茶点,以打点行囊为名,退出正厅。火急火燎回到二厅,取出纸笔,简短写下几行字,叫来马长史,吩咐道:“马上遣人去李大学士府,这封信,务必交到李阁老手上。另调府内最好的护卫,整理行装,随我出城。”“杨佥宪,城门将闭,不能等明日?”“明天就来不及了!”杨瓒抿着嘴唇,蹙紧眉心。知晓事情没法彻底瞒住,只能示意马长史靠近,凑到对方耳边,这般如此,这般如此,低言几句,将情况简单说明。一瞬间,马长史脸白如纸。被数倍于己的鞑靼围困,差点埋骨草原,他也不曾吓成这样。“杨佥宪,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杨瓒苦笑,“劝不住,也拖不住。”实在没法,只能先出神京,路上再想对策。事情紧急,刻不容缓。马长史片刻不敢耽搁,疾步行出二厅,喊来几名校尉,立即着手安排。不敢过于张扬,点出身手最好的几人,换下家人皂衣,改以袢袄。十一人皆是校尉,佩制式长刀,负牛筋-强-弓,靴藏开了-血-槽-的短刃。加上北镇抚司新配的-袖-箭,从头武装到脚,遇到鞑靼最精悍的骑兵,也可战上一回。“尔等牢记,出城之后听杨御史吩咐,保护青袍之人,不容半点闪失!”“遵令!”锦衣卫是天子-亲-军,遇大典,列皇宫仪仗,资格老的,多数见过圣颜。待分别牵来马匹,在院中-集-结,看到正厅行出三人,齐齐呼吸一滞,瞳孔紧缩。天子?!这究竟怎么回事?!朱厚照兴奋难掩。谷大用和张永依旧一张苦脸。杨瓒换过儒衫,由伯府安排的家人背起包裹,从正房行出。路过廊前梅树,冷风扑面,忽生悲催之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念深坑之无底,独怆然而泪洒。穿过前厅,见朱厚照已安坐马背,杨瓒无声叹息,更觉萧索。被天子坑到这般地步,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陛下。”“行路仓促,杨先生可能骑快马?”杨瓒默然,又想垂泪。明摆着不可也得可,没有第二个答案。“回陛下,臣尽力。”“善!”朱厚照颔首,谷大用和张永跃身上马,一左一右,紧紧护着天子。伯府护卫整装待发,肃然无声。脚踩马镫,杨瓒翻上马背。坐稳之后,得天子首肯,向马长史示意。后者立即应诺,令门房开正门。随后靠近些,低声告诉杨瓒,送信人已先一步出府。“一切有劳马长史。”顾卿不在,杨瓒无人可以商量。事情当前,只能自己拿主意。无论天子能否成功,今日之后,朝中看他不顺眼的定会更多。前方之路布满荆棘,欲更上一步,必经风霜雨雪,艰苦奋斗,穿荆度棘。吱嘎声中,伯府正门大开。绿油木门,镶嵌一对兽面锡环。兽口两对獠牙,锡环挂在其间,映着傍晚的昏黄,一分威严,九分狰狞。“半个时辰后,皇城门将关。”朱厚照兴奋稍减,自怀中取出一面牙牌,道,“遇到城门卫,即言朕奉北镇抚司命,往皇庄办事。”“是!”见准备如此充分,杨瓒心中明白,想在出城前劝住朱厚照,怕不太可能。唯希望城门卫能擦亮眼睛,认不出天子,好歹认出两位公公。拖延到城门关闭,大学士府来人。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愈少。坊市空旷,快马疾驰而过,未受半分阻碍。沿途之上,竟连五城兵马司官兵和巡城衙役都没遇到。 第469章 “是!”杨瓒皱眉道:“快些放开,稍后有学士府家人赶来,便言天子往通州去了!”说话间,马队行得更远。杨瓒顿感焦急,做势甩下马鞭。多次见到锦衣卫挥鞭,力道不行,架势却是十足。百户不知底细,大惊失色,下意识松开缰绳,倒退数步。杨瓒豁出去,夹紧马腹,拼命挥舞马鞭,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飞驰出皇城。“我的个天老爷……”百户僵在当场,惊魂未定。看穿着打扮,明明是个文官,怎会如此凶狠?“百户,这可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没好气的哼一声,百户点出两名总旗,道:“牵快马,带足人手随我出城。尔等留下,遇大学士府来人,实话讲明,不可隐瞒分毫。告知对方,待查明天子落脚处,本官即会遣人回报。”“是!”“尔等随我来。”命令下达,东华门的卫军立即行动起来。李阁老飞马赶到时,朱厚照早不见踪影,百户也带人追了上去,仅有几名小旗老卒留在原地,按命令回话。“天子出城了?”坐在马背,李东阳胡须微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得讯之后,不备车轿,直接策马,紧赶慢赶,仍没赶上。“可知天子往何处去了?”“回阁老的话,御驾驰往通州。”通州?李东阳凝眸。天子出京,必为北狩,为何东行?“确是通州?”李东阳厉声道,“如所言不实,即为大罪!”小旗双腿哆嗦,惊吓不小。李东阳是军户出身,浸-淫-朝堂几十载,积威甚深。不怒则已,一旦发怒,刘健都要退避。“回阁老,卑职不敢妄言!是一名随行文官说,天子前往通州。那人还说,遇大学士府来人,必须如实讲明。”“随行文官?”定是杨瓒。李东阳收起怒色,没有急着追出,而是坐在马上,开始衡量,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将此事的影响减到最低。朝贡的使臣多数未走,藩王府长史还在京城中。这个关节,传出天子离京,还是偷跑,当真是不好收场。更关键的是,日前天子遇刺,锦衣卫尚未查出主谋。如背后人知晓,天子仅带十几名护卫离开京城,恐怕……越想越是心惊,八风吹不动的李阁老,骤然色变。“宾之!”正思量间,刘健谢迁先后赶到。得知情况,同样大惊失色。“这、这可真是……”胡闹!风-流-蕴-藉的谢阁老,惊愕失色,差点拽掉满把胡子。不苟言笑的李阁老,面沉似水,几能止小儿夜啼。“无论真假,都当调遣官军,赶往护驾!”三位阁老商议,择出北上几条通路,当即遣人往兵部尚书府,以内阁官印及兵部尚书印,调京卫出城,沿途寻找,务必将天子请回来。“此事当告知英国公。”“鸿胪寺及四夷馆外,需增派卫军。”“厂卫那里可要派人?”厂卫?听闻此言,刘健谢迁下意识皱眉。知李东阳不会无的放矢,没有细问,立即遣人往北镇抚司及两厂办事衙门。用不用两说,总要告诉一声。殊不知,牟斌和王岳刘瑾早得知消息,镇抚司和两厂正一片兵荒马乱。马力有限,入-夜-之后,朱厚照一行不得不减慢速度。随行的伯府护卫多是夜不收出身,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知晓夜行不便,距通县尚有一段距离,向杨瓒提议,可就近扎营。“为何不直接禀报天子?” 第471章 事实上,刘瑾的段数比几人都高,奈何杨御史横空出世,只能抱憾,老实做他的西厂提督。“杨先生必也乏了,谷伴伴,给杨先生捏捏。”“陛下,臣不敢!”“没事。”朱厚照动动肩膀,歪两下脖子,盘膝坐着。示意谷大用过去,一心一意看张永烧烤。盐巴香料撒上,香味立即飘散。不提口感,单这香味就极是诱人。天子有命,杨瓒只能僵硬的扯扯嘴角。“有劳谷公公。”谷大用不比张永口才,却是一心同杨瓒交好。活动两下手指,道:“杨佥宪,咱家用些力才能解乏。”“好。”杨瓒点头。下一刻,手指落在肩上,只两下,杨瓒差点喷泪。他很想问一句:谷公公,您可是练了葵x宝典?这份功力,实在非同寻常,本官有些扛不住。谷大用下手快,用足力气。捶起背来,砰砰作响。杨瓒彻底明白,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什么是痛并快乐着。说泰-式-按-摩-无-敌的,真该同穿,来让谷公公捏一捏!不过,能让八虎之一捏肩,纵观正德朝,算是独一分吧?好不容易,谷公公收功。杨瓒晃晃胳膊,当真轻快不少。张公公烤好兔子,护卫也搭好帐篷,简单立起营盘。朱厚照半点不讲究,舍弃匕首,直接上手,撕下整条兔子腿,没有自己吃,先递给杨瓒。“杨先生先用。”“谢陛下!”兔子很肥,张永的手艺也是相当不错。吃下整条兔退,杨瓒意犹未尽。朱厚照吃得满嘴流油,大叫痛快。护卫又打来几只兔子,套了两只野鸡。张公公继续忙碌,喂饱天子,顺带给护卫露了一手。营地里香味飘散,小心跟上的城门卫,趴在雪地里,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抽着鼻子,着实难熬。“你说,那些护卫发现咱们没有?”“不晓得。”“这味道可真香,必定加了番商的香料。”“对啊,真香。”城门卫暗中跟随,轻易不敢露面,唯恐引来天子怒意。分人回去报信,余下只能继续藏着。营地里,几名护卫啃着兔子,蹲在距城门卫不足十米的地方,眯-眼-坏-笑。跟踪夜不收,简直关公门前耍大刀。香吧?雪窝子里冷不冷?冻不死也饿不坏,继续藏着,老子就不“发现”你们!伯府的护卫棒槌不假,但跟着长安伯,耳濡目染,偶尔蔫坏一下,无伤大雅。☆、第一百二十四章夜间一场大雪。隔日,杨瓒醒来,走出帐篷,天地间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护卫正在收拾营地,熄灭的篝火冒起屡屡青烟。杨瓒回到帐篷,打开包裹,添了两件夹袄,再罩上外袍,披上斗篷,方觉暖和了些。“杨先生!”帐篷外,朱厚照精神头十足。依旧是青色长袍,黑纱幞头,腰间一条乌角带。眨眼的时间,耳朵鼻子都被冻得通红。连打两个喷嚏,丝毫不以为意。抓起一把雪,团成一团,对准熄灭的篝火丢了过去。张永谷大用紧跟慢赶,不敢稍离半步。见朱厚照打喷嚏,更是吓得脸色骤变。忙不迭取出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呈上水囊,苦劝道:“陛下,万万保重龙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赤脚大夫都见不着。万一天子着凉,后果会是如何,张永和谷大用想都不敢想。“朕知道了。”心情好时,朱厚照极好说话。服下丸药,喝下两口温水,揉揉鼻子,顿觉畅快不少。 第473章 无论如何,辛苦费总要有点。天子高举轻放,都司体会圣衣,也未落井下石。杨公公成了不倒翁,无论御史怎么参,左摇右摆,就是不倒。论起奉旨-贪-污,在杨公公面前,刘公公和杨御史都属小字辈。后因反对声浪委实太大,辽东都司也扛不住,杨公公上言请罪,主动撤销关卡。然而,关卡没了,官道旁的“茶水摊”取而代之。路费变成茶水钱,照收不误。对此,御史也是没辙。设立关卡,自当义正辞严加以痛斥。路边几个茶水摊,如何弹劾?杨公公办事聪明,茶水摊的掌柜都是民户和退役边军,借收路费的机会赚些钱财,基本是民不报,官不究。商人不在乎几个“茶水钱”。在茶水摊买过“茶点”,领了“凭证”,附近卫军都会行个方便,知机的盗匪也少有杀人越货。有了富裕,当地村人也能得到实惠。御史再上疏,未必会得赞誉,八成还会被百姓骂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茶水摊的功用,不只为收钱,更为盘查往来商人。如人-夹-带铁器等严禁之物,一经发现,人货俱要截留,并交卫所镇抚使,严查是否和鞑靼勾连。这样的事情,边军不好做,镇守太监就没那么多顾忌。外部矛盾激化,内部矛盾自会消弭。当下,鞑靼盘踞在明朝北疆,呲牙咧嘴,状似一条恶狼。边疆重镇,文武勾心斗角,宦官御史不睦,平日里吵架乃至抄家伙上,都算不得稀奇。但有鞑靼在侧,必要时,总是能拧成一股绳。牢靠与否,需时间考验。总的来说,在边疆日久,不是数典忘祖,坏得流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守住底线。这样的情况,杨瓒知道,朱厚照更加清楚。查看舆图时,特地对照北疆送回的密报,标出各处关卡,同驿站加以区分。他清楚记得,镇守蓟州太监效仿辽东,同在重要通路设立关卡,盘查往来。商人市盐市粮,不超过一定数额,朝廷并不严格限制。但铁器绝非可交易之物。别说兵器,便是日常炊具,都不许带出关口。这些人敢夹带铁器,究竟有几个胆子?“这些商人的身份,可能查明?”“回佥宪,口音很杂。卑职仅能听出,有两人来自晋地。”晋地?想起某朝的x大晋商,杨瓒脸色微沉。朱厚照握住马鞭,敲了敲掌心。少年的面容,消去稚气,赫斯之威,凛然彰显。“先跟上去,沿路留下标记,莫要惊动对方。”“遵令!”护卫抱拳行礼,跃身上马。待其行远,朱厚照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你带两人急速赶往定武卫,传朕口谕,令卫所调派五十官兵,循标记追上这些商人,全部拿下!”“奴婢遵命。”谷大用应诺,并言自去即可。护卫人数本就不多,应留下护驾。“谷伴伴忠心,朕知晓。”朱厚照顿了顿,认真道,“你认路吗?”“回陛下,奴婢记得舆图。”“朕恍然记得,谷伴伴的方向感似不太好。”记得舆图,未必能辨别方向。又是遍地大雪,更容易跑偏。为免耽搁,还是带人上路。“奴婢……遵命。”谷伴伴眼中含泪,陛下,能否别这么打击人?杨瓒默默转头,熊孩子打击人,道行当真不浅。疼得满地打滚,也只能生受。最后,谷大用同护卫离去,朱厚照身边,眨眼少去五人。带队校尉皱眉,请示过天子,策马回身,停在一处雪窝前,开口道:“别藏了,出来。”过了片刻,不闻动静。护卫不耐,策马上前,这才发现,不是对方故意隐匿,实是在雪地里趴久了,又累又饿,几乎冻僵,动一动都困难。“大、大、大人,”一名兵卒勉强起身,牙齿磕碰,艰难道,“小、小的见过大人。”护卫脸色难看。好歹是京卫,能不能争气点?这样的,别说护卫天子,上马都成问题。没多话,扔出一只水囊,几张干饼,道:“我等护送天子往定武卫。尔等速速返回。”天寒地冻,怕还有大雪。继续跟着,没有帐篷衣物,也没有夜不收的本领,冻死在雪地里都没人知道。“可……”“别可了。”护卫又扔出一个火折子,道,“瞧见那处林子没有?去捡些干柴,生火暖暖身子。用雪搓搓手脚,别直接烤火。” 第475章 张永守在榻下,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天子不歇息,这是要去哪?“陛下?”“朕去见杨先生。”朱厚照脚步不停,转个方向,几步站在杨瓒门前,举起手,想了想,没直接推开,而是敲了敲门。张永下巴坠地。天子竟然敲门?不是他大惊小怪,皇宫之内,哪里是朱厚照去不得?从小到大,压根就没有敲门的概念。听到声响,杨瓒披衣起身。刚穿上鞋,眼前就一阵发晕。摸摸额头,不像发热,倒像是低血糖。稍歇一会,强打起精神,拉开房门。“见过陛下。”“杨先生还没休息?”“……”说休息了,这位能走人吗?无奈扯扯嘴角,杨瓒侧身让开,道:“陛下,请进。”瞧见杨瓒脸色,朱厚照皱眉。“杨先生可是身体不适?”“回陛下,臣无事,只是精神有些不济。”走到桌旁,茶水已凉,不好给天子用。“奴婢取热水去。”张永先一步出言,退出上房。心中想着,瞧这情形,一时半刻,陛下怕是不会歇息,需准备些点心。不晓得客栈厨下有没有霜糖。室内,朱厚照坐到桌旁,闷声道:“朕睡不着,想和杨先生说话。”“臣洗耳恭听。”“朕,”朱厚照抓抓头,“朕想着,这次出来,的确有些莽撞。”哦?杨瓒诧异。他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反省。“朕也知道,偷跑出京城很不应该,可朕不得不如此。”朱厚照很没形象的趴在桌上,道:“朕想仿效父皇,做个明君。也想像太宗皇帝一样,荡平草原,创万事基业。”杨瓒没出声,也没必要出声。“朕知道,内阁不赞同朕意,杨先生也存担忧。但朕不是胡闹。朕读史书,学资治通鉴,知道困在宫城里的皇帝,都是什么样子。”“不知民生,不晓民事,一切只能听旁人之言。即使被蒙蔽,成为世人眼中的傻子,即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依旧以为万民承平,天下太平。”“朕不想做这样的皇帝,也不能做这样的皇帝。”朱厚照声音渐低,表情中有坚毅,也有迷茫。“杨先生,朕偷跑出京,不是胡闹。”“朕想亲眼看一看,皇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样。朕想知道,太宗皇帝当年是如何深入草原,剿-灭北元。朕更想知道,同太宗皇帝相比,朕到底相差多远。”“结果,”朱厚照扁着嘴角,将头埋进胳膊里,很是郁闷,“朕连搭个帐篷都做不好。早知道,朕应该先学学,再出京。”杨瓒无语。看着趴在桌上,耳朵通红的天子,无奈瞬间变成无力。捏捏鼻根,忽又觉得好笑。归根到底,眼前到底是个孩子。和孩子置气,他也活回去了?“陛下,”杨瓒缓和声音,道,“陛下有为明君之志,先帝知晓,必当欣慰。”朱厚照动了动,仍没抬头。“此番陛下出京,确有不妥。但如陛下所言,非是为了胡闹,阁老知晓,当会体谅。”“果真?”“臣有八分把握。”刘健和谢迁不敢保证,李东阳听到这番话,绝对会动容。“陛下强国爱民,臣等皆看在眼中。臣相信,早晚有一日,陛下能得偿所愿,饮马草原,扫平鞑靼,中兴我朝,创不世基业。”朱厚照抬起头,看着杨瓒,道:“杨先生信朕?”“当然。”杨瓒笑道,“陛下聪慧绝伦,有百龙之智。臣确信,陛下必会为一代明主。” 第477章 密云卫和潮河所接连上奏朝廷,请户部拨发钱粮,发民夫修筑边堡,重筑城墙,以防外敌侵-扰。奏疏递上,仿如石沉大海,一滴水花都没溅起来。密云卫指挥不服,几次上请言辞愈发激烈。不知惹恼朝中哪位,休说拨发钱粮,干脆连三月的粮饷都被压下。如此一来,修筑边堡之事被耽搁。破损的城墙,只能暂以断木和碎石-填-塞。这样的墙垣,自然不够牢固。无需动用重锤,只要骑兵挥刀砍几下,就能开出一条窄路。鞑靼游骑的主要任务,是-刺-探-明朝边境各镇虚实,为大军选定进攻点。遇守军强横处,多会暂避锋芒,退回草原。寻到薄弱处,如冯家堡这般,压根不会客气,直接破开缺口,十几人就敢闯入-劫-掠。“御敌!”“快御敌!”堡内边军动作不慢,锣声敲响,立即登上高处,张弓搭箭,对准冲进墙垣的骑兵,射-出三轮飞矢。鞑靼骑兵不慌不忙,解下马背圆盾,护住致命处,双-腿-夹-紧-马腹,硬是冲向堡内。躲开守军最后一轮箭雨,撕开步卒防卫,十余骑近堡一处村落。久居边地,屡-遭-鞑靼-劫-掠,羔羊也会生出凶性。鞑靼游骑来得飞快,多数村民来不及躲入堡内,借熟悉地形,掩藏起来。躲不开,便以铁耙和锄头抵挡,仗着人数,互相配合,也能脱身。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左冲右突,未在边军手中吃亏,却在村落前留下一具尸体。“放火!”死亡刺-激了游骑,挥刀砍杀两名村人,五人抵挡边军,余下擦亮火石,点燃裹着油布的火-箭,射-向民居和粮仓。“鞑子放火了!”房屋起火,尚可以重建。实在来不及,也有堡内可以安身。粮仓被烧,一冬的粮食都要告急。“快救火!”来不及担水,也顾不得被游骑发现,数名边民冲出藏身处,用力扬起积雪,就想压灭火苗。计划达成,鞑靼骑兵无意久留,纷纷调转马头,挥舞着弯刀,砍杀拦路边军,冲向来时关口。“救火啊!”冬日天寒,朔风极大。风助火势,很快,村中陷入一片火海。屋顶冲起黑烟,飘散的火星,借风势点燃堡中一座谷仓。“快救火!”谷仓火起,边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前往救火。箭雨变得稀疏,鞑靼游骑压力顿减,以最小的代价烧了冯家堡,从容退去。鞑靼游骑有备而来,三日间,自密云后卫至龙门所,各边堡卫所接连燃起烽火。狼烟升起,冲开灰蒙蒙的天空。边卫指挥守备紧急下令,发边民贴户修造边墙。边军日夜不歇,分班值守隘口,谨防鞑靼游骑再度趁虚而入。“凡坐视惜命,不退来敌者,军法处置!”边镇文武齐动,各地镇守太监也没闲着,联合借东厂探子,向天子告状。“陛下,六部那帮人不是东西!卡着军饷不给,放着边墙不修,各个吃得脑满肠肥,富得流油,奴婢这里缺衣少食,边军缺少的粮食,砸锅卖铁也填补不上啊!”“陛下,鞑靼骑兵破坏城垣,烧毁粮草。朝廷再不发饷,蓟州的边军就要断顿了!”论理,非是几位公公的觉悟有多高,实是关系身家性命,必须“高尚”一回,坚定站在边镇文武身边。镇守太监,尤其各边镇镇守,除搜-刮-钱-财,监-视-地方官员,密查藩王,遇敌人来袭,必要同边军一同-抗-击,绝不能置身事外。前番,宣府遇鞑靼进犯,镇守太监刘清责无旁贷,和御史一并登上城头,擂鼓助威。如果被鞑靼攻破,百姓遭受劫掠,当地文武不得好,镇守一样要被问罪。朝廷不能处置,东厂和锦衣卫绝不会手软。当下,鞑靼骑兵明显有南-侵-意图。游骑只是试探,摸一摸根底。从密云到龙门,发现十余股骑兵,鞑靼主力将出现在何处,目前尚难确定。为防万一,必须向朝廷请示,要钱要粮要人。要来自然好。要不来,粮饷被六部卡主,待鞑靼南下,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有借口开脱。“不是边境文武未尽力,实是鞑靼太凶恶,朝中文武拖后腿!”东厂番役没有耽搁,收好几位镇守的奏请,日夜兼程,赶往神京。彼时,鞑靼游骑扰边的情况愈发严重。密云卫,开平卫,龙门卫,万全右卫接连告急。边军发现,鞑靼游骑的行动很是奇怪,抢劫极少,唯一的目的就是放火烧粮毁屋。有卫所兵力不支,甚至被烧毁两座地堡,死伤四十余人。“情况不对!”龙门卫指挥最先察觉异状。鞑靼游骑来去如风,却每次都能找准目标,极少出错。想做到这个地步,必事先了解过卫所情况。 第479章 顾鼎没有多言,行礼退出室外。随行的金吾卫早分散开,守住客栈前后两门,唯恐天子任性,再次偷跑。伯府护卫对侯世子十分熟悉。见顾鼎行来,当即抱拳行礼。“见过顾佥事!”熟悉归熟悉,众人都明白,自伯爷离开庆平侯府,兄弟分支,侯府同伯府,世子同伯爷,再不同以往。故而,几名护卫均称“佥事”,而不是“世子”。既然是两家人,理应照规矩来。何况自家都是锦衣卫,和金吾卫算不上针锋相对,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赵护卫。”顾鼎还礼,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二弟一向可好?”“回佥事,伯爷甚好。”“我闻二弟奉旨出京,往江南去了?”“回佥事,事关机密,恕卑职不敢应答。”点点头,顾鼎没有追问,反而话锋一转,道:“随天子出京之人,即是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回佥事,正是。”“现今,杨御史仍借住伯府?”赵护卫神情不变,吐出硬邦邦两个字:“的确。”顾鼎心头微动,笑容敛去三分。“这么说,事情是真的了?”赵横诧异,什么真的?“先时堂上寿宴,二弟说了些话,我本以为是醉言,没想到……”忆起前事,顾鼎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没有继续再问,自顾自转身,看向二楼客房,满面沉思。赵横愈发不解。伯爷回侯府贺寿,是老六跟着。当时,他正给杨御史赶车,不知详情。听老六回来说,席间一切正常,外人离开后,伯爷随老侯爷进书房,隐约说了些什么,老侯爷气得摔了砚台。想起伯爷离京之前,梅树下那一幕,赵横拧起眉头。如果是这事,着实有些难办。伯爷和杨御史的事,在弟兄们眼里算不得什么。侯府的人会如何想,他却拿不准。按理,已经分支,无论伯爷做什么,那边都管不着。可孝道压着,老侯爷真的发话,伯爷左右都是为难。“啧!”赵横撇撇嘴。要么说,家大业大就是麻烦。像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被个老军户收养,送养父归西,孑然一身,别说找男人,再出格的事也没人管。现如今,只望侯世子能想开些,别多管闲事。要是找上杨御史,说些有的没的,旁生出枝节,伯爷归来之后,一怒之下会闹出什么动静,想想都吓人。掀了侯府倒不至于,同那边彻底断开,倒有几分可能。转念想想,如此一来,倒也不是不好。“赵护卫?”“没事。”赵横晃晃脑袋,看清出言是谁,立即瞪眼,“不是让你上房顶,怎么下来了?眼皮子底下还敢偷懒?!”护卫无语。外边正下大雪,趴了一个多时辰,手脚冻成冰块,还不许他下来暖和暖和?弟兄是锦衣卫,有血有肉,不是神仙!客房内,朱厚照铺开白纸,提笔简单勾勒出舆图。杨瓒看得稀奇,没想到,天子竟有这份本领。“朕画的一般,杨先生莫要见笑。”“陛下,臣不敢。”杨瓒道,“陛下所绘,线条虽简,实比兵部旧图更为清晰。”“杨先生莫要夸我。”被这般夸奖,朱厚照耳根发红,竟忘记自称。“朕从马学士学过画,先时翻阅舆图,试着临摹过几次。”说话间,朱厚照落下最后一笔。张永立刻递上布巾,小心吹干墨迹。 第481章 哪个脑袋被门夹,敢出言讥讽,绝对两尺子抽回去!家宅被烧,仅凭俸禄,连客栈都住不起。借宿“好友”家中理所当然。马上再买一栋宅院,才是有问题。他倒想问一问,诸位同僚哪来的钱,挥手就能置办宅院?东、西两厂正在抓贪,如火如荼。上自提督厂公,下到颗领班,乃至寻常番役,见面都是双眼通红。这个时候,谁敢冒头,杨御史定会让其知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杨瓒正气凛然,坚定表示,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敢找麻烦,无需劳动顾卿,撸袖子就能抽回去。为保宗族,顾卿已作出牺牲。万一出事,侯府不能相护,他能!别看胳膊不粗,手握兵器,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人数太多,直接抽-出匕首,开扎。顾鼎看着他,沉默许久,忽然展颜。“我明白了。”明白?明白什么?“杨御史同舍弟莫逆,乃舍弟之福。回京之后,杨佥宪有暇,不妨过府。家父闻佥宪之名,早想一叙。”顾鼎态度变得太快,无语的变成杨瓒。被噎成这样,还请他过府,这位侯世子的脑回路,似乎和正常人大不一样。告辞离开后,顾鼎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甚至好心情的哼了两声蓟州调子。父亲说过,他亏欠二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果二弟愿意,他这个做兄长的,自无立场反对。从正统年至今,顾家经历多少风雨,都能扛过来。二弟不过是找了个男人,谁敢挑刺找茬,也要看他答不答应!但以二弟的性格行事,十有-八--九-是用不上他。再加上这样一位……顾鼎停住脚步,望一眼窗栏,找上这样一位,倒也是能耐。敢找这两人的茬,绝对是活腻歪了。不过,二弟这是娶还是嫁?从目前来看,应该是娶……吧?125☆、第126章御驾驻跸通州三日,当地文武犹不知天子驾临。直到谷大用领一百五十余名卫军,打出旗帜,从定武卫归来,众人方才意识到,客栈里不是寻常办事的官军,而是少年天子!惊喜、激动涤荡在胸。平静之后,却是无尽的懊悔和遗憾。天赐良机,竟眼睁睁错过!请求觐见?今日前,还有可能。现下里,想都不要想!定边卫官兵抵达,同金吾卫共同把守客栈,别说是大活人,连只苍蝇蚊子都休想随意进出。何况,以什么名义觐见天子?通州知州坐在衙门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后悔不已。谁能料到,天子竟在腊月出京。更是打死也想不到,圣驾就在通州!“五日啊,整整五日!”想到朱厚照在客栈呆了五天,自己竟半点没有察觉,还以为是出京办事的武官,完全没有留心,知州又是一阵懊悔,恨不能立即找块豆腐撞死。“逢吉丁辰,浑然不觉,天赐良机,当面错过,难道今生官途将止步于此?”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到如今,捶胸捶到吐血也没半分用处。知州愁得直转悠,幕僚献策,见不到龙颜,伴驾的官员总可一见。“备丰厚表礼,送上名帖,对方总不会扫东翁面子。”“表礼?”知州脸色更苦,道,“你知伴驾者何人?”幕僚道:“下官已打探清楚,是一四品佥都御使。”御史又如何?官-场往来,金银面前,言官照样不能免俗。身在京畿之地,这样的言官还少吗?知州苦笑摇头,道:“尔非随我六年,我必会以为你在害我。”“下官怎敢!”幕僚乍然色变,额角冒出冷汗。“我知你不会。”知州道,“本官不妨告诉你,伴驾之人乃是弘治十八年探花,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杨瓒?幕僚皱紧眉心。“一介书生,钦差南下,清缴海匪,捉拿倭贼,捉拿走私番商,江浙为之肃清,手段何其了得!其后设立双屿卫,卫所指挥即由其举荐。东、西两厂抓贪,同此人一样脱不开关系。”幕僚哑然,知州笑容更苦。 第483章 “朕写一道手谕,你即可返京,调两厂番役往晋地拿人!”“遵旨!”谷大用行礼,道:“陛下,商队牵头之人,祖籍太原府临县。如要拿人,恐会惊动晋王。”两名商人都是家大业大,田产千顷,藏银巨万。番役大举出动,抄家抓人,动静绝对不小。晋王不瞎不聋,定会生出猜疑。届时,王府会采取什么动作,实不好预测。锦衣卫正借谋刺一事,抓藩王把柄,如果被狗急跳墙,横生枝节,谷大用怕不好交代。“晋王?”想起牟斌上报,朱厚照陷入沉思,许久没出声。杨瓒心思急转,上前半步,开口道:“陛下,臣有一策。”“杨先生快说。”“臣有一同年,姓李名淳,弘治十八年殿试三甲,外放太原府,为临县县令,同臣时有书信往来。此二人出身临县,可先遣人至县衙,由县衙签发文书,定其罪名,派巡检捕快拿人,秘-交两厂。”“临县县令?”“正是。”殿试之后,王忠留京,李淳程文外放。这期间,杨瓒同李、程两人联系从未断过。尤其李淳,几乎两月一封书信,雷打不动。杨瓒钦差江南,书信都留在伯府。归来后,看到长史送来的信匣,当即提笔写下三页回信,遣人寻快脚飞送。杨氏宗族开办族学,三位先生中,两位都是李淳推举。依族中反馈,为人严厉却不迂腐,更有真才实学。无论李淳有没有他意,这份情,杨瓒始终要领。天子要办临县豪商,厂卫大肆出动不便,给李淳一个表现机会,正好还了这份人情。“可行。”思索片刻,朱厚照拍板,就这么办!不过,在行动前,需查清李淳同王府有没有瓜葛,是否收过商人的孝敬。“陛下放心,奴婢定会办得妥当。”东厂和锦衣卫都有册子,专门记录朝中地方官员言行。细节方面,比吏部考核的记载详尽百倍。李淳被视为朝中钉子,和藩王府无半点瓜葛,反被对方忌惮。但在临县为官,收当地孝敬,实为必然。然而,事有轻重。寻常情况,求到面前,李大令应会庇护一二。天子下令抄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暗中动作,违背圣意。事情牵涉草原,敢庇护走私商人,官不想做,命也不要了?手谕写好,盖上随身印玺。谷大用奉旨还京,一百五十名定武卫官兵留在客栈,仅两名伯府护卫随行。三人皆是双马,风行电掣,日夜不歇,驰往京城。谷大用离开后,朱厚照火气难消,干脆化愤怒为食欲,连吃六个馒头,灌下三大碗热汤,看得定武卫官兵目怔口呆。是谁说的,天家锦衣玉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看眼前这位,几口一个馒头,端起汤碗仰脖灌。如此豪迈,当真是……有太宗皇帝之风。伯府护卫见怪不怪,身为锦衣卫,遇事就要淡定。再稀奇,也要八风不动,安稳如常。不就是吃得多了点?“想当年,老子一顿能吃十个馒头!”“你现在能吃二十个!”带队校尉咬着麦饼,从鼻孔喷气,“没听马长史说,伯府里数你饭量大。都像你这么能吃,库房都得被吃光。牟指挥使嫌弃你能吃,才把你扔到诏狱吧?”长安伯府有钱有粮,养几个肚汉,不成问题。“……”需要这么揭短吗?当夜,朱厚照再次失眠。不知是撑到睡不着,还是怒气难消,总之,天子不睡觉,身边的人也别想睡。张公公经过内廷训练,三天不睡,照样精神抖擞。杨瓒撑不住,勉强打起精神,被天子拉着说话。待烛火熄灭,鸡鸣三声,天将大亮,看人都是两个脑袋。“同杨先生说话,朕很是舒畅。”“谢……陛下。”小屁孩舒畅了,他仅差一步就要阵亡。不是理智尚存,杨御史当真想挥舞金尺开-抽。朱厚照离开后,杨瓒晃晃悠悠走到榻边,倒头就睡。天昏地暗,鼾声不绝。护卫绑好马车,准备启程,杨御史依旧大梦未醒。“莫要吵醒先生。” 第485章 谢迁倒是没那么吓人,也不是一肚子坏水,奈何压根不好好说话。话到一半,总能岔开。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总之,挑出一样,谢阁老都能侃得你满眼金星,走路眩晕。走出大学士府,冷风吹过,用力晃晃脑袋,方才想起,自己不是来和阁老侃大山,而是来讨说法!无奈,府门已关,门房摆出笑脸,今日谢客,明日赶早。仰望御赐门匾,唯有满怀心酸,对月垂泪。内宫中,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商议,天子归京之前,紧闭宫门,国公夫人递牌子也不见。张太后有些慌神,心中没主意,完全是太皇太后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夏皇后身子渐重,天寒时节,少出坤宁宫。思念渐深,每日吃米糕都会想起天子。最后,同样化思念为食-欲,握着拳头,腮帮鼓起,只等天子回京那一日。长春、万春的美人都被拘了起来,只许在两宫走动。现下里,天子不在宫城,美人们也没什么好争。彼此作伴,关系愈见“缓和”。哪怕只是表象,也显得其乐融融。京城外,天子一行抵达皇庄。遣人飞送消息回京,御驾驻跸庄内。因靠近京师,皇庄面积不大,房舍倒十分精致。庄田里,除管事中官,还有两名天顺年留下的老人,都已发白齿摇,满面皱纹,身形伛偻。俱管事中官回报,此二人都是积年的老农,种田好手,年份怎样,四时节气如何,把握极准。“今岁,庄田能收百石米粮,多仰赖两位老人。”管事中官年将耳顺,圆脸细眼,看着就喜气。说话时,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遮掩,很得朱厚照喜欢。“张伴伴,传朕旨意,赏两位老人银五两,绢布十匹,免儿孙三年徭役。管事赏银五两,庄户赐布一匹,米两斗。”“遵旨。”张永躬身行礼,退出房门。管事中官立即磕头,道:“陛下仁慈!”“起来吧。”接下来,朱厚照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商税杂费。庄田不再收取过路费,官府裁撤关卡,往来商人愈多,更有番商带来海外之物。知晓皇庄买得高产耐寒作物,朱厚照立即起了兴趣。“可有栽种?”“回陛下,十月中,皇庄购得此物。欲要栽种需得明岁。且此物稀罕,吕宋商人不懂栽种之法,需向佛郎机人询问。”“东西在哪里,拿给朕看。”“是。”管事中官退到门边,唤来一名长随,匆匆吩咐几句。很快,库房送来一只盒子。盒盖打开,里面躺着几只巴掌长,两三指宽,表皮微黄的块状物。朱厚照看得稀奇,拿起一块,问道:“这个东西能吃?”“回陛下,此物名为甘薯,可煮可烤。奴婢试过,味甘甜,极能饱腹。如吕宋商人所言不假,此物耐旱,且产量不低。”听到能吃,朱厚照立即双眼放光。了解他的人都会晓得,这是想开餐的前兆。张永传旨归来,见天子这样,立即询问管事中官,甘薯可多,能否敬上?“这……”管事中官有些为难。满打满算两口袋,不足一百斤。敬给天子,自然没有问题。伴驾的官员,随行的中官,总不能看着。每人一小块,就得少去一半。“支吾什么?”张永皱眉,有些不耐烦。咱家给你机会表现,怎么不懂得抓住?“不是,张少监,这事是这样……”管事中官道出担心,张永直接斜眼。笨啊,没见过这么笨的!“番商能带来两百斤,就能带来两千斤。只要天子满意,从内库调出金银,别说吕宋人,佛郎机人都会削尖脑袋往来运货。”许以重利,还愁没有种子?管事中官一拍脑袋,“咱家障了,多谢张少监提醒。”“别忙着说好话,快去。”“是!”管事中官退下,朱厚照拿着甘薯,看得稀奇。杨瓒坐在一边,同样双眼放光。 第487章 不求横跨大洋,远航新大陆,拦截欧罗巴海盗总不成问题。为抢夺财富,欧洲君主可以不要脸面,大发劫掠证,使海盗行为变得“合法”。杨瓒不过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主要目的不是金银,而是粮食。当然,前者也是多多益善。得到新航路的海图,寻来足够多的耐寒作物,从根本上夯实明朝根基,回过头来,大可执起刀剪,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咔嚓咔嚓修剪枝叶。他力气不够,底气不足,还有谢状元,顾榜眼,顾同知。实在不成,三位阁老同样可以拉下水。尽管要冒相当风险,比起事后“收益”,当可一博。这些道理,杨瓒想过多次,曾向朱厚照透出大概。没有细讲,只因时机不到。如今甘薯出现,条件成熟,正方便杨御史行动。当夜,御驾驻跸皇庄。朱厚照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牵挂边镇之事,再次失眠。杨瓒责无旁贷,灌下半壶浓茶,开解天子。谈话间,将白日所想揉碎掰开,向天子逐条讲明。配合之前两堂厚黑学,为不定时犯熊的少年天子,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真可如此?”“陛下用过甘薯,以为如何?”“味道不错,可在皇庄种植。”“陛下,据臣所知,那片大陆上的耐旱作物,不只这一种。”“哦?”“先时,佛郎机人仅是口述,并无实据,无法轻易采信。如今甘薯已有,余下的作物,自可加大力度探寻。”“杨先生所言确实有理。”朱厚照点头,道:“军屯不丰,民屯荒废。弘治十八年重行开中法,发百万盐引,也是杯水车薪。如能如圣祖高皇帝年间一般,军屯丰产,何愁边镇不稳。”更重要的是,边镇军粮缓解,即可腾出手来,和六部光禄寺大战三百回合。不必一边发落贪官,一边还要担忧,把人都拍飞,没人给边镇运粮,朝廷运行停摆。“陛下,臣以为,寻粮之事赶早不赶晚,当尽速进行。户部和光禄寺不能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水滴石穿,方为上策。”“恩。”朱厚照再次点头,道:“我听杨先生的。”“陛下圣明!”君臣秉烛夜谈,看架势,是要补回落下的弘文馆讲习。丑事末,仍不见天子有歇息之意。张永在一旁伺候,换过五壶热茶,送过八盘点心。趁着间隙,小心提醒,明日还要赶路,陛下当早些歇息。朱厚照一挥手,道:“无碍,朕不困。”张永不敢再说,心下决定,再备一辆马车。天子说不困,伺候的人却不能大意。万一路上打哈欠,总不能和杨御史挤一辆车。在皇庄盘桓两日,清晨时分,按照计划,天子起驾。朱厚照精神奕奕,坚决不上马车。“朕骑马。”杨瓒哈欠连连,困得睁不开眼。告罪一声,一步三晃,攀上车辕。眼角带着泪花,视线模糊,看人重影。上车时,险些撞到额头。顾鼎扶了一下,方才坐稳。“多谢。”“无需客气。”杨瓒笑意朦胧,唇色樱红。顾鼎心头微跳,连忙晃晃脑袋,下意识后退半步。待车门关上,扫视四周,威胁的眯起双眼。金吾卫目视前方,用行动表示:佥事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也打死不说!伯府护卫挑眉,笑看顾世子,一样表明:佥事放心,卑职回去,定然半点细节不漏,全部禀报伯爷。顾鼎跃身上马,握紧缰绳,心中暗道,此番归京,如二弟来找他较量,是跑还是跑?要不要请调他处,避上一避?北风烈烈,旗帜飘扬。定武卫官兵开道,皇庄管事领众人跪拜恭送。朱厚照挥舞马鞭,当先疾驰而出。顾鼎立即策马跟上。骑兵过处,马蹄溅起碎雪,仿佛腾起一阵白雾。马车中,杨瓒连打两个哈欠,盖上斗篷,靠在车壁,随车厢晃动昏昏欲睡。 第489章 莫非下车时没站稳,在雪里滚过两圈?“回陛下,臣心切,走得快了些。”朱厚照:“……”只是“快”了点?说话间,张永取出三支短香。为吹燃火折子,又费一番功夫。待香上闪烁红光,朱厚照神情立即变得肃穆。双手持香,跪在大雪中,行五拜大礼。“嗣男厚照,敬先祖功业,奉香祭礼!”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很快消失雪中。天子下拜,定武卫官兵举起长矛,用力顿地。金吾卫手持长刀,以刀背拍击壁上护甲,代替立盾。杨瓒和顾鼎跪在朱厚照身后,大雪浸湿衣袍,凉意侵入骨髓。嘴唇隐隐发抖,额头触地,冰冷却又肃然。郑村坝之战,太宗皇帝以少胜多,八万破五十万。后经几番浴血,终登上九五之位。后世人的评论,朱厚照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他而言,太宗皇帝是人生中的一块里程碑。如能行到近前,哪怕摸一摸碑角,都能乐得合不拢嘴,睡不着觉。大战之地,万千英魂埋骨。寒风呼啸,似能听到百年前的战鼓号角。军马-冲-撞-,刀戈相击,雄浑的喊杀声中,万千铁骑奔赴死地,冲锋陷阵,攻破大营。苍凉,豪迈,雄壮。同古人祭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然而,杨瓒明白,自在客栈醒来,他早已置身历史之中,成为岁月画卷中,镌刻不去的一抹剪影。“陛下,风雪渐大,该启程了。”五拜之后,朱厚照站起身。仰望风雪中的牌楼,深深吸一口气,凉意滑入心肺,神情愈发坚毅。“今日,朕在此立誓,必承历代先帝功业,北驱鞑靼,南逐倭贼,拓陆上之土,阔海上之疆,继先祖垂统,中兴大明,创万世基业!”“八荒**,皇天后土,祖宗先灵,俱可为证!”短暂停顿,以顾鼎杨瓒当先,众人再次下拜。这一次,拜的不是牌楼,而是百年战场之前,立下豪迈誓言的少年。“陛下万岁万万岁!”山呼声撕开北风,穿透雪帘,直破天幕。不是身临其境,永远无法体会,这种豪迈激越是如何的振奋人心,又是如何撑起华夏王朝最后的脊梁。“走!”接过缰绳,朱厚照跃身上马。望一眼风雪中的牌楼,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再没有回头。他日再来,必得万民敬仰,携不世之功!旗帜扬起,队伍继续前行。杨瓒登上马车,抱住手炉,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金吾卫依旧被落在最后,看向前方的同袍,想起方才的天子,不只一人面露羞惭。大雪渐停,北风更冷。朱厚照坚持骑马,冻得鼻子通红,依旧不上马车。“朕无碍,张伴伴休要再言。”张永无奈,不敢再劝,只得亲往车厢,取来更厚的斗篷,为朱厚照披上。距京城十里,大雪又至,队伍停下歇息。伯府护卫燃起火堆,定武卫官兵站到风口,为天子挡寒。杨瓒被请下马车,和朱厚照一起烤火。顾鼎站在一侧,正舀起积雪,打算架到火上,忽听朱厚照言:“金吾卫官兵需要-操-练。朕观一路,不提定武卫,连武学生员都比不上。”“陛下,金吾卫之中,多是勋贵功臣子弟。”操-练得狠了,怕会出问题。朱厚照搓搓手,道,“回京之后,朕即刻下旨,凡公侯伯应袭子孙,年满十三,必送武学。”杨瓒眨眨眼,知道定有下文。“三年无所成,递降其爵。学成送考武举,中者重用,屡试不中,听袭爵位而减其禄米。功臣循此例。” 第491章 是否能达成所愿,要看朱厚照的心情。依杨瓒推测,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队伍减慢速度,在距城门两百米处停住。“天子还京!”张永拉长声音,略显尖利。内阁三人为首,文武齐身下拜,万岁之声穿透寒风,萦绕都城上空。“恭敬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声中,朱厚照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三位阁老。先是刘健,再是李东阳,最后是谢迁。“朕年轻,时而行事莽广,失却分寸,累两宫忧心,三位先生劳神,实羞愧不已。”“陛下言重!”三人想过多种可能,也做好腹案,以期从容应对。万没料到,天子刚到京城,就会当面认错。片刻间,都愣了一下。刘健眉头蹙得最深。本以为,天子还要别扭几天,结果竟是这样。是真心悔悟,还是当面作戏,拖延时间,避开群臣直谏?谢迁的目光中,同样带着怀疑。不怪两位阁老多疑,实在是天子的信用度太低。即便认错态度良好,该犯熊时,照样不耽误。这次偷跑出京,下一次,难保不会直接跑到边镇。真是如此,头疼的就不只是京城文武。各镇总兵官都要睡不安枕,生怕天子临时起意,跑到自己的地界溜达。万一遇上鞑靼游骑,自己的官位不保,脑袋都得搬家。李东阳抚过长须,同样有几分不信,却不像刘健谢迁,全然是担心。顺势起身,目光扫过距离五步的杨瓒,双眼微眯,成功让后者打了个寒颤。对视两眼,杨御史果断低头,避开李东阳视线,手指在腿侧蜷紧。看情形,天子安全过关,他却未必。十有-八--九-要到文渊阁喝茶,同李相公一叙。天子给阁老面子,亲自扶起,当面认错。其他官员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叫起,只能跪着。眼睁睁看着天子行过,大红的袍角翻飞,长靴上的龙纹刺目。众人身处冰天雪地,额头却冒出一层薄汗。冷风吹过,激灵灵打个寒颤,心提到嗓子眼。计划在城门前犯言直谏,上演一出好戏的文武,此时都低着头,闭上嘴,抖抖嗦嗦不敢出声。出京几日,天子明显有了变化。威严彰显,不恶而严。行过身前,视线落在发顶,令人脊背生寒,半个字也不敢出口。对群臣表现,朱厚照十分满意。途中歇息时,他不只一次担忧,万一在城门前被群臣找麻烦,该如何应对。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被朝廷官员喷口水,着实没有面子。所谓犯熊,总是要付出代价。但能不付,还是不付的好。见朱厚照苦着脸,杨瓒眼珠子转转,献上一策。中心思想四个字:以眼杀人!绷着脸,盯仇人一样,往死里瞪,不瞪到对方头皮发麻,绝不善罢甘休。这种情况下,不说百分百,十个里有九个要打退堂鼓,不敢轻易捋虎须。“遇他人,可行此计。三位阁老当是例外。”朱厚照如抓救命稻草,为顺利实行,在马背上都不忘苦练。实行起来,效果的确不错。行过兵部和户部官员时,朱厚照刻意停顿五秒。户部尚书韩文还能支撑,安然不动。接替刘大夏,担任兵部尚书的许进,脸色发白,险些顶不住压力,当场晕过去。许尚书年将七旬,身子骨不大好,在雪地里跪着本就遭罪,被天子重点狠瞪,更是难捱。好在朱厚照停留不久,又有李东阳从旁进言,总算抬臂,令众人起身。天子归京,本该有仪仗鼓乐。碍于本次情况特殊,只能一切从简。仪仗仅设锦衣卫,鼓乐设而不做。五成兵马司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扫清街道,搭建人墙,就算了事。进入东城,朱厚照重新上马,对天子车舆弃之不用。“陛下,请登舆。”“朕习惯骑马。”见三位阁老脸色微变,想起杨瓒的叮嘱,朱厚照立即改口:“朕离京数日,两宫定然挂念。今归心似箭,策马更快。”理由牵强,好歹能够接受。天子刚回京,尚未抵达宫城,不想再-激-得对方犯倔,内阁退后半步,默许天子骑马。 第493章 跌落马背的给事中,颤巍巍站起身,看着身前一道鞭痕,倒吸一口凉气,心存余悸。自仁宗朝后,未见哪位君主对臣子动手。怒极惩治,也是发刑部大理寺。最严厉,不过打顿廷杖,关进诏狱。现如今,正德皇帝亲手抽朝臣鞭子,难免让众人想起,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貌似就有这类嗜好。忆起洪武朝多数官员的下场,如何不脊背发凉,双股颤颤。不提众人如何想,朱厚照以最快速度赶到北城,翻身下马,鞭子一甩,令百户带路,噔噔噔跑上城楼。刘健三人到底年纪大了,跟在天子身后,都有些吃力。顾鼎跟得最近,杨瓒……以他的身板,速度还比不上三位相公。蓟州来的三人,都被安置在城楼之内。一人殒命,独在墙内角落。余下两人气息奄奄,勉强灌下两口热水,靠在火盆旁,身上总算有了几丝热气。张永不在身边,朱厚照直接走到墙内,值守的卫军方知天子驾临。两名边军挣扎起身,伤口化开,流出脓水,味道刺鼻。朱厚照半点不在意,不等两人行礼,大步上前,按住一人肩膀。“躺着,太医随后就到。”边军仰头,看着面上犹带稚气的少年,酸楚冲鼻,眼圈立即泛红。世代戍守北疆,和鞑子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却是缺衣少食,粮饷积欠。京城的官老爷们开恩,足额发下,也会被层层盘剥,发到自己手里,三成都不到。弟兄们不是没有抱怨。但是,每遇鞑靼叩边,游骑入侵,仍会用命去拼。为的是什么?万里江山,民族大义,军汉们不懂。他们只晓得,一旦让鞑子过了关口,身后的百姓,方圆数里的村庄,都会化为一片灰烬。喜好讲古的老人,追忆开国盛世的秀才,泼辣的边镇小娘,自幼就在弓箭和马刀下成长的娃娃……自己惜命,他们就得死!面对鞑靼的弯刀,凶悍的拼杀,历年的老军汉也会怕。可是,他们不敢退,也不能退。退了,就是放恶狼进羊圈,边镇必遭生灵涂炭。鞑靼游骑多次扰边,密云卫、潮河所、龙门所接连燃起狼烟。兵报送入京城,内阁商议,户部调拨一批军粮,并从营州、延庆调兵,补充边备。发民夫的请求却被驳了回来。“天寒时节,不发徭役。”对此,总兵官和镇守太监都是无奈。好在调拨的军粮送到,增援的边军陆续抵达,部分边军和贴户可以腾出手来,简单修补被破开的隘口。白羊口所以冰筑墙,边镇皆有闻听。实在没办法,密云卫指挥使下令,用碎石断木堵住缺口,堆雪浇水,结冰为墙。未料想,无奈之中的办法,竟效果非凡。一夜之后,冰层厚达数寸,刀砍上去,仅能留下一道白痕。加上冰面光滑,别说骑兵,步卒架起梯子,也休想轻易攀上墙头。密云卫指挥使大喜,当即下令,卫所地堡边墙,全部堆雪筑冰。龙门所和潮河所得讯,仿效而行。鞑靼游骑再来,面对厚实的冰墙,束手无策,登时傻眼。绕又绕不过去,试着攀爬,立刻被墙后的箭矢-射-成刺猬。几次常识,均以失败告终。蓟州上下都以为,有冰墙保护,应能撑到明年,等到朝廷发粮饷征徭役。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挡住面前恶狼,却防不住身后奸豺!“密云卫布防图为鞑靼所得。寻到薄弱处,以石锤砸开冰墙,千骑冲入。”“指挥使亲自上阵御敌,不想,身边竟埋伏有鞑靼的奸细,不幸遇刺,死不瞑目。”“商人,是运粮的商人!冒称开中换引,运来十车稻谷,都是毒粮霉米……”“吃了这样的米,哪还防备得鞑子!”“两日,只两日,三千人啊……”边军声音沙哑,伴着哽咽,终于伏在地上,痛哭失声。朱厚照红了眼圈,登上城墙的臣工,都是酸楚默然。片刻,朱厚照猛地--抽--出卫军佩刀,大喊道:“朕要杀了他们,朕一定要是杀了他们!”“陛下,当务之急是增兵密云。鞑靼万人叩边,若南下冲破怀柔营州防卫,京师危矣!”天子失去理智,挥刀就要杀人。李东阳清楚,他要杀的,恐怕不只是鞑靼。 第495章 先时随天子出京,来去匆忙,来不及准备。除了几件衣服,并未多带。现以监军身份北上,天寒地冻,随身的东西必要带齐。夹袄斗篷,各种丸药,一样不能少。匕首金尺更要贴身收藏。马长史立在室外,轻声敲门。“杨佥宪,府中有上好伤药,佥宪一并带上,有备无患。”调兵北上,万一遇上鞑靼,文官也要持刀上阵。战场之上,匝地烟尘,介胄之间,险象环生。临军对垒,情况瞬息万变。杨瓒不通武艺,身板也不太结实。擦-碰-到哪里,受伤的可能性相当大。轻伤便罢,万一受了重伤,伯爷见到,怕是吃人的心思都有。“多谢马长史。”“佥宪客气。”伤药分为不同种类,装在木盒瓷瓶里。马长史一一旋开盒盖,打开瓶塞,讲明-功-用。“此为内服,以温水调和,味甚苦。”“这两种外用。”“黑色-药膏,重伤可用。”“白色-药-粉可止血。”“刀伤五日可愈。如是箭伤,需看箭头。鞑靼有骨箭,皮甲可挡。如是铁箭,则要当心。”明朝-禁向草原市铁,不是没有理由。鞑靼凶悍,武器并不十分精良。少数的火器,要么是北元传下,要么是从瓦剌和兀良哈-抢-夺-走-私。弯刀虽然锋利,使用的弓箭却参差不齐。最好的勇士,官至百户以上,方能配全铁器。侦查的游骑,军-事-需要,装备也不算差。平时游牧,战时上阵的壮汉,多数用的还是骨箭。土木堡之后,明军几十万精锐尽丧。凭借地堡城垣,配合犀利武器,才同鞑靼对峙至今,旗鼓相当。随军卫制度日益-糜-烂,朝中地方贪污愈甚,军饷军粮多被克扣,吃空饷成为惯例,卫所兵额渐渐不足,逃户屡见不鲜。无论史书如何评述,正德年间的应州大捷,都是明中叶之后,边军少有的闪光点。自此之后,鞑靼实力渐渐减弱,再不敢大举进犯。北疆难得一段“平静时日”。杨瓒奉旨北上,调兵御敌,遇到的阻力肯定不小。单凭他自己,别说迎战,能不能举起长刀都是问题。当务之急,是寻到可靠帮手,如南下时的王守仁刘瑾。“可惜。”王守仁请命外放,吏部官文已下,年初即将启程。时间紧迫,双屿卫之事同样重要,实在无法同他北上。刘瑾任西厂提督,全身心投入肃-贪-事业,一样腾不出手来。如果顾同知在,事情就好办了。杨瓒叹息一声,摇摇头,收好伤药,送走长史,抓起最后一件夹袄,胡乱-塞-进包袱。算一算时间,顾同知刚抵江南不久。即刻北还,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也无法在十二月底前抵达。与其抱着不可能的念头,不如实际些,从现有的“资源”里寻找。检查一遍包袱,确定没有遗漏,杨瓒直起身,捶捶腰。伯府的护卫,应该带上。北镇抚司不要想,诏狱估计也调不出人手。东厂西厂勉强能划拉一下。南镇抚司……杨瓒顿住,眼睛发亮。“着啊!”赵榆赵佥事,就是现成的人手!锦衣卫不善打仗?完全不成问题!赵佥事出身武将世家,祖辈曾随太宗皇帝靖难,未得功臣铁券,却实打实得天子信任。纪纲倒-台之后,赵氏先祖代行指挥使之责,历代子孙,除非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必把握-权-柄,执掌南镇抚司。赵氏不显山不露水,根基却不亚于朝中勋贵。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家学渊源,就算是纸上谈兵,也比谈都没法谈的强。 第497章 “切于时宜者,当议处以闻。虚言无据,乃至讽刺君上,诽-谤-朝官者,当下有司问罪!”落下最后几笔,杨瓒长舒一口气。放下笔,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原本,他还想过京营操练,边军粮饷,边镇屯田,南京锦衣卫及巡捕官不法等事。如果时间充裕,这份奏疏可达万字。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京营等事,积弊日久,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边军粮饷、边镇屯田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不只文官,更有武将。历史上,刘瑾跌倒,引线就是整顿军屯。这件事轻易不能提,如要摆上台面,必须有拼命的决心。简单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南京锦衣卫和巡捕官不法,在江浙时,杨瓒便手握实据。事情拖到今日,原因各种各样。顾同知南下,杨瓒更不敢冒险。万一某些人狗急跳墙,哭都没地方哭去。左思右想,几番考虑,奏疏止于两则。余下,只等归京之后再做打算。当然,前提是他能回来。揭开灯罩,拨亮火烛,杨瓒重新铺纸誊抄。端正的台阁体,愈发横平竖直。誊抄到最后,不忘留下叮嘱,陛下,北疆不稳,户部和光禄寺之事,万勿急躁。实在有气没处发,大可找言官解闷。御史给事中不掌实权,同钱-粮-军-务关系不大。撕成卷帘门,也不会影响大局。如他奏疏所请,真能抓几个现行,转移部分朝臣的注意力,说不定,户部和兵部的办事效率还会提高。烛光闪烁,焰心-爆--裂,发出-噼-啪-两声。放下笔,杨瓒俯身吹干墨迹,慎重折好,同“举荐”赵榆的奏疏放到一处,待明日递送入宫。诸事妥当,杨瓒抻了个懒腰。唤家人送来热水,洗漱之后,倒在榻上。也不晓得,能不能梦到美人。黑暗中,杨瓒扯了扯嘴角,打个哈欠,酣然入梦。南镇抚司赵榆正翻阅口供,闻校尉来报,杨瓒有-私-信送到,不禁愣了一下。“杨御史?”论理,杨瓒将要北上,托锦衣卫办事,也该往北镇抚司。给他送信,究竟是什么缘故?“带人进来。”来者是伯府护卫,北镇抚司校尉。见到赵榆,抱拳行礼,不多言,当面取出书信。信口未封,赵榆直接展开信纸。看过几行,额际跳动,嘴角微抽,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信件之外,杨御史可有他话?”“杨御史让属下转告佥事,陛下面前,自会禀奏。佥事无需担心,收拾行囊即可。”活了三十多年,遇大小阵仗无数,赵榆首次哑口无言。担心?担心个xx!一个四品佥都御使,遇事找的不是同僚,而是锦衣卫。事情还能更古怪些吗?况且,北镇抚司多少能人,牟斌活脱脱一个边镇军汉,怎么偏偏找上他。“赵佥事,卑职尚要赶往东厂,如佥事没有吩咐,卑职就此告退。”东厂?赵榆单手支着额头,彻底无语。庆平侯府书房内,老侯爷同世子对坐,都捧着一只大碗,手里抓着面饼,大口吃得痛快。侯爵之家,本该锦衣玉食,三餐珍馐。无奈,在北疆几十年,回京之后,习惯仍没法更改。吃过五张大饼,喝下两碗羊汤,老侯爷放下筷子。顾鼎匆匆吃完小半张饼,也不再多用。侯府长史带人取下碗筷,送上热茶。 第499章 顾卿一身大红锦衣,单手扬鞭,俊面含霜。骏马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撕-破-冬日寒风。☆、第130章正德元年十二月,鞑靼南下扰边,密云危急。天子调京卫三千人,以庆平侯世子顾鼎为总兵官,北上御敌。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同为监军,并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司礼监少监谷大用为-监-枪-官,率先驰往兴州后屯卫及营州卫调兵。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同轻车简从的杨瓒一行不同,三千京卫北上,准备粮草伤药,马匹军械,需耗费相当时日。天子心忧-兵-情,催了又催,甚至在早朝上摔了奏疏。“如延误-军-机,尔等同罪!”朱厚照震怒,满朝齐喑。无人敢轻易出声,都是低头垂目,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户部兵部火烧眉毛,从尚书侍郎到司务司业,均是不解衣带,忙得脚打后脑勺。到第三日,兵器备足,甲胄发下,马匹大车凑足数目,唯粮草尚欠三成。朱厚照再次发火,兵部还能应对,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实在无法,只能齐声叫苦。陛下,不是臣不努力,实在是国库空虚,填不足数量。“自弘治十六年,南北府州天灾不断,田亩歉收,税粮年年积欠,赈济灾银稻谷无算。今岁夏粮仅收五成,先时发往边塞近百万石,三日凑齐七成已竭尽所能。欲得全部,需调外府存粮。”“哦?”听完户部诉苦,意外的,朱厚照没有生气。淡淡的扫了户部尚书和光禄寺卿两眼,漠然道:“朕知道了。”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真切。立在左班最前的三位阁老,同时皱紧眉头。天子这般平静,反倒比愤然作色,咄嗟叱咤更使人惊心。整个早朝,朱厚照一改往日作风,既不不发怒也不喷火。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坐在龙椅上,俯视文武两班。闻臣工奏禀,仅是点头摇头,少有出声。事出反常,依天子的性格,绝非轻易妥协之人。户部、兵部、光禄寺官员皆惴惴不安,心怀忐忑。心中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英国公微合双眼,心中发沉,似已预感到,天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今上有太宗皇帝之志,亦有永乐大帝之风。然而,在张懋眼中,这位少年天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气息,更似圣祖高皇帝。张懋没见过朱棣,更没见过朱元璋,但他亲爹是张辅,亲身经历叔侄夺位,靖难之役。战死土木堡之前,张辅亲自教导他九年。从张辅的记忆中,张懋完全可以描绘出开国之威,永乐之盛。也能推测出,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每提起朱棣,张辅都是敬佩难掩。提到朱元璋,敬佩中,则多出藏不住的恐惧。看到朱厚照的变化,群臣多心中忐忑,未知其意。张懋却有九分肯定,龙椅上那位,已经动了杀心。究竟谁会成为第一个刀下鬼?抬起头,仰望丹陛,张懋心中更沉。正德元年,十二月戊申,杨瓒离京第四日,锦衣卫至刑部开具驾帖,和两厂番子倾巢而出,围住数名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家宅。北镇抚司佥事张铭,身穿大红锦衣,手持驾帖,当先闯入光禄寺右少卿家中。少顷,府内传出叱喝之声。等候已久的校尉力士,登时如虎狼扑入,以刀鞘开路。抓来府中管事,很快寻到府中库房。砸开铜锁,抬出数十箱金银。又在正房内寻到暗室,搜出玉器古玩三箱。发髻散乱的光禄寺右少卿,起初还能破口大骂,句句不离鹰犬狂悖。随后,面对堆积在院中的金银,声音哽在喉咙里,瞬间怛然失色,面如死灰。张铭侧行两步,掀开一只木盒,顿时珠光耀眼。“此物出自南疆,应为土官贡品。”拿起一枚-鸽-卵-大的明珠,张铭笑容冰冷,“李少卿,可否解释一下,此物为何在此?”“我……”李少卿喉咙发干,一个“我”字卡在嘴边,半晌,只能垂头不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争辩?府内搜出南疆贡物,便是大罪。轻者罢官,重者流刑。落到锦衣卫手里,怕是命都难保。“佥事,您看!”一名校尉清点银箱,发现箱底暗格,撬开之后,赫然是一幅字帖。展开字帖,苍劲笔锋映入眼帘。再看落款私印,张铭瞳孔微缩。如他没有记错,此物当是江南剿匪所得,理应送入国库。中途经户部光禄寺清点,消失无踪。 第501章 倒霉点,死也死不干脆。厂卫动极快,刑科开出驾帖,当天便抄家拿人。自倭国归来,由兵科调任刑科,升任都给事中的严嵩,见到眼前架势,严格约束诸人,今日轮值,全部呆在部中,不许私下走动,更不许传出任何消息。“如不听劝,本官可保不得你!”刑科上下闭紧嘴巴,直到该下狱的下狱,该提审的提审,京中官员方得知确切消息。先时只知厂卫抓人,不知是哪个倒霉。如今方晓得,又是户部和光禄寺。联系早朝之上,天子的奇怪表现,内阁六部乍然心惊。英国公坐在书房,见儿子归来,简单问了两句,便道:“我等爵位荣华俱为天子所赐。尔只忠心为天子办事,他事自有为父。”“是。”张铭行礼,换上一身公服,再次出府,赶往豹房。牟指挥使忙江南之事,顾同知仍在路上,镇抚司中人手不足,连他都要临时“凑数”。可见天子抓人的决心是何等坚定。而其本意,不过是杀鸡儆猴。想到这里,今日之后,朝中定然会炸开锅。北疆正当危急,天子此举,也不知是福是祸。行出府外,张铭飞身上马。如父亲所言,国公府的荣耀,均系天子。身国公世子,锦衣卫佥事,豹房管事,早成旁人眼中尖刺。与其畏首畏尾,缩手缩脚,不如放开顾忌。做不成顾卿,该比不上顾鼎?今上肖似太宗皇帝,聪明英毅,气充志定。少则一载,多则三年,必可乾纲独断。此时坚定立场,上表忠诚,更能获得圣心。远好过情况明晰再做选择。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虽不中,亦不远。望一眼御赐的国公府匾额,张铭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坚毅。扬鞭驰往豹房,再没有回头。乾清宫得宫外回报,张永立即往御前禀奏。“陛下,人都下了诏狱,牟斌戴义正在提审。”“知道了。”御案后,朱厚照翻开奏疏,头也不抬。看到最后几行字,抿紧嘴唇。知朕如此沉不住气,杨先生怕要失望。可朕忍无可忍!一次两次还能容忍,三次四次实不可能!北疆危急,他知。但是,如为此继续纵容,岂不是让蠹碌蛀虫更肆无忌惮,没了顾忌。“张伴伴。”“奴婢在。”“谷伴伴带回的人,都问出什么?”“回陛下,供词已抄录完毕。计得边官三十一名,有边镇军卫,也有州县官员。行-贿-银两达二十万。例外勾结,借互市和隐秘商路,数次-私-运铁器,得金千余两。”“还有吗?”“陛下,奴婢不敢说。”“说!”“朵颜三卫和女真部落牵涉其中,还有……”“还有什么?休要吞吞吐吐!”“晋王府。”说到这里,张永额头冒汗,马上低头,不敢看朱厚照表情。“晋王府?”朱厚照放下奏疏,声音仿佛从牙缝挤出,“晋王和鞑靼勾结?”“陛下,”张永忙道,“商人买通王府长史,晋王是否知晓,奴婢实不知。”王府长史? 第503章 “无碍。”谢丕道,“有天子手谕,监军牙牌,再有谷公公同行,事情应该不难。”鞑靼侵-扰密云的消息,早传到营州。死咬住不调兵,监军出面,以延误军机问罪,甭管指挥镇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也好。”斟酌片刻,杨瓒点头,同意谢丕计划。出兴州之后,再不见密云卫兵报,连怀柔的快马都未曾遇到。众人心中都生出最坏的念头,只未亲眼见到,无人诉之于口。商议妥当,众人分头行动。千人的队伍,分作两队,顶风冒雪,飞驰往营州两卫。谢丕顾晣臣如何行动,暂且不提。杨瓒抵达营州左屯卫,当日就遇到麻烦。“指挥使病重,无法起身。调兵之事,无指挥使官印,旁人实不敢决断。”看着满面愁色,眼中闪过讥讽的孙同知,杨瓒眉头紧蹙,脸色骤冷。“指挥使何病?赵佥事精通医术,可为指挥使诊治。”赵榆挑眉,他竟不知,自己精通医术?杨瓒面色不改,紧盯拦路之人。“这……恐怕不妥。”“有何不妥?”“指挥使用过汤药,正在休息,实不便打扰。”“哦。”杨瓒眯眼,嘴边掀起一抹笑纹,“何时方便?”“今日必是不行。”孙同知道,“杨佥宪不妨暂留两日,待指挥使病愈,自当调兵。”“两日?”杨瓒盯着孙同知,“你可知密云正陷危急?”“这,”孙同知故作无奈,“本官听到消息,甚感焦急。但奉命戍卫此地,不得擅离,实有心无力。”“甚感焦急?”杨瓒收起笑容,几乎一字一顿,“本官为何觉得,你一点也不急?”“杨佥宪,话可不能乱说!”孙同知冷下表情,“本官出身军户,世代戍卫北疆。父祖皆同鞑子死战,忠心天地可鉴!”杨瓒侧头,嘴角再掀冷笑。“我看未必。”“你说什么?”“尔父祖如何,本官不做评断。但阁下,”杨瓒顿了顿,“不是胆小如鼠,便是数典忘祖之人!”“你!”孙同知怒极,作势要-拔-刀。杨瓒动也不动,早有番子护卫上前,逼退卫所兵卒,夺下孙同知佩刀。“你好大的胆子!”孙同知的品级高于杨瓒,祖上立有战功,同朝中官员多有往来,并未真将杨瓒看在眼里。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说动手就动手。杨瓒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掸掸官袍,先取出金尺,想想,又放了回去。嘡啷一声,拔--出御赐匕首,上前两步,在孙同知眼前比划两下,却没急着下手。“赵佥事。”“佥宪何事?”“从何处下刀比较妥当?”杨瓒问得煞有介事,赵榆摸摸下巴,道:“不知佥宪本意为何,一刀戳死,还是留一口气?”“尚需问话,先戳两刀。”“既如此,从此处下刀最为合宜。”两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而不是用刀扎人。孙同知目龇皆烈,大声道:“我乃朝廷命官,尔等安敢如此?!““为何不敢?”杨瓒转身,看着孙同知,转了转匕首,“天子授命本官,遇事可先斩后奏。”匕首乃御赐之物,戳个百八十刀,甚至当场扎死,照样不犯法。如果嫌匕首不够给力,还有宝剑。总之,总有一款让人满意。“孙同知,”杨瓒靠近半步,“你为何阻拦调兵,本官不深究。本官只问一句,指挥使在何处?”“指挥使病重。”“不见棺材不掉泪!”赵榆冷哼一声,祭出长刀,刀背砍在孙同知肩上。咔嚓一声,一条膀子垂下,孙同知嘶声惨叫。 第505章 才德目光微黯,侧身请杨瓒进门。跨过门槛,杨瓒微顿。前厅弥漫苦涩药味,一桌两椅,墙上一副寒松图,全无任何摆设。走进内室,桌椅床榻都是旧物,样式再普通不过。床-帐是蓝色粗布,墙壁悬挂的宝剑,怕是整座府内最“值钱”的东西。“老爷。”才德告罪一声,先走到榻边,小声唤道,“老爷,天子钦命监军,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杨大人,持虎符来卫中调兵。”才指挥使躺在榻上,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瘦得脱了形。听到才德之言,眼皮动了动,艰难出声:“扶……扶我起来。”才德应诺,小心扶起才指挥使。杨瓒上前两步,拱手揖礼。“下官杨瓒,见过指挥使。”“不必。”靠在榻边,才指挥使颤抖着手指,探往枕下。“取……取出……”才德领会,弯腰自枕下取出一封官文,竟是盖好官印的调兵文书。“营州左屯卫,将兵三千六百一十八人。”咳嗽几声,饮下半盏温水,才指挥使看向杨瓒,说话终于顺畅了些。“可战者,一千零九人。”接过文书,杨瓒一目十行,发现纸页边缘已有破损,显然不是近期书就。“边镇告急,兵报送达,文书便写好。奈何孙连-狭-隘,以-私-怨-误-国,架空于我,坐视边镇危急。”勉强说到这里,才指挥使又开始咳嗽,话开始断断续续。“天子圣明……调兵之数,监军可自注。印信已盖,孙连如要阻拦……”“指挥使放心。”收好文书,杨瓒走近床榻,压低声音,道,“自今之后,营州左屯卫,不会再有孙同知。”此言既出,室内骤然一静。才德嘴唇哆嗦,眼圈泛红。才指挥使瞳孔紧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扣住杨瓒手腕,道:“我有三子,均在卫中。请监军点其北上。”“指挥使,这……”“鞑靼叩边,涂炭边民,我父子食朝廷俸禄,岂能坐视!”才指挥使目光灼灼,脸颊涌起-血-色。“我已老迈,时日无多,不得躬擐甲胄。我儿正值壮年,自当上阵杀敌,北逐贼寇!不敢言建功,只求多杀两个鞑子,多救几个百姓!”“请监军成全!”杨瓒抿紧嘴唇,酸楚豪情一并涌上心头。掌心覆上苍老手背,咬住腮帮,用力点头。“指挥使,下官应下。”“好、好……”心愿了结,才指挥使倒回榻上,合上双眼。气息渐弱,脸上笑容却久久不散。“老爷!”才德颤抖着手,探过鼻息,终没能忍住,伏在榻边痛哭失声。杨瓒退后两步,双手交叠,擎在额前,深深揖礼。门外,赵榆停住脚步,听到室内哭声,单手握紧长刀。半晌,杨瓒手持文书,从室内走出,哑声道:“才指挥使临终遗言,三子随军北上。”赵榆点了点头。回头望一眼内室,光线昏暗,杨瓒喉咙似被堵住。杨土,弘治帝,才指挥。穿越以来,见多生死,仍痛楚难捱。“孙连……”“佥宪写一道手书,即可押其入京。”赵榆道,“交北镇抚司提审,取得口供,今生今世休想翻身。”“本官这就去写。”当日,才指挥使的死讯传遍卫中,孙同知的恶行,亦被锦衣卫张贴内外。 第507章 “我等耽搁半日,密云便危急十分。”杨瓒走到帐边,伸手接住一片鹅毛大的雪花,深吸一口气,只觉凉意顺喉咙滑下,五脏六腑都被冻住。“赵校尉,一切有劳!”赵横抱拳,回身抓起贼首,点齐人数,迎风冒雪,向山下进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时辰后,赵横遣人禀报,前方确有通路,可往北行。“有处峡谷,可容四骑并行。山高谷深,能挡风雪,行军可快数倍。”“山谷?”杨瓒有些迟疑。这种地形可挡风雪,也会遮挡视线。如有埋伏,一千八百人怕会堵在谷中,进退不得,被包了饺子。“佥宪,我等尽查两侧山麓,未见埋伏。”雪深过膝,峡谷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山。四面陡峭悬崖,赵横等夜不收出身,上去都费不小力气,几遇险情。寻常军汉,别说在山顶埋伏,爬到半截就会摔落。鞑靼?更不可能。鞑靼骑兵彪悍,优势却在平原。遇到这样的地形,也得歇菜。“佥宪如不放心,可再遣人探查。”斟酌几许,杨瓒终下令-拔-营。一千八百人的队伍,排成长列,由锦衣卫引路,穿过茫茫雪原,向山谷进发。粮食药品被捆上马车,安排在队伍中间。缴获的稻谷袢袄也被带上。一车是拉,十车也是拉。边军缺衣少粮,蚊子腿再瘦,一样是肉。官银全部留在远处,推倒房屋,以雪掩埋。粮食衣物是必须,金银财宝现下是拖累,可回程再做计较。“佥宪,前方即是山谷!”双屿卫的工匠手艺寻常,制造的单筒望远镜过于粗糙。杨瓒回京后,将图纸献到御前,内府工匠推陈出新,不只改良单筒望远镜,连双筒都造了出来。当然,后者还在摸索改进阶段,只能在内廷“玩赏”。发到杨瓒和赵榆手中的,仍是前者。透过磨成薄片的水晶,杨瓒看到两处耸立高崖,中间一道狭长缝隙,正是锦衣卫寻到的深谷。四下远眺,的确如校尉所言,此处险峻异常。兼有积雪覆盖,不借助工具,除了猴子,估计也只有夜不收才能徒手攀援。“分成三批,逐一行进。”小心无大错。杨瓒本欲当先,被赵榆拦住。“杨佥宪稍慢一步,由本官先行。”虽然遇袭的可能性很小,还是谨慎为上。知赵榆好意,杨瓒谢过。两人上马,相距数米,先后步入谷中。寒风凛冽,刮过耳边,似怪兽咆哮。大雪被峭壁遮挡,朔风却愈发猛烈。盘旋着冲入谷口,像是锋利的刀子。杨瓒握紧缰绳,紧了紧斗篷。行至五十米,发现风力忽然减小。再行百米,竟是只闻风声,不见雪影。山谷内外,活似两个世界。“驾!”探路的卫卒折返,确定前方没有危险,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下令,“速行!”骑兵扬起马鞭,步卒加快脚步,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回响。不到两刻,五百人穿过风口,走到山谷尽头。崖上,赵横举起长旗,用力挥动。第二批卫军进入谷中。一刻钟后,是运粮的大车,最后是三百步卒。 第509章 抓住一名边军,番子嘶哑道:“鞑靼破开磨刀峪,攻下墙子岭,镇守王公公率五百人御敌,已、已战死峪口!”说话间,番子猛然一阵咳嗽,一头栽倒。几点-黑-红-溅在雪上,刺鼻的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边军这才发现,两人身负重伤,背后都-插-着-数只短箭。圆领衫被血浸透,朔风吹过,冻得铁板一样。边军忙将人扶起,手指探到鼻下,发现还有气息,当即大喊:“快禀报副总兵和监军,请李大夫救人!”杨瓒等闻报,忙放下舆图,快步走出帐外。大夫随后赶至,把过两人脉息,脸色凝重,继而摇了摇头。“大夫?”“见过诸位大人。”李大夫起身拱手,面上凝色未消。“这二人伤势如何?”“回大人,伤及内腑,失血太多,又中了毒,能撑到现在殊为不易。”众人脸色立变。“小老儿有几片老参,能留得几息。大人如要问话,需尽快。”李大夫打开药箱,吩咐徒弟端来温水,也不令人将番子扶进帐内,当即开始施为。两名番子服下温水,口含参片。少顷,手指微动,面上恢复几分血色。旋即发出两声咳嗽,喉间发出嗬嗬声,接连醒了过来。见两人睁眼,杨瓒不敢耽搁,立刻开口询问。“磨刀峪为何被破?王公公如何战死?”粗-喘两声,番子挣扎回道:“五日前,王公公得悉鞑靼动向,知晓情况紧急,立即点营中将兵赶往峪口。”番子用力咬着参片,声音沙哑,尽量将话说得清楚。“先时,潮河所、曹家寨接连被鞑靼攻破,指挥战死,巡抚重伤,三千边军不存。磨刀峪再破,则密云危急!”“王公公出兵时,遣快马飞驰怀柔,提醒当地守备警慎。此后,再未有消息传回。”随番子讲述,谢丕顾晣臣的眉心越拧越紧。杨瓒赵榆互看一眼,顿感心惊。才氏兄弟带走的几百人,怕会正面遇上鞑靼。如是游骑,尚能应对。假若是千人骑兵,怕会凶多吉少!赵榆-抽--出腰刀,直接在地上勾画。先以方形刻出怀柔密云,紧接着,是慕田峪、石城匣、冯家堡、白马关、潮河所、密云后卫、曹家寨。最后刀锋一转,直斜向下,重重刻下磨刀峪和墙子岭。舆图渐成,线条简陋,却更为直观。看到被地堡隘口包围的密云怀柔,在场之人均倒吸一口凉气。“这……”如边军-兵-备充实,粮饷不缺,几处地堡卫所便如一柄长刀,互相支应,互为犄角,深扎草原,进可攻退可守。现如今,情势逆转,鞑靼以骑兵分散击破,各地堡营垒皆被敌所占,如一张大口,将密云重重包围,随时随地都可吞噬入腹。“镇虏营兵力不足,为免鞑靼声东击西,断绝后路,王公公只带五百人,五十人持火器,急奔墙子岭,望能抵挡两日,候援军到来。”“哪想到,竟被人以毒计暗算!”说到这里,番子双目-赤-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那些数典忘祖的败类!为了金银,竟不顾百姓死活!将-毒-药-洒入井水,掺入稻麦,趁将兵毒发,无力抵挡之机,打开了峪口!”“王公公带着少数能战之人,拼死守在地堡,可是、可是……”说到这里,番子再也说不下去。另一个番子沙哑接话,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恨意:“那些枉披着人皮的畜生,竟逼着岭口外的百姓提火油,泼在地堡之上,以飞矢放火!”“百姓不从,死在鞑靼刀下近三十人!”“堡中的弟兄先是中毒,又被烟熏,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冲出同鞑子拼命。结果,竟被绊马索绊倒,被马蹄活活踏死!”“被抓来的百姓,一样没能逃脱。”“不是人,他们不是人啊……”番子痛哭,最后的话,几乎是伴着鲜血吼出。杨瓒怒从心起,切齿愤盈。如此恶行,骇人听闻,令人发指!两名番子靠老参撑到现在,近乎油尽灯枯。发出最后悲声,抹去眼泪,挣扎着翻过身,伏地叩首。“望诸位大人为镇守正名,为枉死的五百弟兄报仇!” 第511章 “莫不是传说中的千里镜?”惊讶之后,很快发现望远镜的好处。杨瓒发下的两支,在边军中传过几个来回,镜筒都磨得光滑许多。依谢丕之计,遣人秘密至四周村落,劝百姓避入各卫所营堡。其后封锁水井,刻意散落下了-毒-药的谷物腊肉,仿佛仓促间遗落。朝廷有令,边镇-严-禁-伐木,却不禁止渔猎。北疆边民多会拉弓射箭。论身手,十个里有五六个比得上猎户。家中藏着几只野物,算不上出奇。如果鞑靼不备,吃下有-毒的粮食腊肉,无论是人是马,照样放倒。“马吃了,顶多没力气,吐几口白沫,不会立刻致命。人吃了,痛得肠子打结,没解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李大夫配药时,杨瓒等在帐中旁观。尤其赵榆,对李大夫的药方相当有兴趣。说者不觉如何,依旧云淡风轻,换上一身道袍,堪谓仙风道骨。听者却是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果然,得罪谁也莫要得罪大夫。尤其是医术好,常年在边镇行走的大夫。“雪堡”建成,只需每天泼水,增厚冰层。诸事安排妥当,镇虏营将兵开始日夜操练,严密防备。仅有的一门火炮被推上城头,射-程-如何暂且不论,单看铜铸的炮身,三人合抱的炮口,就足够骇人。到镇虏营之后,谷大用变得异常沉默,不似在朱厚照跟前讨好,每日里早起晚睡,带五十人组成的火铳队,与边军一同操练。太宗皇帝发明排枪法,被运用到极致。五十人分成三队,射击乃至填装-火-药-的速度,都快得惊人。杨瓒看过一次,丝毫不怀疑,如果有足够的边军支持,这支火铳队,百分百会成为鞑靼骑兵的噩梦。“可惜。”无奈的捏了捏额心,杨瓒不由得叹气。营州卫调来的骑兵步卒,战斗力虽然不弱,论战场经验,仍差久战的边军一截。遇上鞑靼,一对一,没有半成把握。按照镇虏营千户之言,三个打一个,才有几分胜算。谢丕和顾晣臣调来的人多,三分之一是贴户,热血有,战斗力更加堪忧。“练,往死了练!”伯府护卫找上营中千户,主动担负练兵之责。“不求力敌,只求遇上鞑靼不会被吓住,能几个缠住一个,不致临阵脱逃。”这不是长他人志气。冷兵器对战,胆量极为重要。新兵上阵,先丧胆气,一个转身逃跑,能带走十个甚至百个。遇到鞑靼骑兵,掉头逃跑,简直是伸出脖子给对方砍。督战队固然严酷,不近人情。但于战时,着实必要。看着边军操练,杨瓒双手拢在袖中,连打两个喷嚏。几人商议的结果,守城为上。事到如今,贸然北上,完全是给鞑靼送菜,坚决不可行。拼尽全力,拖住鞑靼脚步,等京卫抵达,里外夹击,不能大胜,也能让彼此陷入拉锯。双方僵持,占据地利人和,优势的天平自会向明军倾斜。边镇之地,如孙同知自私,确非个例。如才指挥使般忧国忧民,实则更多。只要时间充裕,朝廷决心-抗-敌,杨瓒相信,蓟州之危定然可解。孙同知心胸狭隘,有一点却看得极准。鞑靼叩边,貌似声势极大,实则后力不足。毕竟,草原上不是铁板一块。鞑靼内部声音不同,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瓦剌。稍有不慎,兀良哈都会扑上去咬一口。于瓦剌来说,揍趴鞑靼,方能寻回早年风光,再次称-霸草原。兀良哈纯粹为了利益。献上鞑靼首领人头,说不定,明朝天子一高兴,会在辽东多开互市,开放市货,部落生活定然更加美好。可见,明朝边境不稳,鞑靼未必好到哪里去。同样被群狼环伺。稍现弱势,即会被恶狼扑上,咬下一口血肉。知晓本次带兵的不是小王子,而是别部首领,杨瓒更加确信,只要能撑到援军抵达,胜利必将握在自己手中。又打一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想法确实有些乐观,但情况已经这样,往坏处想,无疑会动摇军心。还不如乐观点,总能怀抱希望。“杨贤弟。”思量间,身后传来声音。杨瓒回头,发现谢丕顾晣臣都是一身皮甲,一人持弯弓,另一人持长剑,正往校场走去。“两位兄长这是?”“练习,切磋。” 第513章 匕首扎入-木-柱,商人脸色发白,滚倒在地,双腿发抖。帐中的鞑靼壮汉则仰头大笑,拍着膝盖,喝几口马-奶-酒,指着商人,好似看猴戏一般。“万户刀法精准!”铁青着脸,商人走出大帐。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回望一眼,眸光阴鸷。几名家人围拢上前,知晓鞑靼的打算,都是面若死灰。“与虎谋皮,同豺狼为伍,数典忘祖,背弃家国,何能善终!”年岁最大的老人苦劝道:“家主,不可一错再错啊!”一错再错?商人用力闭眼,再睁开,满面冷然。“七叔,我已没有回头路。明日,你同九哥先走一步。”话落,不顾众人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开。☆、第133章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场大雪。塑风飞卷,三千京卫击鞭锤镫,星夜兼程,过通州、兴州,沿平谷北上。抵营州中屯卫,卫中指挥使出城相迎。见到三千京卫衣甲鲜明,粮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额满,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经谢状元顾榜眼盘剥,心理素质再好,爱-国-热-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军经过,难免心中忐忑。如果顾鼎顾卿开口要人,给是不给?不给,良心愧疚。给了,卫中只剩妇孺老弱,连-城-外山头的贼匪都挡不住,何言戍卫边防。三人互相见礼,简单寒暄两句,知晓谢丕顾晣臣于数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现已抵达镇虏营,顾氏兄弟没有耽搁,简单补充清水,当即点兵-拔-营,冒雪往北。途中,遇营堡不歇,一路疾驰。至洳河中段,遇数骑快马,皆自镇虏营来。“见过顾总戎!”为首者滚落马背,抱拳行礼,道:“日前,千余贼寇突破磨刀峪,占墙子岭,现围攻镇虏营。赵副总兵亲自指挥,三位监军临城督战。如援军再不至,营堡被破,则密云危急!”验过骑兵腰牌,确认不是鞑靼奸细,顾鼎当即下令,急速行军,务必在傍晚之前赶到镇虏营。“总戎。”听到顾卿的称呼,顾鼎牙酸。就算已经分支,称他一声“兄长”,当真那么难?“何事?”“大军行路,携大批粮草,恐难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锋,单人双马,携半日水粮,驰援镇虏营。两千人轻车简从,加速行军,以为支应。余下运送粮草,随大军之后。”“甚好!”顾鼎点头,道“不若本将……”“总戎身负重责,当在中军。”顾卿坐在马背,与顾鼎平视,抱拳请命,“末将愿为前锋。”嘶——顾鼎再次牙酸。他是总兵官,顾卿是副总兵,的确不假。但他是金吾卫佥事,顾卿是锦衣卫同知,更加不假。品级比他高,却自称末将,比起不叫“兄长”,更让他头皮发麻。果然被坑的次数多了,疑心也随之加重?“既如此,便依顾同知之意。”顾卿领命,当即点出五百骑兵,均单人双马,斥候更是一人三马。卸下累赘之物,仅携兵器和两块硬饼,连水囊都丢在身后。“口渴无碍,沿途有雪。”听到此言,顾鼎不发一语,仰头望天。以边军的条件要求京卫,是否过了点?顾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御敌,自然要按照边镇的规矩。全照京中章程,还打什么仗。“军情十万火急,末将先行一步!”话落,顾同知挥鞭打马。朔风卷过,骏马打个响鼻,扬起前蹄,猛然一跃,跨过地上一截断木,如黑色闪电一般,破开白色雪幕。黑色铠甲,盔缨鲜红,一息千里,片刻只余一道残影。“跟上!”“驾!” 第515章 “贤弟是说?”谢迁看向城下,眉头骤然拧紧。“他们是叛-国之人?”“十有-八-九。”“这……不可能吧?”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点?“为何不可能?”杨瓒侧头,笑意未达眼底,“鞑靼骑兵闯入我境,连下数堡,定对边军怀轻视之意,以为强悍无敌,密云怀柔如探囊取物。这些商人,自然没了用处。”不客气点说,都成鸡肋。在京城时,见过朵颜三卫的朝贡使臣,对草原上的邻居,杨瓒粗略有几分了解。壮汉们最注重实际和现实利益。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评说,全都不在乎。按照惯性思维,这些商人尽过“带路”之责,又被官府抄家,全国通缉,如过街老鼠,纵能活下去,也无法继续行商走私。再无多大用处,留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发挥点余热,做探路的炮-灰。作用不大,浪费边军几支箭矢也是好的。昔日情分?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灭门,走投无路?壮汉们分毫不予理会。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的事,什么交情不交情!这样的事,谢丕顾晣臣不屑,却不是不能“理解”。经杨瓒三言两语,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讽意。“背-国之人,该当如此下场!”如果朝廷不义在先,无辜被官员-欺-压,还情有可原。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后为鞑靼刺探消息,以-毒-粮-坑害边军,私绘布防图,出卖边民百姓,欠下-血-债-累累。事发之后,全族获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脑的怪罪旁人。这还是人?就算是山野-禽-兽,也知感恩。吃着国朝的粮,却一刀刀割下国朝血肉,饲喂恶邻,这不是汉-奸,什么是汉-奸?“放箭!”被言官-攻-讦-鞭-挞-如何?被同僚-弹-劾-叱-骂怎样?被史官录为罔顾人命又如何?双手染血,也当扫除奸贼,清算-血-债!“放箭!”边军得令,再无半分顾忌,纷纷拉开弓弦。锋利的箭矢,闪烁点点寒光。破风声中,箭雨罩下。鞑靼骑兵打个呼哨,立即策马后退。余下人来不及躲避,咄咄声中,接连被钉在雪中。“啊!”“饶命!”“我是明人!”“饶命啊!”血红蔓延,惨叫声接连而起。可惜,叫得再惨,也换不来半点恻隐之心。“再放!”这一次,剪光笼罩遁去的鞑靼。“架-床-弩!”不得不说,蓟州镇守太监是个强人。小小一个镇虏营,竟有两具-床-弩。虽年代久远,弩-身微有残破,但机括未损,上好弓弦,丝毫不妨碍临战破阵。“江浙剿匪时,我曾见过类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推上城头的铜炮,吓人的成分更多。 第517章 伴着轰然巨响,石子碎瓦飞溅,其杀伤力,简直非同一般。“两位兄长大才!”“区区小技,不足挂齿。当不得贤弟夸奖。”谢丕面带浅笑,立在城头,鸾姿凤态,无比潇洒。顾晣臣手按长剑,剑眉星眸,夭矫不群,如苍松挺立。杨瓒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两人半头。默默转过头,和八块腹肌的文官,相当没有共同语言。城头上,三位监军谈笑风生,可谓临战无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赵副总兵指挥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轮一换。紧张数日,抱定死战决心的守军,心情十分复杂。说好的沙场血战呢?预期的拼死抗敌呢?期望戴罪立功的营州卫官员,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长数寸。照目前情势,战死沙场,荫庇儿孙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鞑靼骑兵却是倒了血-霉。计谋不生效,被城头一顿“狂-轰-乱-炸”,胆气丧失,早无攻城之志。万户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层坚冰的营堡没辙。“撤!”按大额勒的计划,攻占密云才是首要。在此耽搁并无益处。既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不妨先退一步,挑软的出气。“如额勒问起,便说斩首五百,烧掉营堡,从容后撤!”“遵命!”面都没见,就灰溜溜走人,实在太丢脸。瞒下实情,谎报“战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头不够,到密云多砍几个就是。可惜,难得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的计策,完全用不上。顾卿率领的五百骑兵,已飞驰赶到。长刀出鞘,骏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刀锋流动寒光,背对夕阳,仿佛残血凝固。“杀!”号角声起,五百人横托长刀,呈锥形直扑前敌。与此同时,城中响起鼓声,营堡门大开。骑兵步卒鱼贯而出,几名青衣文武当先,在鼓号声中,咬上鞑靼骑兵尾部。“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在鞑靼印象里,明-军-并不可怕。然心存死志,弯刀砍下,眼也不眨的边镇文武,着实有些吓人。俗话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凶悍,遇见脖子往刀下伸,就为拉一个垫背的猛人,也会手脚发软。更何况,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那滋味,当真是无可形容的酸爽。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吓跪都有可能。城下鏖战时,顾鼎领两千援军赶到。由于速度太快,刹不住车,甭管骑兵步卒,一股脑的-撞--进战场。鞑靼惊骇万分。步卒冲阵?!如此凶悍的边军,实在少见!京卫想哭。自离京之后,这日子过的,实在是无比刺激。可进都进来了,还能跑吗?为了活命,干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马,挥兵器就砍!两条腿跑过四条腿,还有什么不可能。鞑靼?老子不惧!于是乎,预期的里外夹击,变成三打一。 第519章 顾卿似无所觉,长刀卷刃,随手捞起一杆-长-枪,横扫数骑,煞气愈发惊人。京卫久戍城防,少经惨烈拼杀,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举着长刀圆盾,不由生出怀疑,眼前这位,真是锦衣卫?己方尚且如此,遑论敌手。目睹顾卿一路杀来,鞑靼骑兵毛发皆竖,肝胆俱裂。眨眼间,雪亮的枪头刺到身前,左躲右闪,甚至趴到马背,仍避不开被挑飞的命运。策马疾奔,跑出百米,突然胸前一痛,不及低头,下一秒便飞上半空,坠落雪原。气息将绝,只见一匹黑色战马,如一道闪电,瞬息从身前跃过。马上骑士倒拖长-枪,枪尖划过残雪,擦过硬石,竟有点点火花。生命最后一刻,鞑靼骑兵忘记创痛,眼中仅有黑甲黑马,以及蜿蜒过枪杆,溅在雪上的点点血痕。“驾!”冲出包围圈,多数鞑靼骑兵无心恋战,也不敢再战。身后跟着一尊杀神,不跑等着挨扎?跑!往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现如今,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跑,拼命跑!跑出镇虏营,直奔墙子岭,与后军汇合,冲出磨刀峪,回到草原才能安全。战功,金银,醇酒,美人。此时此刻,都如烟花般散去。再多的好处,也要有命去享。恢复先祖荣光,牧马中原,终究是大梦一场。伯颜小王子部族强悍,怎不见他亲自上阵,到明境一行。偏巧舌如簧,诱-骗-别部大额勒派兵探路。逃跑途中,鞑靼骑兵生出无尽愤恨。不是对明军,也不是对紧追不放的顾卿,而是同在草原牧马,用几句好话两箱银子,就说动大额勒,让自己来做炮灰的小王子!等老子回去,一定要劝说额勒,伯颜不是东西,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早年的也先都多!坚决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谁说明朝边镇和筛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银粮食任搬,美人丝绸任抢?让他来抢抢看!碰到背后那位,全扎成葫芦!跑到中途,有胆大的鞑靼骑兵回头,立刻双眼瞪大,脸色煞白。“还跟着!”三字出口,全体僵硬,头皮发麻。跑出几百米,依旧紧咬不放,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不杀干净不算完?想到可怕的后果,潜力当场催发。鞭子舞出光影,无不拼了老命,倍道疾行。不快不成,落到后边,十成会被挑飞。鞑靼一心逃命,马驰如飞。顾卿拉住缰绳,放慢马速,甩手将长-枪扎在地上,张开长弓。弓弦拉满,仿如圆月。嗖!嗖!嗖!破风声起,三支长箭接连飞出。跑在最后的鞑靼,背部被箭矢-贯-穿,先后落马。趴在雪地,箭尾颤动,身下渐被鲜血染红。伯府护卫陆续赶到,效仿顾卿,纷纷拉开长弓。不是例无虚发,三箭也能留下一名残敌。鞑靼骑兵一个接一个落马,惨叫声不绝于耳。余下再不敢回头,只能批命挥鞭,打马飞奔。这一刻,他们就是被狼群追逐的羚羊,除了逃命,没有第二个选择。甩不开追兵,至少要跑过同袍。领先半个马头,都能救自己一命。追出数里,留下十余具尸体,鞑靼骑兵终于跑出镇虏营地界。墙子岭为鞑靼占据,内有三百骑兵,仅凭几十人,根本无法撼动。要夺回峪口,还需从长计议。不过,随残兵逃回,千余骑兵大败的消息,必将传遍北疆,流入草原。届时,这些鞑靼将面临两个选择,占地堡不走,等边军上门,再经一场血战;亦或见好就收,带着抢劫所得退回草原,保存实力,以图他日。 第521章 万户出不了声,只能转动眼珠。看清杨瓒面容,瞳孔骤然紧缩。又是一个不像人的!他xx的!临死还不让人安生!杨瓒挑眉,这是濒死人该有的眼神?“本官再问一次,死还是活?”万户不语。杨瓒皱眉,忽然一拍手,道:“本官忘了,伤这么重,怕是没法出声。这样,想死,眨一下眼,想活眨两下。”为何要两下?果然活比死艰难?被斩落马下,万户已准备好去见长生天。不料想,血流满地,步卒的大脚在身上踩过,硬是撑到现在,始终没有咽气。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正面死亡的勇气渐渐消散,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面对杨瓒给出的选择,万户艰难的扯动嘴角,眨了两下眼。因力气耗尽,间隔有些长,差点被杨瓒误会,直接让人给他个痛快。“的确想活?是就眨眼。”万户眨眼。“很好。”收起宝剑,双手搭在膝上,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提出任何条件,想必阁下都会点头?”条件?万户愣住。“说起来并不难。”杨瓒微俯身,对上万户双眼,笑得月朗风清。五官俊秀,双眸如露珠清透,半点不染尘埃。“只需仿效朵颜三卫,领部族归降我朝,奉我朝天子为主。”就这么简单?万户十分怀疑。实事求是的讲,这个条件相当不差,甚至是他占便宜。毕竟,对占据互市之利,富得流油的兀良哈,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羡慕得双眼发红。“当然,条件不仅于此。”杨瓒弯起眉眼,活似拐带纯良的黑心商贩,“但也不会更难。只要点了头,随之而来的,可是数之不尽的好处。”万户更加怀疑。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不相信?”杨瓒很有耐心,画出大饼,啖之以利。“想想朵颜三卫,不想过同样的生活?”当然想!“想想看,牛羊成群,金银满屋。丝绸任穿,美酒任饮。亭台豪宅,如花美眷。居中原之地,再不用餐风露宿,也无需亲自牧马放羊。”“只要点头,一切近在眼前。”杨瓒每说一句话,万户的双眼就亮上一分。到最后,青白的脸颊都开始泛红,眼睛眨得飞快。真能如此?“自然。”杨瓒笑得愈发亲切,“吾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佥都御使,天子钦命监军,岂会哄骗于你?”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有顾卿在旁,到北疆走一圈,抓不来伯颜小王子,一两个万户,还不是手到擒来。万户想了想,终于不再挣扎,用力眨眼。甭管有什么条件等着,好处摆在眼前,不答应是傻子。更重要的是,不答应,立即要去见长生天。有生的希望,没人愿意死。“很好。”杨瓒站起身,掸掸袍角,吩咐两句,护卫立即寻来几杆长矛,以粗布绳索捆-绑,制成简陋担架,抬起万户,送回城内。李大夫正在配药,帐篷里还有五六个救回的伤兵。见到来人,得知杨瓒的用意,点头道:“杨佥宪之意,老夫明白。” 第523章 这是不想活了?想死也别带累旁人!消息瞒不住,也压不下。内阁三位都没批蓝,奏疏直接递到天子面前。如通政使所料,看过两行,朱厚照黑了脸,放下米糕,当场掀桌。☆、第135章乾清宫内,仿佛台风过境。立灯歪倒,瓷盏碎裂,奏疏散落一地。一只雕刻青龙出海的笔筒,砸落玉阶,沿着石砖,骨碌碌滚到墙角,磕出两道裂纹,方才停住。朱厚照犹不解气,抓起巴掌大的三足铜鼎,直朝盘龙柱砸去。砰的一声,铜鼎倒载,香灰洒落,瞬息腾起一片烟气。殿中宫人中官,都吓得脸色青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谷大用北上,刘瑾接位,与张永同在御前伺候。平日里,两人互看不顺眼,得空就互别苗头,以眼交锋,出言讥讽,还曾闹到朱厚照跟前。现下,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装起鹌鹑。天子怒成这样,别说斗气,大气都不敢出。听到殿内动静,禁卫同样头皮发麻。明知怒火喷不到自己身上,还是禁不住后颈发凉。圣上离京数日,自皇庄折返,威严更胜往昔。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批六部官员,更显龙威难测。御前伺候的中官宫人,越来越猜不透天子的脾气,更不用说内廷禁卫。唯一能摸准“龙-脉”的,正在北边对敌,想求援,也是鞭长莫及。这个关头,南京又开始闹腾,借孝陵遇闪电生事。奏疏送进宫中,天子大发雷霆,怒火烧起来,一时半刻恐难熄灭。照愤怒程度,不烧死一两个,绝不会干休。不可能?诏狱都快住满了。对比光禄寺和户部官员下场,没有什么不可能。不是北疆战事正急,又有阁老进言,不宜此时发配,恐旁生枝节,甭管事发前是几品官,都要戴-枷-上-镣,流放北疆,戍守边镇,吹风饮雪,和鞑子拼刀。砰!啪嚓!暖阁内连传巨响,殿前巡视的禁卫互相看看,这一回,八成是那对梅瓶?宣德年间的旧物,匠人技艺精湛,价值千银。单是瓶上两幅梅图,就出自大家之手,相当了不得。说砸就砸,可见天子怒到何等地步。啪!又是几声脆响,禁卫不约而同加快脚步。早点巡视完毕,早点换班。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开风口,偏偏赶上寸劲,当真是倒霉。朱厚照砸得起劲,一边砸,一边想着奏疏内容,怒火更炽。孝陵落雷,同他何干?古木被劈,林木被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越想越气,愤气填胸,随手抓起一只砚台,用力掷在地上。残墨飞溅,染-湿-袍角。奏疏摊开散落,几点墨痕,恰好落于其上。“奸-臣欲-擅-权,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觉,反信为贤,而祸乱随之。”“如秦赵高劝二世严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娱君上,俱祸国之始!”“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屡进谗言,勿使亲近儒生,以知尧舜之德,前代兴亡之故。而说以严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天降雷霆,是以为警。”“夫天子不修仁德,亲佞远贤,疏远宗亲,不信朝臣,以赵括之流领兵,纵厂卫外戚掌权,其害深远,其祸久矣!”以上还是指桑骂槐,紧接着,话锋急转,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骂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辞最为激烈。“皇上嗣位以来,天下颙然,治未己兴。”“不近贤臣大儒,而宠幸-阉-寺,亲近奸佞,颠覆典刑。不问法司,滥下锦衣卫,蒙冤者不知凡几。凡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嗟叹。”“太监张永、谷大用、刘瑾、丘聚、高凤翔等蒙蔽左右。” 第525章 张永刘瑾小心瞅一眼,心依旧悬着,很是没底。照理说,怒也发了,人也骂了,最强风力是否已经过去?连爆几句粗口,扔掉奏疏,怒到极点,朱厚照反倒平静下来。遍地断玉碎瓷中,少年天子负手而立,脸凝冰霜。如史都宪当前,九成会举起龙椅,狠狠砸过去。这样颠倒黑白,无能短见之辈,砸死一个少一个!“张伴伴。”“奴婢在。”“今日之事,不可传入朝中。”“是。”张永应诺,扫过殿中,动静是遮不住,但暖阁门关着,伺候的人都有谁,却是一清二楚。回头请戴义帮把手,嘴都捂住,朝中想打听,也问不出个-五-四-三来。“刘伴伴。”“奴婢在。”“拿牌子出宫,宣牟斌觐见。”“奴婢遵旨。”刘瑾躬身,小心退出殿外。天子宣牟斌,不外乎查证抓人。从怒气估算,上疏的南京都察院和科道都要倒霉,倒大霉。日前番子回报,北边押回一个同知,姓孙名连,貌似阻碍调兵,得罪了杨御史,直接送入北镇抚司,连五军都督府都没知会。现如今,北边打了胜仗,这人不开眼,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轻易别想出来。运气好,定下罪名,和刑部死囚一并秋决。倒霉点,和庆云侯世子一样,在诏狱做个长久住户,隔三差五挨一段鞭子,直把牢底坐穿。无论问斩还是坐牢,必要抄家。刘瑾袖着手,转着眼珠,也不晓得,咱家能不能争来这差事。自从“奸-宦-之路”走歪,刘公公对抓-贪-抄-家兴致极高。京城内外,西厂提督的名号,几能止小儿夜啼。江南地方官员,更送出响亮绰号:刘-扒-皮。这样的殊荣,连王岳戴义都没享受过。身为东厂接班人,谷大用想要达到刘瑾的高度,还需努力。换过腰牌,刘瑾只带两名长随,离开乾清宫。没走出多远,就见一个大红身影匆匆赶来。刘瑾难得愣了一下。事可真巧,咱家没出奉天门,牟斌这厮竟自己来了。奇怪归奇怪,想起天子旨意,刘瑾忙快行两步,迎上牟斌。“牟指挥使,咱家有礼。”“刘公公。”牟斌表情严肃,眉间拧处川字,明显有急事。“太原宁夏和南昌接连送回急报,本官欲觐见天子。未知天子可在东暖阁?”“天子正令咱家出宫,宣召指挥使。”“天子宣召?”“正是。”刘瑾道,“指挥使请。”刘瑾转身先行,牟斌二话不说,直接跟上。到东暖阁前,张永正推门走出,见到两人,同样愣了一下。这么快,是在宫门前遇上?“陛下移驾西暖阁。”东暖阁砸得不成样子,瓷瓶玉器,笔架砚台,没一件完好。冷静下来,面对满地-狼-藉,朱厚照很是-肉-疼。经杨御史灌输,熊孩子知晓赚钱不易。即便内库堆满,手里不缺钱,也经不起这般糟蹋。“朕去西暖阁。”砸都砸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眼不见为净。狠狠的咬着硬糖,朱厚照下定决心,今天的损失,必须找补回来。谁蹦跶得最欢,就先找谁!随着刘瑾至西暖阁,牟斌交出佩刀,经通禀入殿。 第527章 称病罢朝,不只玩过一次。这一回,病得实在太巧。京城起风,尚未吹到北疆。镇虏营一役,击败鞑靼千骑,明军同样损失不小。封赏尚未送达,营堡内外已挂起白幡,立起上百新坟。无论边军还是京卫,马革裹尸,战死北疆,依传统,都将埋骨边塞。营堡中没有阴阳生,李大夫代为-焚-烧-祭辞。总兵官以下均臂缠白布,在灵前燃香,焚烧纸钱。“魂兮,归乡——”悠长的调子,穿过朔风,夹杂悲音。营堡将士,无论是否受伤,只要能动,便是请役夫抬,也要到坟前祭拜。一将功成万骨枯。战死英魂,仍碑面向北,以身卫土,以魂守疆。风扯白幡,六出纷飞。祭辞声中,眼前一片白,未知是鹅毛大雪,还是没有燃尽,随风飞散的纸钱。祭礼之后,杨瓒返回营堡。刚跨过门槛,忽然眼前一黑,抓住近旁人的手臂,方才没有跌倒。转过头,一身大红武官服,却不是顾卿。“顾总戎,失礼了。”杨瓒侧身退开半步,脚下没注意,绊到门槛,整个人倾斜,差点砸到顾鼎身上。幸亏顾卿离得不远,反应又快,探手将人扶稳。晃晃脑袋,杨瓒心中苦笑。连续三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果真有些撑不住。顾鼎则倒退两大步,对上顾卿双眼,本能摆出防御架势。大敌当前,弑兄万万不可!正在这时,忽有校尉来报,怀柔快马进营,携紧急军情。“怀柔?”想到领兵增援的才氏兄弟,杨瓒神情微变。南京都察院值房内,戴铣放下笔,吹干墨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经历一番磨难,戴铣整个人都发生变化。闻窗外风声,不由得冷笑。史雍,尔今找死,就怪不得戴某。先时诬陷之仇,也该算一算了。135☆、第136章正德元年,十二月己巳,天子停朝三日。北疆战报抵京,言鞑靼别部额勒亲率三千骑兵,叩开慕田峪,杀边军三百,火烧峪口。其后兵分两路,分袭渤海所及怀柔。“怀柔总兵官亲援渤海所,鏖战两日,负创十余处,力竭不退。镇守太监领火铳兵增援,遇鞑靼设伏,十不存一。渤海指挥及兵备副使领兵突围,死于阵。巡抚都御史困于营堡,烟熏中箭而亡。”“昌平知州接应败军灾民,不慎为箭矢所伤,折返永安城,毒发气绝。”“是役,虏以内贼引路,叩关破隘,占地劫掠,得银布牲畜无算。洗劫十余村,火-焚-黄花镇,杀伤民丁百余。”战报之上,字字染血。送抵通政使司,通政使以下皆默。“营州左屯卫千户才松,百户才杨、才槐率领骑兵两百,步卒五百北上怀柔。仓促应敌,死战螺山,五日不退。”“有螺山猎户山民,忠勇节义,为官兵引路,伏击虏贼。”“怀柔卫学训导不惜性命,诈降,引虏至城下。事觉,刺虏首不得,身死报国。”“巡抚都御史伤重,遗杀敌之言,绝命阵前。”“报送至,镇虏营两千步卒尽出,设防黍谷山,截杀来敌。”“虏贼凶恶,涂炭边镇。将士怀必死之心,以身报国,以命御贼,以魂守疆!”“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奉圣命监军,不负天子,唯以身赴死,报效君上,护卫黎庶,捍卫国土!”“报送至,战未绝。”“驱逐虏寇,臣死不足惜。伏望陛下江山永固,国朝康泰,万民乐安。”最后几行字,力透纸背。台阁体方正,亦藏不住煞意锋锐。 第529章 李东阳和谢迁都松了口气。如果丘聚摇头,他们也没办法。杨瓒有内府造的腰牌,随时可以觐见。朝中文武却没这份优待,阁老也是一样。应下此事,丘聚不唤旁人,亲自带着小黄门,匆匆赶往坤宁宫。既然要卖好,不如彻底些。就算不能让内阁刮目相看,好歹让对方知道,公公也不全是胡搅蛮缠,也会关心社稷安危,疆域安稳。坤宁宫内,李院判为皇后诊过脉,表情稍现缓和。中官送上笔墨,李院判摇摇头,并未开出药方。“禀陛下,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只需注意膳食,少食-热-燥-油-腻,每餐不可过饱。”李院判说得相当委婉。夏皇后健康得很,身体倍棒,吃饭倍香。腹中胎儿也很健康,足月临盆,当可大安。唯一的问题,虽然皇后娘娘严格按照医嘱,用膳忌口,但胃口太好,吃得的确有些多。以李院判的经验,夏皇后当在明年五、六月间临盆,以寻常孕期,肚子似乎有些大。琢磨半晌,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双胎?自圣祖高皇帝至今,皇家从未有过先例。如能知晓夏家情况,便有七成把握。可惜……李院判拽掉几根胡子,到底没将话说出口。月份未到,华佗再世也诊不出来。还是小心看着,备好医案应对。以防事到临头,手忙脚乱。“仅是这样?”坐在榻旁,朱厚照不忌讳旁人,握着夏皇后的手,面带忧心。“朕听说有安胎药,皇后不用?”“回陛下,皇后娘娘康健,无需用药。”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朱厚照点头,表示明白。稳妥起见,李院判提笔,对照脉案,仔细填补注意事项。重点叮嘱,膳食定时,糕点适量。皇后年轻,又可能是双胎,必须注意。“本宫知道了。”夏福坐起身,接过纸,仔细看过,交给贴身宫人。“劳烦院判。”李院判告退,宫人中官退到殿门旁。朱厚照忽然咧嘴,道:“梓童,朕听说,这个月份的孩儿已经会动。”“陛下听谁说的?”夏皇后双眼圆睁,低下头,白玉似的一双手,轻轻覆上腰间,乌发垂落,面颊-丰-盈,肤-白-娇-嫩,愈发显得吹弹可破。“张伴伴说的。”“张……”夏皇后眼睛瞪得更大,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太医也就罢了,中官说这话,能信吗?“刘伴伴也这么说。”盯着夏皇后的肚子,朱厚照道:“梓童察觉没有?朕想-摸-摸-看。”夏皇后无语。仔细想想,好似真有轻动。只不过年纪轻,又是初次怀胎,没能马上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犹豫两秒,到底牵起朱厚照的手,轻轻覆在身上。朱厚照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什么,刹那愣住。“陛下?”“在动!”少年天子兴奋得双颊泛红,“朕的小公主在动!”夏福先是脸颊-晕-红,继而现出几许诧异。公主?“陛下为何说妾怀的是公主?”“朕喜欢。”朱厚照小心移开手,将头贴在夏皇后身前,双眼晶亮,“福儿,为朕生个公主,可好?”“好。”夏福颔首,笑容绽放,如含苞多时,即将盛放的牡丹。“有了公主,福儿再为朕生个皇子。”“好。”“然后再生一个公主。” 第531章 “今以灾异劾南京吏部尚书林翰,户部右侍郎陈金,太常寺卿吕等,国子监祭酒章懋不职,请俱罢黜。”“劾南京工部侍郎叶贽,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史雍不法;南京光禄寺卿胡谅,浙江按察使李善,参政李文安,唐锦舟-侵-克灾银,请移文巡抚官核实其罪,下有司逮问,俱罢官追银,依律惩治!”阁老要收拾一个人,无需亲自动手,自有学生部科官甘为马前卒。六科弹劾,不过是开胃菜。纵能定罪,依律严惩,也不过是罢官去职。戴铣递送的奏疏,才真是要命。其中例举南京六部及三法司种种不法,皆查有实据,尤以都察院为最。不知晓内情者,都会以为戴给谏刚正不阿,身染诬名,历经起伏,愈发嫉恶如仇。唯有戴铣自己清楚,旁人都是幌子,史都宪才是最终目标。经历前事,戴给谏轻易轻易不信同僚。从写好奏疏到递送入京,未经南京衙门,只请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相助。反正要得罪人,不如得罪个遍。将六部三法司一起拉上,人数多了,彼此猜疑牵制,反倒更加安全。就算要报复,也要等风头过去。届时,他是否留在南京,早成未知数。况且,弹劾范围越大,呈至御前,才会更有说服力。不至被他事压下,留在文渊阁落灰。只不过,戴铣万万没有想到,这封奏疏,远比想象中力度更足,掀起的风浪更大。阴差阳错,藩王-安-插-在金陵的钉子,都被-连-根-拔-起。历史上,戴给谏死在刘瑾之手,廷杖之下。这一回,弹劾奏疏递到京城,刘瑾奉天子之命,亲自安排番役南下,护卫戴铣北上。该说是历史惯性,有关联之人总会“走”到一起,还是老天恶作剧,开出这样的玩笑?无论哪一个,弹劾递至御前,天子震怒,风浪骤起。朔风吹至金陵,今岁冬日,将比往年更冷。蓟州杨瓒率领五百人,继续在城头堆雪筑墙,令役夫拆毁城内废屋,削减木桩,在城外地堡布防。黍谷山战况不停传回,才氏兄弟阵亡其二,赵榆谷大用带伤御敌,顾卿顾鼎分领一队骑兵,在鞑靼-侧-翼-骚-扰,意图拖延时间。谢丕顾晣臣几日未眠,领伤兵全力建造投石机,运上城头,预备一场大战。李大夫主动找上杨瓒,令徒弟抬出两箱药-粉。“入师门时,曾立誓救死扶伤。现如今,贼虏肆虐,害我百姓,老夫几次破誓,死后被祖师斥责,亦无悔无憾。”疲累交加,杨瓒双眼布满血丝,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收下药-粉,拱手向李大夫致谢。待师徒几人走下城头,一名力士来报,入城避难的百姓中,发现可疑。“里中村民证实,此人来历不明,且非蓟州口音。标下怀疑,其为鞑靼奸细。”鞑靼奸细?杨瓒用力搓脸,捏了捏额心。“鞑靼万户可醒了?”力士点头。“带他和降兵去认,再来报知本官。”“遵命!”力士退下,杨瓒猛的咳嗽两声,自城头眺望,见远处掀起一片灰雾,心陡然一沉。与此同时,锦衣卫缇骑分三路疾驰,顶风冒雪,日夜兼程。最快者,已抵达太原。为首一名千户,持圣旨入府。待王府设好香案,一众人跪在厅前,方展开黄绢,朗声道:“天子敕,赐晋王食盐岁三十引。”赐给盐引?晋王愣住。本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是赏赐。可赏赐也该有个说法。接过圣旨,确认之后,晋王更是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第137章 圣旨送到,锦衣卫未做停留,当天启程前往大同。捧着突然到手的“赏赐”,晋王未见欣喜,反而心怀忐忑,满脸凝色。待锦衣卫离开,当即关起府门,召长史司属官及幕僚至承运殿。屏退左右,商讨许久,始终无一人能猜出,天子究竟何意。“莫非南边事发?”此言既出,室内骤然寂静。多人面现惶恐,愈发显得气氛凝重。晋王府地处北疆,圣祖高皇帝时,肩负戍卫边塞之责,掌晋地兵事,领上千护卫,权柄不下当时燕王。 第533章 想起离开不久的宁王信使,更是翻肠搅肚,心中忐忑。换成五年前,哪怕是两年前,他都会被说动。如今,半点可能都没有。把柄被天子抓在手中,还有什么可蹦跶?清-君-侧?清个xx!到头来,君侧未清,造-反-的大帽子压下,世人唾弃,祖坟都进不去。想起宁王在江南的动作,晋王不禁叹气。换成早年,朝廷八成会手忙脚乱。现下,就算天子不知应对,内阁站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晋王冷笑。如果没有谢丕,事情还能转圜。拉上阁老的亲儿子,还是最得意那个,不是自己树敌,还能是什么?宁王不笨,可惜在封地日久,目光终有局限。借蓟州危急向朝廷发难,是聪明人该做的?即使能算计成功,也会被百姓戳脊梁骨,到头来,十有八--九被自己坑死。躲在后边不会被发现?想得美!朝廷正等着抓把柄,自己送上前,还想全身而退?承运殿内,王府属官仍在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晋王靠在椅背,单手捏着额际,神情倦怠,颇有几分心灰意懒。无论对大位有没有念想,不管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他终究是圣祖高皇帝子孙。同神京城的少年天子一样姓朱。是不是-清-君-侧,能不能脱开罪名,都是以后的事。鞑靼铁蹄已深入蓟州,假如占据密云,攻破营州,即将威-逼京城。正统之祸,恐将重演。局势危急,不可终日。北-虏-南-侵,身为高皇帝子孙,当真能够坐视?怕他日到了地下,没等阎王审讯,先被祖宗抽上一顿。想到这里,晋王脑中忽然闪过灵光。难不成,宁王选择此时发难,既为“借势”?以为弹劾监军,搅乱朝堂,延迟增援,使鞑靼威逼城下,便可浑水摸鱼?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真是异想天开,更是万民的罪人!议论声不绝,晋王愈发烦躁。猛地握拳,捶在桌上,大声道:“行了!”“王爷?”众人骤惊,不明白王爷为何发火。“此事再议,尔等暂且退下。”“是。”面面相觑之后,属官幕僚陆续起身,行礼退出正殿。“钱长史。”坐在椅上,晋王表情严肃,眉间皱出川痕。叫住王府长史,沉声道:“你且留下,本王有事同你商量。”“是。”钱长史回到原位,待殿门合拢,开口道:“未知王爷有何吩咐?”“蓟州之危,尔观如何?”晋王眉间皱得更深。“难。”钱长史没有犹豫,直接道,“如不能立即增援,恐密云不保,营州将危。”“是啊。”晋王点点头,“营州旦破,京师危急,本王该当如何?”“王爷,”观察晋王表情,钱长史面上闪过疑色,“王爷有意相助?”“的确。”“王爷三思。”“有何可思?”晋王摇头,道,“我知你忧何事。如果没有圣旨,本王尚有退路。圣旨当前,本王再无选择。”把柄被抓在手里,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王爷是说,江南之事,天子已经知晓?”晋王点头。“先时,本王尚有疑惑,想到蓟州,豁然明朗。神京那位明摆着告诉本王,王府缺钱,他知道。”勾结商人走私,一样不会是秘密。“这……”钱长史惊出一身冷汗。 第535章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安。为退鞑靼,他必须要忍!合上奏疏,朱厚照深吸气。不会太久,等援军北上,将鞑靼撵回草原,该算的账,该讨的利息,朕都要一一讨还!天子让步,聪明人自当知机。当日午朝,兵部即上言,再调两千人北上退敌。户部侍郎随后出班,上奏府库米粮尚且充足,可运二十万石。“准奏!”朱厚照等的就是这番话。李阁老同他说,天子出面,逼-迫-两部派人出粮,实乃下策。远不如态度稍缓,先退后半步。凡心系家国者,必知事情急缓,不会在这时为难。真有想不开拖后腿的,再下手处置,更为名正言顺。“一重一轻,两相兼顾,策动人心,实为上上之选。”朱厚照点头,表示明白。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朕懂。甜枣给多大,巴掌扇多响,是不是扇掉几颗牙,都是朕说得算。简单而言,杨先生讲得更为透彻。李东阳无语半晌,背过身,心中思量,待杨御史回京,必要延请过府,做一番恳谈。教导天子的大方向没错,但在细节方面,还需仔细把握。镇虏营站在城头,杨瓒忽感背后一阵发凉。摸摸后颈,颇觉有些奇怪。总觉得,这股凉意非因鞑靼而起。“错觉吗?”杨瓒不敢肯定。正思量时,一名校尉奔上城头,抱拳道:“禀佥宪,黍谷山飞报,千余鞑靼冲过营垒,正往镇虏营驰来。”这么快?杨瓒撑着墙垣,用力咬了咬腮帮,道:“谢郎中和顾司业可曾禀报?”“回佥宪,两位大人正赶制火-雷,言事报佥宪即可。”“是吗?”苦笑一声,难说无奈还是欣慰。得人信赖,自然是好。但重责压下,也非常人可以承受。“黍谷山还有多少人?”“回佥宪,除两支骑兵,步卒不足五百,火铳兵只余三十。”“才千户如何说?”“才千户领兵出战,中飞矢,战死阵中。”杨瓒愣住。才指挥三子全部战死。满门忠烈,竟无一存!“赵佥事率余下步卒暂退,于谷口设下埋伏,杀伤鞑靼三十余人。谷少监突出重围,正往营堡赶来。”“顾总戎领骑兵策援,突遇鞑靼主力,损失惨重,死战方脱。”“顾同知……”说到这里,校尉忽然顿住。杨瓒心头狂跳,升起不好预感。“顾同知怎么了?”“前日,顾同知领兵袭扰鞑靼-右-翼,再无消息传回。”杨瓒未及反应,远处忽传奔雷。号角声中,三千鞑靼冲破黍谷山,逼近镇虏营。雪原之上,骑兵汇成滔滔洪流,破开朔风,汹涌而来。镇虏营孤立边塞,随时可能被吞噬倾覆,摇摇欲坠。面对强敌,冰墙再厚,也将面临破碎。☆、第138章号角声中,鞑靼骑兵开始攻城。别部额勒亲自叩边,所带骑兵,几乎是部落所有力量。“抛石机!” 第537章 顾鼎率主力设防黍谷山,千户以上皆领兵出战。城中仅有两名百户,还是受伤太重,不得随军。形式逼迫,杨瓒几人必须拿起刀剑,指挥守城。“我在此处,顾兄可往北门,杨贤弟……”“我往南门。”“也好。”兵临城下,楚歌四面,间不容缕。三人商议,分配好兵力,投石机和火炮业已架设完毕。谢丕-抽-出腰刀,猛然高举,用力向下一挥。城头起鼓,军汉咬紧后槽牙,点-燃--火-线,合力拉动木杆。轰!第一声,是火炮轰响,铁球滚落,砸入鞑靼营中。轰!轰!轰!接连数声,几架投石机接连摇动,拳头大的火雷漫天飞出。未及落地,即在半空-炸-裂,碎石瓷片飞散,灰黑色的烟雾织成一张大网,瞬息罩下,引得人马嘶鸣。“啊!”“有毒!”“救命!”起初,鞑靼只闪避铁球碎石,躲开瓷片,未将烟雾放在心上。这个疏忽,着实致命。凡被烟雾笼罩,无论骑兵马匹,均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不过两息,骏马嘶鸣几声,当场栽倒。骑士滚落马背,双手扣着喉咙,双眼-暴-睁,嘴里发出嗬嗬声响,明明痛苦已极,偏挣扎着没有咽气。濒死的惨象,比直面死亡更令人恐惧。倒在地上的,不超过百人,目睹惨状的骑兵,无论百夫长还是千夫长,乃至以勇武著称的万户,都瞳孔紧缩,握紧缰绳,心生寒意。“额勒,明人狡诈,火雷里藏着-毒--药!”别部额勒脸色阴沉。看向万户,直让后者倒退两步,心头巨跳。“狡诈如何?城内兵力不足一千,没有援军,支撑不了两日!”大不了停止攻城,只围不打。等耗尽存粮,还不得乖乖投降?知晓额勒的计划,万户一嘴苦味。伯颜的花言巧语,口蜜腹剑,当真是害人!什么明朝皇帝还是个娃娃,满朝文武都是胆小如鼠。什么见识铁骑威风,知晓鞑靼厉害,明廷定不敢应战,必奉上金银珠宝,丝绸美女,粮食牲畜,跪下求和。什么三千铁骑入关,占据密云营州,威-逼-神京,必能号令草原,恢复先祖荣光。完全是红口白牙,画出一张大饼,满口胡说八道!偏额勒不听劝阻,全盘相信。真有这等好事,伯颜为何自己不来,骗取额勒信任,让别部来送死?以为兵临城下,就能逼得明朝投降?早年的也先,何等声威。击败二十万明军,连明朝的皇帝都抓了。结果呢,还不是被杀回草原,差点被仇家半路截杀。说难听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五十年前一场大战,明朝精锐尽丧,瓦剌也没讨到好处。损失太大,势力由盛转衰。也先死后,继任者控制不住归附部落,几次-内-斗,这才给了鞑靼崛起的机会。不然的话,最好的草场都被瓦剌占据,哪里有鞑靼部落南下的机会。现如今,伯颜小王子的实力越来越强,野心昭然若揭。草原上的部落都明白,早晚有一天,伯颜将率部同明朝一战。但在大举进犯之前,首先要摸清-明朝边镇虚实。简言之,送出几个炮灰。聪明的,如阿尔秃厮部,长卜儿孩部,都是远远的躲开,半点往前凑的意思也没有。伯颜找上门,也以各种借口推脱,就是不上套。只有别部额勒,自认有黄金家族血统,梦想恢复先祖荣光,轻易被小王子说动,带着全部兵力到大明送死。最开始,有明朝商人投奔,献计献策,更画出边塞布防图,一切都很顺利。随大军不断深入,情况越来越严峻,战斗越来越艰难。遇到悍不畏死的边军,即使能攻下堡寨,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日前,万户亦卜剌领兵进攻密云,不知何故,中途转道镇虏营,被守军杀得大败,手下一千骑兵,只跑回两百。 第539章 “看清没有?就是那个,灰色皮袍,金腰带。”总旗重重点头。“佥宪放心!”放下千里镜,总旗拉下袢袄,和几名军汉一起光着膀子,背靠弩-架,双臂肌肉隆隆鼓起,齐声大喝:“开!”六人合力,弩--弦-张满。本该闪烁寒光的箭矢,此刻却是-灰-黄一片。很显然,李大夫送出的药粉,被杨御史用到极致。不是数量不足,腰刀长矛都要涂一层。不人道?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强盗杀人放火,踹门抢劫,还同对方人道,不是品格高尚,实是傻到冒烟。“放箭!”“进攻!”两道命令,几乎同时下达。别部额勒性格急躁,见攻城锤迟迟不动,干脆策马扬鞭,亲自上阵。正是这一举动,险险救他一命。弩-箭飞至,大地震动。落在身后的护卫,全被掀飞。一名万户和两名千夫长更加倒霉,直被箭头钉在地面,自腰间断成两截。马匹受惊,急向前奔。鞑靼骑兵被激发凶性,接连下马,不顾箭雨,以人命铺路,硬将攻城锤推到城下。轰!城头震动,几人站立不稳,险些栽下城墙。轰!轰!轰!飞矢中,巨响不绝。城门前,冰墙开始破碎。“快放箭,堵住城门!”千钧一发,几名步卒抱-起-点-燃的火雷,直接朝攻城锤扔去。因火雷太重,没击中目标,反震碎半面冰墙。“放箭!”“倒滚油!”见有鞑靼骑兵开始架长梯,谢丕下令,三面城门同浇热水滚油。这个时候,冰墙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水落中途,即半数冻结。飞溅到鞑靼身上,隔着厚实的皮袍,也伤不到对方分毫。值得庆幸的是,冰层再次结厚,长梯过于简陋,一端架设不住,很快滑落。鞑靼尽数跌落雪中,多数轻伤,仅两人倒霉,被长杆压住,当场气绝。“不许后退!”别部额勒持刀上阵,很能鼓舞士气。攻城锤一下接一下,城门摇摇欲坠。城内兵力不足,来不及堆架木料,几名役夫竟扑到门前,以身堵住缺口。轰!石锤一角穿透门扇,巨大的冲力下,两名役夫当场胸骨碎裂,口吐鲜血。余下之人登时红了眼眶,无一后退,全部压上,一个叠一个,死死抵住城门。即便是死,也要挡住鞑子,不能退一步!“七尺的汉子,没有孬种!”“今日死了,阎王殿前也是英雄!”轰!城门前,鲜血流淌。雪白晶莹,遍成黑红泥泞。城下的鞑靼越来越多,有部分以弓箭对射,掩护他人登梯。箭矢在空中-撞-击,双方各有死伤。 第541章 谢丕镇守的西城门,是鞑靼主攻方向,承受压力最大,死伤最多,几成不存之地,祸迫眉睫。顾晣臣指挥的北城门,以及杨瓒镇守的南城门,同是险象环生,伤亡惨重。未时末,接连有鞑靼登上城头,守军悍不畏死,拼命抵挡。弓箭折断,石块耗尽,伤兵无法继续杀敌,竟不惜性命,抱住鞑靼跃下城墙。以命换命,同归于尽。如斯惨烈,方才挡住最猛烈一次进攻。背靠墙垣,杨瓒手握宝剑,脸色愈发苍白,艰难的喘着-粗-气。胸中像有一只风箱,不停的拉动。每一秒,耳际都似有重锤击下。耳鼓震动,脑中嗡嗡作响。视线模糊,疼痛从胸口蔓延至喉咙,张开嘴,声音异常沙哑,似砂纸相互-摩-擦。“佥宪!”斩杀最后一名鞑靼,顾不得抹去脸上血迹,赵横连忙转身,查看杨瓒状况。“我没事。”艰难吐出三个字,杨瓒摆摆手,示意赵横不必担心。“防备鞑靼要紧。”“弓箭手!”城墙上,明军和鞑靼俱有百人死伤。冰冷的尸体,已是活人的三倍。说了两句话,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刺鼻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只觉一阵阵恶心,侧过头,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靠墙壁支撑,杨瓒勉强站稳,深深吸气,才没有当场软倒。宝剑支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沿剑锋蜿蜒滑落,牵连成数条血线。中途被寒风冻结,凝成一道道抹不去的红痕。杨瓒闭上双眼,用力咬住腮帮,口中尝到淡淡的涩味。猛然举起手,狠狠掐在腿上,疼得直吸冷气,精神到底好了些。“一、二……五……九……”赵横安排众人布防,杨瓒用力搓脸,强打起精神,开始默数人数。从一到五,从五到十,再到十五。戛然而止。十五人。城头只剩十五人!杨瓒咬着嘴唇,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无论如何催眠自己,冰冷的现实,依旧摆在眼前。伯府护卫,东厂番役,边军,营卫,分到南城门,共一百二十三人。半日不到,仅剩十五人!不对。摇摇头,杨瓒扯了扯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不是十五个。加上自己,是十六个。城下的鞑靼,还有两千。只要再发动一轮进攻,这十几人,都将倒在冰冷的边塞,尸骨不存。想到这里,杨瓒竟奇怪的平静下来。摸摸胸口,心跳未见半点变化。习惯了?还是因为,左右都是死,恐惧害怕都变得无用。不如想想,临死之前,如何才能拉上几个垫背。“佥宪,”赵横胳膊上绑着布条,没有药,只为暂时止血,“城头箭矢不足。”杨瓒蹙眉,问道:“还有多少?”“不到五十。”五十吗?杨瓒垂下头,两息之后,视线凝在一处。收起宝剑,离开墙边,几步走到一名倒伏的鞑靼身前。弯腰,单手拽住箭尾,用力拽出。一声轻响,似钝刀划过牛皮。 第543章 难道说,别部当真气数已尽?无心理会万户所想,炫耀过“胜利”,别部额勒高举弯刀,下令所有骑兵出战。“必要拿下此城!”城头被鲜血浸染,冰墙渐成-血-色。悍性完全被-激-起,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发出苍狼一般的吼叫。越来越多的骑兵下马,如蚂蚁般攀上城头。最危急时,李大夫丢开药箱,抓起长刀,带着徒弟加入守城队伍。本该躲在内城的老人,妇人,以及半大孩童,均手持-刀-枪-棍-棒,踩着鲜血,冲上城头。没有武器,捡起几块石砖,同样迎敌。鲜血和死亡令人恐惧,也会激发人的勇气。杨瓒左臂重伤,完全抬不起来。靠在墙上,已无退路。见他身着官服,料定是个大官。一个鞑靼百夫长露出狞笑,高举弯刀,就要砍下。不想,忽被两个半大孩子抱住腰间,动弹不得。“大人快走!”“我和你拼了!”两个孩子,自然不是鞑靼对手。百夫长冷笑,弯刀接连斩落。两个孩子没有放手。即使被弯刀砍中,口中涌出鲜血,四条手臂仍牢牢箍住,似钢钳一般。拼出最后力气,将鞑靼拖出墙外,坠落城下。“不要!”杨瓒猛的扑向前,探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眼眶酸涩,却流不出半滴眼泪。一阵咳嗽,满目尽被染红。城头上,战斗仍在继续,边军和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鞑靼却是越来越多。终于,南城门只剩五个明军。身负重伤,仍拼着最后力量,将杨瓒护在身后。鞑靼逐渐逼近,表情狰狞,双眼-赤-红,似盯着猎物的-恶-狼。要死了吗?正对刀锋,杨瓒表情平静。回想一下,人活几十年,如他一般,能经历两世,实是赚到。只不过,没能完成计划,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实以为恨。没能见到朱厚照成为一代明君,碾压草原,熊到欧洲,没能目睹明军扬帆海上,开拓海疆,更是遗憾。甚者,未能见顾卿最后一面……闭上双眼,杨瓒牵起嘴角。明知无路,终是不甘。天空中,彤云密布。边塞之地,寒风骤起,飞雪迎面,似在为逝去的忠魂悲哭,为将受铁蹄-蹂-躏-的边民哀悼。朔风声中,一阵号角声乍然响起,穿透层云,撕开灰雾。刀停中途,鞑靼表情微变。以为必死的明军,双眼骤然发亮。号角声越来越近,继而是熟悉的战鼓。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一阵紧似一阵,传遍茫茫雪原,震动众人耳鼓。奔雷声中,战马碾压而过。雪亮的刀锋,反射重重雪光。红色袢袄,如林长矛。步卒敲击盾牌,列阵出现,刹那之间,仿佛幻象一般。“援军!”“是援军!”守军开始嘶吼,鞑靼骤然胆寒。鼓声骤急,张铭拉住缰绳,高举长刀,猛然挥落。五百骑兵当先,一千步卒在后,弓兵拉满长弦,嗡鸣声震碎雪幕。“进攻!”号令下,轰隆隆的蹄声压过雪原。 第545章 此次,别部额勒领数千人叩边,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仅有五十人负责守卫。为防他部寻仇,众人离开熟悉的牧场,将营地选在汤河下游,靠近明朝边境,距石城匣不到百里。一边劫掠明朝,一边靠明朝边镇作为保护,简直是莫大讽刺。入夜后,篝火熄灭,牛羊归圈。守卫巡视过营地,确定没有危险,也打着哈欠,陆续返回帐篷。午-夜之后,风雪更冷。寅时初,牧民皆陷入沉睡。营地四周,除北风呼啸,仅有草原深处传来的狼嚎。风雪中,百匹战马靠近营地。马上骑士皆手持弓箭,背负双刀,口中衔枚,无声无息,似融入-夜-幕。战马四蹄裹着粗布,笼头被系紧,借风声掩护,自始至终,没有惊醒牧民。“点火!”顾卿一声令下,骑士挥鞭,战马撒开四蹄,冲进河畔大营。冲锋过程中,骑士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点燃箭头油布,拉开弓弦,瞄准紧挨在一起的帐篷。嗖嗖几声,先后五座帐篷被点燃。火光照亮,羊圈起了-骚-动。有牧民被火光和叫声惊醒,匆忙起身查看。刚刚掀起帐帘,就见两只-火-箭-迎面飞来。“敌-袭!”牧民大骇,当即大叫。夜-黑-风-高,借助火光,视线依旧模糊。只能勉强认出轮廓,压根分辨不出,在营中奔驰放火之人,究竟来自哪个部落。在牧民的认知中,敢深入草原,趁夜偷袭,必定是别部的仇家。根本不会想到,来的竟是明军!按计划,骑士只管放火烧帐,杀死牛羊。牧民如不抵抗,少有见血。遇上持刀的守卫,却不会客气,长刀横过,人头当场飞落。“救火啊!”火光冲天,很快连成一片。牧民接连被惊醒,见到营地惨状,不由得大声喊叫。来不及破冰取水,只能挥锹铲雪,意图压灭火苗。百座帐篷,多数已经起火。牛羊多数被困在火中,仓皇惊叫。几头公羊试图跃过栅栏,却被火光吞噬,空气中,飘散一股焦糊的味道。火势越来越大,完全控制不住。牧民只能舍弃帐篷,先救牛羊。见明军并不杀人,多数牧民都在拼命救火,仅少数强悍妇人和不及车轮高的孩子,拿起弯刀弓箭,试图拦截骑兵去路。“走!”挥鞭扫开拦路之人,顾卿打一声呼哨。百名骑兵立即聚集,如利矢般冲开牧民,驰入茫茫夜色之中。漫天黑云,风助火势,烈焰狂燃。别部营地,浓烟滚滚,彻底陷入一片火海。☆、第140章烈火燎原。熊熊赤焰,照亮整个夜空。跃动的火舌,似要驱散密布彤云,点亮银月繁星。烟气弥漫,随北风飘散。百里外,石城匣敲响铜锣,守备指挥匆忙打起火把,登上城头。举目眺望,均是惊疑不定。“观火起方向,应是汤河?”想起进犯的鞑靼,守备满面凝色。“指挥使,起火处在汤河下游,可要派人查探?”“不可。”指挥使摇头,道,“今岁天寒,连降大雪,日前又有冰雹,已成天灾。夜不收回报,草原遭灾极重,人口牲畜冻馁而死者,不计其数。大火起得过于蹊跷,不得不慎。如是鞑靼使计,诱-我等出塞,趁空虚叩边,卫中疏于防备,恐步潮河所后尘。”“指挥使言之有理。”斟酌两秒,守备点头。两人一番商议,当即下令,城头点燃火把火盆,架起长弓。“加紧巡逻各处关口,凡遇异常,无需回禀,立即放箭!”宁可误杀,不可放过一个鞑靼!“遵令!” 第547章 老巴图趴在地上,费力抬起头,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寻找别部额勒的两个幼子。可惜,再不能如愿。残酷的嚎叫声中,弯刀劈落。沾着血污的人头,滚落到马下,立刻被挑起,鲜血脑浆一并流淌,引起狂猛的凶性,更恐怖的-杀-机。“杀,一个不留!”“嗷——”帽-插-鹰羽的骑士发出嚎叫,舔着刀口血光,如狼入羊群,展开一场-屠-杀。严格来说,阿尔秃厮同别部额勒并非仇敌。多数时间,两部联合对抗伯颜部,在鞑靼各部中相当有话语权。可惜的是,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别部额勒被伯颜小王子说动,带兵进攻明朝,留下部落的老幼妇孺,先遭大火,又遇强敌,只能任人宰割。大火起时,阿尔秃厮牧民正在哈当附近扎营。首领派人探查,发现是别部牧民,且守卫空虚,当即决定,吞掉对方。“老人孩子,上年纪的妇人,全部杀掉!只留年轻女人!帐篷不要,牛羊有多少抢多少!”部落首领亲自带人突袭,决意趁火打劫,抢掠人口,以壮大自身。至于部落结仇,根本不被阿尔秃厮放在心上。别部额勒被伯颜小王子忽悠,脑袋发热,带着部落勇士到明朝送死,必定元气大伤。就算回来,也是残兵败将,说不定半路就被截杀,用不着自己费心。“杀!”阿尔秃厮部的骑士在营地肆虐,遇到老人孩子,立即挥刀。见到年轻的女人,便用套马绳捆住。雪亮刀锋下,别部牧民的咒骂越来越低,哀叫越来越少。火光肆虐,整个营地,渐渐陷入一片死寂。熊熊大火中,拥有黄金家族血,自北元延续至今,强盛一时的千人部落,终归于尘埃,画上休止符。目睹这一幕,明军骑兵未觉半分怜悯。可怜强盗,无异农夫怀蛇。别部牧民凄惨,死在鞑靼刀下的边民又有何辜?他们不会向老幼妇孺举刀,却也不会以德报怨,施以援手。“走!”顾卿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当先疾驰而出。夜-幕--下,隆隆的马蹄声传出很远。阿尔秃厮部的骑士正返回营地,察觉大地震动,谨慎之余,不由得停住脚步。“首领,是西南。”“恩。”阿尔秃厮年及不惑,四方脸膛,脖子粗壮,身躯高大厚实,似小山一般。“回营地。”“首领,不派人去追?这场大火,九成是同这些人有关。”“不追。”听声音,分明是向明朝边境疾驰,追去做什么?如果是草原部落,自有明军收拾。如果不是……阿尔秃厮眯起双眼,心下揣测,什么时候,明朝军队也敢夜探草原,杀-人-放-火了?“走!”事情非同小可。真是明军,自己的部落未必安全。必须趁早-拔-营,进-入-草原深处。直觉告诉他,这股明军不好惹,躲开为妙。天将明,阿尔秃厮骑士满载而归。牧民走出帐篷,看到绑在马后的女人和牛羊,集体发出欢呼。“拔-营,今天就离开哈当!”未及下马,首领便下达命令。部落萨满支着拐杖,站在雪地里。浑浊的双眼扫过,没有发出疑问。牧民们立刻开始拆卸帐篷,驱赶牛羊。别部的女人们被捆-绑双手,徒步行走。反抗最激烈的,双脚也被捆住,和帐篷一起绑上马背,向草原深处进发。同多数鞑靼不同,阿尔秃厮人毛发浓密,眼窝深陷,鼻梁更高,带有明显的高加索人特征。寻其本源,可追溯到忽必烈时期,归附蒙元的色目人。 第549章 “我有几瓶伤药。”勉强套上中衣外袍,杨瓒道,“杯水车薪,好歹能救急。”“多谢佥宪。”杨瓒摇头,自己没法动,只能唤人取来行李,将伤药交给李大夫。“未知谢郎中和顾司业伤情如何?”“谢大人伤了腿,暂不能移动,其他无碍。顾大人,”李大夫顿了顿,道,“老夫用过药,发起高热,需等熬过今夜,再行诊断。”“一切有劳。”支撑着起身,杨瓒拱手揖礼。“佥宪万万不可!”李大夫忙侧身让过。一揖到地,杨瓒直起身,道:“我想探望两位兄长,是否可行?”“无碍。”李大夫道,“童儿为佥宪带路,老夫另去医帐。”“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李大夫颔首,背起药箱离开。由药童引路,杨瓒穿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寻到谢丕顾晣臣所在,掀开帐帘,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立刻迎面扑来。“杨贤弟?”听到动静,谢丕转过头,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创,无法随意移动。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伤愈后,不会影响走路。顾晣臣躺在榻上,额上覆盖布巾,脸颊通红,高热之下,人依旧清醒。意志之坚韧,足令人惊叹。“杨贤弟来得正好,我同顾兄商议,正要遣人去寻你。”谢丕招手,示意杨瓒坐到榻边。短短一段路,吹过冷风,杨瓒又开始咳嗽。不知是疲累还是风寒,不敢靠两人太近,走到离榻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住。“小弟受了风,莫要染给两位兄长,这里便好。”谢丕皱眉。“杨贤弟说的什么话。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顾兄不能动?”无奈,杨瓒只能再近半步。其后,不管谢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小弟站这里就好。”“贤弟坐下。”顾晣臣撑着起身,取下额上布巾。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递回去。“两位兄长正商议何事?”谢丕顾晣臣互看一眼,将药童遣出帐篷,低声道:“一为战报,二为请功。”杨瓒挑眉,事情明摆着,还需商议?“贤弟不明白。”谢丕摇头,道:“此役关系之大,绕不开蓟州总兵。兵部,户部,都督府,边镇总制巡抚,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点,分出功劳。”杨瓒蹙眉。蓟州总兵,怀柔总兵,五名镇守太监,都在阵前战死。杨瓒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时,必为其正名请功。战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将官边军,巡抚州官以及训导文吏,凡于战有功,都不会落下。户部、兵部也可列名。都督府又是怎么回事?“非止于此。”谢丕继续道,“营州、昌平州、延庆州,都不可遗漏。我同顾兄商议,列出名单,与贤弟一并参祥。”接过墨痕未干的几页纸,杨瓒沉默。打仗时,没见几个出面。打赢了,都跳出来摘果子?昌平知州和卫学训导临战不惧,为接应边军,死在鞑靼刀下,当为英魂。延庆和营州上下,除武将调兵,卫卒出战,有文官什么事?名单之上,文官明显多于武将。州县七品列百户之前,死战的边军,凡总旗以下,无一具名。想起老边军嘶哑的吼声,杨瓒垂下双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冻僵。观其神情,谢丕不禁苦笑。“我知贤弟不忿,为兄又岂是甘心。然形势如此,此战之后,你我必要归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辈镇守。”分润战功,实出不得已。巩固边防,戍守边镇,该给的好处必须给。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个如才指挥使一心为国,能少出几个孙同知之流,少拖边军后腿,也是好的。不合理? 第551章 帐中燃着四个火盆,一身棉袍立在其中,少顷便有了汗意。靠西侧一张矮榻,铺着厚实的毛毡,又压着三张皮毯。如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榻上有人。顾氏兄弟均在帐内,却不见赵榆和张铭等的身影。见到李大夫,顾鼎立刻起身,抱拳道:“军汉粗莽,还请见谅。”“总戎莫要这般,草民当不得!”认出顾鼎,李大夫忙回礼。自始至终,顾卿一直没有出声。坐在矮榻边,握着杨瓒手腕,表情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般。“请大夫来,是为是杨御史。”看到兄弟这样,顾鼎眉间皱紧,也是不好受。谁能料到,杨瓒伤重如此。简单道明情况,顾鼎上前两步,拍了拍顾卿的肩膀,示意让开些,容大夫诊脉。万万没料到,顾卿头也没回,声也没出,扣住顾鼎的手腕,向前一抛,直接把顾鼎扔飞出去。砰的一声,顾总戎贴在帐上。画面太“美”,非一般人能够欣赏。帐中校尉倒吸冷气,齐齐低头,坚定表示:标下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看到!李大夫正打开药箱,见此一幕,药瓶没拿稳,直接掉在地上。顾鼎无语。站稳之后,仰望帐顶,默默垂泪。深呼吸,才没有当场-爆-发,来一出兄弟阋墙。好,是他不对。忘记兄弟有这个忌讳,不容人从背后靠近。加上杨御史情况不明,兄弟心烦,以致六亲不认,冷酷无情,逮谁扔谁,可以理解……理解个xx!扔飞顾鼎,顾卿让开位置,没有半点反省之意。李大夫上前,小心揭开皮毯,按上杨瓒手腕。顾鼎擦干眼泪,转过身,大步走到帐边,不顾校尉诧异的目光,猛然挥拳。其势之猛,当能徒手-博-虎,生撕-野-狼。连出数拳,顾总戎依旧气不顺。看什么看?揍不过兄弟,还不许他挥两下空拳?校尉低头,嘴角可疑的-抽-动-两下,到底没敢出声。顾总戎和顾同知,当真是同一个娘生的?看长相,应该是……吧?帐篷内,李大夫凝神诊脉。先右手,再左手,又掀开眼皮,看看舌苔,表情变得很是奇怪。最后,老大夫收回手,拂过长须,沉吟半晌,神情越来越奇怪,甚至对几十年的医术产生怀疑。“大夫?”见他不语,顾卿周身气息更冷。“可要紧?”“啊?”李大夫回过神,看一眼顾同知,再看一眼杨瓒,眉间紧锁,差点揪掉两根胡子。这情况,该怎么说?杨瓒的伤的确重,必须好生调养,才能痊愈。粗心大意,留下病根,几年也养不回来。然在现下,人没有发热,伤势也没有恶化迹象,脉息平稳,气息和缓,为何会“昏迷”不醒?揪掉两根白须,李大夫盯着杨瓒,眼中满是无奈。唯有一个解释,睡着了。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征兆。鞑靼叩边,进犯蓟州,威逼京师。身为监军,杨瓒常备不懈,组织役夫加固城垣,多日不眠。战况激烈时,更不顾凶险,亲身上阵,率领边军杀退数次进攻,坚守城头,不退半步。战后,身负刀伤仍不得歇息。顾晣臣重伤不起,性命一度垂危。谢丕伤在腿上,无法轻易走动,能分担的实在有限。重布营地,安置伤兵,新设布防,诸多善后事宜,均要杨瓒亲为。期间,为夺战功,守军和援军起了几次冲突,也要他来处理。 第553章 放下帐帘,顾同知的发上还带着水汽。盔甲除去,斗篷下仅是夹袄锦袍。“醒了?”几步走到榻边,见到杨瓒窘况,顾卿眼底闪过一丝笑痕。弯腰掀起一层皮毯,回身取来一条布巾,覆上杨瓒额前。“伤口可疼?”“还好。”四肢无力,杨瓒试着坐起身,自然不会成功,只换来一阵头晕眼花。“顾同知,能否帮个忙?”“四郎唤我什么?”顾卿挑眉,黑眸深邃,笑意不染眼底。“同……吔,靖之?”顾卿又掀开一层皮毯,大手撑在杨瓒背上,小心避开伤口,将他扶坐起来。“营中有热汤,四郎可要用些?”不知为何,面对顾卿的笑容,杨瓒忽有些脸红。视线躲闪,只吐出两个字:“劳烦。”顾卿似未在意,将斗篷折起,垫在杨瓒身后。“晋地送来两车伤药,一千五百石稻谷,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伙夫已熬煮羊汤。”说话间,帐帘再次掀起,有校尉提来食盒。盒盖打开,滚烫的热气,夹着胡椒的肉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自然。”话音落下,半勺入口。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姜汤麦饼的确有。羊汤?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同知,这……”“靖之。”口中纠正,手下未停。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眨眼间,汤碗见底。“可还要用些?”杨瓒摇头。刚醒来,胃口并不好。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杨瓒有些恍惚。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靖之。”“恩?”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第555章 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顾卿。复杂看一眼杨瓒,李大夫欲言又止。“李大夫可有话说?”“草民……”李大夫迟疑片刻,正想开口。顾卿忽然侧头,目光冷冰冰,似利箭一般,当即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草民并无他言。只请佥宪按时服药,悉心调养,莫要劳累。”“多谢大夫,瓒必谨记。”杨瓒十分客气。危急之时,李大夫甘冒师门规矩,配制-毒-粉,助守军抗敌,他始终记在心里。无法就此为其请功,也是打定主意,另具一份奏疏,详述过程,回京后呈至御前。不能明着表扬,也当在御前挂号。无论如何,切实的功劳不可抹去。非是杨瓒怕事。实是以朝臣的眼光,阵前用-毒,终非守正之举。哪怕边军十不存一,死伤殆尽,即使城池危如累卵,祸在旦夕,“清风峻节”的士大夫,都会高举朝笏,大声痛斥。“鬼-蜮之道,奸-邪-行径,万不可取!不可表功,实当严惩!”这种情况下,光明正大请功,百分百是在害人。盏茶之后,发已半干。长指在乌丝间穿梭,以簪成髻。杨瓒单手撑颊,反握住搭在肩上的手,无声叹息。不满,不忿,都将化作无奈。正如谢丕拟就的名单,依他本意,三分之二都将划去。但能这么办吗?不能。世情如此,凭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阶层?即便有天子支持,也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四郎?”“我无事。”杨瓒侧过头,笑的有些无奈,“只是有些心烦。”“何事心烦?”“什么事啊……”指尖轻动,滑过白玉般的手背,肌理滑腻,仿佛羊脂。很难想象,这双文人似的手,指腹虎口都长着薄茧,拉弓挥剑,瞬息可夺人性命。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表面?思绪微顿,杨瓒眯起双眼,脑海里迅速闪过一抹灵光,嘴角倏地勾起。或许,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四郎?”“靖之今日不巡营?”“……”这是暗示他该走人?顾卿挑眉,眼神颇有些不善。杨瓒不以为意,扣住顾卿五指,轻吻落在指尖。趁对方愣神,起身走到榻边,取来矮凳上的包袱,换上干净常服。“伤兵安置,战后诸事,都需总戎、同知操劳。”金带系紧,果然宽出两指。插--入匕首,佩好宝剑,收起金尺,杨瓒转过身,戴上官帽。面上依旧带笑,出口的话,让顾卿眉尾挑得更高。“下官尚有事同谢郎中商议,就此……”话没说完,直接被大手扣住后颈。下一秒,唇被堵住。所谓“公事公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两炷香的时间,杨瓒走出军帐。身上披着顾卿的斗篷,脸色微有些潮红。冷风吹过,拍拍双颊,总算冷静下来。难得正经一下,效果完全超于预期。不过,美人的反应值得回味。回京以后,养好身体,不妨多来几次。至于现下,为可持续发展,还是收敛些好。 第557章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世事无奈。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棋局过半,杨瓒掀起帐帘。顾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谢丕盯着盘面,眉头紧锁,似被难住。听到声响,两人同时抬头,见是杨瓒,都笑了起来。“杨贤弟来得正好。”谢丕忙招手,道:“帮为兄看看,这一步该怎么走?”室内点着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解开领口,除下斗篷,杨瓒走到榻边,俯视错落的棋子,绞杀成一片的战局,不禁摇头。“于棋艺一道,小弟实不精通。”“贤弟莫要谦虚。”谢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阁老指点更是难得。这些时日,贤弟的棋艺,总该有几分精进。”“这个嘛——”杨瓒拉长声音,眼珠子转转,单手托着下巴,嘴角微翘,道:“兄长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推辞。就此局而言,胜实难,和局则易。”“哦?”谢丕兴致大起,顾晣臣也坐直了些。“贤弟不妨落子,让为兄一观。”“两位兄长不怪?”“自然不会。”“好。”杨瓒走近半步,眸光微闪,忽然挥袖,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如此,不输不赢,是为和局。”谢丕:“……”顾晣臣:“……”是他们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兄长?”杨瓒侧头,看看谢丕,又看看顾晣臣,请他落子,已经照办,为何这般表情?“贤弟果真大才。”“多谢兄长夸奖。”“……”他是在夸吗?棋子散落,棋局无法继续。谢丕无奈,只得请杨瓒坐下,亲自倒一盏热茶。顾晣臣伤得最重,脸色苍白,已有些精神不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杨瓒没有支吾,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听罢,谢丕顾晣臣互相看看,都现出苦笑。 第559章 先时拼命压抑,今遭一次-爆-发,性情所致,竟在地上抱-团痛哭。不甘,不愿,恼怒,愤恨。对敌的心惊,濒死的绝望,遇生的惊喜,战后的无奈。北方荒原,一场大战,诉说无尽悲凉。朝堂之上,口舌之间,以命换来的一切,都成他人嫁衣。历经两世,面对不公,胸中仍燃起整团烈火。利益得失,可以不做计较。但事关千条人命,以血凝注的功劳,如何就成他人晋身的踏脚石?“贤弟。”谢丕抬起头,按住杨瓒肩膀,掌心用力,泪水挂在脸上,双眼愈发清明。“此一事,只一时!”简简单单六个字,貌似没头没尾,所含深意,唯三人能懂。杨瓒用力点头,扣住谢丕手腕。“我信兄长!”顾晣臣想要抬手,奈何伤口阻碍,胳膊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两位大人,稍慢闲叙。下官行动不便,可否施以援手?”见状,杨瓒谢丕同时大笑。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营兵奇怪一瞥。几位监军这是怎么了?只听说伤到胳膊腿,没听说伤了脑袋啊。笑声中,心结解开,终究释然。彼此默契,坦言立誓,为正德朝三人内阁,打下最坚实根基。据史书记载,正德皇帝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不行仁德,以武力压服蛮夷。仿效太宗皇帝,靡费金银,建造福船,不以友睦,反-侵-犯邻-岛,掠夺海外。杨谢顾内阁,则是助-暴--君挥刀的-刽-子-手,其手段之凶-残,为人之奸-诈,行事之险恶,闻诸邻邦,令人发指。海外之人,闻三人之名,无不惊魂丧胆。当下,几位小阁老尚未登上人生巅峰,反遇人生挫折,不得不向规则妥协。不过,有失有得。一起吞下黄连,品尝苦果,令三人尽释前嫌,“友谊”更为牢固。同谢丕顾晣臣告辞,杨瓒走出医帐,眸如水洗,心神格外清明。用力刮过眼眶,抿紧嘴唇。为大局着想,表面妥协,未必不能从背后扎刀。他没能力,不代表旁人不行。果子摘走,已成定局。能不能捧得住,是否会千百倍的还回来,都是未知数。打起精神,杨瓒叫住一名营卫,询问-监-枪-官-所在。想扎刀子,他不合适,顾同知也不成。为王提督赏识,能和刘瑾打擂台的谷大用,当是最好人选。文不成,武也不成,放公公,咬也能咬下几块肉来。明的不行,来暗的。大路不通,走小路。小路被堵,直接挖地道。他种下的果子,是那么好摘?做梦去吧。☆、第143章帐篷内,谷大用写完奏报,以蜡封好,正遣东厂番子递送回京。杨瓒的到来,着实有些出乎预料。“谷公公正忙?”看到帐内情形,杨瓒浅笑,作势要转身,“本官来得不巧。既如此,谷公公先忙,本官稍后再来。”“且慢。”挥退番子,谷大用连忙站起,将杨瓒拦住。“咱家并无要事,杨佥宪快请留步。”不比刘瑾得杨御史“赏识”,好歹一同伴圣驾出京,又至北疆共御鞑靼,也算交情不浅。真让杨瓒离开,日后传出去,非让西厂那帮孙子笑破肚皮。“本官没打扰公公?”“杨佥宪能来,咱家高兴还来不及,打扰又是从何说起。” 第561章 明知会结-仇,还要找上门,不是傻吗?十有八-九是其他人提出,寻杨御史商量。后者看在往日交情,来给他提个醒。毕竟,中官权力再大,也不能明着干涉朝政。否则就是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天子也保不住。总兵官和监军上报战功,告知谷大用是人情,不告知,谁也寻不出大错。一旦奏疏递上去,死战拼来的功劳,七成都会落在他人头上,朝廷发下赏赐,也会掉进别人口袋。对身边人,朱厚照一向大方。谷大用几番得赏,身家不菲,压根不在乎几两银子,更不会计较户部抠出的三瓜两枣。根本在于,明目张胆的抢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实在不能忍!知道规则,不代表能够接受。杨瓒身在网中,无论前进后退,都被捆得结实,动弹不得。谷大用则不然。站在网外,甭管刀-劈-火-烧,总能放出血来。“杨佥宪,这份名单可曾送出去?”“尚未。”见谷大用面色-阴-沉,几能滴出水来,杨瓒成竹在胸,眼底笑意愈深。“好。”谷大用立刻站起身,就要往中军大帐,和两位总兵官好好计较一番。“谷公公切莫着急。”放下茶盏,杨瓒叫住谷大用,道,“本官还有话说。”怒气冲头,谷大用也只能耐下性子,瓮声道:“杨佥宪请讲。”“谷公公执事东厂,势必清楚,名单中人与京城多有联系。”换句话说,朝中有人。谷大用点头。“如此,名单既定,增删都不可能。”谷大用脸色更黑。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要去找两个总兵官。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的话,他有什么脸面归京,遑论接任东厂!“杨佥宪,事情断不能如此!”不蒸馒头争口气!即使不能更改名单,也得让那些脸大手长的知道,他姓谷的不是软柿子!“谷公公稍安勿躁,暂请附耳过来。”杨瓒笑眯眯招手,谷大用半信半疑,到底向前半步,侧耳细听。“名单定下,为北疆安稳,暂不能更改。但抛开此事,内中之人,却可以这般……”单手附在脸旁,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提点。谷大用先是皱眉,继而松开,最后竟现出几分喜色。想摘果子,可以。拿去多少,必须十倍百倍还回来。借东厂之力,查边镇之事,准保会翻出几桩旧案。但凡涉及军粮兵饷,松懈边备,放虏贼入关,只要罪证确凿,今时功劳越大,他日罪名越重。重-罪-之下,朝中之人必当弃卒保车,先顾自身。届时,接任官员选好,自无需担忧北-疆-震-动,边塞不稳。罪名不够?东厂是做什么的?不怕查不出,只在查出多少。“好!”杨瓒话落,谷大用立刻拊掌。“杨佥宪此计甚好,咱家感激不尽!”“谷公公实在见外。”杨瓒正色道,“为国为民,全仰赖谷公公,该是杨某道谢才对。”谷大用笑着摆手。被利用一回,又有何妨?杨瓒不说,得知内情,他照样要动手。有此计谋,远比蛮干要省心省力。既能在天子跟前得好,又能压刘瑾那厮一头,何乐不为?需知能被杨御史这般利用,绝对是青云直上,通往成功的捷径。换成旁人,想被利用都不可得。事到如今,谷大用反“感激”抢功之人。 第563章 此言一出,帐中几人都是脸色奇怪,嘴角扭曲。镇虏营中,谁不晓得,杨御史平易近人。挽起袖子铲雪,抄起长剑御敌。寻常兵卒都没见他打过-官-腔。这样横眉立目,严声喝问,实在少有。这几个青袍的文官,鼻孔朝天,自以为清高。遇到兵卒,蔑视之意不加遮掩,见有伤兵抬过,竟以袖掩鼻,当真面目可憎。能被杨瓒收拾一顿,必能大快人心。众人等着看好戏,唯有顾卿,视线扫过两人脚下,嘴角闪过一丝笑纹。“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见过大人。”品级摆在面前,刘御史不得不低头。“监察御史?”杨瓒负手,任由对方弯腰,半点没有还礼的意思,“外放何道?”“回大人,广东。”“广东?”杨瓒笑了,广东好啊。“本官闻知,当地有文武簠簋不修,受赇枉法。更有地方衙门贪墨成风,酷吏盘剥害民,你可知晓?”“回大人,下官知晓,亦曾上疏朝廷,严查不法之人。”说到这里,刘庆猛地抬头,直视杨瓒,一字一句道:“下官受圣人教化,食朝廷俸禄,负监察之责。遇不法之人,无论品级,不论出身,必追查到底,俱列罪状,上达天听!”“恩。”杨瓒点头,似未听出弦外之音,赞同道,“尔能持身守正,嫉恶如仇,甚好。”“佥宪过奖。”“不过,”杨瓒话锋一转,“不敬御赐之物,冒犯上官,以尔之见,当如何论处?”刘庆愕然,看向杨瓒,嘴巴开合,难以出声。翻脸速度,竟如此之快?“怎么,刘柱史不知道?”杨瓒好整以暇,等着回答。刘庆自认胸有千机,事实当前也无可争辩。遇上官未行礼,确不应该。不敬御赐之物,却是从何说起?杨瓒笑了,示意刘庆低头。大红色的剑穗,半截躺在雪上,半截被刘御史踩在脚下。再看杨瓒腰间,剑柄之上,只余拇指长的断绳,空荡荡随风飘动。刘庆脸色变了。杨瓒叹息一声,极是惋惜的拂过剑柄。“此剑乃天子所赐。”翻译过来,甭管剑穗是不是后来绑上,如此大咧咧踩在脚下,当真好吗?刘御史脸色青白,嘴唇颤抖。杨瓒不禁摇头,所以说,走路看天,鼻孔观人,当真不可取。十几双眼睛看着,刘御史无从抵赖。严格按照律令,就地摘去乌纱,除去官袍,打上十杖二十杖都是轻的。最后,是杨瓒念及同僚情谊,不追究前时-冒-犯,宽容大度,放对方一马。刘庆表情扭曲,仍要拱手感谢,自请面京城而跪,五拜叩首,并上疏自陈过失。“国朝之法,庙堂之规,不可轻废!下官身为御史,更不可违背,必当严守法度,以身作则!”“刘柱史实乃正直之人,本官佩服。”“杨佥宪过奖。”五拜之后,刘庆一身狼狈,灰溜溜离开。纵然咬牙,也不敢再置一词,唯恐被杨瓒坑害。三人走远,中军大帐忽传一阵大笑。杨瓒转过头,目光扫过,险些晃花眼。不得不感叹,文官看脸,武官养眼,着实是美好。大笑之后,张总戎重现愁容。杨瓒先是不解,待看过敕令内容,不由得眉间蹙紧。许别部内附。休战停兵。以护卫送别部额勒进京。仅这三条,足以让浴血拼杀的边军心冷。京城内 第565章 丘聚点头,笑道:“李院判医术高超,遇事精细,咱家自然放心。”见李院判知机,丘聚转转眼珠,干脆再卖个好。“月初,赵院使告老乞致仕。论医术比资历,李院判之外,谁可接任?”“多谢公公提点!”“不必。”丘聚笑呵呵摇头,“咱家只一句话,忠心为天子办事,当为根本。”李院判颔首,心下愈发明白。脉案该如何写,药方该怎么开,都已有了计较。两人没有多言,同时加快脚步,往乾清宫赶去。翌日,天子称病免朝。有太医院脉案及院判为证,猜到是装病,群臣也只能干瞪眼。虽未至奉天殿,免去早朝,天子依旧“勤政”,圣旨照样颁发。当日,张永丘聚高凤翔便高举黄绢,至文渊阁及六部宣读。“赐朝鲜国正德二年大统历十本,以户科给事中王忠为使,往宣示天恩。”正德元年尚有百本,隔年缩减九成。朝鲜君臣知道好歹,必当装满粮食药材,赶在正月前至神京朝贡。担忧军粮药材?粮食不缺,药材送上,户部光禄寺少贪点,军饷也能凑齐。倭国,南疆,乌斯藏均照行此例。蚊子腿再瘦也是肉。甭管多少,总之,大统历送去,使臣当面,朝贡的队伍必须拉起来!“谕礼部兵部,今后四夷使臣朝贡,凡筵宴饮食俱应从简。沿途驿站廪饩缩减旧例,菜蔬鱼肉市银。以副朕怀仁朴素之意。”翻译过来,使臣来京,路上吃喝自己解决。想大鱼大肉,必须花钱!到京之后,接待宴会全部取消,住宿规格由豪华套房降为标准间。非是条件限制,大通铺都会出现在圣旨上。宣读完圣旨,张永几人不话,金银一概不接,冷着脸,袖子一甩,转身回宫。鞑靼内附?何时护送别部额勒进京?天子未有示下,咱家如何知晓。“宦官不参政。”狠狠盯着兵部官员,高凤翔声音骤冷,“侍郎大人和咱家有什么仇怨,要这般害咱家?”消息没打听到,反而得罪天子近侍。兵部右侍郎归家,辗转反侧,一夜没能睡好。惊疑之下,竟是大病不起,只能告假。朱厚照得知消息,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冷哼。上朝也是憋闷,干脆停朝,免得受气。咔嚓几声,拳头大的苹果只剩果核。净过手,朱厚照站起身,道:“朕去坤宁宫。”拖上几日,等杨先生那边处理妥当,再上朝。届时,左右两班一起蹦跶,也是无用。正德二年,闰正月甲戌,天子罢朝。同月,朔北之地,上请内附的别部附庸已达千人。天子不上朝,群臣再心急,也无法替天子下达敕令。蓟州之地总算安生两天,留给杨瓒的时间更为充裕。这夜,顾卿巡城归来,帐中火烛未灭。杨瓒一身锦服,裹着两件斗篷,正在等他。“风寒雪冷,四郎为何不歇?”“我有事同你商量。”“何事?”解下绣春刀,顾卿走到火盆边,待双手有了热意,才坐到榻上,将杨瓒揽到怀中。“关于别部。”顺势斜倒,用斗篷裹住两人,杨瓒抬起下颌,凑近顾卿耳边,道:“朝廷下旨许其内附,然豺狼之辈必无忠肝。赤诚相对,以仁德优抚,恐被反咬。”“恩。”靠在榻上,顾卿半合双眼,“圣旨已下。”“别部仍在隘口之外。”杨瓒撑起身,直对顾卿双眸,道:“一日未入关口,便存一日变故。”顾卿挑眉,黑眸深邃,似能将灵魂吸入。“四郎有计?”杨瓒抿紧嘴唇,被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方低声道:“有。” 第567章 “想得荣华富贵,总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阁下理当明白。”万户不语,看着杨瓒,活似在看一个魔-鬼。“带下去。”校尉按住万户肩膀,杨瓒微扬起下巴,笑道:“完成这两件事,才算递出投名状。本官自会上疏朝廷,许你官职。亦卜剌部可比照朵颜三卫,世代居于中原。于你,更可得朝廷封赏,食天子俸禄。”万户垂下头,胳膊被松开,没有任何反抗。抓起匕首,深深看杨瓒一眼,离开军帐。“佥宪,此人未必可信。恐趁机脱逃。”“我知。”杨瓒走到帐边,扫一眼面皮青白的商人,吩咐道,“请李大夫来一趟,务必带上药箱。”“是!”校尉离去,商人被带进帐中。少顷,李大夫行至,掀起帐帘,看到跪在地上的背影,白眉紧锁,表情骤现冰冷。“李大夫。”杨瓒侧首,问道,“城头所用的药粉,可还有?”“有。”李大夫放下药箱,认出地上即是-叛-国-行商,恨不能举起药箱,砸他个脑袋开花。“如制成千张麦饼,百桶羊汤,是否够用?”“不够。但营中有药材,草民可立即配制。”“甚好。”杨瓒点头,道,“无需致死,只需腹痛无力即可。”李大夫点头,扫过地上商人,抓紧一只瓷瓶,当真想掰开嘴,一口灌下去。肠-穿-肚-烂,痛苦而死,还算便宜他!猜到李大夫的心思,杨瓒没有阻拦,只轻言两句,换成慢性-毒-药,当场灌下。“此毒可解。”杨瓒抛着瓷瓶,“如能办成一事,本官自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如果杨瓒说放他走,商人根本不会相信。换成这个条件,明显更有“诚意”。钱财尽去,亲族惨死,又服下-毒-药,报仇之意仍存,却是有心无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没有勇气-自-尽,只能答应对方条件。商人垂着头,很快被拖走。李大夫告辞离开,帐中重新恢复宁静。正德二年,闰正月己亥夜半时分,关押鞑靼的营帐忽起一阵-骚--动。守卫查看,发现万户亦卜剌同别部额勒生出口角,一怒之下,竟当着数人将其杀死。杀人匕首从何而来,无从终究。别部额勒被扎三十多刀,脖子被扎出两个窟窿,死得不能再死,却是不争的事实。杀人之后,亦卜剌-暴-起,抢夺守卫兵器,领八十人抢夺战马,冲破看守,一路“杀”出营门。彼时,城外鞑靼过墙子岭不久,用过麦饼羊汤,将昏沉入睡。闻听嘈杂声音,连忙起身。不等查看,忽感腹痛如绞。脸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前滚落,倒在地上,蜷缩四肢,再不能起身。先时送麦饼羊汤,城门未能关严。万户亦卜剌抓住机会,撞-开门扇,八十骑鱼贯而出,没有绕路,直扑牧民营地。中毒的牧民,多数无法抵抗。按照预定计划,骑兵如狼入羊群,冲击砍杀,放火烧帐。中途却突然调头,直冲隘口,欲破边军北归。站在城头,杨瓒举着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箭。”如果亦卜剌不走,还要费一番周折。自作聪明,以为可趁机逃脱,正好省去麻烦。黑夜中,边塞地堡如盘踞在荒原上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箭雨飞落,骑兵战马接连倒下。万户这才明白,从一开始,杨瓒就没想留他性命。按照杨佥宪的计划,八十匹战马,几名叛国奸商扮成的边军,换来这个结果,倒也不亏。最后一人倒下,营门大开。徐姓商人同数名力士牵着骡马,赶着大车,走在牧民营地中。抬起尚有气息的妇人,搜寻帐中铁器,移开栅栏,驱赶百余牛羊,趁夜离开隘口,北往汤河,寻找阿尔秃厮部。血腥味随风飘散,喊杀声再不可闻。杨瓒转身,看向同在城头的谢丕,道:“谢兄,今日战报可与请功奏疏一并送出。”“鞑靼万户亦卜剌仇杀别部额勒,纠集-贼-虏,趁夜袭守卫,破营而走。” 第569章 穿着新袄的童子,三五成群,头上戴着闹嚷嚷,手里攥着两三铜板,寻到正月里做生意的小贩,买一支糖葫芦,一张肉饼,或两个白胖的包子,都能高兴整日。欢乐的气氛渲染,东城长街两侧,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元月十五刚过不久,灯市散去,许多制灯的商人依旧留在京中,借着喜庆,兜售精巧的琉璃灯,走马灯以及五颜六色的奇巧玩意。彩灯多为大户人家买去,挂在室内,也能照亮玩赏。边角料制成的生肖、木簪、头饰,多为寻常妇人孩童买走。赚不了大钱,也能得三五个铜板。有心提价,奈何摊位一摆就是三五个,又非金银铜料,独卖个奇巧,能回本已是意外之喜。贪心太过,怕是一样都卖不出去。朱厚照“养病”期间,带着几个伴当,两次偷溜出宫。彩灯太大,目标明显,委实带不回,小样的物件倒是没少买。凑齐十二生肖,几支琉璃簪,送去坤宁宫。买到三座木料雕刻的小灯,几只香木雕的镯子,亲自送到两宫,言是他和皇后的孝敬。两宫甚喜,非但没有追究天子私自出宫,张太后还令人开私库,抬出两只箱子,一只送到乾清宫,一只送到坤宁宫,当是为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一时间,内宫气氛分外-和-谐。等到小皇子小公主降生,必当更加和睦。至于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暂时被选择性遗忘。天子没兴趣,两宫也不会提。帝后恩爱,实为好事。偏宠妃嫔,将皇后丢到一边,才会让两宫忧心。比起朱厚照,群臣的日子就比较难熬。大年三十不休,正月初一不歇,遇到边塞急报,哪怕正用膳,也必须筷子放下,急匆匆赶往衙门。因鞑靼叩边,整整一月,忙得脚不沾地。待边军取胜,鞑靼请求内附,天子也顺应群意,下旨盖印,变故又生。少年皇帝气不顺,直接撂挑子,罢朝。天子不上殿,却是连发敕令。京城文武一边至衙门点卯,一边还要加班加点,接待番邦朝贡队伍,处理四夷送来的贡品。这个关头,蓟州战报又至。别部额勒被万户仇杀,乞内附的鞑靼部落包-藏-祸-心,意图里应外合,再破边塞。幸为边军识破,未能得逞。边军一战斩首八百,得牛羊兵器无算。战报送到,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员,当即出了一身冷汗。递送兵部,尚书侍郎差点没打摆子。送到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对坐半日,各有思量,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怀疑有隐情,却不好盘根问底。全因随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请功奏疏。蓟州文武,边镇将领,临近州府俱有官员列名。真要查,牵连绝对不小。查不出尚且好办。查出问题,阁老都要头疼。“这一个个,真不能省心!”刘健难得抱怨,李东阳捻须沉思,谢迁的立场最为坚定。谢丕在蓟州,请功奏疏为他所写,内容必须为真!沉默良久,不管是否有怀疑,战报奏疏都要递送御前。可惜的是,天子不上朝,隔着宫门,无法知晓对此事的反应。未料想,奏疏呈送隔日,朱厚照忽然痊愈。令中官至有司传口谕,升殿早朝。不等群臣品出滋味,少年天子当殿下旨,重赏有功之臣。“兵为邦捍,文为国章。”“奏疏所列之文武,俱碧血丹心,赤胆忠肝,定倾扶危,保国安民,实有大功。”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群臣,表情肃然。张永丘聚侍列一侧,刘瑾则在两人对面。依皇命,先后展开黄绢,宣读圣意。内容俱为封赏,然文武有别,京卫边军,府州县官衙,各自分列条陈,洋洋洒洒,竟有上千言。“赏蓟州有功官军指挥以下共十人,以斩获虏贼功也。”“命营州左屯卫阵亡千户才氏子入武学,年满十五袭职。”“追赠昌平知州奉议大夫,命其子为国子监生。”“授延庆知州奉直大夫,赏银五十两,宝钞万贯。授永宁知县宣议郎,赏银十五两,宝钞千贯。授平谷知县文林郎,赏银十两,宝钞千贯。”“昌平同知依功升知州。”“密云、怀柔、镇虏营三地镇守,杀敌阵亡,守备有功。升密云镇守弟冠带舍人,怀柔镇守兄张寰舍人,镇虏营镇守侄锦衣卫世袭百户,各赐米十石,银五两,宝钞万贯。”“顺义、平谷两地营卫,杀敌有功,赐铜钱布帛。”“京卫阵战有功者,依律升级给赏。”“监军杨瓒,谢丕,顾晣臣,督军守城有功,分赏银百两,宝钞万贯。守城斩敌,比指挥使论,下吏部礼部议。”“总兵官张铭,顾鼎,破敌近万,有大功。张铭升北镇抚司同知,还朝仍管豹房。顾鼎升金吾卫指挥,戍卫京畿。各赏银百两,麒麟服一件。” 第571章 “哦。”杨瓒不置可否,收起千里镜,迈步走下城头。一路行过,距中军大帐尚有五步,便能听到叱喝之声。这声音,似有些熟悉。举臂拦住守卫,快步走到帐前,看到那身青色官袍,眉毛挑得更高,忽然笑了。当真是个“熟”人。“刘柱史。”杨瓒出声,喝斥声戛然而止。刘庆吃过亏,知晓杨瓒手段,转过身,不提其他,先拱手行礼。“杨佥宪。”“刘柱史有礼。”还礼时,杨瓒扫视帐中,顾卿顾鼎和赵榆都不在,仅张铭坐在主位,手正按在刀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被刘庆激怒。杨瓒大胆推测,如果他不打岔,十有-八-九,张总戎会拔-刀-砍人。寻常武官还要估顾忌御史身份。张铭则不然。出身勋贵功臣之家,亲爹是英国公,自己又是锦衣卫,不找别人麻烦就该谢天谢地,刘庆两度上门,一次比一次嚣张,堂堂国公世子,小霸王个性,如何能忍。杨瓒忽然觉得,他不该来。等张铭把人砍翻,找个借口收拾,比亲自出面更为便宜。摇摇头,战场呆久,果真会发生蜕变。换成两月前,他绝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算是要收拾刘庆,也会采用更加“温和”的方式。砍人什么的,委实-暴-力-了些。想到这里,杨瓒抿了抿唇角,表情不觉产生变化。落在刘庆眼中,却得出另一番解释。他此来,主要为查证边军杀良冒功,情况允许,更要洗刷前番-耻-辱。见杨瓒皱眉不说话,视线微垂,落在牧民身上,以为对方生怯,不禁信心大涨。抬头挺胸,将方才之言重述一遍。查大同边储算什么,坐实镇虏营杀良冒功,欺瞒朝廷,才是大功!“数人皆别部附庸……口证边军放火,斩杀之人俱是牧民!张总戎,杨佥宪,能否做出解释?”杨瓒看着刘庆,忽然问道:“此事,刘柱史可上奏朝廷?”“已然上奏!”刘庆嗤笑。抵营之前,弹劾奏疏便在途中,更有三名牧民相随。敢只身入营,不过为做足姿态,博刚正不阿,大义凛然之名。如果杨瓒聪明,就该明白,不能动他分毫!“送出去了?”杨瓒貌似为难,眉间蹙得更紧。“难就难办了。本官钦佩刘柱史为人,本想救你一命。可惜啊。”一心找死,谁也救不得,为之奈何。“什么?”刘庆诧异,以为自己幻听。救他一命?该担忧项上人头的,该是镇虏营上下!杨瓒摇摇头,叹息一声,道:“刘柱史八成不晓得,别部附庸名为内附,实为接应鞑靼万户,袭我边塞。边军斩杀之人尽为贼虏,奏报之上,蓟州延庆州官员都有斩获,俱可为证。”刘庆脸色变了。“这个时候,奏疏应已递送入京。”杨瓒侧首轻笑,“刘柱史弹劾镇虏营杀良,是言两州官员尽皆冒功?”“你……”听闻此言,刘庆双手发抖。御史以举发庸碌奸佞为己任,刚正是为根本。但一次对上两州文武,也是吃不消。遑论朝堂地方牵连不断,他要面对的,绝非地方官员那么简单。杨瓒仍是笑。目光转向地上的牧民,瞬息变得冰冷。虽做鞑靼打扮,肤色黢黑,从五官仍可判断,这是个汉人!他背后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攀咬,都不重要。知晓内情也好,不知也罢。 第573章 这个情况下,高兴且来不及,没人会深究,也不可能深究。“刘柱史一心为国,嫉恶如仇,当为我辈楷模!”军汉不善言辞,说不出个五四三,营中还有主簿文吏,不乏体会上官之意,能言善道者。不过半日,“刘柱史误信-奸-贼,险酿成大错”之事,便在镇虏营传播开来。将官卫卒乃至役夫边民,都晓得这位“刚肠嫉恶”,被贼虏生生气昏过去的监察御史。真假与否……有关系吗?众人只需晓得,杨佥宪一心为大家考虑,功劳赏银一概不缺,祸患都被扼杀在萌芽,已然足够。虚言如何?指鹿为马又如何?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用命换来的实惠,被轻飘飘几句话断送,甚至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才该拼死一争,抽刀子杀人!杀良冒功?哪来的良?别部附庸,京卫和营卫不了解,边军却是几番照面,打久了交道。夏秋放牧,冬春为匪。抢-劫-粮食牲畜,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戍卫边塞,见多扬鞭放牧,挥刀杀人的“牧民”。现下,别部战败,营地被烧,阿尔秃厮随时可能再至,附庸部落失去庇护,乞求内附,不过是权益之举。等到仇家退走,从大明得到足够的好处,部落恢复元气,九成以上会刀口转向,冲破边军,抢劫边民,举部叛回草原。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例两例。凡在边塞戍卫五年以上,都能举出先降后叛的白眼狼。提醒新兵,豺狼性恶,改不了吃肉,一时心软必遭反咬。战场之上不能犹豫,战场之下更不能迟疑。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军汉都能懂得的道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却不明白。不是万不得已,杨瓒也不想撸起袖子,冒险施行此计。稍有不慎,即是举朝为敌。只能说逼到份上,不想被活活气死,只能抄起家伙开揍。对手是谁,已不重要。与顾卿商定之时,杨瓒便知道,第一子落下,再无回头路。棋局既定,哪怕对上六部九卿,甚至内阁,他都要一步接着一步,继续走下去。刘庆被抬走,安置在右营一座军帐。张铭提起长刀,领护卫策马出城,巡逻墙子岭一带,搜寻漏网之鱼。城外营地被烧,壮丁被万户亦卜剌杀死,妇孺被徐姓商人带往草原,本以为扫清收尾,结果仍被刘柱史找上门来。这次是个冒牌货,难保下次不是别部牧民。怀抱侥幸心理,实非聪明之举。思量一番,张总戎亲自领兵,誓要将镇虏营四周清扫干净。出城不久,遇到应城伯孙钺。知晓对方接到敕令,将接替战死的温总戎镇守蓟州。张铭打马上前,一拳捶在孙钺肩上。“你这杀才,到底遂心!”孙钺大笑,反捶回去。“京城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见着就心烦。不如仿效先祖,戍卫北疆,为国杀敌!多杀几个鞑靼,将伯颜逐走漠北,才不负皇恩,不愧对先祖留下的这杆-长--枪!”“自土木堡之后,贼虏益发猖獗。”“是啊。”“那些草场,本都是我朝的州县卫所。”两人拉住缰绳,向东眺望,磨刀峪之外,本为国朝疆土,却连年被鞑靼蚕食,直逼城下。洪武、永乐乃至宣宗年间设立的衙门卫所,营台地堡,现都孤立荒原。风吹日晒,为鞑靼马蹄践踏,均成残垣断壁。唯在朔风飞雪中,追忆洪武之威,永乐之盛。不至朔北,不晓雪冷。不睹边塞,未感耻寒。身为功臣武将后代,眼睁睁看着边塞被侵,先祖打下的疆域失于己手,如何不痛心?偏朝中多是“怀仁”之辈,即便打了胜仗,也要讲究仁义道德,实行优抚,许心怀鬼胎之辈内附。牧民可怜?死在“牧民”刀下的边军边民,谁来可怜? 第575章 刘庆连忙摇头,脸色却变得煞白。思来想去,不由得开始后悔,送出弹劾奏疏,该尽速返回京城,要么就去大同。偏偏为了名声,主动跳进火-坑!以为失算,刘庆愈发懊恼。思及杨瓒所言,又添一层恐惧。如果,只是如果,真如杨瓒所言,蓟州延庆州均牵涉在内,回京的同僚怕是凶多吉少……接下来三日,刘庆困在帐中,如笼中之兽,愈发感到焦躁。前路不明,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命运似风雨飘摇,当真是蹀躞不下,忐忑不安。守军轮换几班,帐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刘庆仰倒在榻上,浑身无力,犹如火烤。从怒叱到沉默,从强作镇定到面露惶恐,不过两三个日夜。偶尔帐帘掀起,役夫提着木柴,更换火盆。从头至尾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发一言。桌上的茶壶依旧是“摆设”。三日来,役夫更换六七次火盆,却没给他送过一顿饭。风卷帐帘,时而有肉汤的味道飘入鼻端。刘庆更是-饥-饿-难-耐,腹鸣如雷。口渴还能融雪。腹饥,总不能啃木头咬皮带吧?倒在榻上,刘柱史饿得头晕眼花,动动手指都觉费力。惶恐之下,甚至开始怀疑,杨瓒不动刀子,也不露面,是想活活饿死他。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惹上这个煞星!到第四天,刘庆终于撑不住了。决心抛下坚持,不要自尊,有人再来,必须主动开口。哪怕是碗清粥,也好过继续煎熬。未料想,帐帘掀开,进来的却不是役夫,而是杨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对比杨瓒红润的面色,刘庆连站都站不稳,又怒又急,脸上淤痕更疼。“刘柱史。”杨瓒面带笑容,走到桌旁,立刻有长随上前,移过一只木凳,还将凳面擦了擦。“大人坐。”这且不算,一只食盒摆到桌上,盒盖掀起,热腾腾的面饼,裹着胡椒味的羊汤,切成薄片的羊肉,连着筋的羊骨,一样接着一样,陆续摆到面前。此时此刻,刘庆饿得能啃树皮。平时扫都不扫一眼的陋食,让他双眼通红,恨不能扑到桌旁。肉汤的香味愈发浓郁,口水不自觉分泌。刘庆表情难堪,肚子叫得山响。勾起嘴唇,杨瓒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羊汤,十分自然的——送进自己口中。刘庆瞪大双眼,眼球布满血丝。视线随着汤勺移动,好似随时会扑上来,为一碗肉汤同杨瓒拼命。“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饮下羊汤,杨瓒擦擦嘴,看向刘庆。“我想,经过这几日,刘柱史应有深刻体会。”刘庆的脸色由红变青。“士可杀不可辱!你休想侮辱于我!”“非也。”摇摇头,杨瓒示意长随退下,垂下眼眸,一下一下搅动羊汤,笑容微凉。“仅是三日,刘柱史便耐不住,可知边塞之地,千万将士,几乎常年不得饱腹,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刘柱史不言,看向杨瓒,意图探明对方用意。可惜的是,香味飘散,肚中轰鸣,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刘柱史奉旨查大同边储,可曾查出什么?”“……”“不想说,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刘庆咬牙,眼底闪过火光。“你究竟想说什么?”“说什么?”杨瓒眯起双眼,笑容更冷,“我只想让刘柱史体会一下,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你?!”“本官祖籍宣府,祖上即为边民,深知边塞苦寒。天灾连年,民屯不丰,军屯少产,军饷拖延,更少有足额。朝廷地方伸手,几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将官吃空饷,屡禁不绝。” 第577章 依此列成条陈,递送御前,大同京师,凡有牵连之人,都要得罪。当年经手之人,有人致仕,有人还乡,多数仍立身朝堂。兵部尚书刘大夏告老,左侍郎仍在。留在朝中的力量,实不可小觑。户部尚书韩文言行谦和,不遇库银之事,少与人交恶。但麻烦上门,同样不会客气。加上大同镇巡官,分润战功的边镇文武,经手赏银的府州县衙,为自保,必当联手施压,力度绝不会小。届时,他便如落进蛛网的蛾子,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到头来,依旧死路一条!本以为,举发镇虏营杀良冒功,已是魄力非凡。哪承想,这位杨佥宪胆子更大,竟是要将天捅个窟窿!大同之役被劾,几处边镇都将自危。朝中规矩如此,傲骨如杨一清,事到临头,不也得妥协?较真算下来,九边重镇,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镇虏营临战不久,奏报刚刚递送入京,当真不怕牵连?说句不好听的,给别人挖坑,自己踩一脚泥,合算吗?从纸上移开目光,刘庆垂下双眼。为官数载,从地方到京师,一路走来,遇大小阵仗无数,自认不蠢。可同杨瓒两度“交手”,硬没占到半点便宜,更被逼到悬崖边,差半步就要跌得粉身碎骨。依他对杨瓒的认识,不说算无遗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那么,就是另有企图?是什么?绞尽脑汁,仍是想不明白。欲开口询问,却见杨瓒坐在桌旁,正一勺一勺喝着羊汤。觉得味不够,还多洒了些胡椒粉。刘庆气结。这算什么?敢情他翻肠搅肚,正主却半点不担心!视线过于灼热,杨佥宪终于抬头。“刘柱史看完了?”“……”他不说话,说不说都要挨坑,不如让自己畅快点。“刘柱史?”“……”坚决不说!打死也不开口!“可惜。”杨瓒摇摇头,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麦饼,裹上几片羊肉,涂上一勺调成膏状的面酱,咬一口,嚼两下,满意的眯起双眼,鼓起腮帮。咕咚。咕噜噜——眼巴巴的瞅着,刘庆不停咽着口水,腹鸣如鼓,手指抖得更加厉害。非因恐惧,实是气愤。闻着肉香,双眼-赤-红。怨念太大,完全忘记害怕。吃完整张麦饼,杨瓒打个饱嗝,再看刘庆,笑容愈发真诚。“刘柱史可要用些?”刘庆绷着脸颊,意图强撑脸面,终本能碾压理智,没能战胜-饥-饿,点了点头。“如此,本官托付之事,刘柱史想必答应?”闻听此言,刘庆喉咙干涩,嘴里都是苦味。“杨佥宪,事到如今,下官便实话实说,还请佥宪莫怪。”杨瓒颔首。“大同乃要塞之地,御北百年。指挥守备,千户百户,多世袭晋身。树大盘根,地方朝中,力量皆不容小觑。”说到这里,刘庆顿了顿,仔细观察杨瓒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道:“此事奏禀御前,庙堂必将-震-动。凡牵连之人,必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有道理。”杨瓒点头,深以为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刘庆差点又晕过去。竟然点头,如此的理所当然?!这还能不能继续沟通?“刘柱史。”杨瓒敲敲桌子,道,“本官说过保你性命,绝不会食言。”“可……”刘庆面露苦色,想要相信,却又不敢。 第579章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用过饭,刘庆打起精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不急。”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是。”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越想越是愧悔无地。越想越是无地自容。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正德二年,二月乙未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公公含恨而终,至死不忘报国。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全军人忠义。妾等虽是妇人,亦知家国孝义!今当祖宗立誓,为夫守节,育子成才,承其父祖之志,卫土守疆,为国杀敌!终一身,不-堕-才氏忠义之名!”才宜人的誓言刻成文,待族人还乡,敬送祠堂。顺义知县感才氏忠孝节义,上奏朝廷,为才氏立忠义牌坊。刘瑾丘聚此行,一为宣读圣旨,升赏封赐,二为在城中选地,发县衙三十两白银,为才氏立坊。 第581章 离京之前,刘瑾便有预感,此行非善。怀揣小心,行事愈发谨慎。一路之上,途径各州县,事情都还顺遂。收得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过卫所时,多散于军户役夫。金银铜钱可用,小件器皿可典可卖。巴掌大的玉佩,换成银两,够五口之家几年丰足。古玩字画不能市者,均分类造册,封入木箱。日后追查,都是“证据”。这且不算,如平谷县衙上下,未临沙场,不经一战,觍颜抢夺他人功劳,升官得赏,更被重重记下一笔。无论文武,身家几何,同朝中有什么关系,都被番子打探得清清楚楚。记在条子上,待回京之后,交送御前。杨瓒所料不差,对这些人,以“抓贪”为己任的刘公公,果真深恶痛绝。现下不收拾,不意味就此揭过。相反,无论送出多少金银,献上几箱珍宝,凡被番子记录在册,秋后都得算账。倒霉的,送出金银越多,罪名越重,死得越快。刘瑾之外,丘聚同在心中酝酿,坐在车厢里,每日翻阅名册,嘿嘿冷笑不止。可以想见,被两人惦记的官员,今后的生活将是何等精彩。不是滚油烹炸,也得切片开涮。到那个时候,砍头绝对是仁慈,剥皮充草都得感谢老天。不被一刀咔嚓,押在东、西两厂挨鞭子,或是关进诏狱-长-蘑-菇,同庆云侯世子作伴,才真是水深火热,活着受罪。值得一提的是,自正德元年至今,诏狱来来去去几十人,朝官有,勋贵亦有。论及下场,或斩首,或流放,或摘去乌纱黜官归乡,总之,少有超过两月。庆云侯世子实属特例,堪称狱中-钉-子-户,最坚强住客。雷打不动,大有地老天荒,牢底坐穿的架势。挣扎无用,不老实呆着,还能如何?起初,他怀疑顾卿坏心,故意关着他,不放人也不许探监。时间长了,吃着牢饭,抓着虱子,搓搓泥球,周瑛忽然大彻大悟,眼前这种情况,哪里是冒坏水,分明是把他忘了!身在囚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安心常驻,等太阳西升,被顾伯爷想起,没别的办法。数月前,庆云侯府家产被抄,功臣田被夺,爵位都差点不保。最后,看在仙逝的周太后份上,天子勉强改口,以金银抵罪,由一等侯降为三等,才没沦为白身。钱财散尽,家仆自然遣散。顶着侯爵的空名,老少十几口挤在两进的宅子里。因是侯夫人的嫁妆,才没被朝廷收走,好歹有个容身之地。住不开,只能打地铺。整日里,柴米油盐就能吵个没完,庆云侯夫妇压根没心思探监,摆明“忘记”关在锦衣狱中的长子,任他自生自灭。亲爹亲娘都这样,遑论他人。作为诏狱常驻户,周瑛同狱卒混熟,偶尔能搭上几句话,了解一下京城时事。知晓庆云侯府现下情形,周世子忽然觉得,在诏狱里多住些时间,倒也不算坏事。要求低些,至少吃住不愁。听狱卒的口气,一家过活,全靠亲娘嫁妆。老爹现下正吃软饭,娘亲威武,不见往日贵妇样的贤淑,抄起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撵得庆云侯上蹿下跳。凡是吃闲饭的,甭管小妾通房,得宠不得宠,没法填补家用,一律发卖撵走。被一天照三顿教训,几个弟-弟都收敛性情,从霸王变成鹌鹑,痛定思痛,正发奋读书,刻苦习武,欲重振侯府门楣。听到这里,周瑛掏掏耳朵,他是不明白,一个外戚之家,靠着周太后得爵,该重振什么门楣。送女入宫,绝不可能。自开国以来,圣祖高皇帝立下规矩,严防外戚做大。一个家族,别说皇后,连出两个高品级的嫔妃都很少见。读书科举?周瑛叹气。他没这份本事,下边几个弟弟,甭管同母还是异母,个个纨绔,读书就头晕,能考中才怪。习武晋身?这个门槛倒是不高。只要肯拼命,能吃苦,不说直接跨-越,摸上一摸,希望总是比较大。抓抓后背,周世子认真思考,庆云侯府落到这个地步,归根到底,五成是被自己连累。或许该痛改前非,发愤图强,为家人改善一下生活?想要咸鱼翻身,从军立功,是最好的晋身途径。 第583章 两人抬头,先看到紫色的圆领葵花衫,其后是托在手中的黄绢,最后才是刘公公皱成一团的脸。摆出这幅表情,不能怪刘瑾。一路之上,刘公公始终想着要避开杨瓒,宣旨之后,立即上车走人,绝不给对方“私-聊”的机会。结果呢?没进大帐,就对上杨佥宪的笑脸,目光颇有深意。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刘公公打了个哆嗦,泪流成海。怕什么来什么。希望就是用来粉碎。被姓杨的盯上,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两位公公一路辛苦。”杨瓒笑得亲切。丘聚袖着手,乐呵呵还礼。刘瑾嘴里发苦,硬挤出一个笑脸。“咱家有礼。”“张总兵在外巡视,顾总兵现在帐中。”杨瓒抬起右臂,请两人进帐。不只张铭,顾卿昨日率骑兵出城,至今未归。草原传回消息,徐氏商人带着力士,寻到阿尔秃厮部营地。借别部附庸的铁器和牛羊,同部落首领搭上关系。依计划,正游说对方,同明朝合作,寻机找伯颜部的麻烦。目的为拖住伯颜小王子,让他没机会到边镇找茬。只要阿尔秃厮点头,粮食、茶叶、布匹,甚至是金银丝绸,都可作为犒赏。换成其他鞑靼部落,事情未必可行。阿尔秃厮部则不然。先-叛-瓦剌,后袭别部,捅盟友刀子,眼睛不眨一下。这样的部落,一切只看利益,实打实的脑后生反骨。给出的价钱合适,不愁不上钩。对方不答应,问题也不大。只需将别部的事情传出,顺带提一提阿尔秃厮对伯颜的不满,事情照样能成。火是明军放的,人却是阿尔秃厮杀的,东西也是后者抢的。事实如此,抵赖不掉。真假掺半,足令伯颜小王子生出警惕。到边镇打谷草,也要时刻担心背后,预防被人袭-营。乐观估计,消息传出,四月前,伯颜部应不敢南侵。努力一下,拖到六月乃至秋收,非是不可能。如果能让草原生出内-乱,自然更好。互相-砍-杀,打谷草的骑兵不上百,边镇卫所都能应对。名义上,顾卿领兵外出巡逻,实则沿汤河北上,深入草原,寻找阿尔秃厮营地。此举的确冒险。但据探子传回的消息,对方已经心动,必须走上一趟。同时,可借机绘制舆图,策划出最佳的进-军路线。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明军只能被动防守,无法出塞。岂知将来不能麾师北上,饮马草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刀锋未指,舆图先备。杨瓒信不过徐姓商人,却相信同行的力士,更相信顾伯爷,即使客场,照样人挡杀人,佛挡灭佛。遇事不妥,杀出一条血路,也能脱身。为做掩护,张铭顾鼎轮换出城。明知天使今日抵达,依旧计划不改。若被告到御前,自有理由分辨。再者,见识过杨瓒的本领,张总戎表示,杨佥宪坐镇营中,本官很是放心。就其结果,必当是言官俯首,公公贴耳。谁敢找麻烦,破坏计划,百分百掉坑里,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出来。事实证明,张铭所想不错。刘瑾丘聚走进帐中,没有任何找茬的迹象,反道:“张总戎,顾指挥心系边事,实为国之栋梁。归京之后,咱家必禀报圣上!”顾指挥?杨瓒微愣,顾伯爷又升官了?同知本就高他一级,升上指挥,直接两级。算一算,至少要到副都御使,才能同顾伯爷平级。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相当难。 第585章 眼见两人就要开架,丘聚袖手旁观,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快行两步,出声道:“两位少监,且听本官一句……”话没说完,谷大用以为“任务”完成,突然松手。刘瑾没注意,仍在继续运气,用力向后一挣,噔噔噔倒退三大步,踩到冰上,没能站稳,立时摔了个四脚朝天。寒风吹过,满营寂静。这个结果,实出杨瓒预料。惊讶之下,嘴巴开合,半晌没能找回语言。刘瑾爬起身,扶着腰,止不住眼泪长流。他就知道,遇上姓杨的准没好事!☆、第149章刘公公摔得结实。爬起后没站稳,接连又摔了两跤,再站不起身。被抬进医帐,趴在榻上,顾及面子,拼命咬牙,才没痛叫出声。李大夫走进帐篷,仔细净过手,搓热掌心,这里按按,那里捏捏,力道时轻时重。一边按一边问:“敢问公公,这处可疼得厉害?”“是,对就那里,……哎呦!”惨叫一声,刘瑾猛然扭头,怒视李大夫。说疼你还按?劲道这么大,故意的是不是?不怕咱家收拾你?!“草民只想确认一下。”确认?刘瑾眯眼。身为西厂提督,看事观人,必以怀疑的目光。李大夫的解释,即便说得通,也不会全盘相信。可惜的是,气恼之下,动作太急,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腰上未治,又险些扭到脖子。咔嚓一声,惨叫声冲破帐顶。疼出一身冷汗,刘公公心中酸楚,眼泪横飞。他就知道,姓杨的是他命中煞星!奸宦之路被挡,无法重塑前辈辉煌,他认了。老实做个厂公,竟也不能免灾。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刘公公叫得委实凄惨,当真是闻者落泪。谷大用和丘聚却袖着手,站在一旁看热闹。前者更是咧开嘴,半点没有身为“伤人者”的自觉。天子临祚之前,两人就互看不顺眼,时常掐架。怒到极点,没少撸起袖子单挑。最凶一次,谷公公火力全开,刘公公被揍得两眼乌青,躲在屋里哭了小半个时辰。在谷大用眼中,刘瑾不过是闪了腰,轻伤都不算。况且,是姓刘的自己摔倒,和他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半个都没有。丘聚连连点头,立场坚定,站在谷大用一边。杨瓒坐在桌旁,放下茶盏,挠挠下巴。刘公公的表情太哀怨,目光太刺人,想忽略都不可能。实事求是,他的确给谷大用递话,想办法留住刘瑾。只没想到,谷公公会二话不说,直接拽人。更没料到,中途出现岔子,刘公公摔倒冰上,当场闪腰。依李大夫诊断,三日不便行动,五日方可启程。过程不算美好,目的到底达成。被剜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实在过分,取出金尺,拍拍掌心。眉毛一挑,威胁之意昭然。效果相当好。刘公公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头。力度又没找准,咔嚓一声,脖子再扭。这一回,疼得叫都叫不出声。“公公小心!”李大夫皱眉,不得不将膏药分做两份,一张贴在刘公公腰上,一张贴在颈后。为防止-脱-落,令徒弟寻来一卷煮过的布条,仔细缠上两圈。最直接的后果,三天内,刘瑾只能高昂着下巴,低头都是万分困难。“伤虽不重,仍需注意。还请公公小心,莫要轻动,以防留下病根。不然的话,神医再世也是无能为力。”刘瑾瞪眼。扭伤卧榻,没法上路,让谷大用和丘聚白看一场笑话。积下一肚子火气,正无从发泄。李大夫正好撞上-枪--口。干不过姓杨的,还收拾不了一个大夫?刚要叫人,杨瓒忽然起身,走到榻边,好心提醒道:“刘公公,李大夫医术高超,用药极准。然却更擅制-毒。” 第587章 尝过挨饿的滋味,所谓的面子矜持,不值两个铜板,全都丢到脑后。边塞之地,没那么多规矩礼仪。要讲究,等回京再说。一边咬着麦饼,刘柱史一边安慰自己。夹起一片白菜,裹着半片羊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无声感叹,人间美味啊!吃到一半,忽有人来报,言杨佥宪有事相请。“杨佥宪?”打了个激灵,刘庆不敢耽搁,又舍不得半碗羊汤。咬咬牙,干脆端起汤碗,走出帐篷。这形象,委实不怎么好看。杨瓒不以为意,笑着请刘庆进帐。谷大用见过几次,知道刘庆被杨瓒收拾过,言行同往日大相径庭。同情的扫过两眼,没说什么。刘瑾和丘聚揉揉眼睛,当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是七品文官,都察院监察御史!沉默两秒,目光转向杨瓒。杨佥宪的手段,神鬼莫测,着实厉害。被他坑过,必会脱离“正常”范畴。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想否认都不可能。“下官刘庆,见过两位公公。”听过杨瓒介绍,知晓是御前大伴,刘庆连忙放下碗,拱手揖礼。弹劾奏疏写好,杨瓒便打过招呼,无需他出面,自有人代送御前。如今,看到穿着葵花衫的刘瑾丘聚,哪会不明白,杨佥宪打算走宦官的路子。奏疏交东西两厂,可直送乾清宫,不必经通政使司和内阁。少去经手之人,提前-泄-露-的可能减小,对刘庆而言,自然更加“安全”。心念急闪,想通关窍,刘庆暗道一声:栽到对方手里,委实不冤。以杨佥宪的能力,继续磨练十年二十年,别说六部九卿,三位阁老都要甘拜下风。见刘庆行礼,刘瑾趴在榻上,不敢点头,只能“恩”了一声。丘聚没妨碍,笑着还礼。“刘柱史请坐。”“不敢。”刘庆没有落座,却出人意料的端起瓷碗,喝尽羊汤。看着碗底的羊骨,颇为犹豫。啃还是不啃?啃了,太没规矩。不啃,着实舍不得。要不然,先放着,回帐后烧热再吃?刘庆的表情,尽落四人眼底。帐篷里出现短暂沉默。杨瓒不论,公公们见多识广,也难免再度怀疑,眼前这位真是科举出身,都察院的言官,正七品?难不成杨佥宪下手太狠,收拾得过头,脑袋变得不正常?“咳!”怀疑的视线扫过,杨瓒不得不咳嗽一声,自袖中取出抄录好的奏疏。“两位公公,且请过目。”恩?刘瑾眯眼,直觉告诉他,不能接!同杨佥宪有关,奏疏的内容绝不会简单。甚者,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然而,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不接也得接。正要伸手,丘聚动作更快,先一步翻开奏疏。一目十行,扫过一遍,笑容凝在嘴角。刘瑾暗笑,让你手快!知道厉害了吧?丘公公似有所觉,眼珠子转转,主动上前半步,展开奏疏,正对刘瑾。“刘少监行动不便,咱家帮把手。”“你……”“无需客气。”“……”他哪里想要客气!知晓躲不开,刘瑾冷哼一声,费力挪动两下,只能认命。 第589章 话说得漂亮,里子面子一并给全。三位公公十分感动,当即拍着胸脯,齐声表示:帮,一定帮,必须帮!惩治贪官,咱家在行!甭管地方朝中,还是边镇卫所,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抓住把柄,不能抽筋剔骨,也要放血扒皮!“奏疏之事,咱家必定办好。”“归京之后,定要查贪。”“杨佥宪放心,咱家说到做到!”感动真假,暂且不论。话出口,再没收回的道理。丘聚谷大用确想做些实事,顺带刷一刷杨瓒好感,在天子跟前更有面子。至于得罪朝官,压根不被两人放在心上。见面给笑脸,照样被戳脊梁骨。反正没法友好相处,不如得罪个彻底。刘瑾则认为,杨瓒难得厚道,没有单坑自己。有谷大用和丘聚作伴,主动跳坑总比被踹妥当。好歹能掌握角度,认准落脚点,安全有保障。刘庆站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全场,心下大震。深刻以为,之前的遭遇,当真不算坑。幸亏觉悟得早,否则,就不是饿几天的问题。万幸啊!见没自己什么事,麻溜的捧起碗,退出帐篷。战斗系数不高,级别不够,还是老实做个卒子,啃他的骨头。至此,刘公公预感成真,边镇之行,终归“不善”。而摘下果子,被杨瓒列上名单之人,职业生涯和家中财产,乃至身家性命,一并进入倒计时。☆、第150章正德二年,二月戊戌怀柔以北,密云以东,黍谷山,镇虏营,墙子岭,虎头山等地,连降数日大雪。彤云密布,寒风侵肌。六出纷飞,挦绵扯絮。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连成一片幕布,遮挡住视线。城头上的边军,迎面走过,相聚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前方人的五官。非是一身绯色懊恼,当面-撞-上-都有可能。临到夜间,气温再降,似要把人冻僵。狂风大作,卷着雪花冰屑呼啸刮过。帐帘翻飞,烛火摇动,忽明忽灭。至后半夜,忽传来声声钝响,似有石块砸落。巡营边卫丢开火把,迅速躲避,仍有十余人躲避不及,被掉落的冰粒砸伤。大雪之后,冰雹突降。小到指甲盖,大到整个拳头,密密麻麻砸下,席卷半个蓟州,毁边屯民田无数,伤人过百。先遭兵祸,又遇天灾,正德二年,蓟州冬麦注定绝收。听着冷风呼啸,目及摇曳的暗影,杨瓒裹着斗篷,独坐帐中,再无丁点睡意。搓搓双手,下榻拨亮火盆。点燃半只残烛,铺开白纸,滴水磨墨。待墨汁渐浓,提笔悬腕,却迟迟没有落下。停顿间,墨点坠落,溅开斑斑乌痕。朔风怒卷,碎冰铺天盖地,乒乒乓乓砸在帐上,着实扰人心神,令人心烦。叹息一声,杨瓒放下笔,揉皱纸团,随手丢入火盆。火光跃起,白纸墨痕一并被吞噬,逐渐化成黑色碎屑。仔细算来,顾卿领兵深入草原,至今已有十日,期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如今边塞骤起大雪,狂风不绝,冰雹砸落,称之天灾亦不为过。蓟州尚且如此,草原之地又将如何?茫茫草原,没有帐篷,何处可供躲避?万一遇到大块冰雹,必会受伤。越想越是担心。之前的笃定,都打上问号。隐隐的担忧,令杨瓒愈发烦躁。连日坐立不安,引来谢丕和顾晣臣询问,勉强搪塞过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思及此,杨瓒眉头微皱。立在桌旁,盯着白纸黑墨,再没心思动笔。和他不同,顾鼎对顾卿格外有信心。见杨瓒神思不属,心忧-焦-躁,寻到机会,当面告知:“早几年,靖之是边塞夜不收,曾单人匹马追踪伯颜部。遇上的大雪狂风,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知道如何应对。之前都能安全脱身,这次也不会例外。杨佥宪无需太过担心。”听过这番话,杨瓒不觉任何宽慰,担忧之情半点没有减少,反而更甚。但是,身为监军,负有重责,即使忧心难解,挂念到极点,也不能丢下公-务,轻率赶往草原。再者言,以他的身板,算计挖坑还成,和恶劣的气候对抗,冒雪深入草原,帮忙不用想,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 第591章 明朝的条件着实诱人,容不得他们不动心。盐巴,茶叶,丝绸,金银。只要萨满点头,部落必将丰足整年。火苗将尽,萨满终于睁开双眼。苍老的面容,沟壑遍布。嘴唇干枯,浑浊的瞳孔乍然亮起。片刻后,萨满高举半截松木,大声念诵古老的语言。阿尔秃厮部首领和万户屏住呼吸,脸颊紧绷。双手放在膝盖,五指收拢,越握越紧。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刻,也或许半个时辰。萨满以松木点地,双目半合,向首领点了点头。帐中骤起一阵欢呼。声音传出帐外,附近几座帐篷接连亮起火光。陆续有牧民走出帐篷,火把组成长龙,撕开飞雪,整个营地变得嘈杂。黑暗的天-幕-下,阿尔秃厮首领高举弯刀,告知所有牧民,他将接受明朝的条件,为部落换来茶叶丝绸!“嗷!”凛冽的寒风,吹不灭裹着松油的火把。飞扬的大雪,压不住阿尔秃厮人心中的喜悦。勇士拔--出弯刀,妇人孩子拉起弯弓,熊熊火焰,映出一张张激动的面容。吼声似苍狼一般。兴奋,嗜-血。羊圈里,别部女人表情木然,看着阿尔秃厮人的狂-热,没有任何反应。徐氏商人和力士走出帐篷,知晓阿尔秃厮部的决定,长舒一口气。前者拉紧斗篷,咳嗽两声,仍能感到-毒---药入腹时,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办成这件事,杨御史应该遵守承诺,给他一个痛快吧?后者互相交换眼神,两个看住商人,余下走到营地边缘,趁牧民狂-热庆祝之时,给埋伏在外的骑兵送出消息。“伯爷,有动静!”看到摇动的火把,赵横立即起身。仔细辨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成了!”“事情成了!”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顾卿站起身,安排三十人留下,准备接应。余下调转马头,驰往另一处鞑靼营地。“随我来!”贪-婪,是流淌在强盗体内的血液。为进一步坚定阿尔秃厮部的“决心”,断绝后路,注定要有牺牲品。夜-色--中,狂风又起。草原之上,烈火再次点燃。正德二年二月底,因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历史前进的方向,突然偏差数寸。本该被伯颜部征服,成为小王子手中强悍力量的阿尔秃厮人,被利益打动,调转马头,抄起弯刀,拉开弓弦,在鞑靼内部掀起一场-战-乱。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光,远远超出预料,实令人惊叹。身为策划者的杨瓒,也万万没有想到,随手落下一子,竟变得如此关键,甚至搅乱整盘棋局。战鼓敲响。鞑靼,瓦剌,兀良哈,亦力巴里和乌斯藏先后被卷入。莫斯科大公国,末代帖木儿帝国,甚至部分欧洲邦国,也陆续被影响,接连燃起-战-火。追根溯源,不过是-肃-清-地方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不占主要地位。而其影响,却如火星落入干草,瞬息燎原。后世的俄罗斯帝-国,现今的莫斯科大公国,在瓦西里三世领导下,顽强抗争,英勇不屈,被败出漠北的鞑靼骑兵打残。战斗的民族,在战斗中没落,半个世纪没能恢复过来。末代帖木儿帝-国,遇到武装明军武器的瓦剌,提前一年走下历史舞台。庞大的帝-国疆域,先成瓦剌牧场,后被明朝分-割,设立都司和羁縻卫所。火红的袢袄,巨大的火炮,成排的火铳,震耳欲聋的战鼓,厚重的立盾,如林的-长-枪,成为盘绕中亚世界近一个世界的噩梦。经历过正德年间的部落酋长和勇士,听到长刀敲击盾牌的声音,都会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帖木儿王室后代建立的莫卧儿帝国,干脆没有出现,直接被碾成流沙,淹没在历史长河。这个结果,当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纵是胸怀千机,擅长发散性思维,面对此等局面,也只能四十五度角望天,摊手以示无奈。面对各种“悲愤”和“控诉”,杨瓒耸耸肩膀,摸摸鼻子,正色表示:不是不明白,世界变化快。小生并无此心,当真无辜得很呐。现下,棋子刚落,尚在“控制”之中。 第593章 ☆、第151章刘瑾丘聚躬身走进暖阁,跪地行礼。等候许久,未见叫起,两人心中开始打鼓。莫非办差出了问题,天子不满意?越想越是没底。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两人不敢抬头,只能小心侧首,用余光瞄向旁侧,拼命向张永高凤翔使眼色。好歹给个提示。高凤翔袖着手,微躬着身,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压根无心帮忙。张永记着交情,朝丘聚努努嘴,示意往御案上看。御案?丘聚登时冒出一头冷汗。都说不敢摇头,哪里敢盯着御案。这是帮他还是害他?!张永垂首。那就没办法,继续跪着吧。最后,到底是刘瑾胆大,迅速抬头扫过一眼。两摞奏疏之间,枣红色的木盒打开,黄灿灿的颗粒冒尖。天子眼也不眨的盯着,似乎正在……运气?看错了吧?停顿两秒,刘公公连忙低头。心里拿不准,正想再看一眼,头顶忽传来声音:“刘伴伴。”“奴婢在。”坏了!该不是抬头被抓包?“起来。”盯了许久,也没盯出个五四三来,朱厚照顿感挫-败。“丘伴伴也起来。”“谢陛下。”丘聚站起身,不想其他,先瞪刘公公。凭什么这厮先被叫起,咱家却是“也”?!无视丘公公,刘瑾开口道:“陛下,奴婢自北还,带回杨御史上言。并有监察御史刘庆随同进京。”“杨先生的奏疏?”朱厚照立刻打起精神,道:“呈上来。”“是。”刘瑾上前两步,将一只信封递上御案。信口未封,纸页对折,厚度相当可观。墨痕透出纸背,笔锋锐利,似乎带着朔北的风霜雪冷。将信封交给刘瑾时,杨瓒千叮万嘱,务必亲自呈送御前,中途不可经他人之手。西厂、东厂和锦衣卫不行,通政使司和六部内阁更加不可。“事关重大,请公公务必谨慎。如有泄-露,则前功尽弃,你我都当担责。”杨瓒郑重其事,刘瑾肃然点头。一路之上,信封随身,片刻不离,丘聚都没见过。如此重视,未必是觉悟多高,究其根本,金尺威力惊人,刘公公甚惧,有生之年,能避则避,绝不想再挨一次。“如果杨先生在就好了……”展开信纸,看着熟悉的自己,朱厚照自言自语。依他所想,杨瓒熟知海外方物,看到双屿卫呈送的番粮,必能知晓做法。到时候,直接下锅即可,完全不用自己费脑。这种只能看不能吃,无从下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前两页的内容平平无奇,主要条陈战后诸事,包括镇虏营重建,边民安置,边军卫军赏银发放,战死将士身银,以及边储稍有不足,需从大同辽东市货。第三页中段,内容发生变化。先言以利-诱-使-鞑靼部落互相-攻-伐,借机巩固边防,募-集边军。后言边镇工事年久,几经损毁,密云等地的边镇寨堡为贼虏熟知,需调拨库银,发役夫重新修筑。随之话题一转,提出为巩固边防,需肃-清地方,严查贪墨,重遣武将文官,以御史厂卫监察,并严朝廷考绩。“圣祖高皇帝定法,凡官员评定,无论京城内外,无论文武品级,必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称职升调,平常留任,不称职陟黜。”“藩王府长史司属官不外调,姻亲不内除。大臣亲族不得任科道,僚属同族需上下相避。” 第595章 见丘聚捂着腮帮子,刘瑾高凤翔眼角直抽,朱厚照满面复杂,张公公奇怪挑眉,这是怎么着?得知前因后果,张永同样无语。难怪丘聚和谷大用关系最好,一样的实诚,脑袋缺根弦。小半个时辰过去,几人都没能想出办法。最后是刘瑾出言,遣人下江南,到双屿卫问个清楚。朱厚照点头,只能这么办。面子不重要,吃到嘴里才是根本。“这一盒给杨先生送去。”“奴婢遵命。”张永和刘瑾齐声应诺,同时瞪眼。天子没有明言,东厂还是西厂,必须争上一争。谷大用是内定东厂提督,张永一直被戴义看好,九成可能,会继戴公公之后,成为司礼监掌印。两人交情不错,利益相同,又有刘公公作为共同敌人,联系自然更加紧密。谷公公不在,张永代表司礼监和东厂,必须踢飞刘瑾。中官相争,不是朱厚照关心。少年天子振作精神,下定决心,明日早朝,必须在气势上压过群臣。不能当殿拍板,也要让内阁六部知道,复行高皇帝之法,严查贪官,重立举荐任用制度,势在必行。晚膳后,朱厚照捧着木盒,驾临坤宁宫,和皇后对坐榻上,研究番粮吃法。临近产期,夏福愈发显得圆润。李院使和赵院判会诊,研究脉案,确定皇后身怀多胎。“双胎可能最大。”听闻喜讯,朱厚照乐得蹦高,日日念着“朕的长公主”。两宫同样大喜。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亲至坤宁宫,安排一应事宜。高-压之下,宫人中官都绷紧神经,走路万分小心,直将皇后当成易碎的瓷器。张太后和儿子相似,表达好感的方式就两个字,给钱。金银玉器,珍珠宝石,绫罗绸缎,流水般抬进坤宁宫,送进皇后-私-库。按照太后娘娘的原话,她只天子一个儿子,赏赐皇后相当于给孙子孙女,何乐不为?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听闻消息,一样紧张。自己不出门,更约束宫人中官,非必要绝不能靠近坤宁宫。人心隔肚皮。自己万般谨慎,难保他人不会一时糊涂,生出-歪-心。如果皇后哪里不对,查来查去,查到“邻居”身上,自己无辜被牵连,冤不冤枉?比起宫中的紧张,夏福倒是一如往常。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按照医嘱,每日在宫中慢行两回,水粉胭脂一概不用,素面朝天迎驾,照样莹-白-水-嫩,娇美似即将盛放的牡丹。掌灯时分,小夫妻凑到一起,关上殿门,对着盒中番粮皱眉。许久,夏福打个哈欠,道:“陛下,妾撑不住,不然等明日再想?”“福儿乏了?”夏福点头。“那福儿先睡,朕再想想。”夏皇后没有坚持,倒在榻上,片刻就沉入梦乡。习惯使然,无意识伸手捞过,抓住天子衣领,抱枕似的搂在怀中。朱厚照没有半点惊讶,调整姿势,舒舒服服靠在皇后怀里,继续研究番粮。宫人弯腰进殿,小心移走戳灯。过程中,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双眼紧盯地板。究其原因,帝后相处过于和--谐,天子颇有些夫纲不振。同皇后独处尚没什么。旁人见到,恐会气急败坏,下龙爪灭口。加上两宫有言在先,不想被卷上草席扔出宫外,每逢天子驾临,无论女官宫人,都不敢轻易往前凑。飞上枝头,一步登天,太过遥远,也不切实际。老实干活,多攒些体己,向高品级女官发起冲-锋,才是根本。正德二年,三月辛亥,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群臣,复高皇帝选官考绩之法。“朕以幼冲嗣位,惟赖廷臣辅弼。”“文武股肱,惟精白磊落,匡正社稷,一心恪供。职必以不愧不怍为期,以阿权膴仕为戒。”“今复祖宗成宪,申明圣祖高皇帝旧典,党比符同,列衔无功,扇动浮言,颠倒是非,伤残善类,贻累辱国,朕不轻贷。”“故谕。”跪于殿中,群臣耳际嗡鸣。退朝后,行过金水桥南,不下十人脚底发软。未等商议出对策,东西两厂的番子倾巢而出,依高皇帝之法,严查官员品行。京城之内,风声鹤唳,京城之外,草木皆兵。两班文武,神经都已绷到极限,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来剧烈-震-动。 第597章 仔细想想,或许可以效仿皇庄,令沿海卫所搜寻佛郎机人,搜寻种植之法。要么就发下重赏,不愁没有欧罗巴走私船上钩,冒着海上-风-暴,前往美洲大陆,带回有种植经验的印第安人。想了许久,杨瓒眉头皱得更深。放下玉米粒,盯着木盒,不免有些后悔。当真该拦下番子,询问清楚,这些玉米从何而来,是否已有种植之法。幸运的是,边塞虽然苦寒,仍不乏能识节气,熟知田亩的老农。想种出玉米,必须离开镇虏营,到附近卫所边屯走机会。找对人,应该能想出种植办法。一盒玉米粒,数量不多,分成几份,赶在五月前播种,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一两个星期内出苗。运气不好,关碍也不大。有第一次,不愁没有第二次。既能寻到玉米,说明掌握正确途径,找到往来海上的欧罗巴商船和走私船。距小冰河末期还很久,这段时间,足够想出办法,推广播种。欲速则不达。有的时候,耐心更为重要。想到这里,杨瓒心下略松。走出帐篷,发现天际一片灰蒙蒙,彤云密布。朔风卷过,摊开掌心,零星飘落几片雪花。不到盏茶,六出延展,雪成鹅毛,自空中洒落。巡逻营卫走过,绯色袢袄落上一层白。“见过佥宪!”带队总旗抱拳,杨瓒颔首,问道:“草原可传回消息?”“回佥宪,尚未。”营卫离开,杨瓒站在帐边,不过几息,鼻息凝成白雾,眼角眉梢挂上点点晶莹,连打两个喷嚏。跺跺脚,退回帐篷,再不敢吹风。当夜,北疆之地,又降一场大雪。京城开始春耕,蓟州边镇,靠近草原一线,土地仍冻得结实。顾卿传回消息,阿尔秃厮部正向漠北进发,搜寻伯颜部营地。没能找到伯颜小王子,却接连抢劫三支附庸部落,可延汗闻知,定然震怒。小王子的怒火,阿尔秃厮人的贪-婪,这一整年,草原休想平静。“吃到甜头,轻易不会收手。”接到消息,杨瓒同顾鼎商议,取二十匹丝绸,三件玉器送往草原。送出之物都是刘瑾丘聚留下,换成粮食,足够喂饱两卫边军。分出几件并无太大问题。为保万全,簿册由专人记录,事情需秘密进行。隐瞒朝中,实出不得已。若是泄-露,赞同未必,反对却是必然。一顶“结交鞑靼”的帽子压下来,不伤筋动骨也着实心烦。计划初定,杨瓒便同两位总戎商议,条陈奏疏只呈送天子,内阁六部都要隐瞒。非是全盘否定优抚之策,实是面对豺狼,实行仁义道德,只会让其得寸进尺,越-逼-越紧。一味退让,最可能的结果是退无可退,跌落万丈悬崖。痛打一顿,狠狠教训,让其心生畏惧,不敢轻易冒-犯,才是正路。边镇之地常年面临鞑靼威胁,无论文武,多数会同意这个观点。朝堂之上,情况则完全两样。十成十,奏疏斥回,上奏之人都会吃挂落。瞒着朝堂,暗中行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危险同样大,好歹能安稳边镇。杨瓒知道,顾鼎张铭冒的风险比自己更大。但两人全无半点退缩,听闻计划,当场拍板决定,行,就这么办!“北御鞑靼,夺回疆土,护卫万民,方不负我等出身,无愧纵马草原的先祖!”镇虏营上下达成一致,新任蓟州总兵,自京城调任的密云、怀柔两地镇守,乃至潮河所、密云后卫、磨刀峪等地指挥千户,嘴上没有明言,态度却相当明确,凡镇虏营骑兵商队,持续相关手令,一概放行,不报朝廷。刘庆之后,朝中没有再派监察御史。很显然,朱厚照决意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一口气发落近百名文武,让群臣大感心惊。短时间内,不会有心思再查边储,也没能力来找麻烦。天时地利人和,杨御史认为,事情没有不成的道理。结果证明,他想的不错。顾卿深入草原,阿尔秃厮部追逐利益,小王子震怒,鞑靼部落各怀心思,内-讧势成必然。蓟州等地,好钻营及无能之辈多被调任。无心御敌,只想摘果子的地方官员,或罢黜或流放。空出的位置,多为壮年,有实才的官员填补。 第599章 杨瓒摇头,费尽口舌,喉咙说干,甚至扯到违-制,终于成功劝服两人,就此改变主意。最后,三人合议,几座城门不另外取名,均以东南西北题字。边军领命,重新刻印,但南门之上的“水”字到底留了下来。让杨瓒万没料到的是,半个世纪后,因明朝疆域扩大,本为长兴县丞的吴老先生,因实干清廉调任密云。为官期间,走访边镇,见到镇虏营旧城,听闻正德初年,杨谢顾三人守城对敌之事,钦佩不已,看到城门上的半枚刻字,更是灵感大发。弼马温的洞府,就此成名。如果杨瓒知晓,必会目瞪口呆。不是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历史总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被玩笑之人,只能无语望天,叹息一声,岁月强大,人力渺小,不服不行。四月初,京城的风雨终告一段落。第一批流放的官员,由锦衣卫押送,经密云怀柔,抵达潮河所和白马关。谢丕、顾晣臣奉召还京,安排武学及武举诸事。顾卿自草原返还,未停两日,接北镇抚司任命,得天子敕令,再度出塞。此番目的地不是漠南,而是辽东境内,朵颜三卫驻地。张铭同谢丕顾晣臣一并启程,来时所率京卫,半数战死,余下多自请戍边,留在蓟州,与战死同袍相伴。顾鼎离开镇虏营,前往营州。应城伯先调怀柔,后转调密云,怀柔城空虚。为防鞑靼游骑-骚-扰,顾总戎上疏朝廷,领五百人驻守顺义,同怀柔镇守太监互相照应,待新任巡兵官抵达,再返还京城。杨瓒留在镇虏营。日渐春暖,蓟州边民陆续翻地恳田。十日内,杨瓒接连走访几处村屯,找到五六个积年的老农,将玉米粒分发试种。“杨大人,此种番粮当真耐寒耐寒,出粒极丰?”“老人家,此物是海外得来,亩产几何,瓒不敢妄言。然能种好,亩产绝对超出稻麦。”明时,遇小冰河期,稻麦亩产本就不高。江南丰腴之地不提,北疆边塞,怕只有后世的零头。杨瓒说出这番话,绝非胡乱猜测,有相当底气。看着分得的一小把种子,农人半信半疑。商量之后,分别在田间划出一小块,挖出两排浅坑,洒下黄灿灿的种子。数量不多,走几步就能种完。即便不出苗,也不耽春耕。如果能出,且如杨大人所言,就是灾年的救命粮,说不准能活多少人命。洒下种子,交给半大孩子看顾,农人们的精力重回谷麦高粱之上。几场冰雹,冬小麦绝收。有朝廷发的粮食,饿不着肚子,终究不能解决根本。冬税免除,夏粮总是要交。为一家老小,今年的春耕必要抓紧。杨瓒不晓农事,无从帮忙。不懂装懂,胡乱指挥,怕是会越帮越忙。交代掌理农耕的主簿,记下出苗时间,便不再插手。能不能种出玉米,只等出苗再论。期间,杨瓒写成两封奏疏,将镇虏营重建及春耕之事详细说明。这一次,没有通过厂卫,而是直接送入通政使司。种新粮是好事。农为国本,是封建王朝不变的根基。关系国计民生,内阁六部都会额外重视。最显著的标志,每年春季,天子一家都要扶车下田,缫丝织布。如有皇子皇女,必会提着竹篮,同父皇一起劳作。这样的活动,多在皇庄进行,今年也不例外。皇后临近生产,不便出宫,朱厚照只能自行前往,和六部九卿一起,挽起裤腿,扛起锄头,下地种田。和天子一起种田是难得荣耀。官至侍郎级别,方有资格到皇庄翻地。锦衣卫护卫陇头,旗手卫羽林卫散布田庄四周。田垄间,天子在前,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在后,六部尚书是第三梯队,最后才是通政使鸿胪寺卿等朝官文武。朱厚照耕地时,张永丘聚在左,归京不久的谷大用和刘瑾在右,小心照看,时而递上布巾,送上水囊。遇到扒犁歪掉,还要扶上一扶。朝官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咬牙坚持,到地头才能休息。过分的是,朱厚照突发奇想,更改规矩,象征性的活动变成实打实耕田。半亩地耕完,武将不觉如何,多数文官早眼前发黑,几乎扶不住铁犁。朱厚照擦擦汗,回头看一眼,嘴巴咧开。杨先生心忧国事,自请留北疆三月,种植新粮,促边民屯田。奏疏送入京城,有些人鸡蛋里挑骨头,说什么超出职任,当另遣朝官。其目的,不言而喻。 第601章 老话说,女人生产,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没有孩子,未必知晓其中凶险。张太后有亲身经历,想起当年,听到内殿传出的声音,更觉忧心。“不成,哀家得去看着!”说话间,已穿过殿门,直奔寝室,瞬息不见踪影。女官宫人没能拦住,匆忙跟上。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面面相觑。半晌,王太皇太后下定决心,拉了拉吴太妃衣袖,低声道:“咱们也去看看?”吴太妃没说话,直接点头。无视宫规,太后太妃齐入内殿,宫人中官集体傻眼。寝殿中,隔一扇牡丹花屏,夏福散开发髻,半躺在榻上。两名宫人捧来托盘,热腾腾的细面,金黄的荷包蛋,切成段的青菜,满满一碟艾油,瓷瓶装的陈醋,混在一起,光闻味道,就令人口舌生津。张太后没那么多顾忌,绕过屏风,坐到榻边,亲自执筷,挑起细面,喂到夏福口中。“多吃点才有力气。别看粗陋,最顶饿。”夏福很听话,太后喂,她就吃。有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不合规矩,还是奴婢……”“什么规矩不规矩!”张太后瞪眼,干脆端起碗,道,“儿媳妇生孩子,哀家还不能喂碗面?”女官冒出冷汗。话虽不假,但宫规如此,当真不成啊!“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这是规矩。”张太后压根不理。作为正德帝的亲娘,执拗起来,能哭得弘治帝头疼。遇到皇后生产,决意守在榻前,岂是女官几句话能够劝住。僵持熟息,女官落败。张太后将宫规踩在脚下,碾得粉碎,大获全胜。“好孩子,别怕。”放下筷子,张太后握住夏皇后的手,拂开黏在她额前的一缕黑发。“哀家陪着你。”“谢太后娘娘。”夏皇后眼圈泛红,声音哽咽。年纪轻轻,初次生产,性格再稳重也会害怕。见皇后这样,张太后愈发心软,令人搬来圆凳,坐到榻边。“放心生,哀家就在这。”“谢太后娘娘。”“好!给哀家生个大胖孙子。”“陛下想要公主……”“那就两个都生!”“是,媳妇努力!”“好孩子!”伺候的女官宫人,严阵以待的稳婆医女,听到婆媳这番对话,都是风中凌乱,满头黑线。大明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天家最尊贵的一对婆媳,就是这般混不吝?想想当今陛下,再看皇后肚子,女官宫人齐齐咽了一口口水。即将到来的小殿下,怕是不好伺候。事实证明,宫人预感没错。待小皇子长成,用杨御史的话来形容,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非条件所限,亲爹熊遍欧亚,儿子能熊出地球。张太后坐镇,夏皇后立即有了主心骨。经此一遭,婆媳关系产生飞跃式发展,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都没能料到。整碗面下肚,阵痛愈发剧烈。夏福没能忍住,发出一声痛呼。隔着屏风,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顿时一惊,张太后反而愈发镇定,连声告诉夏福,忍着点,省着力气,必要时再用力!三名稳婆相当无语。这是要闹哪样?无视宫规,喂碗面就算了。难不成还要亲自给媳妇接生?最终,是清宁宫女官劝住太后,给稳婆医女让出位置。 第603章 榻前重立屏风,按规矩,皇后做月子期间,帝后不得相见。什么诞下皇子,夫妻携手泪眼,都是传说中的神话。太后可以无视宫规,偶尔为之。天子万万不行。记录到起居注中,被史书引用,就是一生的“污-点”。“陛下。”朱厚照走进内殿,宫人中官跪地行礼。两宫终于将娃娃交给奶娘,却是不错眼的看着,恨不能直接抱回仁寿宫和清宁宫去养。令众人起身,朱厚照向两宫见礼,看着三个娃娃,搓搓巴掌,道:“哪个是公主?”得知有两个,登时喜上眉梢,笑得嘴角咧到耳根。至于小皇子,直接被亲爹无视。经张太后提醒,勉强扫两眼,点点头,一腔热情又倾注到女儿身上。“朕的长公主,真漂亮!福儿真会生!”继张太后和夏皇后,皇帝陛下也开始不着调。宫人中官垂首,不停告诉自己,习惯就好。身为大明宫人,自当临危不乱,遇事坦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默念到最后,脑袋换成一团浆糊,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朱厚照抱着连个公主,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有目共睹。对儿子的忽视,同样显而易见。高兴之下,竟要给女儿赐封号,不是太皇太后拦着,封地都能当场划出。换成儿子,等钦天监算过再说。反正有祖宗规矩,起名不愁。有这样一个偏心眼的亲爹,小皇子的童年,注定惨白如纸。能够茁壮成长,扛起大明江山,继续中兴之治的辉煌,当真是不容易。或许,正因为亲爹偏心,度过惨淡童年,积下一肚子-怨-气,才会一朝爆发,向海外-喷-火。无辜被牵累,成为出气筒的番邦国王,贵族领主,被揍趴在地,仰望星空,泪水长流,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自己落得这个下场,不过是熊爹偏心,熊孩子气不顺而已。正德二年,三月丙寅,中宫大喜,诞皇长女,皇次女,皇长子。天子临朝,群臣上疏奏请天子,此乃国朝大喜,当降敕谕,万民同庆。“瑞气祥云,玉燕投怀。麟趾呈祥,儿女成行。实为吉隆之喜。”潜台词,陛下,您看,自圣祖高皇帝立国,从未有此大喜。纵然是儿女双全的徐皇后,也是先有儿,后有女。陛下威武雄壮,既有弄璋之庆,又有弄瓦之喜,堪谓双喜临门。逢此祥瑞之时,大事之事,是否当有所表示?大赦天下不敢想,先时发落之人,可否罪减一等?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能否再想一想?俯视群臣,朱厚照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直到退朝,都没有明确表态。群臣心焦,很想说一句:陛下,您答应还是不答应,至少给个准话?至群臣散去,三位阁老都没出言。刘健蹙眉,显然忧心不减。谢迁想出声,却被谢丕请走。李东阳轮值文渊阁,翻开案上公文,许久没有落笔。最终叹息一声,忽生出告老还乡的念头。翌日,天子临朝,当着群臣宣布,以宫中大喜,减蓟州几地冬税,免除江南水患州县夏粮。北疆边镇,指挥以下俱赏银布,赐有功边民肉食胡椒。南疆卫所,卫军赏银绢铜钱,土官赏绢布宝钞。“许辽东开三地互市,江浙广东设市舶司,与番邦市货。来贡使臣,得朝廷许可,持牌至市中买卖。”这还不算完,朱厚照大手一挥,又开始赏赐皇亲宗室。“封皇亲都督同知夏儒为庆阳伯,岁给禄米千石。升皇亲夏助为锦衣卫佥事,夏臣为锦衣卫千户,俱世袭。”“赐晋王银二十两,丝绸百匹,宝钞万贯。以支粮备边之故。”“赐安化王丝绸十匹,宝钞千贯。”“增楚府镇国将军禄米十石、鲁府富国将军禄米……”夏氏外戚,各地藩王,王府世子,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乃至镇国中尉都赏赐一遍。或赐金银丝绸,或赏绢布铜钱,或增几石禄米,最低也有百贯宝钞。偏偏有一人被落下。宁王!旨意宣读完毕,两班文武齐齐屏息。无人再想高皇帝之法,包括阁老尚书在内,脑子转着同样的念头,天子此举,究竟是疏漏,还是刻意?蓟州,镇虏营宫中的喜讯,很快由锦衣卫传至边塞。赏赐边军的旨意未下,天子的私信已送到杨瓒手中。展开绢布,看到明晃晃的“朕做爹了,朕有公主了,杨先生同喜!”,杨瓒下巴坠地,半晌无语。好吧。 第605章 思考片刻,李阁老悬腕纸上,百余字一挥而就,字里行间,既不过于强硬,又能让观者体会深意。批复的主旨,只要为两点:其一,龙凤三胞,实天赐之喜。民间遇此吉事,必由州府上报,朝廷发赏。今中宫所出,一双公主,一位皇子,皆居嫡长,实乃祥瑞之兆。于国民,都是大喜。这个时候,出言反对庆贺,实在煞风景,极不妥当。其二,洗三之日,庆贺发赏均出内库,无干国库。如何操办,属天家之事。铜钱麦饼散于民丁,赈济饥苦,彰显天子仁厚,并非无故奢靡,不应阻拦。民间富饶之家,遇添丁之喜,亦要多方庆贺,或散饼乞儿,或流水设宴。天子下旨庆贺,除宫宴之外,比之江南豪富,用度可谓节省。还有一点,李东阳没有明说,两位都御使看到批复,定能明白。此番庆贺,不只内库出钱,仁寿宫清宁宫都抬出箱银,交承运库换做铜板,三枚以红绳串连,封入木箱,洗三当日,于东安门等处散发。意图阻拦,天子不究,两宫也不会放过。惹怒天子,好歹能说项一二。两宫心系孙辈,身居宫中,若是被惹恼,未必肯听解释,也无从解释。后宫不可干预朝事,为孙子孙女洗三添福,却与国事什么相干?两宫同时发怒,向天子施-压-哭-诉,天子顺水推舟,上疏之人必遭牢狱之灾,谁也救不了。此事按下,内阁以为再不会旁生枝节。未料想,天子竟下旨,皇子公主洗三、满月,均按新规,宫中操办,旧例一概废除。依惯例,为皇子公主祈福,道观寺庙亦要贡奉。问题是,朱厚照对和尚道士的印象很不好,钦天监监正上言,直接被打回,御笔批示,自朕起,凡宫中之喜,不用寺庙道观。简言之,念几句经文,敲几下木鱼,就有千百金银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潜心修行的道人高僧,自当敬重。六根不净、披着僧服道袍,满心-花-花-世界的酒-肉-和尚,无良道士,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想起弘治帝服用丹药,朱厚照皱眉,倏然冒出一股火气。再次提笔,写下敕谕,敕僧录司令和道录思,严查天下寺庙道观,游方之人。凡遇欺世盗名,骗取百姓钱财,必收回度牒,交有司发落。出于一时之气,天子下令严查僧道,皇家喜事不供奉香油,其影响之深远,非寻常能够预见。随消息广布民间,上行下效,先是士大夫,后是百姓,渐也杜绝此风。对一心向道,佛在心中的修士,此事影响不大,反予其清幽,助其修行。挂羊头卖狗肉,借寺庙道观敛财之徒,便如坠入泥潭,撕开画皮,现出真面目,终落得香火寥落,信徒散去,再不复往日风光。从正德二年到正德二十三年,天下寺庙道观,记录在册者竟少去一半。更不用提乡野无名之地。正德皇帝尊崇圣祖高皇帝之法,却非全盘采纳。对僧道所行,便与之背道而驰。对此,后世褒贬不一。唯有一个观点,世人共举,自正德二年起,各地耕田税收屡有增长,乃是不争的事实。寺庙道观不交税。道士不提,寺庙往往占有大片良田,旱涝保收,全收归自身。加上信徒的香油钱,无论真修士假和尚,多富得流油。乍一看,貌似关碍不大。将各府州县叠加,数量委实惊人。起初,朱厚照只想收拾人,并未考虑到这一点。随事情发酵,户部尚书韩文察觉其异,盘点国库银粮,登时双眼发亮,磨刀霍霍,斩下百顷僧田,发于百姓。被和尚抽小人?韩尚书拂过长须,手一摊,本官信道,随他去抽。况且,高僧六根清净,无视凡尘,怎惜阿堵之物。怀恨在心,藏怨宿仇,必是佛心不坚,更不足虑。韩文之后,继任者皆循此例,偶有增补,绝无更改。到正德十六年,杨瓒升任户部尚书,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御前,向名山古刹收税。种田就要交税,无人可以例外。韩尚书等前辈挥舞铁铲,凿开道路,杨尚书扛起铁锹,继往开来,将大明户部六亲不认,神佛不忌,为丰国库向天借胆的“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僧人只算开胃菜。在杨尚书眼中,商人,尤其是到明国发财的番商,才是“丰收”对象。知晓航路,手握货源,便掌握主动。一匹丝绸,两只瓷瓶,价格翻上几倍,照样要乖乖交钱。大批量低价-倾-销,抢夺欧罗巴市场,轻而易举。远航美洲,设置卫所,同印第安人做生意,赶走欧罗巴海盗,更是手到擒来。打压欧洲美洲手工业?杨瓒正色表示,此乃商业竞争,属正当范畴。不服?咬他啊。比起后世某些国家,他可是相当厚道。 第607章 只可惜,世风之下,中官多被-妖-魔-化。一人犯错,便会波及整个群体。先时,朝官上言,减中官之数,裁除冗员。貌似可取,实则断百人生计。加上遇事直指奸宦,无事也骂佞幸,各种宿怨积累,中官同朝官为敌,东西厂各种下狠手,当真不是没有理由。有在殿前站了片刻,掌司摇摇头,想起掌印吩咐,不敢继续躲闲,带上余下几人,拿起工具,快步行往华盖殿。自三位殿下诞生,各地藩王宗室皆上表恭贺。番邦属国闻知消息,第一时间派遣朝贡使臣,赶往明朝都城。兀良哈来得最快。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指挥亲至,不只送上贡品,更将亲生儿子带来,面奏天子,请入武学。为表效忠,同鞑靼结亲的部落首领,脱光膀子,在宫门前负荆请罪。并放言,如得天子原谅,回去之后,必定立刻发兵。靠近辽东的鞑靼部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赶回漠北。顾卿在辽东半月,分别见过三卫首领,传达天子旨意。手段简-单-粗-暴,先礼后兵丢到墙角,百余人直闯卫所驻地。顾指挥单人匹马,长鞭飞卷,抽得部落第一勇士满地打滚,没了脾气,彻底赢得壮汉们的友谊。见识过顾指挥使的强悍,得知四千鞑靼叩边蓟州,仅少数人逃出生天,三卫首领当场拍着胸膛,齐声表示,高皇帝起,兀良哈宣誓效忠大明,为大明戍守边塞。今过百年,此志依旧不变。篝火燃起,喷香的烤全羊抬进帐内,众人举杯畅饮。美丽的兀良哈姑娘,一身彩裙,如鲜花一般,飞旋舞动。酒酣耳热之际,朵颜卫首领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对顾卿道:“我有一女,年方二八,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指挥使是英雄,胜过最凶悍的雄鹰。我愿将女儿配给您这样的勇士。”顾卿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本官已有家眷。”“无碍,英雄理当拥有更多的美人。”顾卿仍是摇头,道:“雄鹰只择一偶,形影相随,皓首终老,本官亦然。”听闻此言,朵颜卫首领哈哈大笑。“能得指挥使如此,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顾卿没点头,也没有否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美人吗?想起远在镇虏营的某人,顾指挥使弯起嘴角。赵横坐在下首,见指挥使笑成这样,不禁打了个冷颤。顾指挥使展颜,多数时间,必定有人倒霉。扫视看呆的一众壮汉,赵横暗自摇头,大祸临头尚且不知,当真是可怜。篝火燃烧整夜,三位首领酩酊大醉,顾指挥使依旧神清目明,自斟自饮。待壮汉们酒醒,想起自己拍着胸脯,答应下什么条件,后悔也晚了。即便想抵赖,顾指挥使冷眼扫过,乌黑的马鞭敲着掌心,立即头皮发麻,只能集体认栽。加上朝廷许以重利,增开互市,到最后,不情愿也变成情愿。于是,借皇子公主诞生,兀良哈壮汉们组-织人手,进京朝贡。为表诚意,集体将儿子送进武学。名为习得本领,为袭父职做准备,交好朝中。实则作为“人质”,进一步证明,兀良哈对大明耿耿忠心,矢志不变。对壮汉们的识趣,朱厚照很满意。心情舒畅,人也变得大方。丝绸茶叶,盐巴胡椒,成箱抬进四夷馆。兀良哈深受“感动”。自京城返回,立即发兵攻打鞑靼。期间,恐实力不济,遣人联络瓦剌,对鞑靼部落进行围攻。因阿尔秃厮部见利忘义,面临-内-讧-的漠南,瞬息乱成一锅粥。临近的中亚番邦,陆续被牵扯进来。随战事扩大至漠北,莫斯科大公国终于卷入战火。战败鞑靼铁骑和中亚骑兵,如汉时的匈-奴一般,为逃避追兵,大批涌入欧罗巴。被欧洲史学家称为“毁灭根源”的大战,也由此拉开序幕。兀良哈首领进京时,几艘木船在松门卫靠岸。船上之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均着明人服饰,说一口汉话。领头之人言是朝贡使节,有上国赏赐木牌为证。卫所指挥得报,令人取来木牌文书,木牌确是朝廷所赐,上有正德元年字样。文书则十分古老,盖正统年间印,上载番邦之名,琉球。与此同时,镇虏营中,杨瓒得朝廷诏令,安排专人照看玉米,打点行囊,准备还京。收拾文书时,忽听长随来报,有人请见。“来者何人?”“回佥宪,是个二十许的书生。未有拜帖,只递上一块腰牌,言是佥宪故人,姓闫。”闫?接过腰牌,见上刻安化王府,杨瓒骤然瞳孔紧缩。☆、第155章 第609章 路途之上,担忧追兵赶至,不敢留宿客栈,只寻村屯农家,假言寻亲,以铜钱换取衣食,借宿一夜。翌日,天未明,又继续赶路。待到晋地,知晓安化王府护卫不敢轻入,方才放松些许。换上儒衫,进入太原城,寻到一家中等客栈,沐浴用饭,总算睡了个好觉。原本,闫璟可持盒中密信,直接投靠晋王。进入太原城,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未料想,翻看信件时,竟翻出两封晋王亲笔。盖有晋王私印,写于弘治十八年,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朝廷不满,对孝宗怀怨,对少年天子难服,隐有举“贤能”取代之意。这样的信,落到世人眼中,唯四字可以形容:大逆不道。哪怕送粮送羊,开私库支援边储,也会被夺爵,贬为庶人,甚至终身囚困。晋王府重要,不代表“晋王”一样重要。晋庄王长寿,儿孙着实不少。更活过儿子孙子,王位交给曾孙。朱知烊是庶子袭封,长辈叔伯,堂兄堂弟,四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这些人貌似安于现状,焉知不会盯着王府爵位,希望能取而代之。看过盒中书信,闫璟十分清楚,投靠晋王的路,完全被堵死。即便烧毁信件,对方也不会放心。说句不好听的,死人才最能保密。闫璟只是三甲进士,生父获罪戍北,朝中关系全无。本就是私-逃宁夏,无声无息死在晋地,谁又能知晓?纵然知晓,岂会冒着得罪晋王的风险,全力追查?想了整夜,闫璟终于明白,摆在他的面前的,唯有一条路。蓟州,镇虏营,杨瓒。一笑泯恩仇?盯着烛火,闫璟冷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借其起身,当是先讨还些利息。隔日,闫璟早早起身,同家人至太原东市,新购马匹,重换车厢,扫去一切宁夏王府标志和线索,用过饭食,再度启程。马车离开半日,宁夏王的追兵方至太原。行动不秘,被守卫发现,逮入王府。晋王闻讯,立即着人审问。得知闫璟携密信潜逃,其中即有早年书信,当场惊出一头冷汗。“该死!”负着双手,晋王在殿中踱步。猜不透闫璟会逃向哪里,只能派人至客栈打探,寻到东市。因不能大张旗鼓,速度自然拖慢。等查明闫璟去向,派人追拿,前者早换过两辆马车,飞驰延庆州。属官一路追到大同边界,失去闫璟踪迹,恐引来朝廷注意,不敢继续再追,只能调头回报,人追丢了。“丢了?”“依属下推测,其人怕已过延庆,前往蓟州。”蓟州?闻听此言,晋王犹如五雷轰顶,站不稳,后退两步,倒在椅上。“王爷?”属官担忧不已。局面方好了些,陡然冒出这件事,实在令人措手不及。比起闫璟,晋王更恼怒安化王。如不是对方不安好心,留存书信,岂会予人把柄!说一千道一万,也怪自己年轻不知事,不晓得天高地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现如今,后悔也晚了。“下去吧。”忽觉疲惫,晋王靠在椅上,颓然摇头。“王爷万万保重!”属官咬牙道,“属下立即点人,装作商旅,前往延庆……”“不必了。”苦笑一声,晋王面色发白,似万念俱灰。属官正着急,不知如何劝说,忽见一名中官走到殿外,行礼之后,小心翼翼拿出一页纸,言是王妃令其送来。“呈上来。”再是心烦,王妃送来的东西也不能轻忽。蓟州一场战事,晋王妃兄长领兵支援怀柔,立下不小功劳。得天子封赏,升调大同府,手握实权。看在大舅子的面上,晋王也会让王妃两分。 第611章 帐篷里,杨瓒看过两枚腰牌,展开晋王书信,表情变了几变,眉毛越挑越高。合上书信,重又拿起腰牌。翻到刻有“安化王府”字样的一面,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阴刻,沉思半晌,令长随请营中锦衣卫。校尉入帐,抱拳行礼。杨瓒递出腰牌,低声吩咐一番。“如此行事,当尽速动手。”“是!”校尉离开,不到盏茶,晋王府属官被请入军帐。闫璟则被五花大绑,押出帐外。骤然被拿,闫璟惊愕失色。似不敢相信,杨瓒见都不见,就令人将他押下。张口欲喊,却被直接堵嘴,绑到柱上。听到鞭响,转过头,赫然发现,同行的家人,正缩头缩脑,跟在锦衣卫身后。“唔——”闫璟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见家人道出藏信处,挣扎得更为剧-烈,状似疯-狂。校尉不耐烦,抡起刀鞘,狠狠拍在闫璟脸侧。“老实点!和杨佥宪玩心眼,合该有此下场!”军帐内,杨瓒满面笑容,请晋王府属官落座,着人奉上香茗,态度极为亲切。待属官道明来意,立即道,王爷托付之事,定然尽力。“只一点,”杨佥宪笑容愈深,“王爷信中直言,将举发不臣宗室,可为实情?”“杨佥宪放心,在下来时,王爷已上表朝廷。”“甚好。”杨瓒点头,唤人带属官前往西营。“奔逃之人已被拿下,长史不妨亲自辨认。其私-逃宁夏,助不臣之人谋逆,本官定会上奏朝廷,治其重罪。”“多谢杨佥宪!”长史不识得闫璟,看过路引腰牌,知杨瓒没有诓言。等木盒取来,见两封密信被烧,余下一封不痛不痒,虽有抱怨,不致天子降罪,不由得感激万分。“此封留存,可堵他人之口,还望长史体谅。”“在下知晓,杨佥宪无需多言。待回禀王爷,定言佥宪高义。”一番客套,长史满意离开。杨瓒亲自送出营房,待背影远去,对身边主簿笑道:“梁主簿这项本领,本官着实佩服。”“佥宪夸奖,下官实不敢当。”原来,烧毁的书信,俱由梁主簿临摹,全是赝品。展开书信,杨瓒笑呵呵点头。这样的把柄,岂能说烧就烧。递送入京,交给天子,才有大用。他相信,晋王能做到这个份上,定有十分诚意。但一时服软,不代表一世如此。留下后手,总是必要。如晋王忠心不移,这两封信便用不上。哪天不甘寂寞,生出妄念,这就是绊倒马腿的长索,压死骆驼的稻草!心思多诡,不够诚实?杨瓒收起笑容,敛下双眸。身在朝堂,终不由己。既决心扶助熊孩子,开创中兴盛世,有些事不能不做。哪怕不合道义,背上骂名。☆、第156章正德二年四月,注定被历史铭记。短短一月之内,大事连发。朝堂民间,皆是愕然不已,瞠目结舌。负责记录的史官,也不禁手指发抖。放下笔,吹干墨迹,暗道一声,从弘治朝至今,少有如此“刺-激”。能录下此等笔墨,也算前无古人,堪慰平生。月初,蓟州贼虏被彻底扫平。其后,鞑靼内部生-乱,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各草原部落接连卷入,短期内,再无力扰边。月中,中宫诞龙凤三胎,堪谓天降祥瑞,皇统有续,天子大喜,满朝欢欣,举国同庆。兀良哈,车禄,乌斯藏,云南贵州等地首领头目,及湖广等地宣慰使司土官,接连遣人入贡,献上牛羊方物,贺皇子公主诞生。兀良哈和乌斯藏更在御前立誓,必调集人手,逐鞑靼漠北,为大明死守门户! 第613章 推动变化的幕-后-黑-手,则掏掏耳朵,笑眯眯对侄儿招手,道:“廉儿,来,叔叔给你讲欧罗巴猴子上树的故事……”草原的变化,尚在部分文武预料之中,不至大惊小怪。四月底,晋王的一封上表,加上佥都御使杨瓒飞送的奏疏,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宁王不臣,上表请复护卫,实为谋反?安化王早有反意,多次口出不敬天子之言?半数以上的宗室违圣祖高皇帝法令,从事商途,地方官员亦被牵涉?一切有往来书信为证?天子高坐龙椅,恰如稳坐钓鱼台,俯视庙堂百相,群臣争执。晋王府长史跪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抖个不停。汗水滚落,犹如雨下,顷刻湿透衣襟。群臣吵过小半个时辰,火-药-味越来越重,几乎要当殿动手。朱厚照终于咳嗽一声,轻飘飘落下四个字:“朕知道了。”知道了?内阁六部,武将勋贵,齐刷刷仰望天子,这算什么?是斥是罚,是贬谪是流放,是杀头是凌-迟,好歹给个准话。大家也有个标准,否则,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继续吵下去。众人满怀期待,朱厚照却闭紧嘴巴,咬着尚膳监新制的甘薯条,摆摆手。刘瑾会意,抢在张永之前,上前半步,扯开嗓子,“有事禀奏,无事退朝!”翻译过来,换话题。接连三日,围绕晋王上表,藩王不臣,宗室走私之事,早朝午朝吵成一团,乱成一锅粥。奉天殿和西角门吵不出结果,轮值时,口沫飞溅,继续吵。动嘴不过瘾,直接撸起袖子,以力服人。从两人到四人,从值房到廊下。绯袍和青袍打得热闹,六部九卿集体参与。一位尚书,四位侍郎,部下官员若干,接连光荣倒下。穿着绿袍的小官,不入流的文吏,远远避开战场,抱团躲在角落,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上官凶猛,着实威武,吾等弗如!翌日上朝,文臣队列少去半截,天子诧异,询问得知,要么偶感风寒,要么微染小恙,全都告假。咬着甘薯条,朱厚照撇嘴。李院使都告诉他,兵部侍郎扭腰,礼部尚书脸肿,都察院右都御史崴脚,特地请他贴的膏药。偶然风寒?分明是打群架负伤!文官陆续告病,声音渐弱。武将趁机请示,旁人不提,宁王得先帝厚恩,却生不臣之意,良心大大的坏了,理当派兵征讨。“臣请缨,率京卫两千,械拿入京!”文臣回过味来,全体瞪眼。自家内部不和,竟给这些厮杀汉钻了空子!出乎预料,朱厚照嚼着甘薯,仍是四个字:“朕知道了。”轻轻松松,将请命的国公打发回队列,令张永捧出甘薯,同群臣商讨,如何在京畿推广种植。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宁王和安化王,都感大祸临头,如热锅上的蚂蚁。历史上,两人都曾兴兵造-反。宁王上下活动,恢复王府护卫,广纳幕僚,实力颇强。安化王打出“清-君-侧”旗号,以刘瑾为目标,获得宁夏边将拥护。但在现下,时机条件均不成熟,陡然揭开盖子,着实令两人措手不及。打个比方,蛹化成蝶,没等做好准备,妄图破茧而出,完全是作死,不留后路那一种。天子的反应,更让两人心惊。按理说,凡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该怒发冲冠,下令围住王府,捉拿首犯,狠狠收拾。朱厚照不动怒,也不言如何处置,淡然以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心中没底。这个反应,只有两个可能。顾念宗族之情,网开一面,不予处置;亦或是记在心里,定下章程,一旦动手,就要往死里收拾。无论怎么看,少年天子都不像以德报怨之人。以其性格,必是谁敢戳他一指头,绝对踹回两脚。越想越是焦虑,越想越是恐惧。宁王尚能稳住,企图上表自陈,和晋王打-擂-台,争取时间。安化王本就耳根子软,在属官的“建议”下,直接上疏请罪,承认过错,连带供出宁王。所谓猪队友,就是要把伙伴踹坑里,顺便添两锹土。 第615章 明朝官员冷下表情。你要解释,本官就给你解释。接受与否,不关本官的事。不服?来战!信不信来几艘灭几艘,照面就能-揍-趴-你。所谓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老大,就有什么样的打手——咳——属下。正德皇帝和年轻的内阁,都是好-战-分子,堪称“老实人”的顾榜眼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蹭上战船,尝到甜头的京官和地方官,自然要追随大佬脚步。能见你一面,解释两句,已是纡尊降贵。敢跳脚,先揍一顿板子,直接丟海里。死了算倒霉。侥幸不死,领人来报-复,正好一锅端,为朝廷创收。作为背后推手,时任内阁首辅的杨瓒,很有些无语。这样的作风,是该感到高兴,还是反省一下,铁锹挥得太勤,庙堂都被铲歪?总体来说,应该是前者……吧?☆、第157正德二年,九月季秋时节,蓟州粮屯,无论是谷麦高粱,皆长势喜人。四月播种的玉米,除少数外,尽皆成株。自出苗日开始,牛主簿镇日行在田间,手持纸册炭条,详实记录,不落一星半点。“番粮下播,出苗,成株,结实,间隔时日,期间变化,俱在册中。”记录过程中,牛主簿特地询问农人,就每块“试验田”成株数进行比对,详实写下所有数据,分页比对,呈送杨瓒。“佥宪,共成苗九十三株,亩产之数,可由此推算。”牛主簿工作十分认真,几月下来,人瘦了两圈,精神却格外的好。簿册足有两掌厚,堪比一卷农书。杨瓒接过,仔细翻阅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换做是他,定然做不到这个地步。据校尉回报,牛主簿几乎要住到田间,就为记录玉米每时每刻的变化。尤其开花结果之后,更是恨不能立下栅栏,将所有人拦在田外。为此,屯田的边军和农人既无奈又庆幸。无奈的是,玉米分批种植,恰好都在田头,被牛主簿当心尖样的伺候,真立起栅栏,大家伙还怎么下田?庆幸的是,这样的人管理边屯,定会尽心尽职,也会急百姓所急,对边民边军都是好事。杨瓒知道后,特地寻牛主簿谈话,劝对方不必过于“劳累”。没料想,牛主簿眼一瞪,大声道:“佥宪此言差矣!番粮得之不易,如能高产,将活边塞万人之命。下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值得,何言劳累!”杨瓒眨眨眼,到底闭上嘴巴。这样的人,绝对的实干派。虽然固执,却是固执得可爱。归根结底,是他做的不对。不该未经思索,就打击下属的工作积极性,应该反省。事后,牛主簿回过神来,立即向杨瓒道歉,脸色隐隐发白。杨瓒摇头轻笑,道:“是本官不对。于田亩之事不甚了解,轻易-插-嘴,实在不该。主簿一心为民,可为官员楷模,请受瓒一拜。”杨瓒躬身,牛主簿很是激动,满面-赤-红。“杨佥宪言过,下官委实惭愧。”三言两语,裂痕消弭。牛主簿继续在田间忙碌,但也将杨瓒话记在心上,注意收敛,没有妨碍农人种麦。杨瓒偶尔出城,看到玉米棒抽穗,惦记嫩玉米的味道,不觉溢出口水。见有边军和农人走过,立即摆正神情,迅速转身,以最快速度回城。让众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杨御史,竟站在田头流口水,实在损伤形象,绝不可为。回到城内,多数时间,杨瓒会拜访新任镇守太监,助其熟悉营务。余下则用来关注京中消息。自藩王事发,杨瓒回京的时间随之延后。晋王、宁王、安化王及半数宗室卷入漩涡,朝堂之上定不太平。据可靠消息,就如何处置,六部九卿意见不统一,数次群殴。战斗力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多数含恨扑倒。自尊心倍受打击,告病罢工。作为推动事件发展,为天子出谋划策之人,这个时候回京,不是自找麻烦? 第617章 宁王低下头,心知今日将有大祸。看向被卫军-砍-死-之人,更是恨得咬牙。这是忠心护主?分明是添乱!“拿下!”王参议半点不客气,卫军立即如虎狼扑至。除宁外之外,长史司属官和十一名幕僚,全部五花大绑,押在院中。随后请出府内女眷,入后殿厢室搜查。金银珍宝,宫制器皿,足足抬出百余箱。有千户心细,忆起海盗藏宝银箱,倒转刀背,在箱盖和箱壁敲打,果真发现夹层。“撬开!”木板掀起,一抹-赤-色映入眼底。盘龙袍?王守仁皱眉,令卫士拎起长袍,细看龙纹,神情骤然变化。五爪?!仔细辨认,肩上两条飞龙,前后一双盘龙,俱是五爪!这竟是一件天子龙袍!“好大的胆子!”王参议厉喝一声。宁王瞳孔紧锁,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是谁?是谁陷害他?!铁证如山,宁王大声喊冤,全无半分用处。落在他人眼中,都会以为他是心虚。“押上囚车,带走!”天子下旨,押宁王入京,尚未夺其爵。论理,该乘马车。但王府之内,藏有违-制-器皿十余箱,更搜出一件龙袍,坐实-谋-反-大罪,马车不用想,驴车也不可能,直接上囚车!地方官员闻讯赶至,王府大门早被贴上封条。按刀卫军立在两旁,眸光扫过,如利剑扎在身上。四个字,生人勿进。见礼之后,王参议表示,在王府中发现匪徒,怀疑此地有山匪流窜,欲-带人上山剿匪,还请行个方便。剿匪?众人满面愕然。不是押宁王入京,怎么又扯上剿匪?看王参议的样子,再看凶神恶煞的卫军,不行方便,十成不能善了。最后,王参议得到满意回答,留百人看押宁王府上下,余下随他进山剿匪。傍晚时分,几百卫军从山中走出,不见俘虏,只抬出近百箱笼。地方官员面面相觑,壮起胆子问一句,匪徒已剿?这么快?王参议点头,百战之兵,就要这般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匪徒呢?都杀了。尸体呢?一把火烧了。……箱子里都是贼-赃?“自然。”王参议肃然神情,道:“此地-贼-患-不小,本官入京之后,必当禀报圣上!”别,千万别!地方官吓得脸发白,只求王大人千万留条活路。“那这-贼-赃?”“参议放心,下官什么都没看到!”“甚好。”地方不上报,东西无需送入国库,可交内库分配。山中的确有贼,却不是山匪,而是被宁王收买,护卫藏银,私-造兵器之人。 第619章 果真不假!镇虏营献高产番粮,哪怕不是首功,好处同样不小。想起离京之前,几个对头的酸言酸语,镇守太监顿觉通体舒泰。三十年来,今日最是舒爽!正德二年,九月已未赶在万寿圣节前,杨瓒启程还京。行李之外,增加两辆大车,一辆装载玉米,一辆是边民送来的皮毛土物。顾卿从辽东返还,过蓟州时并未停留,而是借道直往宣府。得知消息,杨瓒颇有些怨念。许久不念,很是想念。美人竟过门而不入,是何道理?没承想,临行之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平原。锦衣金带,金缘乌纱的顾指挥,策马直冲城下。身后百骑,护卫一辆青布马车。杨瓒侧首,看向顾卿。顾指挥猛的一拉缰绳,跃身下马,展颜道:“我同四郎一起还京。”杨瓒正要说话,青布马车行近,车门推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四叔。”“廉儿?”杨瓒愕然,见侄子从车上跃下,一身蓝色衣袍,小树样的挺拔。其后,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板跃下,齐身行礼,道:“见过四郎。”仔细辨认,杨瓒方才认出,竟是曾往京城的杨山和杨岗。走到近前,杨廉拱手揖礼。“见过四叔。”杨瓒看看侄子,又侧头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能否解释一下?顾卿浅笑,道:“四郎念孔怀之情,立誓育侄成才。卿与四郎有凤鸾之盟,自视其为亲侄。四郎诸事繁忙,卿自当代劳。”杨瓒:“……”委实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第158章马驰飞快,风行电掣。官道上,灰尘扬起,见马腹贴地而来,行人车队纷纷走避。唯恐闪避不及,被-撞-飞受伤,没处说理。有麻衣汉子不明就里,瞪着飞驰过的一队人马,面现怒气,大声问道:“大兄,这是何人,为何如此横行?瞧其衣帽,不似边军,又非官差,我等为何闪避?”“那是番子!不躲等着被甩几鞭?”为首的褐衣汉子回过头,令众人于路边歇息,翻身跃下马背,道:“跟我来,看看捆货的绳子。”八辆大车,皆是由南运来的货物,往辽东同牧民市卖。自从水路换行陆路,遇到的巡检关卡,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交出的金银铜板,占本钱三成。如不能平安抵达辽东互市,换来牲畜金银,必会折了本钱,没法向家人和族里交代。“番子?”麻衣汉子领口微敞,脖子粗-壮,衣袖包裹之下,两臂-鼓-鼓-囊-囊,明显是个练家子。“不晓得?”“可是东厂?”说到最后两个字,汉子声音渐底,几乎带着吸气声。“算有点见识,一双招子没用来喘气。”褐衣汉子一边查看雨布,一边试试绳子松紧,确定无碍,交代赶车的人小心,转身回到马旁,取出水囊,狠狠灌下两大口。“越近北边,遇上的越多。前头两拨过去的都是锦衣卫。这回是番子,可见京城的消息不假,朝廷新开几处互市,规模之大,远超太宗皇帝年间。咱们这回北上,如果一切顺利,赚回本钱不说,利钱更是南边的几番,绝对是拣着了。”褐衣汉子说话时,众人竖起耳朵,不由得聚拢。听到“拣-着”“赚-钱”等字眼,都是面露笑容。憨厚的搓搓大掌,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咱们原先做些没本的买卖,实在损-阴-德,连累家人抬不起头,儿孙都得牵连。改换这个营生,虽说辛苦些,好歹不会朝不保夕,遇上官军就得躲,抱着刀都睡不安稳。”“大兄说得极是。”“我听说,江浙那里正招募识水性的汉子。不像是募军,倒像是要跑海船。等这回赚够银子,安置好家人,咱们也去看看。能成自然好,风浪里搏一回,足够三代温饱。就算没成,也能长一番见识。”众人纷纷点头,闲话几句,各自散开。或检查货物,或取出硬饼,伴着冷水入腹。稍歇片刻,正打算启程,官道之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展眼望去,百名骑士,护送两辆马车,两辆大车,自北飞驰而来。打头几名骑士,俱着大红锦衣,乌纱饰以金银。腰悬金银牌,挂一柄黑鞘绣春刀。其后,百人分成两列,缇衣骑士背负弯弓,身佩长刃,各个高大英武。 第621章 按照京城价格,几角银子足以。但说好以“市价”,即是辽东互市价格,银角铜钱便有些不足。“靖之,可否帮忙?”他靠俸禄吃饭,顾指挥则是财主,大财主。在伯府借住,杨佥宪深有体会。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话音刚落,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到手中。掌心被轻轻滑过,杨瓒打了个激灵,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和土豪做朋友,当真是便利!朋友?顾卿挑眉。杨瓒回以笑脸,同榻而卧,白首之友。顾指挥满意了。杨御史撇撇嘴,官职比不上,腹黑拍马不及,今生今世,怕是翻身无望。换来所需之物,顺带了解过市场行情,杨瓒回到马车,顾卿举臂,队伍继续前行。官道旁,捧着银锭铜钱,褐衣汉子嘴巴大张,半晌不动一下。直到车队行远,吃进满嘴灰尘,才堪堪回过神来。捻起一粒手指宽的银锭,用力咬下,看到清晰的牙印,嘴巴咧开。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大官。更没想到,几袋蔗糖藕粉,就能卖出此等价钱。“我的老天!”“瞧见没有,这成色,怕是府库里的官银都比不上。”“你倒是见过官银?”“没见过,也晓得这银子不凡!”“大兄?”“都闭嘴!”褐衣汉子立起眉毛,将银锭装进荷包,铜钱串好,放进钱箱,道:“捆扎好货物,去东胜!”“大兄,就算有横木堵路,咱们也不怕。兄弟几个还搬不动几根木头,何必绕路。”“你懂什么!”褐衣汉子瞪眼,道:“老人常说,路遇贵人,必是鸿运当头。瞧见这些银子没有,都是财运!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穿红袍扎金带的大人,还能骗咱们不成!”有人还想再说,却被同伴拉住,只能垂头耷脑,憋回闷气,帮忙捆扎货物。与此同时,杨瓒坐在车厢里,取瓷盏冲泡藕粉,递给杨廉。“离开镇虏营,日夜不歇息,一直都在赶路。眼瞅着到京城,可吃得住?”“四叔放心,侄儿无碍。”啃完最后几粒玉米,杨廉接过瓷盏,舀起一勺,颇有些稀奇。“为何不用?”“侄儿还是第一次见,瞧着稀罕。”说话时,白乎乎的小脸,面团似的惹人喜欢。七八岁的年纪,本该是最调皮的时候。按老话讲,人-烦-狗-嫌。杨廉则不然,格外懂事知礼。杨瓒既感欣慰,又觉心疼。欣慰孩子懂事,心疼过于懂事。抛开心思,杨瓒笑道:“光是看,可没法知晓味道。”杨廉点头,吹了吹气,小心翼翼送进口中,顿时被香滑的味道征服,笑眯双眼。“味道可好?”“恩!”杨瓒也笑了,又取一只瓷盏,打算自己用。刚刚调匀,滚入沸水,车窗忽被敲响。半扇木窗推开,现出欺霜赛雪一张俊容。杨廉动作僵住,杨瓒不以为意,打开箱笼,取出一包玉米糖,直递出去。顾指挥好甜食,杨探花早知。联-想朱厚照,杨瓒不禁怀疑,莫非圣祖高皇帝血脉,都有此特性?顾卿非宗室,却是公主曾孙。喜好甜食这一点,当真和天子一般无二。 第623章 不成,不能再想,否则觉都睡不安稳。与之相对,得知杨瓒即将抵京的消息,朱厚照心情大好。午朝之后,直接摆驾坤宁宫。净过手面,抱起两个公主,笑道:“朕的小公主,好闺女,杨先生要回京了!蓟州种出玉米,杨先生运回一车,开心不开心?”小姐俩很给亲爹面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粉红小嘴张开,啊啊叫两声,格外讨人喜欢。朱厚照的心,顿时化成一滩水。同样一身红衣,躺在摇篮里的小皇子,第一百零一次被亲爹忽略,视而不见。小皇子很淡定。抓起脚丫啃两口,自-娱-自-乐。有这样的爹,不淡定也不成。至于是否心灵受创,长大后-报-复-社-会,欺压邻居,需时间检验。同样高兴的,还有庆平侯府。知晓杨瓒和顾卿一起归京,庆平侯给长子下令,务必延请过府,摆一场家宴。顾鼎愣愣的看向亲爹。他没听错吧?顾伯爷瞪眼,“老子还没口摇齿动,嘴角漏风!”“帖子该怎么写?”家宴,总不好列官职。儿媳?不合适。杨御史一怒扇出枕头风,侯府怕要被踹掉半扇门。女婿?更不合适。亲兄弟必会拎刀砍来,余下半扇都得被踹飞。顾世子看向亲爹,顾侯爷目视儿子,父子俩同时无语。最终,顾侯爷仗着辈分,将事情硬-塞-给儿子。必须办好。办不好,人请不来,皮-鞭-炒-肉!顾鼎默默泪眼,有个不讲理的亲爹,加上武力值超出常理、满肚子黑水的兄弟,这日子还怎么过!☆、第159章杨瓒一行抵京,正遇琉球使臣敬献方物,并乞朝廷再赐木牌,改两年一贡为一年一贡,许琉球商人至江浙市舶司市货。彼时,倭国诸藩正打得热闹。明朝开采石见银矿,银矿石装载满船的消息,不知被何人传了出去。一时间,四周大名小名皆-赤-红-双眼,摩拳擦掌,紧盯石见大名的一亩三分地,恨不能一刀将他砍死,接受领地,霸占银矿。会不会被明朝收拾,暂不被考虑。总之,先“吃饱”再说!此次皇家添丁,倭国本该派遣使臣敬贺。但从皇子公主降生至今,除个别大名外,倭国将军没有半点反应,很能说明问题。要么是对明朝开采银矿怀恨在心,要么是权利已被架空,岛上四分五裂,压根指挥不动各藩。如猜测属实,倭国的“战国时代”,必将提前来临。一直被倭国压制,不得喘-息的琉球,此番来朝,大胆请再赐木牌,增多朝贡次数,就是最好佐证。当然,现在都是猜测,倭国打成筛子,也对明朝关碍不大。内阁六部正在商讨,是否应允琉球所请。若是点头,由朝廷发下文书,后续事宜都要考虑清楚。人员往来频繁,定要造船。钱从何来,问题不小。明朝资助?弘治年间尚有可能。现在嘛,有待商榷。增加朝贡之物,八成会和倭国产生些摩-擦。琉球自言没有军队,仰慕上国,甘为附从。如倭人来犯,是否出兵,都要提前备案。而琉球人的投诚,究竟是真是假,更要查证属实。一桩桩一件件,足够吵上半月。内阁之意,当派遣使臣。文武两班都无意见。人选之上,却产生分歧。 第625章 顾卿行在车旁,听闻此言,不由得勾起唇角。回想杨探花殿试时,几位阅卷官对他的评价,均脱不开这三字。如今回想,怕是阁老尚书都要拽断一把长须。看走眼了啊!“赵横。”“属下在。”“倭人之物,倒也有些意思。”顾指挥马鞭一指,吩咐两句,丢出几锭银子。赵千户立即应诺,翻身下马,就要亲往。迈出两步,忽然停下。唤来一名力士,道:“我这身太显眼。你去,换几把折扇。”“是!”力士抱拳,很快挤入人群,寻到摊位,问明价格,选出十把折扇,扔下银角。倭扇虽是贡品,在民间的行情却是一般。琉球商人摆摊数日,满打满算,只卖出两把,一把还是售刀的添头。力士出手就是十把,摊位瞬间空出一半。商人喜出望外,忙不迭以木盒装好,并赠送两柄发梳,鞠躬九十度。“万分感谢!”掂了掂分量,力士点头,转身离开。琉球商人抓起银角,咬了一下,见到清晰牙印,立即满脸喜色。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客人,能多来几次就好了。”见他陷入幻想,表情有些飘然,通译上前,道:“你可知此人是何身份?”琉球商人当即回神,转身弯腰,恭敬道:“还请指教。”“锦衣卫。”力士未穿官服,通译照样一眼认出。闻听此言,琉球商人张大嘴巴,差点下颌脱臼。“那位大人便是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的天子亲军?“正是。”通译点头,明显在警-告商人,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尔等最好老实些。如果敢有他意,假以市货-刺-探消息,做出不利国朝之事,下次遇上锦衣卫,甩过来的就不是银子,而是鞭子。“是,是!”琉球商人连连弯腰,十足谦卑。通译不敢掉以轻心。这些琉球人和倭人均通晓汉文,他在一旁,不为翻译,而是借口紧盯。凡是有半点不对,只要放出讯号,厂卫会立即赶至,将琉球人和倭人通通下狱!不提琉球商人如何表示诚意,马车穿过两条街巷,很快离开北市,进入东城。伯府正门前,石兽石阶都被清扫干净,门环门钉亦被擦得锃亮,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门匾之上,长安伯府几字,同是熠熠生辉。马长史领护卫立在门前,见顾卿策马行来,立即行礼,齐声道:“恭迎伯爷还府!”令众人起身,顾卿翻身下马。校尉力士同时停住,不再前进。马车前,车夫拉紧缰绳,车轮发出吱嘎轻响,垂在门前的雨布轻晃。马长史知机,再行礼,道:“恭迎杨老爷回府!”车门推开,杨瓒正迈步跃下车板。闻言,差点一脚踩空,摔在地上。幸亏顾伯爷眼疾手快,拽住杨瓒手臂,方成虚惊一场。杨廉随后跳下马车,黑眼珠骨碌碌的转着,抬起头,看向杨瓒,认真道:“四叔,顾伯爷果真是好人。”恩?顾不得尴尬,杨瓒看向侄儿,此话从何说起?“顾伯爷接侄儿时,言四叔为人清廉,因俸禄有限,难以奉养家人,常对月长叹。其为挚友,同四叔莫逆,自当代为解忧。”闻听此言,杨瓒忽生不祥预感而他的预感,向来极准。果然,下一刻便听杨廉道:“顾伯爷来家时,卸下十辆大车。娘说,光是银子和丝绸就能堆满三间大屋。还有野物皮毛,人参古器,侄儿没见着,听六叔说,几张银狐皮就能买下整里。”“对了!” 第627章 为大明的粮食问题,欧罗巴的探险家们,再度泪洒大海。吸取教训,朱厚照表示,玉米是稀罕物,必须先吃过瘾!未曾想,刚换好衣服,准备出宫,就被三位阁老围-堵。看着乾清宫前三位,朱厚照扬眉,这什么意思?李阁老笑眯眯,听闻杨御史归京,携带一车番粮?少年天子心道不妙,打几个哈哈,想蒙混过去。然而,面对三只设好圈套,守株待兔的老狐狸,终没能成功落跑,更被好言好语“劝”回乾清宫,畅谈为君之道。未几,杨瓒接到旨意,携番粮觐见。出宫宣旨的是丘聚,瞧着杨瓒疲惫的脸色,低声道:“三位相公都在乾清宫,陛下也是无法,杨御史担待些。”杨瓒点头,表示理解。当下换上官袍,着人拉起大车,入宫觐见。前脚刚走,顾鼎后脚便至。结果,没见着杨瓒,只对上兄弟冷冰冰一张俊脸。踌躇半晌,顾世子终于咬牙,丢出家宴帖子,转身就跑。顾卿放下茶盏,翻开帖子,扫过两眼,当即黑脸。☆、第160章遣返鞑靼来犯,杨御史仗剑守城,立下大功,自北疆还京,当日便奉召觐见,实在不稀奇。但不乘车脚,以马代步,且带着一辆大车横穿东市,直往奉天门,委实引来不少眼球。“车上都是什么?”“必是金银珠宝。”“我瞧着不像,八成是北疆运回的番粮。”“好大一车!”“如不高产,陛下岂会口谕褒奖!”车行过,巡城官兵,街旁百姓,酒楼茶肆上的官员小吏,皆目光灼灼,紧盯车身,猜测纷纭。更有性子急的,恨不能穿过蒙布,一探究竟。有同杨瓒不睦的朝官,坐在酒楼窗栏之后,见此情形,借几分酒意,出言讥讽道;“佞臣小人,当真不知廉耻!贱-途之行,似商户小贩,招摇过市,何其可笑!”闻言,在座之人互相看看,有不以为然,也有反感蹙眉,均未附和。伙计弯腰垂目,上菜送酒,殷勤伺候,似未听到半句。得几枚赏钱,更是千恩万谢,好话不要钱般吐出,捧得几人飘飘然。先时出言讥讽之人,更是大放厥词,有些忘乎所以。下楼之后,见左右无人,伙计躲到角落,自怀中取出巴掌宽一本薄册,以炭条勾画记录,凡是官员言行,一字不落。“啧!”写到最后,伙计撇撇嘴,将小指搓上炭灰,压在字尾。“这样嫉贤妒能,还想青云直上,入阁拜相,简直是做白日梦!嘴上没把门的,活该七品到老。”伙计嘿嘿一笑,翻页记录下几行,满意的合上册子,藏进怀中。今日的消息,送去北镇抚司,七品官都做不得,发到北疆西南去做个八、九品,保住官身,就该谢天谢地。若是削去官籍,跌落云端,变成小吏,也只能认倒霉。谁让志大才疏,口不留得,说话不过脑。诽-谤-朝官是一例,讥-讽-朝廷北疆战事,又是一例。虽说御史给事中靠嘴皮子做官,但说话办事也要有根据。红口白牙,鼻孔朝天,鞑靼狼子野心完全不见,盯着边军请功,说个没完没了。什么叫祸由兵起?什么是奸臣误国?什么又是圣君当仁及八荒**?照着他说,等鞑靼打来,干脆放开边镇,由其大肆劫掠,官兵眼睁睁看着,不做防御。其后,朝廷再派遣使臣,带去金银丝绸,犒劳贼匪,赞一声“抢得好”?简直-混-账!想起战死蓟州的弟兄,被鞑靼劫-掠-烧-屋,无家可归的边民,伙计怒气上涌,肝火外冒。若是在边镇,这样的官,就该丢到鞑靼跟前,让他去仁义!和豺狼讲理,看看会是什么下场!记起身在何处,伙计握紧双拳,咬牙压下不平。用力搓脸,掩去怒容。走出角落,闻二楼叫人,立即提起热水,搭上布巾,噔噔噔跑上木梯,更殷勤的伺候起来。同在酒楼的西厂探子,咂咂嘴,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知是哪个运气不好,被诏狱的探子惦记上。查出个子丑寅卯,官做不成,怕是命都保不住。 第629章 王守仁知悉,写成家书,快马送入京城。看完之后,王侍郎当即掀桌。什么叫外边很好?什么叫正在格物,不便入京?什么叫钻研-霸-道,欲为国朝开疆?当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这不孝子分明在说:爹,儿子心里有数,别瞎忙活,省得越帮越忙。越想越气,记起王守仁少时,王华顿觉手痒。相隔十余年,又生出揍孩子的-欲-望。在这一点上,王侍郎和谢阁老很有共同语言。只不过,对儿子下手之前,还需找杨探花聊一聊人生。无他,儿子变成怎样,这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万-恶-根-源!值得一提的是,原南京守备太监傅容,借顾卿相助,如愿调回顺天。知晓牟斌和继任者的消息,傅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咱家没走,说不得,也能得份功劳。思量半晌,难免失笑摇头。古人早有言,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既已回到顺天,升调司礼监,便不可再生-贪-念。何况人在京城,时常御前-露-脸,还愁没有立功穿透的机会?他早打听清楚,都察院的杨御史和顾指挥交情莫逆。有这层关系在,甭管怎么说,只要不犯错,后半生的日子都将顺遂。想到这里,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傅容站起身,抖抖衣袖,唤来一名长随,知杨瓒奉召觐见,人已过奉天门,眼珠子转转,立即叫两个小黄门,抬脚离开值房。不是十拿九稳,也该碰碰运气。说不准,真能说上话。可惜,傅公公的运气实在不好。杨瓒带着满车玉米,穿过奉天门,直往乾清宫。丘公公在侧,知晓车上是天子惦记的番粮,行事愈发谨慎。眼睛瞪起,生人勿进!沿路遇到“碰运气”的中官,通通瞪走。犹不死心者,望着杨瓒,表情格外生动,仰-慕-杨御史而不能近前,实为平生之憾。转向丘聚,登时换过一副面孔。只你会瞪眼?咱家也会!御前伺候?咱家得过皇后娘娘的赏!一路走,一路瞪。丘聚眼眶发酸,终究没落下风。杨瓒忽生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真至理名言。至乾清宫,大车停住。张永刘瑾在殿内伺候,谷大用和高凤翔几人掀开蒙布,仔细查验之后,确定袋中都是玉米,轻松扛起一袋,送入殿中。东暖阁内,朱厚照换过常服,坐在御案后,腮帮鼓起,满脸不愉。三位阁老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尤其谢阁老,从上古讲到夏商,从秦汉说及隋唐,不是杨瓒来得快,两宋都要过一遍。当真不愧好侃谈之名。中官通禀,杨瓒进殿行礼。虽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三只老狐狸,仍是心里打鼓,掌心冒汗。没能出宫,又被抓住讲古,朱厚照委实-憋-屈。见谷大用扛进玉米,无视刘阁老眉间紧蹙,张口道:“杨先生平安归来,朕心甚慰。”“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此物即是番粮?”“回陛下,正是。”“名为玉米?”“是。”见阁老扬眉,杨瓒立即补充,“因粮种为陛下所赐,感天子隆恩,臣斗胆,以此为名。”“是哪个玉?”“回阁老,山石之玉。”杨瓒豁出去,朗声道,“敬献此粮,以解边镇之急,边民之忧,伏望陛下江山永固!”“恩。”李东阳拂须,颔首道,“陛下以为如何?”杨瓒眨眨眼。 第631章 ☆、第161章庆平侯府内,鞭声破风。顾世子被亲爹和兄弟追赶,上蹿下跳,闹得是灰头土脸。两条鞭子袭来,威力加倍,躲无可躲,着实是险象环生。走投无路之下,干脆牙一咬,抛弃世子形象,三两下爬上房顶,抓着屋脊,退到安全距离,死活不下来。见状,府内长史忙驱散家人护卫,该干什么干什么,休要在此围观!还看?信不信扣你工钱?一边撵人,长史一边感叹,这场面,真让人有些怀念。早几年,在蓟州时,侯爷的脾气十足-火-爆,世子伯爷一个塞一个淘气,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次。当时,侯爷不用鞭子,直接上-军-棍。老兄弟们没少看热闹。回家教育孩子,也用上这一手。跟在伯爷身边那几个,都是-棍-棒-教育出的好身手。自侯爷归京,世子伯爷分宗,两府愈见疏远。如今再看,难言是欣慰还是担忧。侯爷主持分宗,实出于不得以。当时,顾家洗脱罪名,皇眷正隆。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两京之内,风光一时无两。如果侯爷非承公主嫡传,顶多为他人所嫉,尚不至如此。然一门双爵,世袭罔替,公主血脉便是一把双刃剑,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经历过英宗朝的起落,顾氏全族都很清楚,伴君如伴虎。即便没有错,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也容不得半点-轻-狂。说句不好听的,自圣祖高皇帝立国,功臣勋贵,身居高位者不知凡几。受赐免死铁券的还少吗?结果还剩几个?想到这里,长史不免摇头。既庆幸侯爷父子没有更加生分,又担心朝中有人盯上两府,在御前大作文章。君心多疑。仁厚如先帝,尚不能免俗。今上这般年轻,如受小人挑拨,对两府内生出嫌隙,未必会再重用世子伯爷。越想越是担心。长史皱紧双眉,脸色难看,连声叹气。驱-散-多数家人,仅留几名心腹护卫,转身再看父子三人,担心又变成无语。顾世子-盘-踞-房顶,手抓瓦片,姿势极为不雅。庆平侯和长安伯人手一条马鞭,虎视眈眈盯着屋脊,正跃跃欲试。父子三个,就像是对峙拉锯的草原狼。被围住那个,心知逃脱不掉,干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一般-挑-衅-呲-牙。他就不下去,爱咋咋地!论理,脑袋没被门夹,理智尚在,绝不会这么做。然而,顾世子被逼到“绝-路”,理智早碎裂成渣。看着顾鼎和顾卿长大,长史对兄弟俩的性格都很了解。他人眼中的文武全才,国之栋梁,少年英雄,有的时候,相当不着调。说脑袋被驴蹄都是抬举。捏捏额角,长史再叹一声。父子三人都不肯让步,继续下去,着实不像话。万一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侯府?父子不睦,兄弟生仇,不悌不亲?不成,坚决不成!自曾祖起便跟随顾氏,由寻常护卫做到一府长史,“职业精神”不容许他冷眼旁观。“侯爷。”长史上前两步,硬着头皮开口道,“世子……”不等劝说出口,顾侯爷眼一瞪,连声吩咐护卫,抽-梯子!躲房顶?好,有能耐继续躲!梯子-抽-走,老子看你怎么下来!有胆你跳!崴脚别怪老子没亲情!见状,顾鼎泪如雨下。亲爹?果真是亲爹? 第633章 “是儿子……”“你什么?”“儿子,”事到临头,顾世子闭上双眼,吼出一句,“儿在帖子中,盖父亲私印,称杨御史‘子婿’。”所谓坑爹,盖莫如是。寂静,长久的寂静。顾侯爷良久没有反应,顾世子小心睁眼,见亲爹怒火飙升,又抓起鞭子,脸色骤变,暗道不好!“老子-抽-死-你!”之前还叫“爹”,今天就改称“侯爷”,原来根源在这!“爹,我是你亲儿子!”顾鼎左躲右闪,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干脆纵身一跃,破窗而出。是日,庆平侯府两度喧-嚷,好一阵热闹。为躲避亲爹“追-杀”,顾世子脚下生风,超长发挥,一路飞奔出府。遇门房护卫阻拦,利落翻墙。落地站稳,自栓马桩上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直奔金吾卫驻地。家宴之前,打死不能回府。不然的话,小命堪忧。顾鼎策马奔驰,引来顺天府衙役和巡城官兵注意。几名给事中刚刚下值,正欲到茶楼小聚,便见一骑扬尘而过。马上之人,五官未能看清,一身御赐麒麟服足够显眼。互相看看,骤起心思,无意再聚。当下各找借口,与同僚告辞。寻街旁百姓衙役,打听出顾鼎身份,兴奋之下,不禁提起袍角,飞奔回府,挥笔写就一封弹劾奏疏。明日早朝,必递送御前!庆平侯府见顾鼎翻墙遁走,顾侯爷怒气未消,却没有下令追赶。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看着破开半扇的木窗,脸上竟现出几分笑意。长史心焦,今天世子纵马城内,必被言官弹劾。事情闹大,侯府和伯府都要被牵连。这个关头,侯爷竟然还笑得出来?“无需担心。”放下马鞭,庆平侯道:“不怕有人找茬,也不怕事情闹大。否则,戏没法唱。”唱戏?长史愈发糊涂。“侯爷,属下不明。”“不明白?”顾侯敲着桌面,双眼微眯,又变作当年镇守蓟州,令鞑靼闻风丧胆的智将。“虽然分宗,血缘割舍不断。真有心思,总能抓住把柄。与其让人背地算计,不如亲手送上线头。”三瓜两枣,给个甜头,双方便宜。船桨握在手中,浪花再大,也不会倾覆。长史愕然。难不成,伯爷怒找上门,世子京中策马,父子三个一场“厮-杀”,全是演戏?“两个小子都聪明,随老子!”话没说两句,智慧形象不存。长史无语,只能低头,压下-抽-动-的嘴角。“先时,鼎儿在金吾卫,卿儿在锦衣卫,虽得重用,到底官职不高,不会太惹眼。前番蓟州一场苦战,两个小子得升指挥,手握实权,不知惹多少人红-眼-嫉-恨。”仅是红-眼还罢,偏这世上有一种人,不知成功为何物,也不求自身进步,只恨不能将旁人全拉下马。话到此处,顾侯声音渐沉。“鼎儿的岳家,世代戍北,最高不过千户,无甚根基。日后继承侯府,倒也能平顺。卿儿立下重誓,我本就亏欠于他。没料想,竟与那般精彩之人结缘。”“侯爷是说杨御史?”“自然。”顾侯爷点头,道:“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嘴上不说,心下门清。”杨瓒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讲读弘文馆,得两代天子信任,又获阁老看重,日后不犯抄家灭族的大错,定会在朝中屹立不摇。积累下人脉资本,七成以上的可能,入阁拜相。顾卿年不及而立,受封一等伯,掌北镇抚司大权。立下赫赫战功,前程无可限量。 第635章 事关百姓,少年天子不会轻易犯熊。杨瓒摇摇头,笑道:“玉米虽好,然种植之法仍在摸-索,种子亦需改良。依下官之见,当仿照甘薯,由皇庄选育,择高产之种发于民,方才妥当。”“蓟州业已丰收,亩产高过谷麦,何必多此一举。”刘健-性-急,语气难免有些生硬。杨瓒不紧不慢,话中有理有据,生生将刘相公堵了回去。“蓟州实为小块种植,且多为下田,亩产之数皆靠推断,粮种必不是最优。纵不知田亩,也当晓得,上田丰产,下田贫瘠。皇庄有上中下三等田亩,分别种植,算出亩产精确之数。此后交于民种,方可高产,也方便定税。”提及税收,刘相公无话可说。“既如此,便依尔所言。”刘健三人松口,朱厚照大喜。正要令人将玉米运走,乍见杨瓒使眼色,冲着李东阳和谢迁方向努嘴。君臣对视几秒,朱厚照恍然,当殿拍板,将玉米分出少数,交给三位阁老带回家中品尝。杨瓒无语。他的意思,将玉米分给三位阁老试种,不是吃!朱厚照有田,阁老田产同样不少。论起庄头管事实力,未必弱于皇庄。说不定经验更丰富,能育出更高产的粮种。本为让天子卖个人情,哪里想到,人情的确卖出,却与主旨背道而驰。看着天子阁老分玉米,翻食谱,杨瓒默默望向屋顶。果然吃货的世界,常人不能理解。☆、第162章玉米分完,三位阁老心满意足,当即拜谢圣恩,离宫还家。临走不忘打包,除先时收好的玉米甘薯,杨瓒敬上的玉米糖也没放过。两指宽、半指长的硬糖,甜糯的玉米粒,混合碾碎的坚果仁和炒熟的芝麻,包裹蜂蜜色的糖浆,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满口生香。刚吃一口,朱厚照就双眼发亮。数着盘子里的糖块,思量几块分给皇后,几块送去两宫,自己又能还留下多少。没等分完,就见三位阁老折返,三下五除二,将玉米糖瓜分大半。朱厚照忙道:这糖很硬,三位先生怕是咬不动。尚膳监有糖糕,给三位先生带走。阁老齐齐摇头。谢陛下关心。老夫牙口不好,并无大碍,可分给孙子曾孙。这且不算,杨瓒献上的食谱都被顺走,言交翰林院抄录,散于民间,以彰显天子仁德。“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朱厚照鼓起腮帮,不停运气。三位老先生淡定如常。行礼之后,起身退暖阁。其速度,压根不似古稀老人。坐在御案后,看着空空的碟子,少年天子气得发根直立。“杨先生,你看,你看看!都欺负朕!”杨瓒沉默。天子犹不能-反-抗,进而指着阁老鼻子开骂,他能如何?最好的选择,沉默是金。蓟州一行,增长的不只是武力值,更有-官-场-经验,做人智慧。“陛下仁心仁德,体念臣下,圣君所为。”“杨先生?”朱厚照不解。“陛下稍安勿躁。”杨瓒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巴掌宽,厚度相当可观。比起被顺走那本,这本明显制作简单,连封皮都没有。却是以图配字,更为直观,也更为详尽。其内容,比前者多出两倍不止。“陛下请看,此中不只玉米,更有甘薯,还有名为土豆之物……”见朱厚照感兴趣,杨瓒告罪一声,上前两步,翻过几页,指着炭笔勾画的配图,道:“此物产自海外,长于地下,沙地可种,产量十分可观。实用之法甚多,可蒸可炖可煮,可煎可炒可炸。可为干粮,亦可制作菜肴。”“朕记得,杨先生曾提过。”杨瓒点头,继续道:“臣听闻,几种番粮同产海外之土。今能寻得番薯玉米,必也能寻得土豆。比较产量和种植条件,土豆更优。”朱厚照听得入神,灵光闪过,忽然拍案道:“那个佛郎机人,曾同朕提过此物。言其曾于番船上见过。” 第637章 去坤宁宫看皇子公主?除非不要脑袋。杨瓒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坚决不去!朱厚照顿感可惜。新为人父,正处于兴奋阶段。无人可以炫耀,当真是寂寞。“不然,朕让人把公主抱来?”此话出口,震惊的不只是杨瓒。殿内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约而同,双腿发软。开玩笑,三位小殿下是几位娘娘的心肝。才几个月大,哪里能抱出坤宁宫。万一吹了风,哪里不适,被两宫知晓,御前伺候之人,十成十要吃挂落。张永和刘瑾互看一眼,额头都开始冒汗。杨瓒知晓厉害,连声劝阻,嗓子说干,总算让朱厚照打消主意。不等杨御史松口气,又听天子道:“杨先生此番还京,带着侄儿?”“回陛下,正是。”“甚好。”朱厚照笑道,“杨先生大才榱槃,子侄定也班行秀出,为杞梓之才。不妨带进宫来,与皇子一同读书。”杨瓒石化当场,哑然无语。皇子公主才多大,读书?真不是陪玩陪爬?陛下,咱能靠谱点吗?这样的机会,换成旁人,定会喜不自胜。甭管几岁,也甭管读书还是陪玩,朱厚照口中的可是嫡长子!十有八-九会是皇太子,下一任皇帝!自幼打下根基,培养友情,长成之后,无法科举做官,特许入国子监,授给闲散官职,照样一生无忧。不吝些,以武职晋身,照样前途坦荡。杨瓒想的却不是这些。既在祠堂前立誓,育侄成才,便要切实执行。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建立人生观的重要时期。入宫陪读倒也罢了,陪玩算怎么回事?稍有不慎,就会养出个纨绔。不行,绝对不行!“陛下,臣侄尚且年幼,刚刚进学,实无法担此重任。”翻译过来,陛下,三位殿下还没学会爬,就别折腾了。朱厚照皱眉,张永几个连连向杨瓒使眼色,杨佥宪哎,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您老怎么还往外推?推不要紧,惹恼陛下怎生是好?万幸,张永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朱厚照拧着眉头,许久不说话,非是恼怒,而是反省。“是朕心急了。”杨瓒拱手,道:“陛下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话落,又从袖中取出一袋玉米糖。“陛下,臣自北还,所带不多,这是最后十颗。”朱厚照嘴角咧开,双眼弯起。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松。张永几人同时翘起大拇指,不愧是杨御史,高,实在是高!刘瑾不得不佩服,咱家被姓杨的几次狠抽,收拾得没脾气,当真不冤。咬着一块玉米糖,朱厚照心情大好。令张永铺开黄绢,提笔写下一封敕令。“以杨先生的功劳,升任一部侍郎绰绰有余。然适逢年尾,非最好时机。待到明年,再做计较。”杨瓒拱手行礼,心中猜测,敕令中是何内容。莫非不能升官,改发钱?“刘伴伴,你去长安伯府。”“奴婢遵旨。”刘瑾躬身,捧起敕令。依天子之意,先交杨瓒看过,其后往有司领腰牌,前往东城。敕令的内容不长,加起来不到百字。杨瓒却张口结舌,愕然当场,半天没能回过神来。“授保安州杨廉锦衣卫百户,赐白银十两,宝钞万贯,绢布二十匹,绮衣一件。”八岁的孩子,竟成六品百户? 第639章 朱厚照掀开被子,道:“黄绢笔墨!”杨瓒领左谕德,是詹事府属官,并不显眼,也无实权。猛然想起,倒给朱厚照提了醒。“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桂林一枝,抱玉握珠……王佐之才,干国之器……擢升少詹事,授太子宾客。皇长子长成,讲读文华殿,赞相礼仪,规诲过失,教授史经,咨访政事。”“钦此”二字之后,加盖印宝。放下笔,朱厚照十分满意。“张伴伴,收起来,暂存东暖阁。正月之后,交内阁吏部签发。”“是。”了却一件心事,朱厚照神清气爽。无心睡觉,干脆换上常服,摆驾坤宁宫,和皇后研究食谱。长安伯府内,烛光摇曳。小少年杨廉捧着圣旨,正身端坐。看着侄子,杨瓒抿了抿嘴唇,想好的安慰之言,都没能出口。“四叔放心,侄儿定不负皇恩!”杨廉起身,正色道:“明日起,侄儿便请教府内护卫,勤学武艺!”“廉儿,无需这般急。”“要得!”小少年握拳,雄心万丈,“请四叔帮忙,寻国律刑典,侄儿必当日日研读!”杨瓒讶然,忽觉哪里不对。“廉儿,为何要学这些?”“锦衣卫稽查百官,搜罗情报,惩治犯官,自当明典。”杨廉义正言辞,杨瓒眉头皱得更深。“何人教你这些?”“回四叔,是顾叔。”顾……叔?“四叔奉召觐见,顾叔告知侄儿,他与四叔莫逆,鸾交凤俦。侄儿唤伯爷,未免过于生分。在家中时,顾叔曾向祖父提及,收侄儿为义子,祖父没有答应。”杨瓒:“……”“四叔?”“你且去休息,此事明日再议。”“是。”杨廉行礼,退出厢房。杨瓒站起身,他必须和顾指挥聊一聊,立刻,马上!☆、第163章与侄子沟通之后,杨瓒怒气上涌,忘却武力值,以身犯险,直-闯-龙-潭-虎-穴。其结果,完全不必多说。杨御史同顾指挥秉烛促膝,彻夜“恳谈”,以致力有不支,卧榻不起。身体不适,起不得榻,自然出不得府门,更上不得早朝。翌日,杨瓒卧在榻上,沉睡不醒。递送吏部的假条,都由顾指挥代写。若是看到顾指挥一笔字,杨御史必心生感慨,在顾伯爷面前,蓟州主簿的仿写,只能算做小儿科。什么叫真假难辨,以假乱真?这就是。签文书的许郎中,怀疑的看看“假条”,再看看一身锦衣,肤如润玉,艳-色-更胜往昔的顾伯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提笔落字,提交上官。“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染恙,准假一日。”文书盖印,事情办妥。顾伯爷颔首,满意离开。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吏部值房,刹那冰雪消融,云开雾散。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当值的两名郎中,数名文吏,同时擦去冷汗,吐出一口长气。刚入值房,未等坐稳,便遇锦衣卫上门,更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众人都惊吓不小。莫非有人犯事? 第641章 实际上,但凡有些见识,都会明白,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已有了春秋。少则一年,多则几载,都将告老乞致仕。位置空缺,谁将填补?以今上行事,必属意-少-壮-之人。前番蓟州论功,武臣勋贵均升官封赏,中官亦未落下。独三位监军,只赏金银,赐绮衣,官职始终未变。朝中不是没有议论。愚钝者有,聪明人更多。天子不升三人,非是疏漏,也不是有所顾忌,更不是圣眷消减。此时不升,必是为图后事。一旦敕令下达,十有八--九会是越级擢升。这样的大-腿,明晃晃摆在眼前,不-抱-委实可惜。但事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原本,谢丕是最好的选择。奈何谢状元出身不凡,亲爹是阁老,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排排站,各个才学不凡。谢氏门槛太高,未登一甲,没有过人政绩,随便往前凑,不过是自取其辱。顾晣臣和杨瓒,均非出身名门,倒是平易近人。但两人性格,实在让人拿不准。杨探花结交厂卫,住到锦衣卫指挥使家中,分毫不惧朝中议论,更不惧“鹰-犬之友”“奸-佞之辈”的帽子。一旦投帖过府,必被盖上同样标签。顾榜眼素来严正,殿试之后,为官之初,厚道之名不胫而走。但经出使朝鲜,一计引得王位更迭,国君俯首,厚道两字,骤然打上引号。这样三个人,脑门上明晃晃刻着八个字:前途无量,大腿粗壮。怎奈自家胳膊太短太细,就算想-抱,也得仔细掂量。文臣之中,如王郎中这般,委实不少。多是五品以下,而立不惑之年,官途不畅。起自寒门,朝中地方均无根基。才学确有,官声不错,职业生涯却是磕磕绊绊。无论多努力,都卡在门槛前,几年不得晋升。想要跨-越前进,必须借助外力。只不过,借力之人摆在眼前,多数人却在犹豫。抓是不抓?投是不投?朝中站队,九成以上没有回头路。如户部侍郎焦芳,弘治末年,便与刘瑾过从甚密。即便有杨瓒横空出世,“阉--党”的帽子,依旧扣得结实。如果投向杨瓒,日后必为“杨党”。据言杨御史极恶“火耗”“冰敬”,以前伸手,或可揭过,今后定要多加注意。欲要抱住杨瓒大腿,其他不提,贪墨之举绝不能有。更要团结武官,交好厂卫。遇同僚大骂武人,无理必要与之争论,绝不能和稀泥。最重要一点,关心民生,急百姓所急,立身持正,半点不许含糊。想到这里,王郎中摇头叹息。纵览国朝,实无前例可以借鉴。正德朝之前,怕是没人会想到,为官-站-队也会这般艰难。事情越难,越是要想办法克服。否则,等内阁换人,六部尚书更名,想再靠拢,黄花菜都凉了。长安伯府,杨瓒丝毫不知朝中变化,好梦正酣,一觉睡过正午。早膳午膳全都错过,近未时中,才被饿醒。肚子轰鸣,实在睡不下去。然腰膝酸软,四肢无力,单是从榻上坐起,便出一身虚汗。穿衣洗漱,更是龟速挪动。温热的面巾覆在脸上,紧绷的额际似有舒缓。靠在桌旁,杨瓒拿起一块点心,就着温茶送下腹,才觉活了过来。看看-凌-乱-的床榻,想起昨夜,杨探花无比懊恼。他一定是脑袋被门夹,才会想和顾指挥聊一聊。常听熊孩子坑爹,从不晓得,乖侄子也会坑叔!叹息一声,杨探花又拿起一块点心,全当是咬在某人身上,狠狠磨牙。单手覆上肩头,不用看,都知是什么情形。虽说还了回去,甚至留下两枚清晰的牙印,无奈,武力值不能比,牙口同样没得比。记忆回笼,杨御史沉默咬着点心,又是一把辛酸泪。半刻之后,长随重新换上热茶。 第643章 群臣捧着玉米烙,仰望天子,满脸空白。朱厚照笑道:“诸位爱卿都尝一尝。”刘瑾行过殿中,两眼放出冷光,谁敢不给陛下面子,西厂见!最终,英国公带头,武将率先完成任务。文臣稍慢一步,有不喜甜食者,闭着眼睛吞下肚。下一秒,突然“咦”了一声,咂咂嘴,很想再吃一块。刘公公嘿嘿冷笑,还想要?没了!“诸卿以为此粮如何,可种否?”话音落下,朱厚照探出手,从食盒取出一棒煮玉米,当着群臣,大口吃起来。玉米的清香,很快飘散殿中。顾世子闹事策马,再无人计较。左右文武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番粮之上。想起不久前分下的甘薯,集体双眼发亮。☆、第164章先有甘薯,后有玉米,两种番粮的出现,实在令人振奋。下田可种,均可高产。满朝文武仿佛能够预见,自宣宗之后,始终困扰国朝的水旱天灾,民生艰困,军饷不足,盗匪四起等问题,终于有了解决途径。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证两种作物的实际产量,单从皇庄记录,以及蓟州呈献的簿册中推断,到底不够直观,缺少底气。甘薯且罢,经皇庄种植,仓库中的数量,运粮官员都曾见过。没去过皇庄,顺天府中也有实物。玉米远在蓟州,依奏疏所言,种子分散种植,每个农人仅得十几二十株,亩产全靠推算,与实际定有出入。这种情况下,变数委实不小。贸然取信,存在风险。杨瓒请于皇庄试种,首要目的,是为培育良种。其次,即为给众人一个直观印象。甘薯、玉米皆可丰产。无需上田,中田、下田都能栽种。比起推算,产量只多不少。不会误农时,也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可放宽心。如果能寻到土豆,哪怕是土地贫瘠的府州,缺粮问题也能缓解。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此之前,朝廷需立下法度,制定规则,先常识种植。再以赈济方式,将番粮下发民间。以此让百姓树立信心,这些舶来的番粮可以种植,亦能饱腹。“众卿以为如何?”啃完玉米,朱厚照拭过嘴角。昨日,杨瓒的一番开导,对他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思索一夜,少年天子豁然开朗。登基之初,他便立下志向,欲-做不世明君,垂统万民。更要仿效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恶邻,扬威海外,令四夷臣服,八方来朝。未着手,只凭想象,他以为很简单。天子施政,最大的阻碍就是朝臣。只要压服群臣,犟过阁老,便能随意而行,达成所愿。但事与愿违。随时间过去,渐渐熟知-民-情-军-政,愈发了解泱泱国朝,内忧不息,外患难平,民军百姓生活艰困,盛世之下,存在诸多问题,朱厚照的思想,蓦然发生转变。历史上,朱厚照有过类似经历,生出同样担心,却无力对抗,更挣不出桎梏,无法找到出路。憋闷之下,只能用偷-跑出京的方法,调兵遣将,临阵御敌,保土卫疆,将鞑靼驱逐漠北,几十年不敢大举犯边。这样的功绩,留在史书上,仅是“杀敌一人”,“顽劣不堪”的记载。现如今,姓杨名瓒的蝴蝶振动翅膀,桎梏开始松动。年轻的皇帝,终于能活动开手脚,处理政-务的方式,对群臣的态度,随之发生改变。刘公公遭几顿狠抽,奸宦之路遇阻,转而向贪官法发力,终究没能成为立皇帝。没有八虎横行,戴铣没有廷杖染血,玉阶前殒命,韩文等朝臣没有因上言罢官。王守仁也没有触怒刘瑾,贬谪龙场驿。相反,阴差阳错,因南下剿匪,王参议竟同刘公公结下另类“友情”。刘健谢迁没有怒天子不争,愤而乞致仕。李东阳没有独留朝中,陷入四面楚歌,被学生断师生情谊。江浙海贼被剿,倭贼只能小打小闹,难成大势。北疆鞑靼被逐,蓟州一场大战,别部成为历史。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鞑靼各部陷入混战。兀良哈瓦剌趁机举兵,伯颜小王子内-忧-外-患,连战数场,实力大为削减。最后,竟如丧家之犬,被迫向漠北迁徙。 第645章 朱厚照达成目的,忽又勾唇,话锋陡转。“诸位卿家,朕日前得知,海外尚有高产之粮,亦有-壮-硕-牛羊。今为苍生万民,朕欲在江浙福建等地建造船厂,仿太宗朝建造福船,远航外邦,寻良种牲畜,丰我朝百姓。”有反应快的文武,心思急转,猛地抬起头,仰望龙椅。陛下此言,莫非要破除-海-禁?“陛下,臣斗胆,国库不丰,造船银两由何得来?”“内库。”朱厚照单手敲着龙椅,自荷包取出一颗硬糖,送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内库?群臣惊讶。陛下不缺金银,确是不争的事实。但造船之事非同小可,材料耗费,匠人役夫,所需何止千万。如要建造永乐福船,更是耗银无计。全从内库出?真能撑得住?众人面上的疑惑,实在过于明显,压根无从遮掩。几口吃完硬糖,朱厚照肃然表情,朗声道:“为国朝安稳,苍生福祉,朕责无旁贷!”话虽不错,群臣依旧怀疑。“两宫太后太妃,皇后私库亦将出银。”内宫出银?两班文武微愣,互相看看,脑海里迅速闪过多个念头,都未能抓住。最终,内阁三位相公最先明悟。天子必有后话。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取出两本册子,赫然是各地藩王及宗室名单。“利国利民之事,皇室宗室俱慷慨解囊。”听闻此言,众人脸色微变。要是没记错,这上面的人,有半数还在宗人府。因受安化王和宁王牵连,白日正身听训,夜间秉烛抄录祖训。熬火费油,几要灯尽油干。此番献银造船,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不等众人想明,少年天子终图穷匕见。“此等盛事,诸位卿家无意参与?”群臣脸色再变。陛下,怎么说,您都是一国之君,能否别这么直白?要钱的话,好歹修饰一下。朱厚照耸耸肩膀,朕年轻,读书不及诸位臣工,喜好直白,方便省事。殿中文武不言,表情愈显复杂。朱厚照又一拍手,道:诸位爱卿放心,朕有诚信,钱不白拿。“出银之数俱记录账簿,可换成股份。”造好海船,出海寻找粮食牲畜,不妨碍顺便做生意。更不妨碍换购土产金银,捞些外快。“据言,海外有洲,国中之人,以金银筑屋,以宝石嵌顶。”“土地肥沃,牛羊成群,河中流淌金砂。有欧罗巴海商偶至此地,运回成船金银。”杨瓒讲给朱厚照的话,被一番提炼摘取,说给群臣。“据言,洲上土人喜好美酒,动辄以金银交换。”“双屿卫救得落难海船,得金矿石百斤……”双屿兵船巡弋海航,遇欧罗巴海船是真,得金矿石也是真。然而,是救助还是截获,是捞船还是毁船,是正义之举还是黑吃黑,则有待商榷。随朱厚照一番讲述,群臣终于明白,天子真实目的为何。这是要左手文官,右手武将,绳子一绑,以朝廷的名义市货海外,做官方-走-私-行当!朱厚照掏掏耳朵,很有些不满。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宗室的船已经出海,三月后就能返回。所得必定不菲。这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仅此一次。错过这村,再没这店。 第647章 不服?找个地方,私-聊。拳-头-刀-剑,床-弩-火-炮,任君选择。欧罗巴国王领主气得吐血。“探险家”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急速跌落谷底,几乎成为“死亡”代名词。不过,只要换个雇主,例如到明朝海船上工作,待遇完全不同。安全有保障,所得更是不菲。当下,船厂只是计划,众人的目光,还在市货赚钱上。于“雄-霸”的未来,尚无展望。年轻的正德皇帝,刚刚熊到草原,尚未迈出国界。明朝的海上怪兽,仍在蛰伏。直接推动这一切的杨御史,眼见侄子大踏步迈向锦衣卫之路,实在无力阻止,正忧伤烦恼。接下来两日,顾指挥安歇书房。迫不得已,只能发挥锦衣卫专长,梁上-潜-伏,房顶揭瓦。目睹此景,伯府上下,包括长史护卫,恨不能贴到墙边,充作石砖,化作背景。☆、第165章正德二年,十一月庚子天子下旨,内库出银,筑船厂,造海船。为保工程顺利,令内官锦衣卫出京,监工各处。内官监掌印太监丘聚,司礼监监丞韦敏,奉敕命,发内府大匠十人,普通工匠一百,役夫五百,前往登州卫,督造船厂。临行日,天子赐两人-蟒-服-金-带,并赐手柄金瓜。“凡有贪墨造船银,虐-使工匠役夫者,尽可击之!”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钱宁,因功升副千户,领校尉力士同行。东、西两厂各遣颗领班番役,护送工匠役夫南下。“大匠月给银,并给谷麦。工匠月给铜钱口粮。役夫年给铜钱,月给粟米。遇农时,许役夫还家。不能还者,多给铜钱谷物。”增改旧例,户部拟定章程,抄录无误,递交内阁。三位阁老看过,确认可行,批蓝之后上呈天子。朱厚照日渐勤政,司礼监秉笔掌印,作用只在分拣奏章,择紧要事,第一时送往乾清宫。太监批红,曾被刘瑾用来-操-控-朝政,现如今,再难起作用。张永谷大用等又在御前得宠,与刘瑾分庭抗礼,甚至压过一头。彼此斗争耗费精力,哪有更多心思算计他人。曾名震正德朝的“八虎”,张牙舞爪,鹰视狼顾,也只能互相开撕,或向贪官使力。敢进谗言?总得掂量一下,能否扛住杨御史手中一把金尺。假使能撑住,也未必是好事。毕竟,金尺狠-抽一顿,顶多伤筋动骨,性命好歹能保住。换成匕首长剑,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闹不好,脑袋都要搬家。如此憋屈的丢掉性命,到阎王殿前也没法说理。对此,刘公公怨念最大。天子遣丘聚韦敏往山东,高凤翔下福建,谷大用去广东,他则要二下江浙!据悉,人选还是杨御史举荐!提起姓杨的,刘公公下意识就会捂脸。之前遇到傅容,那厮还,羡慕不已。言辞之间,口口声声表示,能同杨御史结交,委实了不得。鸿运当头啊!后槽牙咬碎,刘公公险些当场发飙。了不得?鸿运当头?敢情疼的不是你!换你来!金尺抽几顿,看你还羡慕个x!咬牙归咬牙,圣命既下,不得违背。再是心酸,刘公公仍要打点行囊,准备南下,再往江南一行。见随行名单中有傅公公,刘公公怒气上涌,更喷出一口老血。遣西厂番子打听,得知是锦衣卫指挥使顾卿推荐,言其久在金陵,熟悉苏浙等地,了解各府州县官员,随行南下,大可为助力。天子遂下旨,命其他同行。听闻此言,刘瑾捶着胸口,气得掀桌。姓杨的,果真是咱家命中克星。人是由锦衣卫指挥使推荐,和杨御史无关? 第649章 “回陛下,鞑靼诸部为小王子-强-权-收揽,定心存不服。今随阿尔秃厮生-叛,多各揣心思,如散沙一盘。独伯颜部及其附庸,凝聚力仍在。臣请陛下下旨,封其附庸部首领为额勒,并赐草场。”念头闪过,琢磨出杨瓒的用意,朱厚照嘴巴张大。“臣闻可延汗儿子不少,孙子更多。如朝廷下旨,许其为首领,可每年朝贡,纵有人能够识破,亦有人会动心。”财帛动人心,权利更甚!“至于瓦剌,臣听闻,其首领年迈,长子次子接连战死,仅余不足弱冠的幼子,切体质孱弱,轻易不能服众。而首领的几个兄弟,却是能征善战,均为壮年。”说到这里,杨瓒忽然停住。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言,朱厚照自己就能想明白。自幼跟在弘治帝身边,接受-帝-王-教育,通读史书,见多尔虞我诈,如何让瓦剌乱起来,当是得心应手。朱厚照身为独苗,没有亲兄弟,堂亲并无野心,尚有藩王预备-造-反。可延汗的儿孙,瓦剌首领的兄弟,岂会甘心屈居人下。草原部落的汗位更迭,向来不缺-杀-戮。手段用得好,无需明朝派兵,草原的战斗自将升级。此消彼长,明朝边境,至少将得三十年太平。更妙的是,此举能堵住朝臣的嘴。请朕安抚,朕照做!只不过,安抚的是谁,用什么方式,都是朕说得算。“善,大善!”杨瓒的提点,给朱厚照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名义上,草原诸部都向明朝“称臣”。自太宗朝后,这个“称臣”已成鸡肋。不过是各部要钱请赏的借口。然而,换一种眼光,另选一种方式,鸡肋也能砸出骨髓。朱厚照盯着舆图,视线从瓦剌转向鞑靼,再到兀良哈,乃至女直各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杨瓒立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历史常偶然同必然掺杂。找对施力点,轻轻一推,貌似不可撼动的墙垣,也会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崩倒坍塌。杨瓒此计,技术含量并不大。不客气点说,完全是摆在桌面的明谋。偏偏准头极好,直中对手七寸。知道是陷阱,是圈套,是深坑,仍会前赴后继,冒着崴脚断腿的风险,闭着眼睛往里跳。对此,杨御史唯有摊开双手,无奈表示,权-势动人,实非小生之过。正德二年,十一月癸卯天子下旨,敕封瓦剌鞑靼诸部首领。并遣行人司行人往草原,宣示上恩。此时,距鞑靼遣使不过两月。待使者抵达草原,宣读旨意,伯颜小王子握紧拳头,扫视帐中,看到众人表情,心沉到谷底。不只附庸部落首领,几个儿子都明显动心!小王子后悔。往日的雄心,此刻都变成带着弯钩的长针,一下下扎在心上。血肉模糊,痛入骨髓。知道明朝皇帝耍阴谋,玩手段,偏偏上下为难,进退无措。当真是憋屈,憋屈到想要吐血。如果可以,小王子会欣然拔--出弯刀,将来使砍成肉-泥。问题是,不能砍,更要防着别人砍!气归气,终没到昏头地步。可延汗清楚知道,一旦使者殒命,无论是不是自己下手,必招来明朝报-复。大军麾师,整个部落都将灭亡。忍住怒气,客气送走来使,可延汗坐在帐中,一夜未睡。熬得双眼通红,终于下定决心,拔营,西迁!此处不是善地,年轻的皇帝,比他老子,甚至老子的老子,都更难对付。与其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部落分崩离析,被仇家捡便宜,不如趁着人心还在,踏汉时匈奴步伐,迁往西方之地。金帐汗国、白帐汗国都成为历史,鞑靼骑兵的荣耀仍在。心眼玩不过明朝,干脆去揍欧罗巴白夷。 第651章 换成天子,直接口谕群臣:“免宫中赐宴,以节钱钞。”银子都用来造船,发军饷赈灾,办宴会实属浪费。诸位卿家忠心,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知道,都记在心里。所以,行礼之后,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好过节。朕抠门?放假一天,还不算大方?敢再说些五四三,放假取消,都给朕回来,升殿午朝!群臣行礼,山呼万岁,脚下生风,退出宫门。杨瓒同谢丕顾晣臣告辞,走出奉天门,便见顾指挥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未佩绣春刀,正在马车边等候。快步行至面前,车帘摇动,杨廉探头,露出一张笑脸。“四叔。”杨瓒挑眉,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解释一下?“侯府家宴,我来迎四郎。”“今日?”顾卿点头。“好吧。”拖了几日,本以为计划取消。没料想,竟改到冬至节。杨瓒没有多言,踩上踏板,登入车厢。顾卿跃身上马,车夫甩动长鞭,马蹄声声,直向东城行去。165☆、第166章马车一路行过东城。未至天-幕,路旁已少有人迹。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脚步不停,急于还家。皇城之内,本该热闹的酒楼茶肆,食铺客栈,皆早早合上门板,落下门栓,再不闻往日喧嚣。夜不歇灯的秦-楼-楚-馆,今日也-匿-去-酒-色,消去人声,再无香风袭面,红-袖-招展。唯幽幽光影,烛火相伴。四城之内,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不再巡逻,各处官衙休事。官宅民居皆挂起灯笼,阖家团圆,笑语阵阵。烛火点燃,橘光闪烁。纸灯轻摇,琉璃灯炫发五彩。从上空俯瞰,整座皇城笼罩一层暖色,点点闪亮,仿佛银河环绕,坠落万千星辰。天色渐晚,忽起一阵北风。天空中,彤云密集,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朔风过时,冰冷刺骨。寒风侵肌,卷着晶莹的冰粒,阵阵敲在车厢上,发出声声钝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隔着车壁,亦觉料峭。敲击声中,杨瓒抱着手炉,背靠厢壁,双眼微合。貌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神智清明,回忆草原之事,正查补缺漏,心思急转。杨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炉,坐在对面。几次想要说话,见杨瓒神情透出疲惫,终不忍打扰。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难免有几许烦-躁。因腿麻,挪动两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杨廉惊呼一声,来不及抓住,盒子滚落车板,发出一声轻响。察觉动静,杨瓒睁开眼。车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廉儿可是有话?”见木盒跌落,盒盖飞出,杨廉正觉烦恼。陡听杨瓒出声,不禁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四叔?”“可有话同我说?”杨瓒侧首轻笑,又问一句。“侄儿……”杨廉有些犹豫。杨瓒仍是笑,并未催促。 第653章 “既如此,可容瓒一观?”杨瓒想过,侯府家宴不会简单。顾卿藏下请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人皆有好奇心,杨瓒也不例外。这种情况下,顾卿藏得越紧,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原本,归京之后政务繁忙,草原纷乱、江南造船等事一并压下,杨瓒忙得脚打后脑勺,实无余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抛在脑后。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请他,连侄子一并带去。好奇心重起,杨御史决意要弄个明白。否则,回到长安伯府,顾伯爷的房梁生涯仍要继续。不怪杨瓒多心。冬至佳节,古已有之。当此节日,天子不朝,百官绝事。北疆闭关,南域休战。京城之内,店铺落门,商人不市。无论官员白丁,卫军百姓,皆要家人聚宴,亲朋相会,赠以美食,同桌共饮。其热闹隆重,仅次-新-春-佳-节。杨瓒同顾卿的关系,侯府必然知晓。即便之前不知,经蓟州数月,也不再是秘密。现如今,侯府下帖请他,即已表明态度。然而,请帖内容,实在让杨瓒挂心。杨御史心意已定,态度坚决,手掌摊开,不要到请帖誓不罢休。顾指挥表情冰冷,浑身冒出煞气。绝非针对杨瓒,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盖着庆平侯私印,字迹却做不得假。“子婿”两字浮现眼前,顾指挥握紧马鞭,脸黑成锅底。视线穿透雪-幕,眺望庆平侯府方向,煞气凝聚,杀气腾腾。这等架势,混不似赶赴家宴,活脱脱要踹门找茬,兄弟阋墙,挥舞马鞭,大开杀戒。见状,随行护卫齐刷刷打个寒颤。明知伯爷的怒气不是针对自己,仍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握紧缰绳,让出安全距离。唯有杨御史,不似常人,半点不受影响。非是杨瓒感觉迟钝。究其原因,见识过顾伯爷爬房梁、掀屋瓦的英姿,煞气再重,杀气再浓,甚者,当场挥-鞭-拔-刀,也害怕不起来。一路僵持,杨瓒态度坚决,心思坚定。距庆平侯府不到百米,顾指挥终于无力招架,一边冒着煞气,一边低头妥协。当场自袖中取出请帖,递给杨瓒。车窗关上,杨御史小胜一局。会不会被秋后算账……杨探花表示,甭管怎么算,接着就是。思及顾伯爷的“算账”方式,不觉浮想联翩,略有期待。“四叔?”“啊?”意识到侄子还在车厢,杨瓒连忙收拢心思,干笑两声,展开请帖。两眼扫过,真相揭晓,杨瓒眯起双眼,嘴角不自觉上翘。难怪。这样的请帖,以顾伯爷的性格,会主动给他看才怪!“廉儿,”合上请帖,杨瓒笑得更加温和,眸中闪过几丝狡黠。“我同顾伯爷是至交,伯爷视你同子侄,赴家宴并无不可。”小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杨瓒,道:“四叔所言,同顾叔颇为类似。果真如此?”“果真。”“是侄儿多想?”“的确。”杨瓒斩钉截铁。杨廉点点头,解除疑惑,为多心感到不好意思。半点没有怀疑,杨瓒腹黑成墨,压根没有道出真相,只用“场面话”敷衍。当他长成,位列朝堂,经历种种斗智斗勇,学会挖坑埋人,才终于发现,四叔当年是如何英明神武。由此,不禁发出感慨:廉有今日,实仰赖四叔教导。跌在坑中,莫要怪廉。本官也是无奈啊。 第655章 “无事。”对上顾卿微紧的目光,杨瓒摇摇头,收拢心神,不再多想。穿过前厅,中堂,又过一条石路,两道回廊,方至后堂。时值隆冬,草木枯黄,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风绽放。后堂西侧,靠近廊庑处,有一片梅林。正逢花期,十几株梅树立在雪中,枝桠间挂起-粉-红-雪白的花-苞。六处纷飞,白雪成毯。整片梅林似笼罩一层薄雾,映衬斗栱飞檐,小小一座妆楼,美不胜收,如梦似幻。“此处乃曾祖为曾祖母所建。”宣宗时,庆平侯府盛极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亦不为过。公主出身皇家,雍容华贵。仪宾文武双全,才貌俱佳。神仙眷侣,本当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风云骤变。兵出北疆,鸳鸯分别,天人永隔。其后,庆平侯府获罪,流放北疆。家产宅院收归朝廷,终因公主之故,无人敢于染指。直到孝宗朝,顾氏翻身,府前重挂庆平侯府门匾。三层的木楼,融在飞雪中,精美雅致一如当年。然妆楼无主,铜锁把门。走近些,更会发现,轻纱彩绸都成飞灰,链锁的铜环亦是锈迹斑斑。走到廊庑尽头,萧索之意骤减。七架后堂,皆是灯火通明。廊檐下垂挂灯笼,室内立有戳灯。琉璃罩设计得精巧,火烛闪亮,竟不闻半点烟气。堂上,庆平侯一身道袍,三缕长髯,面容俊美。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一身蓝色锦袍,束乌角带。腰背挺直,愈发显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眉眼之间,同顾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气质,更似顾侯爷。或者该说,顾伯爷。心头微动,杨瓒上前半步,同顾侯见礼。“晚辈杨瓒,见过侯爷。”“好,好!”顾侯爷颔首笑道,“人来就好。”人来就好?杨瓒不得不咬住腮帮,方才压下嘴角。从相貌看,眼前这位,百分百是顾指挥的亲爹。但这性格……看来,基因突变的不是顾世子,该是顾伯爷才对。“来,铮儿,见过你二……”顾侯爷示意蓝袍少年上前,话到一半,突然噎住。二婶?明显不合适。一日之内,顾世子三度望天。想当年,自己成亲时,也没见爹这样。顾铮已经进学,向来以顾卿为榜样,坚决不学习亲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见祖父声音顿住,父亲嘴角微抽,暗中叹息一声,上前半步,行礼道:“铮儿见过二叔,见过杨叔。”话落,目光转向杨廉,笑道:“想必是杨叔之侄?铮有礼。”杨廉还礼,好奇的看着顾铮。自到京城,始终居在伯府,要么随四叔习字,要么随伯府护卫练习身手,还是首次见到同龄人。杨瓒看看顾铮,再看看顾鼎,最后,目光落在顾卿脸上。话说,这孩子的亲爹真是顾世子?☆、第167章依照旧例,侯府家宴设在后堂。宾主落座,顾侯爷放言,一家人团聚,庆祝佳节,不该有诸多忌讳,顾铮杨廉虽然年少,亦可同席。随后,更着人去请世子夫人。半刻后,却听家人回禀,世子夫人正亲自下厨,整治饭菜,稍后亲奉公爹与叔叔。功臣勋贵之家,宴席之上必当豪饮。庆平侯府自然不能例外。见顾侯爷皱眉,不满的推开酒盅,连声令人换大碗,顾铮连忙起身,正色出言,替自己和杨廉婉拒祖父“好意”。 第657章 “兄长。”这声兄长,唤得真心实意。顾铮颔首,顿觉一股暖流直冲心间,酥-酥-麻-麻,畅怀之感,实难以形容。年少的友情,单-纯而美好。是朋友,更似兄弟。顾小世子,杨小百户,因这场相遇,人生道路骤然发生改变。年少习字练武,长成晋身朝堂,临阵杀敌。友谊与日俱增,心计手段触类而长。联手挖坑,填土埋人的事迹,举不胜举。岁月流转,随着谢小状元,顾小榜眼,王小先生,乃至皇太子殿下的加入,正德天子,杨顾谢内阁,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皆后继有人。至于东、西两厂,刘公公和张公公含泪表示,咱家身残志不残,没有亲儿子怎地,咱家有干儿子,一样传承本领。甭管明宦还是奸宦,照样后继有人!侯府家宴之上,杨廉有顾铮相助,捧着果子露,笑弯双眼。人生九载,终于体会到做兄长的乐趣,顾铮责任感爆棚。杨御史无法向侄子看齐,端起酒碗,看着清冽的酒水,咽了口口水,颇有些为难。喝还是不喝?考虑两秒,终咬紧牙关,心一横,就要仰头灌下。按照后世的话,毛脚女婿上门,酒量是最重要一关,不能喝也得喝!未料想,碗到嘴边,刚刚沾唇,就被顾卿劈手夺过。“四郎不善饮,卿代劳。”话落,碗一举,头一仰,一饮而尽。连续三碗,杨瓒都只沾了沾酒味。顾伯爷全部代劳。杨御史默然。这等海量,他的确做不到。果然,今生翻身无望?顾卿放下酒碗,脸色不变,双眸湛然。独唇色殷红,映衬肤色,竟有几分-妖-艳。杨瓒连忙转头,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着顾侯爷的面,万万不能失态。“好!”顾侯爷豪-情顿起,拊掌之后,酒碗都不用,直接拎起酒坛。“卿儿,同为父满饮!”顾卿没有说话,接过家人新送的烈酒,拍开泥封。见父亲兄弟各举酒坛,顾世子扔掉酒碗,同拎起酒坛,豪迈共饮。杨瓒酒量一般,先时几盏下腹,已是火烧火燎。酒劲上来,顿觉眼饧耳热。见顾侯父子举着酒坛,咕咚咕咚拼酒,杨廉顾铮凑到一处,低声交流。杨御史干脆推开酒盏,执筷挟起一块排骨,啃了起来。红烧做法,火候正好。既入味又不缺嚼劲,正好下饭。举起筷子,分别挟起几块,放入杨廉和顾铮碗里。“谢四叔。”杨廉为父守孝,许久不食荤腥,杨瓒很是心疼。到京之后,问过太医,得空就要给侄子进补。可惜的是,无论怎么补,都不见侄子长肉,反倒个头有抽高迹象。如此一来,更显得小少年身板不壮,很是单薄。看着碗中排骨,顾铮愣了两秒,谢过杨瓒,和杨廉一起开吃。“劳烦。”杨瓒回过头,对家人道,“三碗米饭。”家人应声退下,很快送来……三盆。杨瓒无语。是他说错,还是对方理解错误?谁家的碗这么大?家人正色表示,杨老爷没说错,小的也没理解错。根本原因,侯府的饭量皆以盆计,从不论碗。“京中规矩大,实在不便。在蓟州时,多以桶量。”杨瓒:“……” 第659章 伺候的女官宫人眼尾齐抽。没听见,她们什么都没听见!如此混不吝,不着调,绝非天家第一夫妻,国朝帝后!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终于解除“禁-足”。嫔位以上有幸至仁寿宫,陪坐家宴。余下在长春--宫设席,也能热闹一番。按照世人看法,皇宫家宴,当该美酒琼浆,珍馐佳肴才对。现实却是,仁寿宫的宴席上,主角非是山珍,亦非海味,而是甘薯和玉米。有杨瓒献上的食谱,尚膳监开足马力,几个大厨一起下手,耗费心思,花样手段尽出,以甘薯和玉米为主,添加各式配料,竟成三十余道新菜。然而,无论多少花样,最受欢迎的,依旧是烤甘薯和玉米烙。不提皇帝皇后,太后太妃都用了两盘。女官心惊胆战,生怕三位吃撑。一则,太后太妃都有了春秋,稍有差池,伺候的人定要担责。再则,冬至佳节,唤太医入宫,就为开消食药,像话吗?不舍的看着玉米烙被端走,太皇太后抱着曾孙女,道:“天子,钦天监可算好日子,何时为皇子公主取名?”咽下甘薯,饮半盏蜜水,朱厚照方道:“出腊月即可。”“甚好。”太后和太妃互看一眼,抱着胖娃娃,笑得舒心。“天子可有计较?”朱厚照点头,道:“依圣祖高皇帝之册,皇子论序,中拟载字。宗人府以世次取双字,五行偏旁当取土。皇子依此例,公主可由朕定。”话落,朱厚照又开始啃玉米。一旁伺候的张永,想起堆在乾清宫的几摞宣纸,满纸的福禄寿瑞,妦媖妧妡,立刻低头,下巴几乎要抵到前胸。不是钦天监上表,宗人府奏请,天子的心思,九成九仍在两位公主身上。皇子殿下的名字,都会抛到脑后。国朝开立至今,宠女儿的天子不是没有。但宠成这样,实属首例。预测小皇子的人生路,当真会闻者落泪,听者心酸。三个娃娃,完全听不懂大人之言,正咧开粉-红的小嘴,挥动着藕节似的胳膊,抓着小脚丫,笑得无比开心。京城之内,无论官员百姓,皆是阖家团圆,杯酒言欢,喜庆佳节。不知谁家,忽起乐舞之声。非是妖-娆-冶-丽,更非靡-靡-之音,反而带着声声雄壮,慨然似边镇鼓角。鼓乐声中,将士冲锋厮杀,酣畅淋漓。骤然落幕,则万籁俱寂。一将功成,万骨皆枯。四夷馆内,鸿胪寺官员送来酒菜。停留数月的琉球使臣,新来朝贡的兀良哈指挥,以及女直各部首领,分桌而坐,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兀良哈和女直首领都是海量,互不相让,全喝得酩酊大醉。少数几人竟撒起酒疯,光着膀子,跑到院子里叫嚷。最后被护卫敲晕抬走,关到隔间醒酒。琉球使臣均有几分醉意。离国数月,目睹明朝繁华,国力强盛,对比在岛上生活,竟生出念头,希望能长留此地,再不归家。随行倭人早抱着酒壶,躺在地上,不知今夕是何夕。鼾声隆隆,手里仍紧紧抓着一只鸡腿。倭国正逢战乱,如能留在明朝,这些流亡倭人,必是弯腰到底,千万个愿意。无论付出何等代价。☆、第168章冬至节后,朝廷下旨,敕吏科都给事中严嵩为正使,护卫三百,出使琉球,宣示天恩。临行前,赐宴华盖殿。赏琉球国王银五十两,宝钞十万贯,绢布百匹。并令内府造木牌,赏琉球王尚氏。张永出宫,往四夷馆宣旨。其后屏退他人,与琉球正使密-谈。因即将返程归国,无望留在明朝,琉球使臣倍感沮丧。未料,得天子敕谕,闻张永之言,使臣立即双眼圆睁,精神百倍。“天使所言俱为实情?”鸿运当头,实在不敢相信。琉球使臣狠掐一下大腿,疼得冷嘶,嘴角却是越咧越大。 第661章 是啊,这里是大明。门外就有军卫。如果敢拔--刀,必会被-砍-成-肉-泥。侍奉的大名战死,他们没有自尽,已失去忠诚,国内再无容身之地。如果在此杀人,那后果……倭人齐刷刷打个冷颤,低头恳求,请琉球使臣不要驱散他们。“我等什么都愿意做!”琉球正使仍不松口,直到倭人跪地,泪水鼻涕糊了一脸,才道:“什么都愿意?”“愿意!”琉球正使紧盯倭人,道:“尔等出身肥前,战败逃亡琉球,对也不对?”“对!”倭人应声,头垂得更低。“对当地情况,应十分了解?”“是!”“那么,”正使手按佩刀,目光阴沉,“如令尔等为船只引航,登岸指路,尔等可愿?”顿了两秒,倭人猛地抬头。“大人,我等愿意!”“可要想清楚。”“我等清楚!”为首的倭人脱去半边衣袖,现出一条蜈蚣似的刀疤,“松浦氏杀我家主,同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愿意带路!如大人允许,我等将联络旧友,里应外合,杀灭松浦氏一族!”倭人信誓旦旦,甚至断指立誓。琉球正使勉强点头,暂时答应,不将他们撵走。是否重用,还要观其表现。忠心与否,压根不在考虑之中。非我族类,豺狼秉性,何言忠心。用金银收买,以-强-横-手段压制,已是足够。换做几日前,琉球使臣没有这份底气。现如今,得上国敕谕,经圣天子首肯,在琉球人眼中,这些倭人不过是栓了绳子的恶-犬。得用时,可放出撕咬。敢生出噬主之意,大可拽紧绳索,一刀-砍-死。张永回宫,上禀天子,琉球人接到圣谕,万分欣喜。“朕知道了。”朱厚照头也没抬,仿佛以琉球为踏板,设立卫所,兵指倭国,都是芝麻小事。“日前朝鲜上表,三岛倭-寇-屡-侵-临海村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尤以松浦氏最恶。”说到这里,朱厚照停笔,“如直接派兵,必有朝官上疏,不胜其烦。莫如杨先生之议,借助琉球,以成其事。”“陛下英明!”朱厚照摆摆手,道:“张伴伴,传朕旨意,让戴义从东厂调派人手。倭人不可信,借其引路上岛,余下自行安排。”“奴婢遵命。”张永应诺,退出东暖阁。拿起布满字迹的宣纸,吹干墨迹,朱厚照转过头,询问坐在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杨瓒:“杨先生,依你之见,哪个更好些?”“陛下,臣以为都好。”杨瓒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无奈。皇子起名,有宗人帮忙。公主起名,天子自己拿主意便是,拉上他作甚?区区一个四品佥都御使,胆敢指手画脚,嫌小辫子不够多?名字不算,封号都要问他意见!不是理智仍在,杨瓒定要抓住朱厚照,猛摇数下,愤怒咆哮。陛下,挖坑也该有个限度!“朕也觉得好。”朱厚照点头,喜滋滋的看着宣纸,提笔圈出四个字,道,“福媖,禄妧,杨先生以为如何?”“陛下英明。”杨瓒拱手,拼命告诉自己,别和熊孩子计较。可他还是很想咆哮。既然早有主意,为何偏要召他进宫,就为问上两句?果然熊到一定境界,不挖坑不舒服?定下公主之名,朱厚照令中官收起宣纸。“放好,以后有用。”“奴婢遵命。” 第663章 两人同时放轻脚步,行到窗外,见室内情形,不禁现出笑容。官学乃是新办,儒师训导由国子监和京城武学调任。教授文章经史同时,不落兵法武艺。君子六艺,被列为基础学科。上马能仗剑卫国,北驱-残-敌,下马能诗书成文,定治国安邦之策。学中子弟,不拘勋贵寒门,民户军户,考评入学,每月一试。优秀者多有奖励,落后者,不想背着石砖,绕校场跑百八十圈,必须奋起直追。杨廉志向远大,立志在锦衣卫的道路上,大踏步迈进,一时半刻扳不回来。杨瓒无法,不想让侄子被满府锦衣卫继续带歪,只能咬牙,送其入官学。为此,特地拜访李阁老,随后上疏天子,献办学之策。天子当场拍板,就这么办!不出几日,京城武学旁新设一所官学。办学宗旨:仿强汉盛唐,士子仗剑,文武-兼-修,绝不偏科!起初,学中多为五品以下官员及寒门子弟。随杨御史亲侄,庆平侯长孙,武定侯三子,刘阁老玄孙等加入学籍,官学的门槛瞬间-拔-高,屋脊房梁都笼罩一层瑞光。朝廷下令,学中设立文馆,凡翰林学士,每旬必至讲学。官学房顶的瑞光,骤成七彩。短短几年时间,入学的人数竟如滚雪球一般,成倍增长。正德八年,皇长子,安化王,兴王世子前来“体验生活”,更是造成-轰-动,官学大门差点被挤破。安化王不提,兴王世子同皇长子相差一辈,却是年龄相仿,交情甚厚。在大明四处碾压,拓展疆域的过程中,献计献策,将国王领主酋长首领完美吊打。几次出海,甚至拐带了堂侄子和堂侄女。历朝历代,围绕皇位,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不胜枚举。换做正德朝,完全是另一种情形。皇次子表示:祖国山川大好,只是地方还不够大,儿欲-扛-枪-上马,往塞外一游。皇三子正色道:父皇,听闻美洲之外尚有沃土,儿愿前往,为国朝再寻良种!皇四子出言:陆地已不能满足儿臣。儿要扬帆远航,献身科学。顺便验证杨阁老之言,看一看八荒**,究竟是方是圆。皇五子握拳,咬着脚丫:呀呀呀丫丫!地球不够伸展,他的征程是星辰大海!皇太子也想撂挑子,可惜亲爹比他动作快,拉上杨阁老,溜达出了塞外。间接推动事态发展的兴王世子,此时还在襁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中途哭上两场,显示一下存在感。三月后,宗人府将为其上册。朱厚熜三个大字,将以另一种方式,载入历史。确定杨廉在官学适应良好,杨瓒没有继续停留。教授一路送到门前,方才拱手告辞。车夫扬鞭,车轮压过青石路。行出百米,马蹄的哒哒声渐被人声淹没。距新年愈近,街市愈发热闹。接踵摩肩的行人,南来北往的行商,牵着骆驼马匹的胡人,随船而来的佛郎机人,入贡的番臣土官,齐聚京城,添许多热闹。推开车窗,马车恰好经过一座客栈。福来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底,记忆倏然闪过,杨瓒眸光微闪,难免生出感慨。会试放榜,差官报喜的声音,犹在耳畔。继续前行,店铺前的幌子,路边吆喝的小贩,客栈酒楼中的喧闹,逐一闪过,凝成流动的光影。车进东城,喧闹渐息。马车速度忽然减慢,杨瓒探头,展眼望去,一身大红锦衣,玉带-缠-腰,乌发似墨的顾伯爷,正策马行来。“靖之?”“我与四郎同行。”月上中天,星辉洒落。民居官宅陆续燃起灯笼,晕--黄-的火烛,铺开一路橘光。映衬暖色,杨瓒展颜。“好。”朔风卷过,尾音消散。岁月不息,洪流滚滚。历史书页翻过,前路虽然未尽,人间已是万家灯火。 第665章 经历过前朝,周瑛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甚至有宫-廷-斗-争,阴-谋-诡-计,兄-弟-相-争。却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压根对皇位没兴趣,甚至王爷都不想做,最大的梦想,持-枪-上马,远征塞外,开疆拓土。问题是,这样的梦想,实难达成。正德二年,鞑靼西迁,跑去欧罗巴牧羊。那之后,瓦剌向明朝称臣,追着跛子帖木儿的子孙,一路跑出西亚,至今没有回头迹象。兀良哈成为朝廷的金牌打手,半点没有反叛心思。唯一不服气的战斗民族,不够九镇边将轮番吊打。策马草原的梦想,眼见成为泡影,少年干脆学习亲爹,冒领腰牌,偷跑出京。鞑靼打不着,遛遛马总成吧?无论如何,都要见识一下边塞风光。回宫之后,好歹能向几个兄弟炫耀,怎么样,本王可是到草原跑过马的!“杨阁老说过,实践出真知。”知晓前因后果,周佥事傻眼。这要是自己家的孩子,绝对吊起来抽!可惜,眼前是皇子,亲爹是皇帝,堂叔是兴王,老师是杨阁老和谢阁老,教授武艺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别说抽,重话都不能多说一句。想起早年经历,周瑛不禁仰天长叹。在京城被祸害,离开京城,照样逃不出阴影。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正德元年,打死他也不离侯府半步!见到长安伯的马车,定要调头就跑!遇上姓杨的,立刻后退,能跑多远是多远!擦去眼泪,周瑛终于知道,为何赵横要脚底抹油。锦衣卫果真鹰犬,都他xxx的不是东西!好在裕王没有偷跑经验,出京时,行事算不上严密。城门卫留了心眼,越想越不对,立即上报顺天府。宫中下令,厂卫立即快马出京,不等裕王走出边城,便被请回京师。梦想没有达成,就被抓包回京,裕王颇有几分不甘。上辂之前,向周瑛挥手,道:“周佥事放心,本王定会回来!”“……”听到这句话,如何能够放心?!果不其然,一年后,裕王再临宣府。自己来不算,竟把三皇子一同带来。赵横继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周瑛好说歹说,头发掉了一大把,总算稳住两人,等到京城来接。送走两位皇子,周佥事冥思苦想,终于明白,宣府非久留善地,不想头发掉光,必须请调!二皇子惦记着出塞,往东边走,应该比较安全。正德二十三年,朝廷准周瑛奏请,调蓟州,守备密云。周佥事表示,这下能有安生日子过了吧?奈何现实过于残酷,总会当头给人一板砖。正德二十六年,皇三子独往密云,不找别人,单找周佥事。原因很简单,熟人。“杨相公有言,此地往北有冰原,内藏矿脉,本王-欲往一探。”周瑛:“……”他果真和姓杨的八字不合!此次之后,周瑛意识到,蓟州也不安全,干脆请往辽东。未料想,没安生半年,皇四子跑来,指名道姓要周佥事接待。“本王要出海!京津走不通,江浙也不成。听杨阁老说,北地有良港,正造新船,周佥事和兄长相熟,不若为本王安排一下。”木然半晌,周瑛再受不住打击,以头抢地。送走皇四子,周佥事痛定思痛,既然哪里都躲不开,他还跑什么?兜兜转转,周佥事累升指挥同知,又回宣府。周瑛全然认命。该咋地就咋地。皇太子和皇五子跑来边塞,照样淡定。然而,出乎预料,自回到炫富,足有六年,未见皇子出现。事情发展到这里,周瑛终于松口气,以为“鸿运”过去。哪料想,现实又抄起板砖,狠狠拍了下来。正德三十一年,天子突发奇想,将政务一股脑丢给皇太子,拉着杨阁老和谢阁老溜达出京,直奔宣府。看到出现在城门前的圣驾,扫过一身绯色官服,笑容亲切的某人,周佥事无语望天,泪流成河。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周瑛一路从西往东,又从东向西,来回数次,终究没能躲开“鸿运”。实在承受不住压力,只能抄起刀子,跑到塞外撒气。事关皇家,史官记载,总要春秋一下。 第667章 子孙为爵位争抢,不惜手足相残,愁。互相推让,视爵位如洪水猛兽,张口自由,闭口出海,不答应就偷跑,更愁。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地步?抽抽丝剥茧,追根溯源,杨瓒的大名,落入众人眼帘。杨阁老耸耸肩膀,呵呵一笑。是,确是本官。尔待如何,咬他啊?宗室勋贵如-戳-破-的气球,一边运气一边漏。和杨阁老理论?谁敢啊!旁的不提,锦衣卫指挥使岂是好惹!更不用说,东、西两厂提督,每逢杨阁老讲学弘文馆,必抛开一切事务,亲自奉茶倒水。扑上去咬?咯掉满口牙不算,牙床都得磕掉一半。万一惹得对方生怒,金尺抽下来,匕首戳几下,还要不要活。更重要的是,出海之事,杨阁老最有发言权。一旦削去自家股份,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见识过海贸的丰厚利润,再回到从前的日子?除非脑袋冒氢气。于是乎,皇子和世子们矢志探寻自由,在拓展疆土、扬帆出航的道路上,撒丫子飞奔。藩王宗室实在气不顺,只能躲进小黑屋,猛-抽-杨-阁-老-小-人。相比之下,朱厚照身为天子,有权有钱,自有解决办法。儿子跑?没关系,老子也跑。立即打点行囊,出京,北狩!“朕北狩,少则数月,多则两年。政务悉交皇太子。”看到盖着宝印的字条,皇太子脸色数变,终于怒发冲冠,气急掀桌。摊上这样的老子,憋屈啊!“殿下?”伺候的中官小心上前,试着提醒:眼见就要午朝,殿下去是不去?捏着字条,皇太子狠狠磨着后槽牙。“去,这就去!”兄弟坑,亲爹更坑,还是母后和皇姐好!皇太子深吸一口气,不乘舆,直接步行往西角门。行在途中,得中官来报,英国公次子自海上归来,携十大车珍珠珊瑚,宝石玉器,刚刚进宫。谢小郎中亦自南疆返还,同带数车方物,进献宫中。进献宫中?皇太子眯眼,嘴角缓缓勾起。兄弟偷溜,父皇偷跑,满肚子火气无从发-泄。这两位,回来得正好。亲爹坑儿子,亲弟坑兄长,做舅子的,自然可以坑姐夫!两位驸马都尉送完礼,正打算回府,同妻子一叙相思之情。不料想,刚过金水桥,顿感脊背生寒。忙不迭回头,除了刮过的北风,只有一身甲胄的禁卫。两人蹙眉。多心了吗?事实证明,好的不灵坏的灵,绝对至理名言。翌日,即有中官过府,着两位驸马都尉取消“休假”,入户部和兵部当值,即日生效。知是皇太子之意,两人欲哭无泪。不是说,驸马都尉仅挂职,不掌实权,不用上衙门点卯吗?文华殿中,皇太子放下笔,端起香茗。想当年,就看这两个不顺眼。敢趁中元节和皇姐说话,求父皇下旨……哼哼!休假?想得美。去部里熬油吧! 第669章 满嘴黑牙,是人还是妖怪?总之,此路不通,没门没窗户,烟囱也没有!外邦一番闹腾,各种异想天开,惹来朱厚照火气,直接下旨,集结船队,到遣使的番邦“友好”访问。到了地方,轰铁球还是飞铁矢,自己看着办。发过脾气,朱厚照回到乾清宫,想到一双女儿,不禁骤起眉头。满朝皆知,天子爱女如宝,视子如草。在皇子一个接一个落地,三公主始终不见踪影的情况下,儿子愈发成了狗尾巴草。于此,两宫都没表示出异议。玉不琢不成器。女当富养,儿需穷养。张太后更表示:“不是父亲去得早,母亲心软,两个兄弟被惯得没有样子,如何会落到今日地步?”于是乎,在成草的道路上,皇子们继续艰苦磨练,大踏步前进。公主被捧掌心,赐名早,封号更早。不满两岁,就有庄田千顷。亲爹更是笔一挥,在塞外划出两片荒原,作为公主封地。荒凉贫瘠不要紧,有矿藏就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两位公主却没长成跋扈性格,而是敦厚稳重,温柔贤淑,像足夏皇后。年岁渐长,转眼就要及笄。朱厚照再不舍得,也必须面对现实。不能留女儿一辈子。掌心的两枚珍珠,终要落至别家。然而,关乎女儿一生幸福,女婿必须严挑。允文允武,有才有德,不是武状元,也要文探花。家世可以放宽,性格一定要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必须做到!”杨瓒奉召觐见,闻天子所言,半晌没说话。这是选女婿?“对!”朱厚照点头,惋惜道:“杨先生之侄甚好,可惜年岁……”杨瓒垂首,背后直冒冷汗。万幸!寻常老丈人看不惯女婿,顶多瞪两眼,骂几句。眼前这位,闹不好就要叉出去,到锦衣狱住上一段时日。“杨先生可有合适人选?”杨瓒沉吟两秒,摇摇头,道:“陛下,臣斗胆,此事可曾问过两宫意思?”“朕忘了!”朱厚照一拍手,猛然想起,公主选婿,的确要请示两宫。事情暂告一段落,杨瓒退出暖阁。想起隔年的武选和会试,不禁四十五度角望天,不知哪个英才,最后能雀屏中选。公主固然好,但有那样一个老丈人,加几个时不时犯熊的小舅子,人生路当真是不好走啊……事情正如杨瓒所料。武选和会试之后,有幸中选的英国公次子张溶,谢丕之侄谢纶,被天子各种-操-练,皇子各种挤兑,差点精神崩溃。武艺高超只算基本,会吟诗作对吗?不会?立即学!不能七步成诗,还想做朕的女婿?文章锦绣不算过人,会搭弓射箭吗?会?能开几石弓?不到长安伯的水准,休想和皇姐说话!过关之后,仍不算完。作为皇家女婿,当能空拳搏虎,徒手撕狼,上马能草原狩猎,出海能扬帆西洋。“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