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 第1页 《招惹》作者:苏景闲【完结】 文案 我谢无虞至今未尝一败,输给你,心甘情愿。 be 内容标籤: 强强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无虞,阿鹿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 谢无虞是一个浪荡江湖的侠客。 天下间成名的侠客,总是会有一把名剑相配,或用以昭示身份,或用以匹配威名称号。 谢无虞倒是没有这种东西,他随心还怠懒,不爱拿着武器,嫌重。遇到有人挑衅,或者遭遇仇家埋伏,多半会就地取材,拿了树枝木棍充数。仗着武功实在高强,纵使用的武器差劲上不了台面,也从未输过。 一日,谢无虞借路瑶山,天色将暗未暗时,听见不小的动静。循着打斗声,他穿过茂盛树丛,眼睛很利的隔着挺远,就看见了一伙贼人正持着利器,另有一辆马车,车辕上已经沾了血色。 他一身蓝染布衣,形貌疏落,眉目清俊,眼尾狭长,沾着初秋的凉气,凌凌的慑人。懒散站在原地,靠着粗壮树干观望,谢无虞半点没有准备上前施救的意思。 直到远远传来哭腔,「求求路过的侠士出手,我愿意答应您任何要求!」 音是清朗的少年音,泉水击石一样,又带着一丝哭腔和沙哑,或许是因为恐惧,尾音还打着颤,凭白多了几分勾人欺负的味道。 谢无虞一挑眉,觉得这嗓音着实顺耳。他饶有兴致地往马车望了一眼,看也不看,脚尖踢起一根枯树枝,右手握住转了个圈儿,使了使,差不多也还算顺手,便抬了步子往外走。 他脚步很稳,踩在枯枝落叶上,吱嚓几声,在寂静林间也算明显。不过谢无虞高估了那伙贼人的敏锐程度——快到近前了,还没发现他。 谢无虞干脆停下脚步,出声,「马车里那人我护着了,打他主意,是不是该问问我的意思?」 贼人见了他这个不速之客,对视一眼,也没有多言,利刃纷纷转向,刀尖对上了谢无虞。 谢无虞挑起唇角,眼里却没沾上半点笑意,「来,一起上。」 不过两个呼吸间的事情,贼人全栽倒在了地上。谢无虞扔了手里带血的枯树枝,几步便到了马车侧前。 「是你求的路过的侠士出手?」他嗓音散漫,尾音微挑,眼神落在马车架上,透着一分浅淡兴趣,颇为耐心地等着回答。 隔了好一会儿,马车里才传出回应,「是我。」 听见这一声,谢无虞眼里的兴趣又深了两分,继续问,「救了你,就愿意答应我的任何要求?」 「……是。」 谢无虞一哂——跟个养得精贵的小波斯猫似的,这还没吓呢,怎么回个话都颤颤抖抖了? 可能是久了没听见自己的回应,马车里又传了声音出来,「您……您有什么要求?」 这次说了七个字,比之前两个字一个字好,谢无虞心情不错,回答,「我要求挺简单。」 「您……您请说。」 谢无虞唇角的笑意扩大,满是兴味,「哭两声我听听?」 静默许久。 半晌没动静,谢无虞眼里的兴味尽数褪了个干净。 他不爱强迫人,收了笑,正准备说「不想听了」,就看见马车帘子动了两动,从边沿处,探了指尖出来。手指皮肤很白,也很细腻,莹莹玉色,晃人眼。 车帘掀开,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显了出来。肤色如堆雪,双目似墨晕,此时,正有些忐忑地咬唇,「我……我试了好几次,哭不出来……」 说着话,一双眼看着谢无虞,可怜巴巴的。 听见这句,谢无虞眼前像是有梨花落在玉阶,一阵春风过去,吹雪一样散了满眼。 谢无虞故意引人说话,「哭不出来?」 少年人身着锦衣,披无一丝杂色的白狐裘,左耳耳垂嵌了一粒颜色似血的红玉——谢无虞听人说过,男孩儿幼时体弱养不活,家里人便会给他穿上耳洞,用以误导收魂使者。明眼一看,眼前这位,定是家人爱护、金尊玉贵的世族小公子。偏生眉眼干净,怯怯看人的模样,让人呼吸都怕重了。 谢无虞问完,面前的少年人不知是否是太过紧张,刚开口说了一个字音出来,突然就猛的咳嗽起来,连着许久都停不住。 一时间,眼尾仿佛沾了春水的浅粉杏花。 摘了水囊递过去,谢无虞说话,「喝一口缓缓。」 少年人艰难出声,「……药,盒子……」 这是支使他拿药?不过谢无虞也没拖延,弯腰探身,两下从马车里找到一个玉盒,从中拿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少年人嘴里。 粗糙的指腹从细腻的唇上擦过,触感令谢无虞不由得捻了捻手指。 少年人服下药丸,又就着谢无虞的水囊仔细地喝了几口水,才算是缓过来了。 天光愈发暗,山间的风也添了几分凉意,周围都是尸身,谢无虞挡了挡少年人的视线,直接做下决定,「找个地方过夜,等天亮再说其他。」 找到的山洞还算宽敞,里面还有生火的痕迹,不知是何时的旅人曾在此处躲避风雨。 利索地生了火,谢无虞开口,「你叫什么?」 「……家里母亲唤我阿鹿。」 知道这是防着自己,谢无虞也不在意,只挑动点燃的树枝,让火苗燃得更高,懒懒一笑,「阿鹿?好名字,很配你。」 第2页 阿鹿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又抬手掩着唇,连着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冷了?」 阿鹿连忙摆手,「未曾,不过是自幼体弱,天生里带了病,遇了风遇了寒,就容易犯咳嗽。」说完,像是担心谢无虞嫌他麻烦,连着悄悄瞧了谢无虞好几眼。 没一会儿,又用手遮挡,微微侧身,打了一个哈欠。 假装没发现阿鹿的小动作,谢无虞专心盯着火苗,隔了两息,还是说道,「困了你就先睡,我守夜。」 阿鹿迟疑,最后还是问出,「您……您不问问,那些追杀我的人是何人、因何事?」 谢无虞挑眉,「那你说说,追杀你的人,是何人,又是因何事?」 抿抿唇,阿鹿摇头,「……我不能说。」 谢无虞抬眼看他,见他坐立不安的小模样,笑意加深,「好了,对背后的因由,我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小秘密你自己守好。快睡,趁着火势大,暖和。」 阿鹿玉一样的手指攥着白狐裘,将自己裹严实,闭着眼睡下了。 谢无虞看了人一眼,视线又放回到火焰上。隔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您真好。」 「哪儿好了?」 似乎是经过了认真思考,阿鹿回答,「都好。」 谢无虞被这个答案讨了欢心,「再说一遍。」 阿鹿依言开口,「都好。」 谢无虞晃了晃手里的树枝,带起几点灰屑火星,眸子里有火光也有浅笑,「眼光不错。」 后半夜,火堆完全熄灭,山里冷下来,山洞外风一阵比一阵的冷。 发现阿鹿裹着白狐裘都在打寒颤,谢无虞直接伸手,把人连带着狐裘一起搂怀里抱着。 陌生的体温和气息萦绕周身与鼻尖,阿鹿有些紧张,「我……我没事的。」 闭了眼,谢无虞抱着人颇有些不耐烦,「山间有狼有虎,吃人吃小鹿那种。」 话刚说完,就察觉怀里人紧紧贴了过来。 谢无虞满意了,安抚地拍了两下阿鹿的后背——果然,小孩儿得吓吓才乖。 第2章 二 第二天,谢无虞醒来时,睁眼就对上了怀里少年人圆熘熘的眼睛。 阿鹿眼神清清澈澈,睫毛长卷且浓密,让人仿佛能从他眼里,看见雪积梅枝,璧沉清潭。 谢无虞抱着人,觉着手感不错,倒没急于放下,哑声问,「醒来多久了?」 阿鹿安安生生一动不动,问什么答什么,「醒来还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 被追问这一句,阿鹿诚实回答,「天刚亮就醒了,你抱着好热,醒了再睡不着。」 「嫌弃?」谢无虞背靠在岩壁上,语调漫不经心,情态如趴山石上晒太阳的孤狼一样,「怕吵醒我,所以一动不动等我睡醒来?」 「嗯。」 得到答案,谢无虞把人放下,起身,低头看裹白狐裘坐在地上的阿鹿,「我出去练剑,你自己收拾打理。」 谢无虞折了根顺手的树枝,就在山洞前的空地挥动起来。他半分内力都没用上,但单是招式间的气劲涌动,就在一旁的岩石上留下道道白痕。 半个时辰,谢无虞停下动作,将树枝随意扔一边,问坐在洞口看得专注的阿鹿,「好看不好看?」 「好看!」阿鹿回答迅速。他披散着头发,乌黑长发与纯白锦衣对比显眼,手里握着一根白底绣云纹纱带,因着精緻长相和干净气质,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谢无虞抱臂,漫声道,「啧,我昨天救的,到底是男是女?」 被怀疑性别,阿鹿脸上透了点儿红,「我不是小姑娘,不信你——」 谢无虞挑眉,视线落在阿鹿的腰带上,不怀好意,「若不信,我可以怎样?」 阿鹿脸色烧红,谢无虞大笑。 知道一次不能欺负狠了,不然以后就没得欺负了,谢无虞拿过阿鹿手里握着的发带,在手指卷了两圈儿,问,「梳头发不会?」 阿鹿点点头,盯着谢无虞的领口,难为情,「以前……都是侍女为我束发。」 没接话,谢无虞嘴角挂着淡笑,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发带上的云纹,「束发我只会简单的,也没给别人弄过,不确定会不会比你披着头发好看,要不要我帮忙?」 阿鹿满是信任地看着谢无虞,「要的。」 谢无虞没说假话,他从前没替别人束过发,自己头发更是随意了事。五指碰上阿鹿的头发,细滑的触感让他挺喜欢,好歹添了两分耐心。 拿发带绕了几圈,最后打一个结,谢无虞收手,「行了。」 阿鹿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惊喜跟泉水一样从眼里咕噜冒出来,「您真厉害!」 「会束发就厉害了?」 「厉害!您刚刚练剑,剑招也非常厉害!」 谢无虞耐心颇好,聊起天来,「非常厉害是有多厉害?」 阿鹿蹙眉,纠结好一会儿,给了答案,「我知道的人里,第二厉害!」 谢无虞来了兴趣,「哦?第一是谁?」 阿鹿眼里像缀了星辰,「青州谢无虞!」 谢无虞没料想会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向来不介意听别人多亏他几句,于是语气稳稳噹噹地问,「这个人比我还厉害?」 「嗯!」阿鹿止不住话,语气欢悦,「我从我母亲、我哥哥,还有下属那里,都听过这个人的事!」 第3页 「什么事?」 「青州谢无虞,剑招名叫『平生意』,据传此剑谱已绝迹天下。他门派师承成谜,武功极为高强,正邪难辨,从来孤身一人,友人寥寥,树敌却众多,但未尝一败! 当年鸣沙河一战,谢无虞一人一剑,连战一天一夜,破雪风寨匪徒数百人!后来凤丘山遇埋伏,谢无虞折枯枝做长剑,唰唰,一剑诛一人,穿山过水,无人敢阻!」 见阿鹿气息都喘了,谢无虞递了水囊给他,耳畔风声掠过,他眉目不动,「喝口水,歇会儿再继续夸。」 阿鹿握着水囊,疑惑于谢无虞周身隐隐变化的气势。 不过瞬息,破风声骤然传来,谢无虞闪电般抬手,两指间,正正夹着一枚金属暗器。 他随意将暗器扔在地上,朝阿鹿说道,「专心喝你的水,别呛到了。」 「……好,好!」 见偷袭不成,树丛隐蔽处,近十个人一跃而出,手持长剑,看向谢无虞,「青州谢无虞,没错吧?」 谢无虞站在原地没动,懒散模样,「嗯,没找错人。」 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呛咳,接着是连连的剧烈咳嗽,谢无虞无奈,「不是提醒你认真喝水?」 阿鹿眼尾鼻尖都是红的,看着谢无虞,眼神复杂,面色精彩,「你……你是——」 「行了,好好喝你的水,我知道我是谁。」说着话,谢无虞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树枝,指向来人,「各位不用解释身份来处缘由苦衷了,动手。」 谢无虞出招,向来是能用一招解决的,绝不用两招。于是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扔了手里的树枝。 沙石上满是血迹,味道也不太好闻,谢无虞原本以为,这金尊玉贵精细养大的小孩儿,即使没被吓哭,也必然会有些不忍或不适。没想到定睛一看,阿鹿抱着半空的水囊,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 见谢无虞停了手,阿鹿眼睛一亮,急急开口,「你就是那个——那个——」 谢无虞听他着急地都带了口吃,好心接话,「谢无虞。」 「对!你刚刚、剑法、剑法——」 「刚刚用的剑法就是《平生意》。」 阿鹿眨眨星眸,站在原地仔细打量,「你真的是——」 谢无虞抬抬下巴,「不像?」 「像!」阿鹿抱着水囊,又疑惑,「可是哥哥说,青州谢无虞,生性凛然,喜怒无常,总是独来独往。」 「现在就不是了。」 「啊?」 「这不是多了一个小拖油瓶?」 反应过来小拖油瓶是谁,阿鹿有些侷促,「我——」 谢无虞猜到对方是要说什么,先一步截下,「不麻烦,说说,原准备去哪儿?」 抱着水囊的指尖扣紧,阿鹿吸了吸气,「原是准备回沧州,母亲在家等我。您……您是要送我吗?」 谢无虞不耐烦了,「不送,任你被吃人吃小鹿的虎狼咽进肚肠?」 阿鹿不禁吓,脸都白了一分。 谢无虞停话,手指搭唇上,吹了口哨。哨声在山谷间飘飘扬扬,不多时,一匹白马穿林而来,停在谢无虞近前。 谢无虞摸了两把马额,转头看呆呆的阿鹿,「不上马,是想走路?」 阿鹿忐忑,「我可以骑吗?」 「你说呢?」 两人共骑一匹马,阿鹿在前,谢无虞在后。人间已是初秋,山中草树均染了秋意,风有些大,阿鹿裹着白狐裘,时不时咳嗽两声,弱不禁风的模样。 寻了下山的路,谢无虞驱着马,慢慢悠悠往山下走,一派闲适安然。 日渐西斜,途径一处水潭,阿鹿看了好几眼。 勒马,谢无虞问,「看什么?」 阿鹿犹豫,「我……我想洗澡,身上脏。」 谢无虞没有多话,「行,你去,我给你守着。」 阿鹿知趣,草草洗干净,很快就穿好衣服上了岸。但他头发养得极好,浓黑又长,湿淋淋还滴着水。 挪着步子到谢无虞面前,阿鹿腼腆,「能不能劳烦您——」 谢无虞不置可否,先问,「家里都是侍女帮忙绞干头发?」 阿鹿点头,老老实实,「嗯,冬天冷,容易头疼,还会用上熏笼。」 谢无虞伸手,执了一缕湿发,凑在鼻尖,嗅了嗅,具是水汽——也不香啊。 他松了手指,「帮你弄干头发,也并非不可。」 散漫且不正经的笑意又挂上了唇角,谢无虞道,「先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第3章 三 见阿鹿不止是脸,连莹白的脖颈耳根都红了个透彻,谢无虞却没准备收回话,只抱臂等着。 阿鹿自以为隐蔽地抬眼看谢无虞,等来等去,发现对方半点没有改口风的迹象。他手攥着袖口,淡粉双唇嗫嚅好几次,才终于出声,「好……好哥哥。」 声音细如蚊吶。 谢无虞屈起小指,掏掏耳朵,「没听见。」 阿鹿抬头,睁大眼睛,控诉地瞪视谢无虞,害羞又气呼呼的模样。 谢无虞:「嗯?」 阿鹿轻咬下唇,「好——」他睫毛颤颤,「好哥哥!」 话音刚落,他已经一股脑撞进谢无虞怀里,将自己的脸死死贴在谢无虞的胸膛上,只露出红的显眼的耳朵。 长而浓密的乌发蕴着水,很快就将白色锦衣沾湿,贴着腰身,纤纤细细。 第4页 谢无虞单手把人搂着,朗声大笑。 阿鹿攥着谢无虞的布衣,无地自容。 阿鹿开始跟谢无虞闹别扭。 不过再闹别扭,他也只是抿着唇不跟谢无虞说话,单单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你。不过,就这般,谢无虞愣是被看出了一丁点儿良知。 策马行至平缓谷地,一旁有清澈河流,河道两旁开满野菊,映衬枯草,是秋日情景。 拉扯缰绳,谢无虞下马,让阿鹿等在原地别乱跑。阿鹿安安静静地跟着下马,坐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发呆一边等。 没过多久,靴底踩踏枯草的细碎声响传来,阿鹿克制着没抬头,直到有什么东西递到眼前。 「这是……小鱼?」 「愿意跟我说话了?」 阿鹿慢两拍反应过来,飞快抬手捂住嘴,但眼睛管不住,直往谢无虞手里看。 谢无虞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青色竹筒,边沿被细心磨得平整,里面盛着清水,水里游着两条半指长的小鱼。 「不要?若不要,我这就把鱼扔回河里。」 「要!」 又说了话,阿鹿干脆不再捂嘴,他伸手去接青色竹筒,小心翼翼,将竹筒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鱼,眼神发亮,有几分稚气的可爱。 谢无虞摸摸鼻子,故作嘆息,「这才对,若不与我说话,这长长路途该是多无趣。」 重新上马,谢无虞抱着阿鹿,阿鹿抱着鱼,悠然行在河岸边。 见阿鹿手都不敢抖一下的小模样,谢无虞挑眉,「就这么喜欢?」 阿鹿点头,「嗯!」 「小时候没玩儿过?」 「没有,」阿鹿摇头,「自小母亲管教甚严,从不允我将心绪放在这些丧志的东西上。」 「挺可怜。」谢无虞评价,又道,「爬树掏鸟窝玩儿过吗?」 「斗蛐蛐儿蝈蝈儿呢?」 「掀石头抓螃蟹呢?」 「放风筝呢?」 谢无虞还要问下去,见阿鹿眼圈都红了,停了话,「啧,这是要哭了?」 阿鹿吸吸鼻子,不答。 谢无虞按按额头,低声自语,「怎么一戳就要哭……」他又不甚熟练地哄人,「你笑一个,什么小鸟蝴蝶螃蟹金龟子,全给你弄来。」 「还有蛐蛐儿蝈蝈儿。」 「行!再加上蛐蛐儿蝈蝈儿!」 阿鹿这才露了笑。 时过近半月,临近沧州地界。谢无虞惯常不会累了自己,见日头高挂,还烤得阿鹿脸色烫红,干脆拴了马,寻了一处树荫睡午觉。 阿鹿没睡,规矩地坐在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野草。听谢无虞呼吸平稳,他悄悄偏过头看。 这个人的容貌长相和他想的不一样,风餐露宿却半点不见粗犷,反而稜角分明,清俊桀骜,气势渊渟岳峙。手掌很大,上面具是厚茧,一见便知是个剑客。 平生意…… 阿鹿回神,咬咬手指,视线定在一旁,折了一朵淡蓝野花,屏住呼吸,倾身,悄无声息地将花别在了谢无虞发鬓上。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睡熟」的谢无虞骤然抬手,抓住阿鹿的细白手腕,随后一个翻身,将人牢牢压在身下,在他腰间一阵挠。 「哈哈哈……不、不行了不要了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谢无虞停手,挑眉,「悄悄给我戴花呢?」 「你戴花好看,」阿鹿脸红扑扑的,说话还有些气促,又控诉,「你装睡!」 谢无虞伸长手臂,细心将阿鹿头发上沾的草叶子摘下来,眼里也带上两分笑,「没装,要是你这动静我都醒不过来,早死千八百次了。」 一句话里,有经年的霜风箭雨。 他粗糙的手捏捏阿鹿的脸,力道下意识控制得极轻柔,「就你这小东西,哪儿都还差的远。」 阿鹿被捏得嘟嘴,说话含糊,「我很厉害的!」 当他是小孩儿不服气,谢无虞笑,「嗯,哪儿厉害,证明给我看看?」 又行过几日,两人终于到达沧州境内。 马上,谢无虞松松握着缰绳,神貌懒散,闲闲地问阿鹿,「你家里多少人?」 阿鹿挨着数给他听,「有母亲,大哥,二哥,姐姐,管家伯伯,芳姑姑,明秀姐姐——」 「这么数下去,你是准备把你家里几只蝴蝶几匹马也数给我听?」 阿鹿不好意思地住了嘴。 余光看见路旁一个破烂茶摊,阿鹿扯扯谢无虞的衣袖,仰头,「我饿了,想吃煎饼。」 「嗯,买。」 调转马头,谢无虞行至茶摊近前的树下,扔了钱袋给阿鹿,「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嗯!」 不一会儿,阿鹿就回来了,一手拿一个纸包,开心的模样。他先将热腾腾的馒头递给谢无虞,「给,你喜欢的馒头!」 谢无虞接下,「算你这小东西有良心。」 阿鹿笑得乖巧,小口小口开始吃手里的煎饼。 等吃完一个煎饼,他抬头,对上谢无虞情绪不明的视线,歪歪脑袋,「是不是发现手指都动不了,内力全无,提不起气劲,经脉隐隐疼痛?」 谢无虞没有说话。 扔开手里沾了油渍的纸包,阿鹿理了理云白衣袖,脸上乖巧干净的笑容撤下,再翘起唇角时,多了一丝近乎天真的邪气。 第5页 他弯腰,手搭在谢无虞左肩上,凑近谢无虞右耳边,轻声细语,撒娇一样,「我说了我很厉害的,你却不信我,好哥哥。」 第4章 四 江湖之中,南有一寺二岛三大派,北有一庄一宫两山门。这「一庄」,指的便是沧州逐月山庄。 阿鹿回到逐月山庄时,管家候在门口,恭敬道,「小公子,夫人在议事堂等您多时了。」 阿鹿颔首,吩咐,「告诉母亲,我先亲自将谢无虞关押,再去向她问安。」 闻言,管家遣人去议事堂回话,自己随阿鹿往监牢方向去。 山庄占地极大,花木成荫,楼阁掩映。行走间,阿鹿问,「我不在这段时间,山庄里可还好?」 「诸事皆顺当,唯八日前,小姐匆忙归家,连夜请了大夫。」 阿鹿脚下一顿,目露担忧,「阿姐病了?」 管家嘆息,「小姐临月流产,孩子没保住,极为伤身,不知多久才能调养回来。最可气的是,抹云宫不闻不问,半句话都没递过来。小姐郁郁寡欢,大夫让宽心,但这如何宽心?」 阿鹿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垂着浓睫,冷声道,「他们不过是欺我逐月山庄无人。」 将内力全失的谢无虞关在石室监牢中,亲自为其缚上锁链。取下钥匙,最后回身看了一眼,阿鹿快步离开。 进到议事堂,阿鹿恭敬拜下,「母亲,阿鹿回来了。」 阮眉妩坐在镶金嵌玉的宽大座椅上,华发高挽,着金红衣裙,细语道,「阿鹿此番着实辛苦,将青州谢无虞带回,为山庄立了大功。」 阿鹿没接话,只问道,「阿姐可还好?」 阮眉妩垂眼,触碰嵌紫色玉石的长长护甲,语调平淡,「身体尚且虚弱,只能慢慢调养。侍女报与我说,她夜夜都在哭泣。就我说,她不仅失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抹云宫继承人,还被休弃,你这阿姐,半点不似我逐月山庄的人。 不过,抹云宫确实欺人太甚,但自你父亲去后,我逐月山庄除了忍气吞声,能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欣慰一笑,慈和地看着立在堂前如玉树芝兰的么子,「好在我们有了青州谢无虞,只要尽快将剑法《平生意》握在手中,我们逐月山庄必然能再次崛起,重回辉煌。」 她眼里涌出两分疯狂之色,「到时,你大哥二哥不用再忍辱负重,你阿姐不会再被抹云宫践踏尊严,」阮眉妩语气温柔,「到时候啊,我的乖阿鹿,也能继续当万事不扰心的小公子。」 阿鹿站在堂下,安静听着,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待阮眉妩说完,他轻咳几声,沙哑道,「若无其它事,孩儿先去休息了。」 「好,你自去歇息,剑谱的事情,母亲有分寸。」 回到落雪居,沐浴后,阿鹿换上干净衣衫。侍女取来布巾,为他绞干头发。 阿鹿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觉头皮扯痛,尚未睁眼,下意识道,「你——」 第二个字未出口,他猛然反应过来,为他擦干头发的,已不是谢无虞。 不,若是谢无虞,万不会弄疼他。那人虽散漫无章法,疏忽不注意小节,却是极为细心的。 一时间,心绪寥落,睁开眼,阿鹿摆手,「下去吧,我自己来。」 又过三日,阿鹿去书房处理事务。 下属打开临湖的窗,谄笑道,「前几日,大公子命人放了十数尾红鲤在池中,只等小公子得空,看看红鲤碧波,松松精神。」 笔下一顿,雪白的桃花笺上便多了浓浓一块墨迹。耳边仿佛有人在说,「不要?若不要,我这就把鱼扔回河里。」 再无心写字,阿鹿搁笔,命令,「鱼抓走。」手指无意识收紧,他再次开口,「把水池填平,再将屋外的竹子全部移走。」 轻吸凉气,阿鹿最后道,「立刻。」 一连几日,落雪居日日繁忙。小公子出远门归家,多了几样忌讳——看不得鸟窝翠竹,听不得蛐蛐儿鸣叫,还见不得风筝见不得鱼。一时间,落雪居移花驱鸟,分外繁忙。 阿鹿又被阮眉妩叫到了议事堂。 放下茶烟裊裊的瓷杯,阮眉妩忧虑,「那青州谢无虞身陷囹圄,却油盐不进,半点不肯透露剑谱《平生意》的下落,实在难缠。」 仿佛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阿鹿回过神,「母亲,是否要我去看看?」 「若你父亲还在,我逐月山庄的传承还在,我儿也无需这般辛苦。」阮眉妩虚扶鬓上铃叮作响的金步摇,「你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监牢潮湿,阿鹿一身云白锦衣,玉冠高束,眉目如琢,于阴暗处,如月生辉一般。靠近石室尽头,阿鹿抬手,让看守之人尽数离开。 门被关上,石室寂静,隐隐有滴答的水滴声。 金属锁链碰撞,声音刺耳,谢无虞倚靠墙面,语调轻松洒然,「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仿佛一切没变,依然在瑶山一般。 「果然是没良心的小东西,都不走近一步,是怕我?」谢无虞嗓音里,是明显的虚弱,「我中了你们逐月山庄的逐月引,就是对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还不能令你放心吗,小公子?」 话里有浅淡自嘲。 阿鹿走近,也看清了被困在石牢中的人。 谢无虞瘦削许多,轮廓清减,鬍渣长了出来,却不改清俊桀骜,周身安闲松散,似乎不是被困牢狱,而是正与山对酌。 第6页 「母亲说你不肯透露《平生意》的下落。」 谢无虞轻笑,「你母亲说,以万金、以美人、以名剑换剑谱,我都不信。一旦交出剑谱,便是我谢无虞毙命之时。」 阿鹿没有说话。没有替自己母亲辩驳,也未曾劝说。 谢无虞虚弱,将重心换至右腿站立,「让我猜猜,我谢无虞何德何能,让你们逐月山庄,为我费尽心思。」 「十年前,逐月山庄庄主,也就是你的父亲,意外殒命。你们家传的逐月剑法,便在那时断绝了传承,我说的可没错?」 没在乎阿鹿是否回答,谢无虞继续悠悠叙述,「这地位权柄争得厉害,庄主陨落,即使庄主夫人手腕强势,却也挽救不了山庄的颓势。而想保住山庄地位,就得找到新的武功传承。」 阿鹿站在昏暗的石室中,随着这话音,眼前恍然出现,幼时,母亲折断他的风车,冷言斥责他不懂事。又想起母亲时常怨忿,说若非父亲身故,逐月山庄何至如今这般冷落境地。 以及临行前,母亲难得握住他的手,殷殷叮嘱,「阿鹿,我的乖孩子,谢无虞这人手握《平生意》,武功极高,疑心更重,你必要步步为营,徐徐接近,不可心急。逐月山庄的命数,此番便握在你掌中了。」 一旁,谢无虞继续道,「天下间的武功秘籍何其多,但真论起来,能和《逐月剑法》相提并论的,不过寥寥,且多半都藏于各大门派。 而这其中,手握《平生意》这般绝世剑谱的,唯我一人,且师承不详,无亲无友。抢过剑谱收归己用,天下不会有人知道,杀了我,天下更不会有人知道。 从此,逐月山庄又能续下传承,名震天下。」 阿鹿没有被揭穿险恶意图的羞耻不堪,他认真道,「你交出《平生意》,我放你离开。」 谢无虞正眼看他,「你说到能否做到,我暂不确定,但你母亲必定不会放我活着走出逐月山庄。」 阿鹿重复,「你交出《平生意》,我放你离开。」 谢无虞翘起唇角,想说什么,却突然脸色煞白,连声咳嗽,唇边溢出血色。随后站立不稳,跌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 「谢无虞!」 阿鹿连唤两声,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抿唇,拿出钥匙,打开了监牢大门。他快步走到近前,蹲下身,「谢无虞——」 下一刻,一抹寒刃抵在了他的颈侧。 感知到刀刃上汇聚的气劲,瞳孔霎时紧缩,阿鹿声音从喉间挤出,「你未曾——」 「当然。」谢无虞抬起上半身,唇贴着阿鹿细白且薄的耳廓,状若亲昵蜜语,「你递来的馒头上沾着的毒药,一闻便知,穿心莲,银琥珀,雪葵籽,哦,还有夜明草根,龙巖花蕊,火灵叶,炎蟾蜍皮。小公子,我说的可有错漏?」 阿鹿心惊——逐月引乃是逐月山庄家传密药,谢无虞竟能辨出药味? 他喉结微动,「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嗯,知道。」 闭了闭眼,将竹筒装着的小鱼、饱满馨香的脆甜野果、胸膛沉稳的心跳声、淡蓝色野花,纷纷从脑中抹去,阿鹿冷下声,「你目的为何?」 谢无虞感知到阿鹿语气的微妙变化,依然是惯常的漫不经心,「人生太过无趣,偶然遇见有趣的,自然得分外珍惜。你在马车里叫住我,为我而来,我自然要配合才有意思,不是吗?」 阿鹿呼吸乱了一瞬。 利刃挟持着阿鹿,谢无虞顺利走到监牢之外。面对刀剑层层围阻,他尚有心思调笑,「叫声好哥哥听,我就放了你如何?」 阿鹿紧抿双唇,不语。 谢无虞也不坚持,低头凑近阿鹿耳边,轻轻往里吹了一口气,低语,「就你这小东西,哪儿都还差的远。乖,哥哥走了。」 第5章 五 此番一去,便是五年。 谢无虞一袭青衫,骑白马,浪迹江湖。走过不少名山,遇过不少人,却再没往瑶山去过一次。 五年,他「青州谢无虞」的名声愈加昭彰,往来之处渐多,但也没有何人何处,能让他落下半分留恋。 第一年,谢无虞枕在溪畔野花丛中,听过路客谈论,逐月山庄的长女返回抹云宫不久,便被宠妾灭妻的丈夫毒杀。 逐月山庄大公子悲愤之下打上门去,当场诛杀抹云宫少宫主报仇。 怎知此后,不过三个月,抹云宫夜袭逐月山庄,杀山庄上下无数,嫡脉中,除未在庄内的小公子外,尽数绝命。而小公子在何处,却至今无消息。 又过两年,谢无虞自天池回返,于暮春时节下了一趟扬州,于烟柳飞絮之处,听说书人讲,逐月山庄小公子拜隐世高人为师,苦修三载,终尽得高人真传。 近日归庄后,小公子着白衣,一柄寒水长剑,只身一人,连挑三派两山门,竟无人能敌。一时间,声名鹊起。 慢慢品尝桃花酒,谢无虞手指捏着粗瓷杯,扬声道,「店家,再拿一壶酒。」 酒壶尽空,盯着瞧了会儿,谢无虞兀自低笑。临走时,他将一锭银扔在桌面,「与说书人的赏钱。」 持缰上马,春风和煦,酒旗招展,谢无虞在日光下半眯着眼,哼起了石桥下摇桨人的小调。 再一年,「昔日逐月山庄的小公子,手持长剑,孤身一人直闯抹云宫,杀抹云宫嫡脉共二十一人。除当年涉事之人外,抹云宫其余诸人,皆被遣离。这小公子终究报得血海深仇,只可惜——」 第7页 「可惜什么?」谢无虞倚在翠叶繁茂的粗树枝上,安静听树下歇脚的商队闲谈。闻及此,不禁抢先出声询问。 商队诸人被这突然出声吓得不轻,但见谢无虞倚在树上,没有恶意,这才小心开口,「逐月山庄这小公子惊才绝艷,又不被仇恨杀戮蒙蔽双眼,是难得心中清明之人。只可惜在抹云宫中,身中剧毒。圣手门郭神医亲身前往医治,却也只能抱憾批语,药石无医。」 谢无虞突然心中空落,「会死?」 「我们这些无干系之人,自然不知详情如何,但据流传出来的消息,小公子内力深厚,或可撑上二十载,只是日日会遭受寒毒之苦。这小公子幼时家道中落,年少遭逢巨变,孤身一人,也是可怜啊。」 商队的人歇息后启程离开,谢无虞躺在树枝上,直到月上中天,才不知对谁说了一句,「也是可怜。」 秋去冬来,人间再入春夏,谢无虞西过玉门关,东至蓬莱,南经苗疆,后沿运河直上,过秦淮,入了北境。 时节已是夏末,谢无虞在茶肆偶遇旧友,便坐下畅谈。 提及江湖消息,旧友大笑,「前些日,才有消息到我耳边,说青州谢无虞以芦杆做剑,连灭水上盗匪数起。水上船家,人人家中都挂有谢无虞画像,日日上香保平安。」 谢无虞喝了一口茶。 旧友感慨,「芦杆做剑,想必谢兄剑法又精进不少。说起来,如谢兄这般悟性高绝之人,我两年前也见过一位。」 谢无虞挑眉,「谁?」 「逐月山庄的小公子,现在应该称庄主了。」旧友嘆息,眼中难掩遗憾,「只可惜天妒英才,我一友人才从沧州来,说此人命不久矣。」 口中的茶一瞬间变得苦涩难咽,许久,谢无虞才哑声道,「命不久矣?不是说,还能撑二十年吗?」 旧友唏嘘,「抹云宫的寒毒你我都清楚,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二十年?除非仙人下凡,赐予灵丹。」 「够了!」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谢无虞闭眼,「抱歉。」 离开茶肆,谢无虞牵着白马,穿过集市巷陌,一路行至城外。 恍惚间想起瑶山上,那个可怜兮兮朝自己说,试了好几次也哭不出来的少年人,那个趁他睡觉,折了野花别在他鬓上的人。 停下脚步,谢无虞抬手摸了几下白马的鬃毛,「兄弟,你觉得如何?」 白马打了一个响鼻。 谢无虞垂眼,挑唇笑道,「既然你也答应,那我们便一同去看看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是夜,月色朦胧,星子稀疏。 谢无虞悄无声息地潜入逐月山庄,躲过五拨巡逻的护卫后,最后到了庄主所住的月华楼。 两名侍女端着药渣开门出来,一边忧虑道,「庄主近日时时昏迷不醒,一天只能清醒不到一个时辰,这可如何是好……」 谢无虞隐蔽地跟上去,在四下无人后,拾起药渣嗅了嗅——确实是解毒续命的方子。 重新回到月华楼,谢无虞一直耐心等到四更,才无声无息地从窗户潜入房中。 卧房宽敞却憋闷,绕着一股刺鼻的浓郁药味儿。层层纱帐后的雕花大床上,阿鹿闭目昏睡,呼吸沉而重浊,时不时会无意识地咳嗽两声,却都无甚气力。 谢无虞步步靠近,最后越过纱帐,站到了床榻近前。 五年未见,当年披散乌发,便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已经长成了光风霁月的公子,虽满身垂垂病气,却足以让人惊艷于容姿之美。露在锦被外的手纤长白皙,指腹虎口却因握剑,有厚厚硬茧。 谢无虞一时惊觉,五年,已是千余个日夜,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念及此,顿觉无趣,谢无虞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阿鹿,便准备转身离开。 转身之际,垂于身侧的手腕突然被松松握住,明明是夏日,对方的掌心却泛着凉。 身后传来低弱的清冷嗓音,「抓到你了。」 第6章 六 「不是快死了吗?」 谢无虞立在原地,没有挣开手腕上那点儿微弱力道,也没有回头。 背后传来几声重咳,阿鹿嗓音愈显虚弱,「骗你的。」他艰难换气,「想骗你来见我。」 谢无虞翘起唇角,却无甚笑意,「真以为我这般好骗?」话音落下,谢无虞反手握住阿鹿的右手,五指压在他命门之上,转过身。 阿鹿拢着锦被坐于床榻上,长长乌发铺散开,黑若墨染,雪白里衣包裹住瘦弱身躯,透露出弱不禁风的味道。 命门被制住,他无知觉般,只拿一双清凌凌的眼打量谢无虞,「和从前比,你无丝毫改变。」 话音说出,他低头注视自己干净白皙的左手,手指下意识屈曲收拢。 谢无虞没理会他的话,迳自捏住脉门,查探脉象。 越到后来,他眉头蹙得越紧,最后松开阿鹿的细白手腕,「又想骗我?脉象来看,已无几日可活。」 收回手,阿鹿拉下袖口,掩住手腕,表情淡淡,仿佛无关自身,「是吗。」 谢无虞也懒于多言,又拉过阿鹿左手,三指搭按脉门。 「脉象不对,除身中抹云宫寒毒外,你经脉寸断,是何因由?」 经脉寸断,真气却依然时刻流转全身,可知,每时每刻,都在经受怎样的折磨痛楚。 第8页 阿鹿垂睫,嗓音清冷,「师傅传下的武功霸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无虞眼神复杂。 他知晓此类功法,功力进展一日千里,练成后威力极大,天下难逢敌手。可即便如此,也少有人练成,只因付出的代价与经受的痛苦实在难以忍受。 当年那个手握发带,却不会为自己束发的少年人,竟生生受住了。 忆起此前五年间,他执长剑,逐一挑战曾欺逐月山庄无人的高门大派,踏其颜面,灭其威风。又一人一剑,独闯抹云宫,报得血仇—— 天下间,本就没有容易之事。 卧房中浓郁的药味儿仿佛沉进心底,五脏六腑都尝出苦意来。 压下丝缕涩意,谢无虞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既是想骗我来见你,如今人已给你见着,我这便走了。」 阿鹿眸若春水,眼中神情天真又干净。面色一白,他以手掩唇,咳嗽数声,仿佛没看见咳在手心上的血一样,只拿双眼看谢无虞,「可是好哥哥,这一次,你真的走不了了。」 他嗓音微哑,呼吸轻颤,伸手攥紧谢无虞的薄袖,手上刺眼的血迹浸透衣料,仿佛眨眼,青衫上便绽开了花。 「留下来陪陪阿鹿,可好?」 谢无虞冷声,「不好。」 阿鹿仿佛没听见这般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我知你嗅觉灵敏,精通药理毒理,故费心找来这安息香,笃定你闻不出、辨不明。」 谢无虞垂眼看他,眸若深潭。 阿鹿双膝跪在床榻上,膝行半步,抬手抱住谢无虞的腰,将头靠在对方胸膛上,细声呢语,「你不能动了,真好。」 第7章 七 谢无虞被放到了床榻上。 阿鹿虚弱站立不稳,右手撑着雕花床柱,低头专心注视谢无虞,一寸寸仔细打量,仿佛要将此人现今的模样,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做下对比。 纤长的指尖带有冰雪般寒意,自额角,眉心,眼尾,鼻尖,下颌,一路滑至谢无虞的喉结,胸膛,最后停在胸口浅浅的伤疤处。 伤疤尚未癒合,表面凝结有暗红血痂,阿鹿歪歪脑袋,动作稚气,眉目间是担忧神色,「这里因何受伤?」 谢无虞无法言语,迳自闭眼。 阿鹿眼里冷意更甚,语气却愈加温柔,「是否是于路途之上,遭遇仇家,这才受伤?」 谢无虞依旧不曾睁眼。 阿鹿盯着伤口,却恍惚入了迷。他缓缓动作,单膝跪于床榻边沿,手撑在谢无虞身侧,俯下-身去。双唇靠近谢无虞胸膛伤处,阿鹿探出湿润舌尖,在血痂上舔舐而过。 谢无虞骤然睁开双眼。 阿鹿依然情态无邪,小孩儿般咂嘴,「你的血味道真好。」 手臂横过谢无虞腰身,阿鹿松松握住谢无虞的右手,将头侧枕在谢无虞胸膛上,整个人蜷缩在对方怀抱之中——是极为依恋的姿势。 不多时,阿鹿便再抑制不住,浑身发起抖来。他呼出的气息冰冷,眉睫上竟是凝起薄霜,一张脸白透若覆雪。 「我好冷啊……」阿鹿嗓音打颤,话语间带了点儿撒娇和亲昵抱怨,似妄图得到身边人的温言柔哄。 他仿佛于冰天雪地中瑟缩无依的小兽,又往谢无虞身上贴近两分。 几息后,阿鹿颤慄着坐起身,半拢雪白里衣,跨坐在谢无虞身上,俯身贴近谢无虞耳侧,「好哥哥,阿鹿好冷,真的好冷……」 冰冷的嘴唇触碰耳垂下方,沿颈侧血脉,一路吻至心口,后又向下,至腰腹。 阿鹿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或是二者均有,连玉白指尖都发起抖来。拇指同食指攥住谢无虞腰带一端,用力,衣衫便散开来。 卧房内门窗紧闭,药味蕴蕴,纱帐层叠,如旖旎梦境。床榻上传来阿鹿清冷的嗓音,「原来好哥哥也并非无动于衷。」 话音刚落,阿鹿强自坐下去,撕裂的剧痛令他咬破下唇,神色却是极致痴迷。 身后鲜血渗出,沾染白色里衣,如盛放红莲。 阿鹿腰极细,肤色极白,乌黑长发披散,遮了嵴背腰线,只透出一分惑人弧度。 不知何时,谢无虞睁开眼,视线落在阿鹿脸上,看他细细蹙眉,似痛到极致,又似得偿所愿,欢愉至极。 缓过痛劲,阿鹿力竭,趴伏在谢无虞热烫的身躯上,吮吻谢无虞的下唇,毫无章法,动作生疏。 往后撤开两寸,数声咳嗽,有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谢无虞锁骨上。阿鹿不在意,亲昵撒娇,「阿鹿好疼啊……」 他的神识愈加迷离,彻骨寒意自内腑倾溢而出,内力流转间,寸寸经脉,有如针刺刀割。 阿鹿攥紧谢无虞的一束头发,缓缓阖眼。 又过得许久,谢无虞手指微动,随后,指尖逼出几滴黑色污血。 抬起手,谢无虞揽住阿鹿薄薄里衣下冰冷浸人的瘦腰,闭上了眼。 第8章 八 阿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时候。 卧房内帷幕层叠,药味沉郁,冷意浸透在脏腑筋骨,仿佛身陷冰窟,血脉冻结,了无生气。 阿鹿纹丝未动,只双眼盯住纱帐上暗色纹路出神,呼吸极轻极缓。 「醒了?」 阿鹿一怔,眸色由惊转喜,瞬息后重归于晦暗。他迟疑着偏过头,沙哑嗓音,问,「你没走?」 第9页 「料定我会走?」 阿鹿贪婪看他,「自然,安息香不过困你片刻。」 他之所求,亦不过片刻而已。 谢无虞放下手中空杯,缓步行至床榻近前,目光落在阿鹿下唇,结着薄薄血痂的齿印上。他伸出手,指腹粗糙的手指尖覆在伤处,低声问询,「疼吗?」 不料谢无虞会问及此,阿鹿眸色复杂,最后轻声回话,「当时……不曾感知到疼痛。但现在,好疼啊。」 听他尾音轻颤,谢无虞手指轻碾过唇角,又问,「怕不怕疼?」 阿鹿:「怕的。」 谢无虞沉默不言,伸手掀起阿鹿右手臂处的宽袖,露出白皙如玉塑的细瘦上臂。 雪白里衣遮掩下,是道道狰狞血口。因用左手持刃划开,刀口凌乱,既深也钝,血色凝固处,极为刺目。 谢无虞视线沉沉,嗓音放轻,「不疼吗?」 阿鹿反而笑出来,语气虚弱若飘絮,解释给谢无虞听,「好哥哥,是阿鹿太疼了,这般划上两刀,会好受许多。」 撒娇一样。 听完,谢无虞弯腰,将袖口细緻拉下,遮掩住狰狞刀口,最后把阿鹿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下。 阿鹿安静任他摆布,只一双眼看他,不捨得眨眼。 许久,才小声道,「我活不了几天了。」 「我知道。」 「嗯,你知道。」阿鹿绽开笑,春日梨花一样,「原本……想要少活几日的,活着实在太痛了,不如提前死去。但现在,又捨不得了。」 谢无虞盯着阿鹿似因恐惧而轻颤的眼睫,提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我向来言而有信。」 阿鹿疑惑,「什么?」 视线落在窗外未落的绮丽晚霞上,谢无虞叮嘱道,「阿鹿,先别睡。」 不过一炷香时间,谢无虞自外返回。 他站在床榻近前,松开白色纱网,有只只蝴蝶自纱网中翩然飞出。他又张开手掌,露出一只毛绒小鸟来。 阿鹿裹着雪白里衣,身形单薄,坐在床榻上,怔怔看着谢无虞。忽的想起,瑶山谷地,谢无虞曾笑言——你笑一个,什么小鸟蝴蝶螃蟹金龟子,全给你弄来。 原来他也还记得。 有酸涩泪意积压在眼底,阿鹿听见自己问,「小螃蟹……和金龟子呢?」说完,又重重咳嗽数声。 用指腹尽数拭去阿鹿唇角的鲜血,谢无虞低声应诺,「等着。」 半夜,窗扉从外被推开,谢无虞进得卧房,披星戴月,涉水而寻,沾染了一身月华夜露。行至床榻前,他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和金龟子递与阿鹿。 珍惜地接在手心里,阿鹿低头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唇角带笑,双眸中仿佛落有璀璨星子,「还有蛐蛐儿蝈蝈儿。」 谢无虞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阿鹿坐在床榻上,捧着谢无虞给他抓来的小螃蟹和金龟子,定定看着那人的挺拔背影,虚弱地说话,「好哥哥,我想留你一束头发,可好?」 谢无虞断了一截头发给他。 「我还想要南岭的蝈蝈儿,苗疆的蛐蛐儿。」 谢无虞定定看他。 握着谢无虞截下的青丝,阿鹿歪歪脑袋,朝他笑,撒娇问询,「好不好啊?」 谢无虞喉结微动,许久才哑声答道,「好,依你。」 策马星夜离开逐月山庄,出沧州,过北境,越秦岭,渡淮河,入南岭,再进苗疆,昼夜未曾停息。 再返沧州时,已过半月余。暑气散尽,凉秋初至,落木萧萧,寒鸦遍野。 谢无虞牵马踏入逐月山庄,拦住一老者,「阿鹿在何处?」 老者下拜,「小公子已于半月前落葬。」 「葬于何处?」 「葬于瑶山。」 时隔数年,谢无虞再上瑶山。 立于坟茔前,将两个草笼轻轻放下,谢无虞嗓音嘶哑,带有千里风沙。 「你要的南岭的蝈蝈儿,苗疆的蛐蛐儿,都带回来了,想必……合你心意。」 谢无虞是一个浪荡江湖的侠客。 天下间成名的侠客,总是会有一把名剑相配,或用以昭示身份,或用以匹配威名称号。 谢无虞随身携一把寒水长剑,青锋凌凌,单名为鹿。 ——完——